“翻译出版”视角下的鲁迅学术人格管窥

2019-01-20 10:17
关键词:译作译文鲁迅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048)

鲁迅是文化巨子、思想泰斗和文学大师,他在翻译出版方面的贡献乃其文化活动的亮点之一。他始终以译作者和出版人的双重身份活跃在翻译出版界,并有举世瞩目的建树。“翻译出版”是一个有特定涵义和指向的范畴,“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翻译出版是文字翻译成果的延续和传播;是一种文字转换成另一种或多种文字之后,在传播面上的进一步扩散”[1]94-103。鲁迅的全部译介生涯始终与编辑出版活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翻译出版工作上耗费了大量的心血。鲁迅翻译出版活动的客体由自己的译作和他人的译作两大系列组成,他编辑、出版、发行的域外图书和画册包括自己译介和他人译介两大系列,硕果累累,功垂千秋。他在翻译出版方面的思想和实践也成为我们今天采借鉴照的经验,是一笔宝贵的精神文化财富。笔者试图通过全面回顾、考察鲁迅的翻译出版活动,较深入、完整地发掘其翻译出版理念的精髓,并从中抽绎出对当下翻译出版工作具有启迪意义的特点。

一、志向坚定,有的放矢

鲁迅所处的时代是中国社会文化揖别传统和现代转向的重要发展阶段。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作为新文化的奠基人之一,他立志高远,有胆有识,以卓绝超特的责任担当精神、深切的社会责任意识,革故鼎新,矢志不渝,艰难跋涉,锲而不舍,兢兢业业,孜孜矻矻,为建设现代翻译出版事业奋斗劳作,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和经营理念,为这一领域增添了新的基质。他的翻译出版理念凝结、闪现着自己的精神向往和价值判断,即立志济世、改造社会、重塑国魂。他早年留日时弃医从文伊始,决意用文艺高扬理想,改造中国社会,首先将注意力投注于译介,力图为国民打开面向世界的窗户,引进域外新鲜空气,驱散沉寂凝滞的气息。他的翻译出版活动从译介科学著作和科幻小说起步,嗣后逐渐转移到以译介文学为主兼涉社会思想和美术等内容。他“刊行《域外小说集》,相信这也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他们所译偏于东欧和北欧的文学,尤其是弱小民族的作品,因为它们富于挣扎、反抗、怒吼的精神”[2]54。他晚年留心版画,也主要是从社会变革需求出发。他认为“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并以“因为革命需要,有宣传,教化,装饰和普及,所以在这时代,版画——木刻、石版、插画、装画、蚀铜版——就非常发达了”[3]362-363之语揭示了俄国和苏联十月革命以后版画发达的原因。

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文坛上革命文学论争风起云涌、如火如荼之际,鲁迅于1928年创办了“揭载关于文艺的主张、翻译,以及介绍”[4]479的《奔流》。他对当时很多人在革命文学论争中流露出来的思想颇有感触,如饥似渴地潜心钻研和译介马克思主义原著和苏联革命文艺理论批评作品,深切地认识到向文化界介绍革命文艺理论和作品的迫切性。他创建和主编这一杂志完全是有的放矢,有志而作,旨在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传播域外尤其是俄苏以及北欧、东欧的优秀作品,广泛引进和吸收有益于发展中国文学艺术的新鲜养分,以纠正当时某些文化人、文学家在思想认识方面的偏差,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为了我自己,和几个以无产阶级批评家自居的人,和一部分不图‘爽快’,不怕艰难,多少要明白一些这理论的读者”[5]213,214。在他的精心操持下,《奔流》大量编发刊载十月革命前后的经典性革命文艺理论和创作方面的译介作品,这批成果中当然不乏出自鲁迅本人之手的成果。尽管理论撰述在当时的读者群体中多遭冷遇,然而鲁迅却逆水行舟,知难而上,孜孜不倦,将自己所秉持和推崇的启蒙精神、“为人生”的文艺信念与革命学说有机地统一起来,使《奔流》旗帜鲜明地成为引导、延播和倡扬进步文艺主张的核心阵地。他与冯雪峰、柔石等共同编辑的兼登译作的综合性文学杂志《萌芽月刊》也是以弘扬革命文学思想为己任。《萌芽月刊》创刊于1930年元旦,从3月1日第1卷第3期起改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机关刊物。该刊创刊号所载《编者附记》说明其办刊方向集中于“翻译和绍介、创作、评论”三方面。该刊推出过鲁迅所译法捷耶夫的《毁灭》、沈端先(夏衍)所译革拉特珂夫的《醉了的太阳》等前苏联小说。

1929年之后,鲁迅与冯雪峰一道积极筹划经营“科学的艺术论丛书”。此举本为受日本文艺界以“新兴文学论丛书”之名义出版马克思主义和苏联文艺论著的启发而作。鲁迅应冯雪峰和水沫书店之邀担任这项文化工程领导人时,当即就直截了当地表态主张以“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取代原定“新兴文学论丛书”之称谓。他团结、组织有志于革命文艺论著翻译出版的精英,领袖群彦,尽职尽责,成绩斐然。他和冯雪峰初步拟定了包括列宁、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波格丹诺夫等人撰述在内的书目共12种,其中鲁迅亲自承担翻译的就有4种,后实际出了7种(一说9种)。大约到1930年上半年,正式亮出“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的称谓。这些事例彰显了鲁迅旗帜鲜明的翻译出版路向和坚持正确立场、不随波逐流的精神。鲁迅后来创办的《译文》杂志刊登的译作也以俄苏以及北欧、东欧为主,尤其青睐弱小国家民族的作品,曾先后刊出过胡风所译恩格斯的《致敏娜·考茨基》、周扬所译别林斯基的《论自然派》、黎烈文所译爱伦堡的《论超现实主义》等重要的文艺理论著作,可见其办刊方向和在翻译出版方面的宗旨是非常明确、坚定的。

鲁迅于1934年夏在上海邀约茅盾、黎烈文合作发起创建《译文》月刊,1934年9月16日推出首期,由上海生活书店印制发行,鲁迅亲自编了三期,嗣后交由黄源主编,到1935年9月第13期时中断,后又于1936年3月复刊,改托上海杂志公司出版经售,到1937年6月出至新第3卷第4期遂终止,连续计算共29期。茅盾在写给黄源的信中曾说明鲁迅兴办《译文》的缘由:“以少数志同道合者的力量办一种小刊物,并没有销它一万二万的大野心,但求少数读者购得后不作为时髦装饰品,而能从头至尾读一遍。所以该刊的印刷纸张是力求精良,译文亦比较严格。这刊物不是一般的刊物,只是供给少数真想用功的人作为‘他山之石’的。”[6]247该刊邀请了茅盾、巴金、黎烈文、曹靖华、胡风、唐弢、傅东华、周扬等著名文人提供稿源,所涉题材十分广泛,特别看重爱国和革命精神强烈的俄苏现实主义作品和争取民族独立自由的东欧、北欧弱小国家的作品,借此推出了狄更斯、歌德、高尔基、肖洛霍夫等一大批文学巨匠的经典名著。

鲁迅整理出版无产阶级革命家和理论家、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领军人物之一瞿秋白的译著集《海上述林》,是借翻译出版高扬信仰和理想的光辉范例。瞿秋白被俘后,鲁迅曾倾其全力筹款营救未果,得到其就义的噩耗后不胜悲痛,与逝者生前友好郑振铎、茅盾等人商定,拟先行编纂并尽快集资以争取使其译著早日面世,同时竭尽全力搜罗汇集其所有作品,一俟售书所得可用以周转,遂编印其完整的文集。为尽可能将瞿秋白译作汇聚归整,鲁迅费尽周折筹集款项,委托黄源赎回瞿秋白生前交托于现代书局准备印行的苏联文艺论著译文集《现实》和《高尔基论文集》(因现代书局已预支版税200元),此举突出地显示了鲁迅不屈不挠、悉力以赴、始终执著于正义的精神和信念。在瞿秋白译文集的成书过程中,他既“编”且“辑”,双管齐下。古代将依次整合排列称为“编”,裒集归拢聚纂称为“辑”。从现代意义上说,鲁迅既是纂修者,又是编辑者。《海上述林》分两卷,书名和卷名都由鲁迅亲自拟定并亲笔题签,上卷曰“辩林”,下卷曰“藻林”,鲁迅还为它们分别撰写了序言。书名和卷名的“林”均寓有深意。“林”为双木,木与“目”谐音,“瞿”的字头乃两个“目”字。瞿秋白从事地下工作时常自称“林某”,被捕之初亦曾化名“林琪祥”。“海上述林”之语隐藏着在上海编辑此书以缅怀、悼念瞿秋白之寓意。书名如采用回文读法,即为“林述上海”,意谓瞿秋白在上海时的译著。“辩林”收录文艺论著,“藻林”收录文学作品。译者署名“STR”,乃从瞿秋白的俄文名“史特拉霍甫”(CTPAXOB)而来。出版部门署“诸夏怀霜社”,取“九州华夏共同追思怀念瞿秋白”之意。瞿秋白出生时头发有两个旋纹,故乳名“阿双”,读小学时名瞿双,后曾改名“霜”,“霜”即“秋白”之由来。这些称谓都恰如其分地反映了鲁迅与瞿秋白的深情笃谊、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和整理亡友遗作时苦心孤诣的情状,埋藏、隐含着鲁迅编辑这位“人生知己”译作过程中的万千思绪和不胜悲痛愤慨的心情。《海上述林》的编辑出版,是鲁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完成的,可谓其“天鹅之歌”。鲁迅在晚年肺病日益加重的情况下,仍然朝夕相继地抓紧时间伏案工作,一俟上卷交于付排,立即投入下卷的编辑,同时从事上卷的校对工作。盛夏酷暑时节,为防止稿纸被风吹落,他竟然始终紧闭窗户,致使热得身上多处起痱子。凡涉及这部书的一切事宜,甚至购买纸张、印制装订、拟登广告等,他都亲自操办。他终于赶在辞世前将下卷付梓,并忙里偷闲给关心此事的友人们分寄上卷样书。遗憾的是,鲁迅未能看到下卷的问世。

二、译编一体,书刊并举

在翻译出版事业中,鲁迅堪称翻译出版界的翘楚。他兼有译者和编辑两重身份,既是杰出的译界名家,又是优秀的编辑高手。从属性上来看,翻译写作是文字转换,主体关注的重心在于作品的内在因素,而翻译出版则为信息传播,主体考虑的焦点集中于传播。鲁迅自始至终使两者有机地结合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不仅作为译者与图书出版团体和杂志编辑部门频繁往还,保持着密切联系,而且亲自创办、主编或参与编辑过很多专门发表译介作品或兼登域外作品的综合性刊物,还编辑出版了很多别人的译著和有关丛书,从撰稿人、编辑者或支持者等不同的角度,积极推动、扶持和襄赞翻译出版事业,在诸多不同的出版语境下都对新文化建设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他深知作为出版链条上中心环节的编辑工作的重要性,对所经手的翻译出版物,无论是自己的作品还是别人的作品,无论是亲自编辑还是以其他身份参与,大多数都是译、编、排、校、印、销各个环节全程参与。

鲁迅的翻译出版活动开始于东渡留学日本次年,即1903年。他根据森田思轩所译法国作家雨果《随见录——芳梯的来历》的日文译作转译成汉语的《哀尘》。它“是鲁迅翻译外国文学的第一篇作品”[7]109,也是他自译自编的产品,发表在1903年6月15日出版的留日学生浙江同乡会所办的《浙江潮》第5期上,有译者附记,署名庚辰。鲁迅曾在《浙江潮》“担负编辑,但不署名”[8]128,可以说他对于此文,既是译者又是编者。如果说《哀尘》是标志鲁迅早期翻译出版活动的辉煌起点,那么,六年后他和胞弟周作人合译出版的专书《域外小说集》则成为其本时期翻译出版活动的制高点。他在日本时还翻译了很多科幻小说和自然科学撰述。嗣后30余年间,其译作的涵盖面不断扩展,延及文学作品(小说、剧本、童话等)、论著杂著(文艺理论和教育学方面的专书、论文、杂文、随笔的结集以及单篇文章)、美术史论和美术作品集(如《近代美术史潮论》和诸多木刻版画集、插图本文学作品)三大部类,包括14个国家近百位作家的200多部作品,总字数三百余万,占其所撰全部文字的一半左右,所涉内容非常繁富宽泛。《死魂灵》是鲁迅最后一部译作,遗憾的是直到他生命的终点还没有译完。从“哀”(《哀尘》)到“死”(《死魂灵》),昭示着鲁迅“从别国里窃得火来”[5]的漫长修远、艰难跋涉之路及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尚情操。鲁迅精通日文、德文,以二者为翻译工作语言文字。他的翻译作品中,原作为日语和德语的几近半数,其余皆为通过日语和德语转译的非日、德两种语言的作品,主要包括俄语和北欧、东欧等小语种写成的东西。

鲁迅在译作的编辑出版方面,无论就丛书还是单行本而言,都成果累累,数不胜数,功不可没。他为了孙用所译裴多菲长诗《勇敢的约翰》能够面世,不厌其烦,联系出版,接连五次亲自往返奔走于印制所,同译者通信21封,甚至为他垫付印资和稿酬,并反复审阅、改订、校对译稿,至今传为美谈。鲁迅曾编专收译作的《未名丛刊》,由北新书局刊行,所收除自己亲译日本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著作《苦闷的象征》外,还有青年翻译家韦素园所译果戈理《外套》和北欧诗歌小品集《黄花集》、李霁野所译安德烈夫《往星中》和《黑假面人》、韦丛芜所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穷人》、曹靖华所译苏俄独幕剧《白茶》等。由于多数书店不愿意出版没有名气的青年人的译作尤其是戏剧、诗歌,鲁迅就萌发了引导青年人自己结社出书的念头。1925年,他积极倡导这些译坛新秀与青年文人台静农发起成立未名社,并担负起领导责任,亲自审阅和编辑书稿。未名社以译介出版域外文学(主要译介俄苏、北欧文学)为主要特色。鲁迅还将自己原先所编《未名丛刊》改由未名社出版。这一文学团体兼出版机构不仅推出了一大批优秀译作,还孕育了一批翻译界的新生力量。鲁迅为曹靖华译著的编辑出版出力甚多。他曾建议曹靖华翻译《铁流》,并出资赞助,以“三闲书屋”的名义出版。在《铁流》编辑、印制过程中,二人书札往来多达20余封。鲁迅在编辑中细致周密,曾为《铁流》书中木刻插图的配置煞费苦心。译者和编者辛勤汗水的浇灌终于使这部文学经典“在读者眼前开出了鲜艳而铁一般的新花”[9]394。鲁迅为广泛宣传前苏联文学,常常采取多人分头翻译最后由自己汇编、审订、定型的方式,如前苏联短篇小说集《竖琴》《苏联作家二十人集》等就是这样成书的。曹靖华《苏联作家七人集》是鲁迅亲自筹划、编辑并经办印制的,从书名、篇目的推敲、确定,到内容和形式的忖度权衡,无不浸透着他的心血。此集是鲁迅晚年重病缠身时翻译出版的,他毫不顾惜身体,强忍病痛,呕心沥血,不遗余力,持之以恒,圆满完成了编稿工作,并于去世前三天写就序文。鲁迅生前未能见到译著的面世。书的首页印有“谨以此书纪念豫才先生”,寄寓着译者对亦师亦友的文化伟人鲁迅的深切哀思。

鲁迅在翻译出版方面的另一创举是举办专门发表译作或兼登译作的综合性文学刊物,充分利用和发挥现代大众传媒的优势。他主编和编辑过的相关期刊一本是以发表外国文艺作品为主的《奔流》,另外一本是以专门发表翻译作品为主的《译文》,都是他倾注满腔热血铸就的、特色鲜明、影响力巨大的精品,堪称译林双璧。《奔流》月刊虽为鲁迅和郁达夫共同发起筹办,实际上所有编务皆落在鲁迅一人身上,诸如组约文稿、审订编排、搜寻插图、制版印刷、勘误校对,甚至拟定和题写刊名、设计封面、计算和发放稿费等,凡此等等,不一而足,都由鲁迅独立承担。除此之外,几乎每一期他都亲自写《编校后记》随刊登出,简要交代和说明主要内容和编辑意向。鲁迅把全部时间都放在《奔流》编辑的工作上。鲁迅在积极履行编辑职责的同时,还翻译了很多东西,在一年半时间内《奔流》推出的15期所登载的译作中,他翻译的作品就有20篇。这一切都反映了鲁迅凝神聚力的投入状态、无私忘我的编辑道德和任劳任怨的工作作风。

专门为翻译文学提供发表园地的《译文》的办刊情况,更能充分反映鲁迅在编辑工作中的甘苦,以及在掌握信息、优化选题、组织稿源、审鉴选择、编序加工、发排校对等方面高超的编辑技能。它旨在全景式反映外国文学风貌,让更多的国人尤其是青年一代接触、了解外面的世界,认识、吸纳域外的优秀文学和新思想、新文化。鲁迅不仅亲自翻译作品、选配和设计插图,而且亲自动手编辑来稿,对于篇目和排序、标题的字号、插图的大小和所占位置,皆逐一标明。翻检鲁迅日记可看到这样的记录:“自晨至晚编《译文》”“夜编《译文》第二期稿讫”“夜编《译文》第三期讫”[10]467,473,479,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可见他在编辑中是何等费心劳神。黄源接任主编后,鲁迅一如既往,仍然十分关怀并热诚护持、扶助和指导办刊工作,不仅积极给予技术上的帮助,而且继续源源不断地提供译稿,如契诃夫的《奇闻二则》(第一卷第六期)、班台莱耶夫的《表》(第二卷第一期)等都是质量上乘的精品。

《译文》与承担其印刷发行的生活书店交恶后,鲁迅又积极倡议和支持巴金、黄源等人筹办《译文丛书》。据《鲁迅书信集》《鲁迅日记集》可知,1935年9月15日晚,他曾与茅盾、郑振铎一道赴上海南京饭店参加生活书店之宴请,席间拒绝了生活书店提出的撤换黄源《译文》编务的要求,并与出版人吴朗西、作家和翻译家巴金商谈编辑出版《译文丛书》之事宜,尔后又多次与同仁面商,最终决定由巴金接任丛书主编,于10月18日晚与吴朗西、黄源签订《译文丛书》合约,并决定改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他积极向丛书提供译稿,该丛书最先推出的作品便是他译的《死魂灵》第一部。此书本为鲁迅于1935年3月起应《世界文库》主编郑振铎邀请开始翻译的,于1935年5月至10月陆续列入《世界文库》第1至第6册出版,1935年11月乃被列入《译文丛书》。

三、勤勉敬业,全神贯注

鲁迅把一生难以数计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翻译出版事业,全心全意,不辞艰辛,忍辱负重,义无反顾,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以全身心投入的姿态和惊人的毅力排除种种干扰,克服重重困难。他在1926年11月9日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生命,碎割在给人改稿子,看校样,编书,校字,陪坐这些事情上者,已经很不少。”[11]194鲁迅在翻译出版事业中的功绩和贡献涉及本领域的方方面面。其敬业和乐于自我牺牲的精神足以垂范后世。他在这方面的长期实践和巨大成就以及有关思想、理念已成为中国现代编辑出版史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鲁迅在翻译出版活动中特别看重编辑工作的质量和成效,无论办刊出书,都十分强调编辑出版工作者的自身素质和译著的整个制作流程和运行效率,并身体力行。他认为,图书产品应做到形神兼备、华实相扶,亦即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充分发挥“拿来”域外精神食粮中的积极因素以促使中国社会文化进步、发展,而要把域外的优秀作品介绍给中国读者,就必须利用传播媒介中的一切有效手段和技术推出精品。他恪尽职守,任劳任怨,诚笃务实,一丝不苟,对译作的选汰、审读、鉴裁、编排、校对、付印等各个环节都亲自经手,严谨缜密,认真负责,在编辑方法和技巧方面有过很多有益、有效的尝试和创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为中国现代翻译出版事业探索出了一条具有鲜明特色的路径。

鲁迅强调选题要慎重把关,精选严汰,尤其推重内容充实、富于创意、灵动活泼、个性鲜明的译稿。他在1928年6月20日出版的《奔流》第一卷第一期《凡例五则》中说道:“本刊亦选登来稿,凡有出自心裁,非奉命执笔,如明清八股者,极望惠寄,稿由北新书局收转。”可见他把是否“出自心裁,非奉命执笔”作为选登或出版的首要标准。他审读译稿时,“一定找原著来对照修改。比方是英文译稿,除了英文原本之外,再有其他国家译本可以参考,他更愿意周到些。设或还有怀疑之处,不是自己独立能够了解,他必定请教比他更高明的,总之,决不肯含糊了事”[12]51-52。他在孙用《勇敢的约翰》的《后记》中说:“我过去的近十年中,费去的力气实在也并不少,即使校对别人的译著,也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绝不肯随便放过,敷衍作者和译者的,并且毫不怀着有所利用的意思。”[13]187忠于职守的责任意识和甘为他人作嫁衣的高风亮节充溢于字里行间。

鲁迅重视翻译出版物内容的集中、合理、有序,强调文稿的编排要体现出明确的目的性,紧密围绕中心任务和出版宗旨,作为主体部分的译作和以“副文本”面目存在的相关文字的组合搭配应妥洽、适当、得体。譬如,《域外小说集》的选篇、辑纂和编目时,考虑的重点就是俄国、东欧和北欧被压迫民族文学和英、法、美等国作品的映托,以及人道主义精神和新潮审美情趣的结合;《奔流》杂志的稿件编辑就基本上始终围绕前苏联的文艺理论和政策,想方设法突出其介绍、宣传革命文化思想这一编辑意旨,每一期都突出若干主题或重要作家,不仅在专栏设置上下功夫,甚至还创设专号,“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和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诞辰百年纪念专号即突出的例证。

鲁迅非常重视译著序跋和编辑附记对传播的重要意义。无论自己所译还是他人译作,无论是否是亲自编辑付印的译作,鲁迅都为它们写下了很多序跋附记,甚至披露于报刊上的单篇译文也大都有“译者附记”或“编者附记”。这些文字明确交代编辑意图,介绍写作背景,疏解基本观点,使原作和译作的思想底蕴和艺术魅力得以充分凸显,促进了这些作品的广泛流播并产生了理想的社会效益,对于编辑质量的提升起了曲终奏雅、画龙点睛的作用。鲁迅为文艺作品和理论著述所写的序跋附记大致包括作者生平思想简介、写作背景和主要内容、社会价值和文化意义、翻译缘起以及需附带说明的问题。鲁迅在这方面有很多文字历来都被人们视为典范。如《萌芽月刊》创刊号的“编者附记”、《奔流》每期的“编校后记”等都是借发表感言之机解释自己的办刊旨归和编排意向,使其与正文文本相辅相成,助推传播。许广平回忆说:“他编书的脾气是很特殊的,不但封面欢喜更换,使得和书的内容配合如托尔斯泰专号,那封面就不但有书名,而且还加上照片。内容方面,也爱多加插图,凡是他手编的书如《奔流》,以及《译文》,都显现出这一特色。而插图之丰富,编排之调和,间或在刊物中每篇文稿的前后插些寸来大小的图样,都是他的爱好。”[14]7

鲁迅还十分强调译作书刊编辑中版面的审美效果,认为它是检验编辑水平高下、工作是否到位、设计是否成功的准则之一。1928年,鲁迅还借易卜生诞辰百年之机,将《奔流》第一卷第三期辟为专题增刊以“追怀这曾经震动一时的巨人”[15]172。这一期共辑入介绍和研究易卜生的译文5篇和剧作家本人的影像资料如照片、画像、雕像以及书稿手迹等插图共八幅,整个专号图文相映生辉,发挥了极好的宣传功效。《译文》以“创作与评论并重”为办刊宗旨,理论底蕴厚重而又图文并茂,栏目设置和编排样式富于个性化色彩,版面设计也往往独出机杼,精美别致,给人以运思独特、耳目一新之感,很符合鲁迅的编辑美学观。“他编《译文》的时候提倡多登木刻,原因之一是可以美化版面。他希望书里边也最好能有配合人物或情节的插图。另一点是他主张书和杂志不要编排得很挤,字号要大一些,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字,会使读者看了透不过气来。他主张一般的文章开头空五六行的位置,有时在文章的空处加上一点小的图案花样,美化刊物。”[16]291鲁迅自幼爱好绘画,在美术方面有精深的功底和造诣,这对他后来的翻译出版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在工作中,他既是文字编辑又是美术编辑,双管齐下,优势互补。他在书刊版式设计方面的审美情趣和要求是自然与工整相衬精美与清雅统一,布局舒畅清秀,开朗大气,错落有致,别具一格,充分利用插图以唤起读者的美感,反对造作、局促、刻板、稠密和逼仄,对鳞次栉比、密密层层的版面空间置遣方式特别反感。唐弢赞许说:“凡是经他编印的书籍和期刊,几乎都有非常精美的画页。书籍如《勇敢的约翰》、《铁流》、《毁灭》等不必说了……他自己编的刊物,如《朝花》、《奔流》以及最后的《译文》,一律附有木刻或者版画的插页。”[17]48鲁迅还主张编排上文字和插图的内容要一致。他时常为某些书刊上的插图设置出现错误而深表遗憾。有一次鲁迅发现《文学》杂志的“插图上题作雨果的,其实是育珂摩尔,至于题作育珂的少年像,本该是雨果的了”[18]214的这样张冠李戴的舛谬,就马上给黄源写信指出。

鲁迅十分强调图书装帧对于翻译出版工作的重要意义。就这方面的功业而言,他堪称现代中国书籍装帧艺术当之无愧的开拓者。他极为重视刊物和书籍的美观,对于所经手的每一部译作都在开本版式、封面封底、扉页版权页、插页插图、装订形式、材料选用、加工制作诸多方面用心策划、精雕细镂,力求图书形式的精品化。例如,《海上述林》上卷的版式设计和书体装帧精雕细刻,独树一帜。它采用重磅道林纸印制,书名烫金,配有玻璃板插图9幅。共印500部,其中400部为蓝色天鹅绒封面,版口靛青,另有100部采用亚麻布封面,书脊镶革,版口刷金,高雅庄重,尽善尽美,颇有“豪华本”“礼品本”的味道,足见鲁迅对装帧美之追求。

使翻译出版事业成为聚集文化精英、培育一代译介新人的渊薮,是鲁迅在本领域活动中的一个尤其值得注意的特点。从改造社会、追求进步的目的出发,鲁迅对中国翻译队伍的新生代寄寓着殷切的希望,倾其毕生精力关怀、鼓励、帮助、扶植新生力军的成长。才气横溢的青年作家殷夫(白莽)曾将自己所译奥尔佛雷德·德涅尔斯《彼得斐行状》投往《奔流》编辑部,鲁迅审阅稿件时感觉它译得很好,就致函热诚邀其又译了十余篇裴多菲的诗,连同此文一起发表在1929年12月20日出版的《奔流》第二卷第五期。鲁迅年轻时就极为崇仰匈牙利爱国诗人、民主斗士裴多菲·山陀尔,“是介绍裴多菲到中国来的第一人”[19]26,早在1907年撰写的《摩罗诗力说》中就对裴多菲作了激情洋溢的描述,并在因书价过低书商不愿经手的情况下千方百计委托丸善书店从德国辗转购回其散文集和诗集各一部,三十余年来一直珍藏着。鲁迅素来推赏殷夫这颗诗坛、译界的新星,晚年时便请柔石将这两部书转送与他,并感慨万千地说:“这回便决计送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20]495。孙用的脱颖而出也与鲁迅的支持、帮助息息相关。鲁迅主编《奔流》的1929年初,经常投稿的孙用还是一位年轻的、只有中学文化程度的邮局小职员,比鲁迅小21岁,二人素不相识。鲁迅并没有因为对方岁数小、无名气而忽视他,而是独具慧眼,从译稿中发现了孙用的才华,陆续选用了孙用翻译的俄国莱蒙托夫的诗、匈牙利赫尔采格的小说、保加利亚伐佐夫的回忆录《过岭记》等,后来又为孙用所译《勇敢的约翰》面世竭尽全力,四处奔走。由于鲁迅的悉心关怀、教诲,孙用终成翻译界的后起之秀。

鲁迅是引领翻译出版事业走向现代的先驱者和领跑者之一,其翻译出版活动充分体现了创作、评论、翻译、编辑、印制和发行六位一体的完美统一。他为翻译出版事业打造了一批彪炳千古的精品,提供了许多新的基质,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经验。纵观鲁迅一生的文化活动,可以发现,他把创作和翻译、译介和编辑、出书和办刊紧密结合,融为一体,多轨齐奔,优势互补;他在整个翻译出版活动中遍及所有领域,在译介、编辑、印制、校对乃至发行流通各个环节都付出甚多。他在许多问题上的远见卓识都给人以特立独行、超拔不群的感觉。他为社会、为人生、求真求实、方向明确的翻译出版宗旨,视域高远圆通、路子宽广开阔、翻译写作和翻译编辑有机结合、办刊和出书双向互动的翻译出版模式和理路,严谨认真、勤勉敬业、全力奉献的翻译出版工作态度,都堪称一代楷模。其翻译出版思想和实践,是极为丰富的学术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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