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 吴战洪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记载的“老子姓氏名字说”,在老子姓氏名字的研究历程中居于承上启下的关键地位。在司马迁以前,“周秦汉初之书,亦皆曰老聃”[1]62-63,又如陈成吒研究认为,“在‘老子’姓氏方面,传世先秦典籍直称老子或老聃”[2],张智彦则说得更为具体:“考先秦典籍,《墨子》《礼记》《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战国策》等均称老聃或老子,对其书和学说也有记载。”[3]6而无论称“老聃”或是“老子”,论说者均未对老子的姓氏名字进行明确的界定与表述,这于学术而言不能说不是一大缺失,如李水海引李学勤《考古发现与古代姓氏制度》曰:“中国先秦时期人名的结构,与秦汉以下颇多不同,先秦人名有姓、氏,有名、字,有的有爵,死后还有谥。”[4]这种情况经司马迁的研究与载录而有了根本改观,老子的姓氏名字得以清晰面目示人;同时,关于老子姓氏名字的学术争讼由此兴起,古今学者对司马迁“老子姓氏名字说”多有证解、阐发、辩难,多创新说,亦多有疏误,颇值考辨。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姓氏名字曰:“老子者……姓李氏,名耳,字耼(聃)。”[5]1701此外,司马迁于《老子韩非列传》中亦提到了两个与老子疑是的人物,一曰老莱子,一曰周太史儋,文曰:“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5]1703“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5]1703
徐复观于《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曰:“由先秦有关资料全面考查的结果,大体上,我回到《史记·老子列传》中‘正传’的说法;而将《列传》中的两个‘或曰’,认为这是由司马迁‘疑以传疑’的史学方法所插入进去的‘附录’。这两个附录,在先秦有关资料中没有找出有力的支持,所以由此所生出的各种推测,皆不成立。”[6]293其说是,“或”字本身即表明了司马迁的“秉笔直书,疑者存疑”的信史作风。《说文·戈部》:“或,邦也。”段玉裁注:“以凡人各有所守,皆得谓之或,各守其守,不能不相疑,故孔子曰:‘或之者,疑之也。’”[7]631知“或”引申有“疑”义。如《春秋左氏传序》孔颖达正义曰:“《公羊》《穀梁》之书,道听途说之学,或日或月,妄生褒贬。”[8]4知“或”可用于讥斥“道听途说”“妄生褒贬”之类语境中。可见,司马迁当是经过了一番考索,“在先秦有关资料中没有找出有力的支持”来证实老莱子、太史儋就是老子,故而才出“或曰”之言。
综上,司马迁“老子姓氏名字说”主要内容为:老子姓李,氏老,名耳,字耼(聃),老莱子与周太史儋疑是老子,然无从证实。因囿于史书体制,司马迁不可能像学术探究一样对老子的姓氏名字进行详论细说,这无疑为后世的老学研究预留了巨大空间。后世之注老者或研究者,围绕着司马迁“老子姓氏名字说”,或默认混同(抑或漠然无视),或引事佐证,或辨难出新,创获既多,疏失亦众,不一而足。
要弄明白司马迁“老子姓氏名字说”是否可信,重要的前提条件是要对《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言及的“老子”的身份及时代有个明确的界定,因要考辨古人姓氏名字,自要依从其时的制度成规,而不能以今匡古;学界有“老子多人说”,如钱穆认为:“窃谓秦汉之际言老子,凡有三人,而往往误以为一人。此三人者,一为孔子所见,一为周太史儋,而又一则尚在晚世。”[9]235《史记》中说,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也”[5]1701,按《史记索隐》的说法,“藏室史,周藏书室之史也”[5]1702,喻几凡考证说:“《周礼·天官冢宰》‘府六人,史十有二人’,郑注云:‘府,治藏;史,掌书者。凡府、史皆其官长所自辟除。’由此可见,作为各部门属吏的‘史’, 是由各部门的官长自行聘任的,不属于王官,也不是‘世官宿业’ 而其他人‘无所置其身’的。老子所担任的,正是这种掌管文书或者还兼记事的‘史’,其任职的‘守藏室’,很可能就属于‘掌祖庙之守藏与其禁令’的天府所辖的下级部门,其职级和地位都不高。”[10]作为周代下级官吏的“老子”,具体所处何时代呢?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提到“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5]1702,亦即常说的“孔子问礼”的典故。又见诸《史记·孔子世家》《礼记·曾子问》《庄子·知北游》《庄子·天道》《庄子·天运》等典籍中。有研究者质疑其真实性,然而可以明确的是,司马迁将“孔子问礼”写入《史记》,且据其所记老子教诫孔子曰:“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5]1702表明司马迁认为老子与孔子同处于春秋末代且为孔子师长。事实亦当如此,如《论语·宪问》中孔子针对“或曰:‘以德报怨,何如?’”之问,明确反驳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11]198而“以德报怨”即源出《老子》第六十三章之“报怨以德”,其文曰:“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12]445笔者曾对湖北荆门郭店楚墓竹简《老子》、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及《老子》主要传世本进行比勘,“发现《老子》中‘大小,多少,报怨以德’之文句当无脱误、衍生、错简现象”[13],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于包括楚简《老子》在内的各本间古今传承完好,其当为《老子》祖本所固有;尹振环研究认为:“简、帛本《老子》的成书时代不同,一在春秋末,一在战国中期,并非出于一人之手。”[14]30知简本《老子》辗转著成于春秋末,故孔子及时人得习而辩难;楚简《老子》虽是现世最早的《老子》传本,但其“有些与帛书本、今传本突出不同的文句,未必是《老子》的本来面目”(李学勤语)[14]。综合笔者、尹振环与李学勤的研究结论,较为公允的观点是:应当存在早于楚简《老子》且为老子亲著的《老子》祖本,如此,作为祖本《老子》作者之“老子”显然年长于春秋末的孔子;学界公认孔子乃春秋末代人,老子与其同时且年长之,故笼统言之,老子当为春秋中晚期人。
司马迁于《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老子……姓李氏”[5]1701,有研究者对此迷惑不解,如马叙伦曰:“《史记·老子传》曰‘姓李氏’,然则何以称老子?”[1]53有学者认为老子两个姓,如张松辉、王乐论称:“我们认为,老子既姓李,同时也姓老,因为先秦的贵族可以同时具有几个姓氏。”[15]张松辉、王乐又认为:“在先秦,没有人说老子姓李,而称其为老子或老聃,实际上这就意味着先秦人认为老子姓老是一般性常识,不必解释。”[15]有学人认为,老子本姓老,音通为李,如刘雁翔说:“著名学者如唐兰、陈独秀、马叙伦、高亨等先生都有论证,大致的看法是,春秋时有老姓而无李姓,诸多百家的名称都是姓加‘子’的形式构成,如孔子、孟子、墨子、庄子、惠子等莫不如此,老子岂能例外,无疑老子理当姓‘老’。或言‘李’、‘老’二字古韵同纽,发音十分接近,故‘老’可变‘李’。”[16]古亦有假神话而出“变姓氏”之说,如《元和姓纂·李》载曰:“帝颛顼高阳之裔。颛顼生大业。大业生女莘。女莘生咎繇,为尧理官,子孙因姓理氏云云。裔孙理徵得罪于纣,其子利贞逃难伊侯之墟,食木子得全,因变姓李氏。利贞十一代孙老君,名耳,字伯阳,居苦县赖乡曲仁里。”[17]1有专家认为,老子姓“老” 氏,如陈成吒说:“老子即老聃、老阳子,春秋晚期人,生于公元前581年左右。姓‘老’氏,后音转为‘李’ ……”[2]有学者认为,老子不可能姓李氏老,如喻几凡说:“如果老子本姓李,则在先秦时期当以其氏相称,但从各种古典文献记载可知,李姓并未衍出其他的氏,更无李姓衍出老氏之说,自然就不存在老子姓李氏老而被称为老子的可能。”[18]有学者认为,老子氏李而非姓李,“姓李氏”为误称,如李水海说:“严格地说,老子氏李,即为李氏,而非姓李。……司马迁称老子‘姓李氏’,班固等称老子‘姓李’等,皆为误称。”[4]有方家认为,老子姓子,如马叙伦引姚鼐曰:“老子姓子,子之为李,语转而然,犹姒姓之或为弋。”(《老子章义序》)[1]55又如邵炳军认为,“老聃(约前571-前?),即老子,姓子”[19]。马叙伦也否定老子姓李,曰:“春秋之际,二百四十年,列国之臣无李氏者,古亦不闻有李姓。”[1]55又曰:“要之,李为氏而非姓。老子氏老,则不当又氏李。”[1]57又曰:“老子氏老而姓子者,庶其近之。”[1]57则马叙伦亦认为老子姓子。
诸说纷纭,孰是孰非?“老子……姓李氏”到底何意?老子之姓、氏当为何?
前已明辨,老子为春秋末代人,其时姓氏有别,郑樵《通志·氏族略·氏族序》言:“三代之前(自注:含夏、商、周三代),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故姓可呼为氏,氏不可呼为姓。”[20]439老子处东周之春秋时段,其时姓、氏使用分明,男称氏而不得称姓,如顾炎武《原姓》曰:“考之于《传》(自注:《春秋左氏传》),二百五十年之间,有男子而称姓者乎?无有也。女子则称姓。……自秦以后之人,以氏为姓,以姓称男而周制亡。”[21]1279-1280方家时有误称,如郑樵于《通志·氏族序》中批评说:“奈何司马子长、刘知几谓周公为姬旦、文王为姬伯乎?三代之时无此语也。”[20]439然则何为“姓”“氏”呢?
《说文·女部》:“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而生子,故称天子,因生以为姓,从女生,生亦声。《春秋传》曰:‘天子因生以赐姓。’”段玉裁注:“《白虎通》曰:‘姓者,生也。人所禀天气所以生者也。吹律定姓,故姓有百。’按《诗》‘振振公姓’,《传》曰:‘公姓,公生也。’‘不如我同姓’,《传》曰:‘同姓,同祖也。’”“因生以为姓,若下文神农母居姜水因以为姓,黄帝母居姬水因以为姓,舜母居姚虚因以为姓是也。感天而生者母也,故姓从女生会意,其子孙复析为众姓,如黄帝子二十五宗十二姓,则皆因生以为姓也。”段玉裁又注曰:“按:人各有所由生之姓,其后氏别既久而姓幾湮。”[7]612
据《说文》及段注可知:姓可指人生而“所禀天气”,即自然特质(如“吹律定姓”之声律特征),可指人之始生(“姓谓子也”),可指后世子孙之先(始)祖(如《诗·采》孔颖达正义曰:“传以《昏义》云教于宗室是大室之家……言大夫士祭于宗室,谓祖庙已毁,或非君同姓,故祭大宗之家也。”[22]75“谓祖庙已毁”与“或非君同姓”乃选言对举关系,知“姓”乃先祖之称谓),可指后世子孙之人文始母的生存环境(后世氏于国、邑规制之滥觞),可指先(始)祖之灵异传说。又据朱凤瀚研究说:“典籍所记姬姓、姜姓,最初应皆属母系姓族,姬、姜则是此种母系姓族之名号。”[23]14“‘姓’在东周文献中有时是指姓族之名号,如《国语·周语下》言‘赐姓曰姜’之‘姓’,即应理解为所赐姓族之名号即姜。”[23]14-15而姓从父之制或于黄帝玄孙后晚出。顾炎武在《原姓》中也指明:“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一再传而可变,姓千万年而不变。”[21]1279为何“姓千万年而不变”呢?一如《礼记·大传》曰:“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罚中,刑罚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财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礼俗刑,礼俗刑然后乐。”[24]1011“姓”可指代先祖或先族,故姓一定而久固实,即提出了宗法社会中的“崇先祖成教化”之理念。
据上征引分析可知:一般言之,在春秋之际,一个人的“姓”指承嗣于其始祖(指个人:女性或男性)或始族(指人群:母系或父系)的称号,此种称号是恒久不变的。
《说文·氏部》:“氏:巴蜀名山岸胁之垖(自注:‘垖’字《说文》原无‘土’旁)旁箸欲落堕者曰氏,氏崩声闻数百里,象形,乁声,凡氏之属皆从氏,杨雄赋‘响若氏隤’。”段玉裁注:“古经传‘氏’与‘是’多通用。《大戴礼》‘昆吾者卫氏也’,以下六氏字皆是之假借,而《汉书》、汉碑假‘氏’为‘是’不可枚数,故知姓‘氏’之字本当作‘是’,假借‘氏’字为之,人第习而不察耳;姓者统于上者也,氏者别于下者也,‘是(氏)’者分别之词也,其字本作‘是’,汉碑尚有云‘姓某是’者;今乃专为姓氏字,而氏之本义惟许言之,浅人以为新奇之说矣。谓氏象傍于山胁也,氏之附于姓者类此。”[7]628据知,“氏”可与“是”通以作区别之词,其本义乃谓巴蜀名山之边侧欲坠之石块,后以石附于山类比氏附于姓,即谓氏衍生于姓,如《通志·氏族略·以姓为氏》记“姜氏”曰:“姓也,炎帝生于姜水,因生以为姓。其后太公封于齐,世与周、鲁为婚姻。历二十九世,为田氏所灭,子孙分散,或以国为氏,或以姓为氏。”[20]459据朱凤瀚研究,“氏”在商、周时期的主要意义有:“其一,指称个人”,“其二,与表示姓族之‘姓’义同”,“其三,指一些上古的部族”,“其四,指一种家族组织”,“其五,‘氏’说可专指族氏这种血缘亲族组织之名号”,“其六,在西周、春秋时代,作为贵族家族之‘氏’”[23]15-17,知“氏”于商、周时可指源出于始祖或始族之后世个人或族群,以及其称号。《通志序》又曰:“故姓可呼为氏,氏不可呼为姓。”[20]439即如太公望吕尚者之姜姓,可呼为姜氏,然其吕氏不可呼为吕姓,究其原因,实如前引《说文》段注所言之“姓者统于上者也,氏者别于下者也”, 即作为先祖(族)之称号的姓可呼为氏,大可涵小也;反之则不可,小不可统大也。又如《春秋穀梁传·僖公十一年》:“夏,公及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阳穀。”[25]127“姜”为姓,得用以称夫人,“姜氏”云者,即“姓可呼为氏”之例,然则司马迁称老子“姓李氏”,亦谓老子祖姓为李,是合乎春秋时的称谓规制的。又朱凤瀚认为:“司马迁在《史记》中常言姓某氏,没能区别古代姓与氏之不同,但他所说的‘姓’,意思即是指姓族之名号。”[23]15说司马迁所说的“姓”指“姓族之名号”甚是,然认为太史公“没能区别古代姓与氏之不同”则不确,辨析如下:
如前引述,郑樵于《氏族序》中批评司马迁与刘知几称“周公为姬旦、文王为姬伯”,因为此不合春秋不得以姓称男之制,然此一瑕疵不必然表明司马迁作为博通良史不知晓“姓”“氏”古义,也不绝对证明《史记》中所有对人物的称呼尽误。针对《老子韩非列传》中“老子……姓李氏”[5]1701,其本义是在揭示老子之氏姓渊源,即老子之“老”氏源出于“李”姓;换言之,整体观审,“老子……姓李氏”乃“老氏乃李姓之氏”,这是合乎《史记》的行文成例的,例如:
《史记·周本纪》:“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5]81《集解》引《韩诗章句》曰:“姜,姓。原,字。”[5]81前后贯通看,“周后稷,名弃。……别姓姬氏”,实在追溯后稷之先祖:考《通志·氏族略·以名为氏》“周人名”条记“稷氏”曰:“姬姓。后稷之子孙氏焉,见《姓苑》。汉稷嗣君叔孙通,支孙亦为稷氏。今兖州有此姓。”[20]464考《史记·周本纪》:“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5]81知“后稷”之得称,乃号称其事功而得之,其后人又以“稷”为氏号,则“后稷”实可谓“稷”氏之始祖,然则“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别姓姬氏”,可谓稷氏之父系始祖(名为后稷)衍出于姜姓(母姜原);考《通志·氏族略·以国为氏》“古帝王氏”条目记“周氏”曰:“姬姓,黄帝之苗裔,后稷之后。”[20]447亦知后稷为黄帝后裔、周人始祖,因黄帝“本姓公孙,长居姬水,因改姓姬”(《史记索隐》)[5]2,故后稷又“别姓姬”; 又如上引述,“后稷”可视作“周人名”,则“周后稷”之“周”亦可视为“氏”,即前引《通志》之“以国为氏”, 故后稷可谓“以国为氏”而氏号为周,然则“周后稷,名弃。……别姓姬氏”云者,司马迁之制作本义,盖为追溯后稷姓氏源流,乃可谓后稷之周氏可溯源至黄帝之姬姓。
又如《史记·楚世家》:“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陆终生子六人……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5]1387-1388又考《元和姓纂》:“熊,楚鬻熊之后,以王父字为氏。”[17]19《史记》所载,即谓鬻熊之熊氏,源衍于芈姓。
在司马迁之后的东汉典文中,也有此种姓、氏合用,以明姓、氏源流的笔法。如《汉书·高帝纪》:“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颜师古曰:“本出刘累,而范氏在秦者又为刘,因以为姓。”[26]1考《元和姓纂》:“刘,帝尧陶唐之后,受封于刘。裔孙刘累,事夏后孔甲,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杜伯子隰叔奔晋,为士氏;孙士会,适秦,后归晋,其处者为刘氏。又周大夫食采于刘,亦为刘氏。康公、献公其后也。士会之后周末家于魏,又徙丰、沛。至丰公生煓,字执嘉,生汉高祖。”[17]662据知,《汉书》本传“高祖……姓刘氏”云者,含藏有高祖之刘“氏”与其祖刘“姓”(“姓”代可指祖先,此指刘累)之源流关系;否则,汉时姓、氏合二为一,可直以姓称男而不必加氏。
又如立于汉灵帝建宁元年的《卫尉衡方碑》文曰:“府君讳方,字兴祖,肇先盖尧之苗,本姓(缺二字)则有伊尹,在殷之世,号称阿衡,因而氏焉。”[27]90“本姓”云者,谓其先祖“盖尧之苗”,其氏“衡”,袭自汤相伊尹之号,考《史记·殷本纪》张守节《正义》引《帝王世纪》:“伊尹名挚,为汤相,号阿衡,年百岁卒,大雾三日,沃丁以天子礼葬之。”[5]73碑文“姓”、“氏”分涉先祖及后代称谓,用义乃姓、氏本真,源流关系显明。
再如汉灵帝建宁元年刻立《冀州从事张表碑》文曰:“君讳表,字元异,系帝高辛,爰暨后稷。”[27]91“君讳表,字元异”云者,交代碑主之名及字。“张”为其氏,如《通志·氏族略·以字为氏》“晋人字”条目记“张氏”曰:“世仕晋,晋分为三,又世仕韩,此即晋之公族,以字为氏者。……按晋有解张,字张侯,自此晋国世有张氏,则因张侯之字以命氏,可无疑也。”[20]460据《史记·五帝本纪》载:“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5]10《正义》引《帝王纪》云:“帝俈(喾)高辛,姬姓也。”[5]11又如前文引征,后稷亦“别姓姬氏”, 然则,“系帝高辛,爰暨后稷”,实亦交代了张表的族系渊源,其氏“张”近出于晋国解张之字张侯,张侯又远衍于后稷、高辛,故张表可谓姬姓,张氏,名表,字元异。碑文于形式上虽未书作“张表……姓姬氏”,据前分析,其实际上交代了张表的姓氏源流,表达效果一如司马迁谓 “老子……姓李氏”,其“氏”“姓”之内容(氏张、姓姬)均依郑樵《通志》、许慎《说文》所言三代以前之古制而明确不紊。
综上可见,依行文体例看,《老子韩非列传》“老子……姓李氏”,太史公用义在昭示老子姓氏源流,即老子之老氏源出于李姓。此种看法是否有理据呢?
《白虎通·姓名》曰:“人所以有姓者何?所以崇恩爱,厚亲亲,远禽兽,别婚姻也。故纪世别类,使生相爱,死相哀,同姓不得相娶者,皆为重人伦也。”[28]401谓姓之兴乃为辨别族类、维系亲情、衍续人伦。姓之源起,古有 “圣人吹律定姓”之说,《白虎通·姓名》曰:“姓所以有百者何?以为古者圣人吹律定姓,以纪其族。人含五常而生,正声有五,宫、商、角、徵、羽,转而相杂,五五二十五,转生四时异气,殊音悉备,故姓有百也。”[28]401陈立注引《潜夫论·卜列篇》云:“古有阴阳然后有五行,五行各据行气以生,世远乃有姓名。是故凡姓之有音也,必随其本生祖。大昊木精,承岁而王,夫其子孙咸当为角。神农火精,承荧惑而王,夫其子孙咸当为徵。黄帝土精,承填星而王,夫其子孙咸当为宫。少昊金精,承太白而王,夫其子孙咸当为商。颛顼水精,承辰而王,夫其子孙咸当为羽。虽号百变,音行不易。”[28]402又注引《前汉·京房传》云:“房本姓李,推律自定为京氏。”[28]401-402郑樵《通志·氏族略·改姓》亦载:“京房本姓李,吹律定姓,改为京氏。”[20]482关于京房(本姓“李”)“推律自定为京氏”之法,陈立注曰:“考京氏所说《律法》,与郑氏诸家说异。盖古有此法,今不可考矣。《周礼·瞽蒙》云‘世奠系,鼓琴瑟’,《注》:‘故书“奠”或为“帝”。’杜子春云:‘帝读为定。’”[28]402陈立注又引惠氏士奇《礼说》云:“《周语》司商协名姓,说者谓司商掌赐族受命之官,非也。司商,乐官也。人始生,吹律合之,定其姓名,故系世必鼓琴瑟以定焉。”[28]402因古“推律定姓”之术已不可考,我们则无从据推老子是否必为“李”姓。又因异氏可同姓,然“吹律定姓”固与声韵关切,事实上正如此,“李”上古音为之部来纽上声[29]77,“京”上古音为阳部见纽平声[29]63,之部阳部旁对转[30]20,23,来纽与见纽于声不协[30]26-28,则“李”和“京”因韵部旁对转而可通假,故才有“京房本姓李,吹律定姓,改为京氏”。鉴此,我们不妨从“声韵通转”的角度来考察:“京”上古音为阳部见纽平声[29]63,“老”(氏于爵,后文详述)上古音为幽部来纽上声[29]76,阳部幽部旁对转[30]20,23,见纽来纽于声不协[30]26-28,则“京”与“老”因韵部旁对转而可通假,则“老”氏亦当属“李”姓支脉,即可谓老子氏老而姓李。
张智彦研究认为:“‘贵柔’是老子的基本思想。《吕氏春秋》说过:‘老聃贵柔’,可见‘贵柔’作为老子的基本思想是历代思想家的一致看法。老子贵柔思想的渊源,除了与母系氏族社会遗留观念的积淀有关而外,还可以找到它与古代思想的承继关系。在《老子》成书以前,已有不少古籍论及尚柔的思想。”[3]41《老子》中有诸多对“母”与“雌”的赞美,如第一章:“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12]448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12]451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12]452第五十九章:“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12]444可见,老子极贵“母”,将其与自然大道、无为圣德比肩,故张智彦谓老子深染母系氏族遗风,其言至当,故老子当对其源出之母系姓族(甚或始祖)的掌故、美德谙熟并广播之,其说于后世或口耳相传,或著之竹帛,因而司马迁才据以知闻而明确载录老子“姓李氏”。古之神仙家附会老子姓李,其说虽玄怪,想来当本有其实。
对于老子氏老,古今研究者亦有不同意见:《史记正义》引张君相云:“老子者是号,非名。老,考也。子,孳也。考教众理,达成圣孽,乃孽生万物,善化济物无遗也。”[5]1701马叙伦已论其非曰:“此亦其德业,曲为宣解,方比梵书,未足论定。”[1]53如姚鼐《老子章义·序》曰:“《庄子》载孔子、阳子居皆南之沛见老聃,沛为宋地,而宋有老氏,老子者,宋人,子姓,老其氏。”[1]53-54其虽认为老子氏老,依据则是《庄子》中“宋有老氏”而老子为宋人,故推定老子为氏老。其说失察用例真伪而推论草率(后文详,此略)。即使老子为宋人,而宋即便确如其说有老氏,亦并不能因此而推定老子就氏老,因宋国不可能仅有老氏一氏。又如喻几凡认为,“自然就不存在老子姓李氏老而被称为老子的可能”,其理由是:“如果老子本姓李,则在先秦时期当以其氏相称,但从各种古典文献记载可知,李姓并未衍出其他的氏,更无李姓衍出老氏之说。”[18]其虽能依先秦称谓规则立论,但忽视了老子因“推律定氏”之古制而得以氏老的可能性。其又以先秦名书成例来否认老子氏老,其曰:“所著书既称《老子》,依先秦以人称名著之例,当为姓或氏老者所作。先秦虽也有以号名书之例,如《鬼谷子》《鹖冠子》,但并无简称。如《老子》之名由作者李耳号老聃而来,则当名为《老聃子》,而不会简称为《老子》,并且可能还会有《李子》之称。”[18]其对先秦典籍命名规制理解有疏漏,除其说外,如《庄子》《孟子》《墨子》等即以氏加子以名书,焉得谓《老子》不是缘此命名?
喻几凡又引古棣、关桐即认为:“‘老’是他称,‘李’是自称,上古音‘李’字入之部,‘老’字入幽部,二字元音相同,可以通假,异地人把‘李子’写成‘老子’,并且扬了名(大概同宋国人庄子屡称‘老子’、韩国人韩非著有《解老》《喻老》有关)。这种现象在春秋后期至战国末是常见的。”[18]“大概”云云,明其说乃臆测,且庄子称“老子”,正契春秋战国时以氏加子表敬称的规则,韩非《解老》《喻老》之“《老》”实乃对以“老子”命名的《老子》书的简称,以“老”略称老子之习于后世亦有之,如晋代陈寿《三国志·秦宓传》载古朴答对夏侯纂曰:“严君平见黄、老作《指归》,扬雄见《易》作《太玄》,见《论语》作《法言》,司马相如为武帝制封禅之文,于今天下所共闻也。”[31]975又如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对俗》中抱朴子曰:“至于彭老犹是人耳……能修彭老之道,则可与之同功矣。”[32]46故庄子、韩非子对老子之称举于其时实属中规中矩之平常事,并不构成老子得以扬名的必要条件,老子名扬实乃其德操感昭及学说流布;其“自称”“他称”,异地人因音转而改“李子”为“老子”之论,亦实属臆说,既不合乎春秋时的改氏规制(后文详述,此略),又不合乎实际情况,如喻几凡辩驳说:“其实,这不过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猜测。如果真是他称与自称的区别,也不至于绝无例外。荀子之荀卿与孙卿,在先秦文献中就是并见的。”[18]又如李水海引高亨认为老子姓老而非氏老,其曰:“老、李一声之转,老子原姓(应为氏)老,后以音同变为李,非有二也。请列国证以明之:周秦旧籍,若《庄》《荀》《韩非》《吕览》《礼记》《国策》等,于孔、墨大师,皆举其姓,独于老子,则称老聃而不称李聃,称老子而不称李子,明见老子原姓老矣。”[4]高亨于此轻忽了春秋战国时以氏称男之制。李水海认为:“老子氏老(或姓老)说,从清代至今,影响很大,但却不符合历史实际……”[4]那么,老子氏老,果真“不符合历史实际”吗?
据前引《通志》,知“氏所以别贵贱”,而老子所以“贵”者,乃因其为“周守藏室之史也”,即老子因“史”而“贵”于世,然其氏不命以“史”而定为“老”,为何?据前引知,上古有“吹律定姓”“推律定氏”之制,且“吹律定姓”固与声韵相关,则“推律定氏”亦当于声韵关涉;司马迁认定老子氏老,是否合乎此种古制呢?“李”上古音为之部来纽上声[29]77,“史”上古音为之部生纽上声[29]119,又据唐作藩《上古音手册》知:生纽相当于“审二”纽[29]6,二字同韵部,来纽与审纽近似准旁纽(“史”之声纽仅相当于审纽的二等字音)[30]26,28,知“史”与“李”上古音律可谓近似(来纽与生纽经审二纽的递转,方得音通);然不如“老”与“李”音律更为契协(“李”之来纽与“史”之生纽之音律契合度不如“老”“李”之来纽双声):“老”上古音为幽部来纽上声[29]76,“李”上古音为之部来纽上声[29]77,二者双声[30]26,幽部之部旁转[30]20,23,则“老”“李”上古音律可谓相同;王力认为:“同源字必须是同音或音近的字。这就是说,必须韵部、声母都相同或相近。”[30]28然则“老”较之于“史”,其于音律上的渊源关系与“李”更为近密,故以“吹律定姓”“推律定氏”之古制判断,老子当姓李而氏老(或谓:以“吹律定姓”“推律定氏”之古制考察可知:老氏较史氏而言,其与李姓有更为直接、更加密切的渊源关系)。再者,说老子氏老,亦是有现实依据的,据郑樵《通志·氏族略·氏族序》载先秦古人得氏缘由曰:“十一曰以官为氏,十二曰以爵为氏。”[20]440而“老”于春秋时即指高级或下级官爵,例如:
“老”可指卿大夫者,如《国语·晋语六》载赵文子“见张老而语之”,韦昭注:“张老,晋大夫张孟。”[33]389《国语·晋语七》“使张老为司马”[33]409,《国语·晋语七》“悼公使张老为卿”[33]412;“老”亦可指下级官员如士大夫之家臣,或指诸侯之史官,如《国语·晋语八》叔向劝范宣子曰:“闻子与和未宁,遍问于大夫,又无决,盍访之訾祏?訾祏实直而博,直能端辨之,博能上下比之,且吾子之家老也。”韦昭注:“家臣室老。”[33]424又《国语·楚语上》“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属之”,韦昭注:“家臣曰老。宗老,谓宗人也。”[33]488又如《国语·楚语上》“左史倚相迋见申公子亹”,韦昭注:“倚相,楚左史也。子亹,楚申公史老也。”[33]500如前引,“家臣”曰“家老”,然则此楚申公之“史老”即为“史臣”或“史官”。可见,老子氏为老,是有其现实基础的,司马迁所言当有据:或老子春秋父系先祖得以官爵氏老而老子承袭之,或老子任周守藏史后而改氏为老。
此外,从春秋战国时的称谓习俗,以及于先秦典籍中记载的对老子的称呼情况看,老子理当氏老字聃。《仪礼·士冠礼》贾公彦疏:“云‘子,男子之美称’者,古者称师曰子。又《公羊传》云:‘名不若字,字不若子。’是子者,男子之美称也。今请宾与子加冠,故以美称呼之也。”[34]49《春秋经·桓公二年》:“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杜预注:“称督以弑,罪在督也。孔父称名者,内不能治其闺门,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祸及其君。”[8]133知春秋称名有陈恶责怨之用义。孔颖达正义曰:“案《公羊》《穀梁》及先儒皆以善孔父而书字,知不然者,案‘宋人杀其大夫司马’,传称‘握节以死,故书其官’。又‘宋人杀其大夫’,传以为无罪,‘不书名’。今孔父之死,传无善事,故杜氏之意,以父为名,言若齐侯神禄父、宋公兹父之等。父既是名,孔则为氏,犹仇牧、荀息被杀皆书名氏。盖孔父先世以孔为氏,故传云‘督攻孔氏’也。”[8]134据知,对“孔父”之“父”是人之名还是字,方家有争讼,然从杜预《注》及孔颖达《正义》可知:春秋之际,称人以氏加名,有陈恶挞贬之用义;而称人以氏加字,则有扬善彰褒之宗旨。今有研究者昧于此而论曰:“而从前面提到的各种先秦旧籍中都作老聃或者老子、老聃并见来看,则可知其混淆由来已久。”[35]实谬甚,实则“老子”“老聃”为一人,恭敬程度微别而已。例以证之:
《汉书·艺文志》“道家类”载:“《文子》九篇。”班固注:“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26]1729《文子·道德》“平王问文子”,默希子注曰:“平王,周平王也。”[36]255据《中国纪年表》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公元前720年在位[37]4-8,时处春秋早期。然如班固注说:文子与孔子同时,为老子弟子,为范蠡师,则孔、老、范三者均为春秋末代之人,故与周平王时不协,故班固注“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 《文子·道德》载平王问文子曰:“吾闻子得道于老聃,今贤人虽有道,而遭淫乱之世,以一人之权,而欲化久乱之民,其庸能乎?”[36]255审此“平王”之言曰“吾闻子得道于老聃”,显表达出对道家宗师即文子老师之尊敬,故呼之以“老聃”(氏加字的称谓模式,“聃”为老子字,下文详说)。又此“平王”谓今之贤人所葆有大道之宗旨为“而欲化久乱之民”,此宗旨亦正是《道德经》中老子所宣扬的“以道化世”的治世方略,如帛书《老子》甲、乙本第三十七章:“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地将自正。”[12]453第五十七章:“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12]444此文句于存世最早《老子》抄本之郭店楚简《老子》中亦有载,如楚简《老子》甲本释文曰:“(道)(恒)亡为也,侯王能守之,而万勿(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将)贞(镇)之以亡名之(朴)。夫亦(将)智(知)足,智(知)足以朿(静),万勿(物)(将)自定。”[14]152“是以圣人之言曰:我亡事而民自(富),我亡为而民自(化),我好青(静)而民自正,我谷(欲)不谷(欲)而民自朴。”[14]295如前引尹振环认为:楚简、帛书《老子》先后成书于春秋末与战国中期;除抄录时字形有别外,前引《老子》第三十七、第五十七章文句本义全同,又老子为春秋末代人,然则可信前引保存了老子原创之本真。综上可明:《文子·道德》中提及的文子之师“老聃”和作《道德经》的“老子”当为一人。
又如《文子疏义序》曰:“考《文子·微明篇》用《老子》五十四章‘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作‘修之国,其德乃丰’,此避刘邦讳也。又《九守篇》:‘圣人保冲气,不敢自满。’又《微明篇》:‘道冲而用之,又不满也。’此俱用《老子》四章‘道而用之,或不盈’,以盈为满,此避汉惠帝刘盈讳也。然则《文子》之成书,其在汉惠之时乎。”[36]6此亦可旁证文子师老子确写过《道德经》;《道德经》亦名《老子》,乃以人称“老子”(氏加子的模式)名书,此亦可与前例互为证实。又据王利器于《文子疏义序》中考证曰:“一九七三年,河北定州八角廊西汉中山怀王墓出土之竹简《文子》,经整理者多年之精心拼凑,始于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公之于世,读其已缀辑之残篇如《道原篇》,以及其余可识别之奇零字句,初无有‘老子曰’字样之出现。……然则《文子》一书之加添‘老子曰’字样,盖自开元年间始矣。此与前文所引之《旧唐书·礼仪志》,可互参证。自此以还,《文子》一书,除由文子与他人问答者外,其余无不加以‘老子曰’矣。然亦有明征其词,而心知其意,虽用《文子》之文,却不道《文子》之名,而直称为黄帝曰或老子曰者。”[36]4然丁原植研究认为:“……而且《文子》书中所使用‘老子曰’的体例,并非完全后人编辑时所妄加。”[14]92即认为《文子》中“老子曰”云云,有一部分乃文子引用老子语,例如《文子·道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惟象无形,窈窈冥冥,寂寥淡漠,不闻其声。吾强为之名,字之曰道。’”[36]1《老子》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12]451故前引《文子·道原》可谓是对《老子》第二十五章的节引,此类“老子曰”文句极可能如丁原植所言“非完全后人编辑者所妄加”,而当为文子作书时原旧,以此知前引王利器《文子疏义序》认为《文子》原始本并无“老子曰”用语,唐开元后方为人加入之论或不确;又如《文子·道原》载曰:“老子曰:‘大丈夫恬然无思,惔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车,以四时为马,以阴阳为御,行乎无路,游乎无怠,出乎无门。’”[36]10此处“老子曰”云云,只是对《老子》第三十八章之句“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12]441中出现的“大丈夫”进行生发,其文句于《老子》中无见,故“老子曰”三字当为后人增益;而文子于文称“老子”,显是出自弟子对尊师的景仰,故用“氏加子”之最尊称谓方式。
再者,如前引述王利器考证:“自此以还(自注:唐开元年间),《文子》一书,除由文子与他人问答者外,其余无不加以‘老子曰’矣。”[36]4检索今本《文子》,唯有《文子·道德》书曰:“平王问文子曰:‘吾闻子得道于老聃,今贤人虽有道,而遭淫乱之世,以一人之权,而欲化久乱之民,其庸能乎?’”[36]255如王利器考证,此类“文子与他人问对”之内容为《文子》原旧,然其亦非文子本人手书,何也?“平王”云者乃谥号,《逸周书·谥法解》曰:“仁义所在曰王。”[39]672“治而清省曰平。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39]704问对时双方具存于世,文子断不得称以谥号且载录之。又如《论语·述而》邢昺正义曰:“‘子’者,古人称师曰子。子,男子之通称。此言‘子’者,谓孔子也。”[11]2知“子”于交际称谓时用于通称男子或弟子呼师,自己断不得用“子”以称,故斯文不可为文子本人亲著;据前述庄子弟子行文称“庄子”之成例,“文子与他人问对”可认为是文子弟子所作,称“老聃”云者,正合前述“氏”加“字”(“聃”为老子字,下文详之)之尊称成例,文子弟子与老子隔代较远,故以恭敬稍轻之字(“聃”)代“子”以称之,亦见道家弟子对先师一脉承贯之敬意。
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前言》曰:“韩非之思想确是如司马迁所说‘归本于黄老’(见《史记·韩非传》)。韩非之思想实是据老子‘小国寡民’之理想社会引导出其法治之理想社会,借《老子》之文发挥其法治理论。”[40]2又于《韩非与老子》中认为:“韩非与老子的最终目的都是要造成一个‘无为’的社会。这一共通点把韩非拉到老子的阵营中去,所以老子的很多话可以与韩非的思想联系。因此,韩非作《解老》《喻老》,用他的意向解说老子的话以为他的法治的张本。”[40]1266韩非既“以《老》文说己之法”,其对老子自当敬重有加,这于《韩非子》中对老子的称谓用语上亦有所体现:陈奇猷注《喻老》中引《老子》“鱼不可脱于深渊”曰:“此当从王说删‘深’字。今《老子》各本(包括近年以来出土之汉初《老子》抄本)皆无作‘深渊’者。本书《内储说下篇》经云‘说在老聃之言失鱼也’,而说释之云‘鱼失于渊而不可复得也’。”[40]437-438验之《韩非子·内储说下》:“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故臣得借则力多,力多则内外为用,内外为用则人主壅。其说在老耼之言失鱼也。”[40]615《说文》有“耼”而无“聃”,知“聃”为后起俗字,二字上古音同为谈部透纽平声[29]26,故可通用,“老耼”亦作“老聃”,即“氏加字”的尊称模式;又如《韩非子·六反》:“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于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为皆如老聃也。故桀贵在天子而不足于尊,富有四海之内而不足于宝。”[40]1017韩非引老子言,赞其洞悉世间危险与耻辱,进而修道知足,不纵欲贪利之德操;同时批评了那些认为只要令民众富足就可轻易治御的统治者,警醒统治者详察民情民智而审慎施治,特别批判了如夏桀般贪得无厌之君。可见,韩非对老子知足守朴之德是赞赏有加的,同时又对当下贪竞之风有清醒之认知,进而提出自己的“法治”主张:“故明王之治国也,适其时事以致财物,论其税赋以均贫富,厚其爵禄以尽贤能,重其刑罚以禁佞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贵,以过受罪,以功致赏,而不念慈惠之赐。”[40]1017可见,韩非实质上是主张通过建立一整套生产、税赋、赏罚方面的“法”规“律”制,来满“足”人们对财富、功名的需要,终而令社会物质丰“足”,民众生活富“足”,创造活力劲“足”;亦可知韩非的这一套主张,实则是对老子“故知足之足,恒足矣”[12]442之道论的改造与发挥,故其对老子及学说尊崇之至而行文以氏加字尊称之。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曰:“庄子者……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5]1704从《庄子》中对老子的称谓用语看,正体现了“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者所固有的景仰至尊:《庄子·养生主》曰:“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38]111赞老子“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38]111之应天顺时达命之德,以讥俗庶“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38]111之鄙漏,故以“氏加字”之尊称形式呼作“老聃”,类似的例子在学界公认之为庄子亲著之《庄子》内篇七文中多有:《德充府》曰:“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38]184借叔山无趾和老子关于孔子为人处世情态的评述,阐发齐死生一万物而通达乱世、泯除患害之“道”理,老聃亦以被咨询之道家先师的身份言说的,庄子之恭敬之情溢于言表,故“老聃”例为尊称。《应帝王》中有“阳子居见老聃”[38]284的寓言,审其要义,“庄子实乃主张明王秉道超拔,积极作为而拯乱救弊,一如《易·系辞上》孔颖达正义曰:‘道则无心无迹,圣人则亦无心有迹,圣人能体附于道,其迹以有为用。’”[41]老聃同样是以开导蒙昧、普济天下的道家圣贤的身份出现,庄子对其亦同为敬重有加,故体现于称谓上,“老”为氏,“聃”为字。
又如,《庄子》外篇《在宥》记有“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38]385的寓言,告诫统治者不要滥施仁义而扰乱人心。主张现世的礼制赏罚不可辅人向善,更是造成社会大乱,文曰:“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第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38]380老聃终而主张:“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38]385这显是对《老子》“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2]450理念的阐发,《庄子》外篇一般认为是庄子弟子所作,老子于学理渊源上乃其宗师,故于行文尊称以“老聃”。此外,在外篇的《天地》《天运》《田子方》《知北游》诸篇中,亦多有于寓言中称“老聃”或“老耼”以生发宣扬老子道家理论的用例。
再如,《庄子》杂篇中《庚桑楚》记庚桑楚为“偏得老耼之道”[38]855的弟子,以老耼所教而治“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38]855。当他听闻畏垒之人有心将其敬奉于贤人位列,庚桑楚认为此举悖逆了老耼之自然无为、少私寡欲之道,如其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耼之言。”[38]856当弟子以尊贤授能之尧舜之道劝其晋身圣贤时,庚桑楚曰:“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夫全其形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38]861其又贬斥尧、舜曰:“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38]862《庄子》杂篇通常认为是庄子后学为作,老子在学术传承上为其先师,故行文一如前例尊称作“老耼”。此外,在杂篇的《则阳》《寓言》《天下》诸篇中亦于文称“老聃”或“老耼”来阐扬老子或道家义旨。
综上可见,在春秋战国之际,与庄子生活及学术关系密切的文子、韩非子,其于文中皆依春秋时已有之“氏加字或子”的敬称成规而尊称老子为“老聃”或“老耼”,司马迁谓老子氏为“老”,当非妄言,然太史公于《史记》未详列老子姓氏族谱,今又文献难征,老子缘何氏老,实证暂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