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本来单纯

2018-11-28 07:45
师道(人文) 2018年11期
关键词:缘缘堂弘一法师农人

陈 杰

在我来说,最早对丰子恺先生的略知,还是始于二十多年前吧。那时我还很年轻,只看过先生的漫画——国画小写意的情节或人物。即看不懂繁体字的题跋,又觉得人物风情太过古董,绘画语言过于写实,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幽默感,于是很不感兴趣。按我当时的年龄推崇的漫画来说,应该是卜劳恩、季诺、朱森林那种,人物典型,情节夸张,幽默风趣,充满意会的张力,很容易让人忍俊不禁。

直到最近几年,才认真读了先生的散文,从他的文字里更多知晓了先生的性情。回过头再看先生的漫画,才品出其中滋味,才豁然懂了先生看似家常的画作之中的禅意。才知道当年的自己多么莽撞无知。

先生的漫画,散漫随意,生活中的一情一景,一念一绪,一桌一椅,一人一物都可入先生的眼,入先生的心,入先生的画。 “你若爱,生活哪里都是爱。”先生是赤子之心,把世间百态人情种种,化繁为俭,归朴返真。一笔一画道来,如静室暖茶,如凉夜清风,无论是冬还是暑,读之,都让人心神俱安。

先生的文与先生的画一样,意到笔浅,回味无穷。说到先生的散文,便要说到先生的缘缘堂。所谓缘缘堂,确实有些渊源。1927年,先生皈依弘一法师,在江湾永义里的寓所举行了仪式。先生请弘一法师为自己的住所取名。尊弘一法师嘱,先生在小方纸上写了许多他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拆开来都是“缘”字,遂名寓所为 “缘缘堂”。这确实符合先生的气质,清雅闲适,随遇随缘。

先生确实是至情至性的人,对旧人旧物旧居情缘很深,执念着相。有出世的风骨,也有入世的情怀。先生在江湾生活了十七个春秋,故乡的一草一木、风尚习俗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缘缘堂”落成更是倾注了先生无数巧思匠心——看似不着痕迹,其实一廊一门,一植一株,无不费心思量,劳心耗神。用先生的话说,他的区区简陋的缘缘堂,即便秦始皇拿他的阿房宫、石季伦拿他的金谷园都不换的。缘缘堂五年,处处记忆留痕:春天,门内朱楼映粉墙,蔷薇绿叶燕子堂前;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垂帘参差见人影;秋天,夜来明月照高楼,挑灯夜读秋虫合奏;冬天,炉上煎茶阳下舂米,烘糕煨果至斗转星移——诸多情,诸多景,诸多平常事入了先生的眼,更入了先生的心,流诸笔端,淋漓成书中富有浓郁乡土风情的漫画,隽永成语淡意深的散文。初读,如清茶入口,清欢在心;再读,如沐清风,如饮米酒,薄醉微醺,余味无穷。衣食住行,幼时记忆,小儿情态,种种琐屑,信笔由心,平易写去,看似随意,却是 “弦外有余音”。

先生有一颗赤子之心,赤诚如孩童。正如巴金评价先生 “我的脑子里有一个 ‘丰先生’的形象:一个与人无争,无所不爱,一颗纯净无垢的孩子的心。”如是我闻。《缘缘堂随笔》开篇 《忆儿时》便是先生回忆幼时三件不能忘却的事,一是养蚕,二是吃蟹,三是钓鱼。这三件事,其实无外乎童年的吃与玩。小孩子愿望最为简单纯净,他们的欢喜,他们的热情便是吃到好吃的,玩到好玩的,目的直接,愿望单纯,也最好满足。因此,与人无争,无所不爱的先生最喜孩童,他的漫画主题便多是孩子的生活,散文随笔中也是常见内容。在他眼里,华瞻身体不及椅子一半,却要常常搬动椅子,时与椅子翻倒到一块;华瞻要拉住火车尾巴;阿宝把自己的鞋袜给椅子穿了;软软捉弄父亲的长锋羊毫……种种不悔改的恶作剧是丰子恺这位父亲的欢喜,他唯恐的是这些孩子突然有一日对成人管教的反应,由抱怨变作感激。因为先生觉得这世间除孩子外再无肝肺相示的人,再无彻底的真实而纯洁的人。所以先生直言不讳地跟孩子们说——我憧憬你们的生活。

先生说 “活着本来单纯。”单纯是人生修行的最高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化境。可是,在成人的世界里难以找寻赤诚与真实,既然如此,那就进入儿童世界吧!缘此,先生的作品里便有了一脉顽童式的欣喜和惊奇。从 《从孩子得到的启示》里对华瞻最喜逃难的理解与感悟,到 《艺术的逃难》中的一车难求的波折与柳暗花明的惊喜,再到 《闲居》里,先生因不喜数学码子的钟面,拿来油画颜料把钟面涂成蓝色,添上几根绿柳枝,于时针分针尖处贴了剪纸燕子。硬把一板正的循规蹈矩的自鸣钟,变成了一幅两只燕子柳枝丛里飞逐的动态油画。而看时间基本靠辨,看时间的准与否,要靠辨的熟疏。这样的趣,确实只有孩童的心才能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有人说过,小时候幸福是简单的事,长大了简单是幸福的事。由此看来,先生确实是深谙其道,以致他在生活中在艺术追求中力求简单,力求本真。读过先生一幅漫画,题款是 “不宠无惊过一生”,这或许便是先生的一生所求:干净简单,无欲无求。

不做无为之事,何以遣有涯人生?这句话据说南朝著名道士陶弘景说的,我从娱乐八卦陈道明处读得,莫名喜欢,后来查到先生也时常引用。先生引用此话原意在于,他认为人活着不能全为实利打算,否则到了极端,做人全无感情、全无义气、全无趣味,人就会变得枯燥,死板冷酷,成了一种比动物还不如的无情生物。最是要不得。所以先生一生不为世俗所累,于漫画中随笔中一直保持人格和心灵的清醒独立。这便是他说的琐屑无为之事吧。但这琐屑之事中却常另有深意。

我身处乡村,周边都是农民,我知道他们生活不易,蒙棚种植,起早贪黑,扔了孩子,两头不见天日。因此每当农作物下来时节,我盼贵而不盼贱。哪怕贵得我舍不得买。我的家人说关你何事。是的,我有一份在农人看来旱涝保收的稳定收入,但是我知道我来源何处,更知道我同这些农人一样是生而为人的。

我这般思维,一直被一些人视为异类。谁承想在先生文里画里,我能找到认同感。先生 《肉腿》一文写于 1934年,大旱年景,运河上集结了大批男女老幼,拼命地取水抗旱,极其艰辛。先生在运河上的船舱里,本来因苦夏出门不快——天气炎热,又是俗务。因看到船窗外运河边上,农人与天抗争拼命踩水车取水的情景,又转至另一种不快——先是为旅行太苦不快,后是因自己旅行太舒服,饮食太精致不快,这跗骨之蛆般的不快直到他弃船从车后,由奢华的二等车厢进入普通的三等车厢才稍减。先生的心很软,他看不得农人的苦,更受不得在农人苦之上的舒适,他人苦而己泰然,他会有罪恶感。这是先生的慈悲。可是当年,谁人如他一般体恤底层人的疾苦呢? 《肉腿》文末写道:近来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上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便是先生琐屑事中的另含深意。这便是先生控诉的人间相!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相信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颗菩提心——愿来世生菩提时,心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先生如是。先生以出世的情怀入世。虽随弘一法师皈依佛门,但一直是居士身份。他的信仰,是灵魂上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境界——本着慈悲之心,护爱群生,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他看不起那些因得了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 “佛无灵”的居士。这些人平日吃素、放生、念佛、诵经,这种种善行却是有目的的,素来有目的的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因为他们吃一天素,便希望比吃十天鱼肉能从佛那里换得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便希望佛佑护他们活到一百岁。这样的信仰,岂非交易?岂非与佛做买卖?多大的讽刺!蒲松龄前辈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如此现实的信仰有何值得推崇?先生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先生在 《佛无灵》直言不讳。

先生的缘缘堂被日寇焚毁,之前先生皈依茹素也曾作 《护生画集》,他的同乡及老姑母便为其抱不平,叹 “佛无灵”。而先生却信佛有灵,因为他和他的同胞最终没做 “亡国奴”。所欲有甚于生者,缘缘堂虽灭,但先生 “抗敌救国”“不做亡国奴”的大欲得逞!先生说,他与佛做的这次买卖,他得大便宜了。这才是大义,大信仰。

芥子纳须弥,什刹容沧海,先生是大格局的人,不为 “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冷眼热心看世间百相,云淡风轻度有涯人生。活着,本就单纯!妙哉,丰子恺,妙哉,缘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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