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 北京 100875)
2001年2月9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去世。他曾指导的博士生爱德华·费根鲍姆(Edward Feigenbaum)此时已是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科学系的终身教授。费根鲍姆在追忆西蒙的文章中写道:作为他指导的研究生,我对他的庞大知识体系与广泛的贡献感到敬畏,我曾问他为什么能够精通众多领域,他的回答令我难忘,“我是个偏执狂,我所狂热偏执的是决策的制定”[1]2107。与西蒙合著《组织》的社会学家詹姆斯·马奇(James March)提出,从狭义上,西蒙的研究只有很少一部分来自公共管理学领域,但是从广义上,贯穿西蒙整个学术生涯的思想和视角都是源自于公共行政领域的框架之内。[2]396-402
可见,对于人类如何制定决策的研究贯穿了西蒙的整个学术生涯。追根溯源,西蒙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始于其博士论文《管理行为》。西蒙在自传中写道:“论文包括了有限理性理论的基础和上层建筑,成了我近50年研究工作的指导原则。”[3]114因此,有限理性是理解西蒙决策理论乃至整个学术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发展与丰富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20世纪40年代,西蒙以《管理行为》的第五章《管理决策心理学》对有限理性进行了阐述;20世纪80年代,西蒙应邀在斯坦福大学进行讲座,结合新的社会发展情况对有限理性进行了剖析和深化;20世纪90年代末,在《管理行为》第四版中,西蒙对全书进行了补充,每一章附注了“评论”(commentary),进一步丰富了有限理性的内涵。
1943年,西蒙以《管理行为》为学位论文在芝加哥大学取得了政治学博士学位,并在此后的时间里(1942年至1949年)担任美国伊利诺伊斯理工大学政治学教授。1947年,这篇博士论文以同名出版,该书包含十一章,核心问题是探讨组织中的决策制定。此书出版前,经济人假设理论模型正占居统领地位,有限理性仅仅被作为一种“残余”或“偏离”的学说,甚至不足以称为经济人假设的旁注。此外,人类的决策过程在研究范式上并没有进入到实证研究阶段,人们如何做决定,或做决定的过程中实际上经历了什么,种种问题并没有在现实层面上得到充分解答。西蒙的这篇论文正是从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出发,探讨了现实中对理性的种种约束,为有限理性学说正名。
在探讨有限理性之前,首先需要明确什么是理性。不同学者对理性概念进行过解释,在《公共政策经典》中对理性作了如下定义:“理性即人类在实现自己目的的时候,对人类本性所要求的规则的遵循,以及运用概念、推理和判断等逻辑形式和数学方法把握外在世界,实现人类目的的能力”[4]10。《布莱克维尔政治思想百科全书》对理性与合理性进行了具体的区分:“理由”和“理性的”(rational)这两个词最终都源于同一个拉丁词根“ratio”。过去,“理性的”与“合理的”(reasonable)可以互换使用,霍布斯就说“孩子们……被称为理性的(reasonable)造物,因为很显然他们在未来能够运用理性(reason)”。但现在这个词已经分化了,以至于“合理性”(reasonableness)现在更多的被视作一种社会美德而不是理性(rationality)。[5]474从此推断,理性与合理性最初都代表了人类实现目标的能力,但是二者在历史发展中逐渐分化,合理性被作为美德的代言词,理性代表了人类在认识和实践中的高级能力。
从西蒙的视角来看,理性是“根据评价行为结果的某些加值系统来选择偏好的行动方案”,但是理性并非完美,因为现实中存在种种屏障会妨碍人的理性活动。人的认知能力有限,因此人的理性也有限度,片面崇尚“经济人”“理性人”假设理论模型难免陷入不切实际的乐观主义。具体而言,西蒙提出了人类行为受以下条件局限:(1)个体的知识并不完备,人只能对所处环境有片面了解,获取的信息不完整;(2)真实的体验往往难以预期,未来不可预测;(3)行为的可行性范围有限,人的认知能力水平有限;(4)个体行为会受记忆、习惯等心理因素的影响。不难发现,西蒙对于有限理性的认识正是根植于对现实生活复杂性的了解,他认为经济学家赋予经济人无所不知的理性,但人们的真实行为往往偏离理性的标准。
因此,理性是为了达到目标而采取的行为,可是现实中存在各种环境和条件的限制。[6]161-176西蒙指出:“单一个体的行为不可能达到任何理性的高度,因为他必须考虑的备选方案的数量太大,评价备选方案所需要的信息太多,所以就算要达到近似的客观理性也难以想象。”[7]90由此,完全理性的经济人与有限理性的管理人也就存在差异(见表1)。
表1 赫伯特·西蒙对经济人与管理人的对比
如上所述,如何理解人类决策是西蒙在学术生涯中执着追求的核心问题,而他曾一度执着的“迷宫”隐喻,或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西蒙有限理性的内涵,在搭设《管理行为》的理论框架之初,西蒙尝试借用“迷宫”作为隐喻,以小白鼠在心理实验的迷宫中通过不断决策找到食物,类比于人类的决策模型,如此看来,在类似迷宫的决策环境中,个体难以达到完全理性。
1955年,西蒙发表了他在经济学领域最为著名的文章《理性决策的行为模型》[8]99-118,再次对有限理性进行了阐释,指出了古典经济学的问题,并提出现实中追求的往往是“满意解”(satisfactory solution)而非“最大效益”。1978年,西蒙因对组织决策制定研究的贡献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于1982年受邀在斯坦福大学以《人类活动中的理性》为主题进行演讲。此次演讲主题包含三个部分:如何看待理性、理性与目的论、社会事务中的理性活动。事实上,一些学者与西蒙同样关注理性的限度,正如西蒙在演讲开篇时提到的詹姆斯·马奇(James March)、肯尼斯·阿罗(Kenneth Arrow)、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也曾经分别从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等方面对有限理性进行了研究。
在斯坦福大学的演讲中,西蒙首先廓清了主观期待效用模型(经济人)、行为模型(管理人)、直觉模型三种理性模型的概念与关联。西蒙认为,主观期待效用模型是一种看似美轮美奂,实则并不现实的假设。在此阶段,西蒙更加注重人类受到直觉的影响,并探讨了有限理性、情感对决策的影响。在此阶段,他提出理性受到四种条件的局限:(1)搜集输入项的不完备性;(2)不可一般规律性;(3)价值观;(4)直觉。此外,西蒙反驳了一种试图依靠进化论对抗有限理性的假说。有观点认为,从进化论的视角看,人类只要能够存活下来就说明具备理性,理性可以在进化的过程中得到彰显,而西蒙在演讲中对这一理念进行了批驳,同时通过对进化论的解释丰富了有限理性的内涵。西蒙提出,自然选择也并非生存度的最优化选择,而是许多并进的相对优化选择,理性适应与生物自然选择之间也具有相似性。
值得注意的是,西蒙在演讲中将有限理性概念的解释对象由个人延伸到社会机构,对有限理性的讨论也由个体层面上升到集体层面。因为,除了个体受困于认知能力和知识的有限性,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依然需要面对集体的有限理性。由于组织由个体建立,机构中也存在非理性行为,西蒙在此提出组织机构产生有限理性的三种情况:(1)注意力限制,组织在一定时期内往往只能关注有限问题;(2)多重价值观,组织中的个体会秉持不同价值观念;(3)不确定性,组织机构面对的外部环境也难以预测。西蒙认为,只有充分认识人类理性的有限性,才能更合理地设计出符合现实的机制,进而有效地使用人类所具有的能力。
1997年,《管理行为》第四版得以发行,此时距第一版问世已有五十年(第二版和第三版分别出版于1957年、1976年)。在第四版中,西蒙对每章进行了评论(Commentary)。[9]即使世事变迁,西蒙认为其书中的观点和论述依然有现实意义,社会的变化和科技的发展并未动摇该书的核心论点,反而为该书的扩展提供了现实的素材。以1997年版《管理行为》为研究文本可以抓取西蒙对有限理性概念的拓展与思考,进而形成有限理性概念发展的线索(见表2)。值得注意的是,西蒙进一步强调了有限理性的重要性,他认为理性与非理性是管理理论中不可忽视的议题:“管理理论关注的焦点,是人类社会行为中的理性和非理性层面的分界线。管理理论尤其是关于刻意理性和有限理性的理论”[7]111。
西蒙在评论中指出,经济人假设理论模型由于博弈论和统计决策理论的进展,似乎又开始蓬勃复兴,但是,古典理论中依然缺少三个要素:(1)议定议程,在真实环境中,因为注意力有限做事情要分前后次序,因此需要议程和修订过程。(2)再现问题,组织结构本身是处理所需任务的再现模式,例如欧美国家当时认识到面临日本等国家的严峻挑战问题,但是问题的再现方式并不清晰,具体问题是关于产品质量、制造效率、管理风格还是工人激励?种种问题的再现方式也是古典理论中所缺少的。(3)搜索并选择备选方案,经济人假设的前提是具备有次序的完整的备选方案,然而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可能有完备选项。另外,西蒙对于当时普遍承认的左右脑分工理论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已有研究不仅没有确证左右脑可以相互独立地解决问题,对左右脑分工的讨论也不能促进我们对人是如何凭借直觉工作的这一问题的理解。对于有限理性的讨论应该更多关注人是如何依靠直觉模型进行工作。
表2 赫伯特·西蒙有限理性概念的发展过程
美国内华达大学经济学教授马克·平格尔(Mark Pingle)曾说,2001年2月9日,也就是西蒙去世这天,“我们的集体理性变得更加有限”。[10]91《牛津古典公共政策与管理手册》对西蒙的评价是“西蒙为人们开拓出了一条根植于逻辑和丰富的实践的智慧之路”。[11]20西蒙的有限理性理论对于我们理解人类、自然、社会都有关键意义,对理解和解释问题依然具有生命力。尽管理性有其限度,西蒙依然为增强人类活动的理性提供了意见与方向。对于如何增强人类活动的理性,西蒙提出了三个关键路径——市场、法律、技术,具体指代了组织与市场、对抗式诉讼、决策的技术性工具。[12]106
西蒙认为价格机制、对抗式诉讼能够在社会决策和选择中发挥理性的作用,例如,价格机制能够为消费者减少所需信息量,消费者在购买商品的过程中不需要掌握众多关于产品生产商、制作工艺等等繁杂的信息,仅仅依靠价格机制就可以作出合理选择。法律也能为增强人类理性起到重要作用,例如对抗式诉讼,即是对易被忽视的价值观的一种保护措施,双方在为各自辩护的过程中可以增强对对方有关事项的了解程度。而新技术的不断更迭也为整合和处理繁杂信息提供了更多便利。最后,西蒙主张营造一种“开明式自利”的社会制度环境。他指出:“如果我们希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引领我们步入和谐社会,那么我们就应该保证:其一,我们构建的社会制度,应该使得人们能够更好地表现出‘自我’;其二,它不需大多数人在大部分时间里对自己的私利做出较大牺牲。”
综上,西蒙对有限理性的认识随着时代的变迁在不断丰富,多次补充阐释也让有限理性在不同阶段有其适用性和普遍性。对西蒙而言,认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比建构一个理想模型更为重要。因为理性受到现实条件的限制,仅仅依靠理性的概念模型并不能清楚地认识世界,理性仅仅是一种工具,不能承受至高无上的桂冠,而这对于当前我们如何认识、理解和阐释社会现象、搭建理论模型、分析研究结果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