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讽刺写作的意图:《儒林外史》主题补说

2018-11-28 18:28:42王海龙
写作 2018年4期
关键词:吴敬梓上海古籍出版社真性情

王海龙

自从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儒林外史》定位成“清之讽刺小说”,并说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页。后,学界也多按此方向,以小说的讽刺性部分为主体去探究写作主题。诚然,这是一种研究《儒林外史》的角度,但还应该意识到文学作品的主题不一定来自于篇幅数量上占主体的部分。本文试图从反思吴敬梓的讽刺入手,解释小说讽刺性部分和非讽刺性部分之间的关系,重新理解吴敬梓的讽刺写作意图。结合具体的小说情节分析杜少卿和虞育德两位主要正面人物,从非讽刺性的角度阐释《儒林外史》的主题写作。

一、吴敬梓讽刺写作的意图

《儒林外史》的主题无论是从小说的讽刺性部分还是非讽刺性部分来阐释,关键都在于理解吴敬梓的讽刺,即弄清楚吴敬梓讽刺的是什么,他又为什么去讽刺那些人和事。需要注意的是,“要去讽刺”的原因不等于“去讽刺那些人和事”的原因,“讽刺的是什么”也不等于“讽刺的那些人和事”。在笔者看来,很多对吴敬梓讽刺的误解和《儒林外史》主题的曲解都是因为这两对涵义的混淆。

学界公认杜少卿是吴敬梓的原型。笔者在本文也采用此观点。程晋芳在《文木先生传》中写吴敬梓“袭父祖业,有两万余金。素不善治生,性复豪上,遇贫即施,偕文士辈往还,倾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而产尽矣”②程晋芳《文木先生传》,见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页。,家族里的人都把他当做反面典型。同样地,《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也有如此遭遇。在小说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就骂“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并且让子侄以他为戒,“不可学天长杜仪”③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22页。。由此可见,未中科举的吴敬梓其实承受着来自家族和社会等方面的压力,不平则鸣成为他写作《儒林外史》的动因,也是他要去讽刺的根源。在全书的前三十回,显然也可以看出,无论是“‘暮年登上第’的老童生周进”④陈美林:《“暮年登上第”的老童生周进》,《文史知识》1991年第8期。、“‘忝列衣冠’的严贡生”⑤陈美林:《“忝列衣冠”的严贡生》,《文史知识》1991年第11期。,还是“中举前后的范进”①陈美林:《中举前后的范进》,《文史知识》1991年第9期。、“由‘能员’而‘钦犯’的王惠”②陈美林:《由“能员”而“钦犯”的王惠》,《文史知识》1991年第10期。……这些都是吴敬梓讽刺的人和事。在有了“要去讽刺”的原因和“讽刺的那些人和事”的共识基础后,很多人就由此说《儒林外史》的主题是吴敬梓表达“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情绪,或说是对功名富贵和科举考试的批判。但是“要去讽刺”的原因和“讽刺的那些人和事”并不足以成为《儒林外史》主题阐释的充分论据,由此阐述的主题或浅薄,或偏差,都并非吴敬梓的本意。在笔者看来,真正能够成为阐释小说主题理由的,应该是“去讽刺那些人和事”的原因和分辨清楚吴敬梓到底“讽刺的是什么”。

先来看吴敬梓到底“讽刺的是什么”。很多学者都说他在讽刺追求功名的人,然后讽刺科举,但实际上在小说第三十二回,当王胡子对张俊民说杜少卿“从不曾替学里相公讲一句话,他又不欢喜人家说要出来考。你去求他,他就劝你不考”③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400、389、449、15、141页。后,杜少卿本人却说:“你和他说,叫他去考。若有廪生多话,你就向那廪生说,是我叫他去考的。”④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400、389、449、15、141页。可见杜少卿或者说吴敬梓其实并不是完全反对科举,甚至他会支持鼓励一些想要去考科举的人。王胡子对杜少卿的误解也是很多《儒林外史》学者对吴敬梓的误读。既然吴敬梓不反对科举,他是不是反感同因科举而得功名富贵者的交往呢?恐怕也不是这样的。尽管在第三十一回中,面对知县的邀请,杜少卿曾说:“他果真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不是甚么尊贤爱才,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⑤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400、389、449、15、141页。这段不留情面的言辞固然鄙视了功名富贵者,但这只能说明他鄙视的是知县那样的功名富贵者,而不是所有的功名富贵者。例如在与虞育德交往后,杜少卿就评价他:“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⑥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400、389、449、15、141页。把这两个情节放在一起对比分析,我们才终于看出,吴敬梓到底“讽刺的是什么”,不是功名富贵,更不是科举考试,而是没有真性情的人。虞博士和王知县同样是官员,一个真诚淡泊,一个虚伪做作,吴敬梓要讽刺的正是没有真性情的王知县。

再来看吴敬梓“去讽刺那些人和事”的原因。卧评曾指出“‘功名富贵’是全书第一着眼处……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⑦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400、389、449、15、141页。。在小说第十一回,吴敬梓借鲁编修之口,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指明了当时社会尊重和承认一个人的标准:“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⑧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400、389、449、15、141页。显而易见,这里虽然说的是八股文章,没有直言功名富贵,但是判断一个人八股文章做得好不好的标准就是他有没有考中科举,科举考得好也就自然而言获得功名富贵。所以,吴敬梓“去讽刺那些人和事”的原因实际上是出于对鲁编修口中这种论调的质疑,更准确地说是对当时全社会大部分人持有这样论调的抗议。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吴敬梓讽刺的不是功名富贵本身,追求功名富贵也没有错,错在全社会把功名富贵作为判断一个人能否获得尊重和承认的唯一标准,吴敬梓讽刺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社会现象和观念。

到此,在分析了“讽刺的是什么”和“去讽刺那些人和事”的原因后,我们才真正清楚吴敬梓的观点:第一,如果有人想追求功名富贵,那在吴敬梓看来去追求也无妨,但社会不应该给不想追求功名富贵的人施加压力与歧视;第二,如果去追求功名富贵,也不应该病态地追求,在追求到功名富贵后更不应该失去真性情。准确了解吴敬梓的观点后,我们也才真正理解他的讽刺是围绕这两点展开的,即讽刺社会观念对个人的“绑架”和知识分子真性情的丧失。然而,笔者不得不说明的是,吴敬梓的讽刺尽管精彩,但这并不足以说明《儒林外史》的主题就是讽刺。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讽刺绝非《儒林外史》的全部,篇幅较少的非讽刺性部分的重要性可能比讽刺性的部分更大,至少不亚于讽刺性部分,研究和分析小说的非讽刺性部分是阐释《儒林外史》主题不可或缺的环节。

二、小说非讽刺内容写作的重要性

“著名的讽刺文学作品中塑造出反面人物典型,是文学史上常有的现象,但是塑造出成功的正面人物形象,就罕见了。”①平慧善:《杜少卿形象漫论》,《浙江学刊》1993年第6期,第95、94页。杜少卿和虞育德就是这样的形象,有关他们的内容也是《儒林外史》最为主要的非讽刺性部分。阐释《儒林外史》的主题,这两个人物是不能被绕过的。

全书对杜少卿的叙述集中在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四回,之后的其他回目也有所提及。在这四回中,吴敬梓将杜少卿的典型特征通过对话、细节、他人叙述等方面充分地表现出来。迟衡山评价杜少卿“海内英豪,千秋快士”②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季苇萧评价他“天下豪士,英气逼人”③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郭铁山评价他“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④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沈琼枝家父也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⑤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等等。众多评价中不约而同都有一个“豪”字,这说明吴敬梓是给杜少卿定性为“豪杰”了的。同时,尽管杜少卿的原型是自己,但吴敬梓依旧毫不避讳地把高老先生骂杜少卿,伊昭、储信也指责杜少卿的情节都叙述了出来。这说明吴敬梓对于这类的评价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和在乎那些能够真正理解他,和他有相同旨趣的人。比如杜少卿和评价他是“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的娄太爷交好,临去世前娄太爷就告诫他“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需要注意的是“正经”二字,天一就评点道:“不说举人、进士,便见娄老爹的见解。”⑥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功名富贵在他看来并不是判断一个人“正经”的唯一标准。又如在听完高老先生对杜少卿的贬低之后,迟衡山的反应是“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份”⑦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也看出与杜少卿交好的这一群人是志趣相近,不落俗套的。另外,有学者指出,“《儒林外史》的作者非常赞赏杜少卿的说《诗》。小说写到这一节时,文笔生动,兴高而彩烈”。⑧王开富:《杜少卿形象刍议》,《明清小说研究》1986年第1期。而有趣的是,吴敬梓本人也有一部《诗说》的作品,这也可以“与《儒林外史》互相发明,相得益彰”⑨李汉秋:《新发现的吴敬梓〈诗说〉刍议》,《复旦学报》2001年第5期。。在小说第三十四回讨论《诗说》的情节中,可以看出“杜少卿在学术上有真知灼见,敢于离经叛道”⑩平慧善:《杜少卿形象漫论》,《浙江学刊》1993年第6期,第95、94页。,能够大胆批评朱熹的错误,创造性地解释《诗经》。

吴敬梓通过对杜少卿的一系列描写,将自己写进了小说中,以杜少卿“豪”的行为探寻着当时知识分子可以选择的人生道路。值得注意的是,“《儒林外史》既塑造了杜少卿等离经叛道的叛逆者,又塑造了正统‘真儒’的正面形象,表现了对礼乐仁政的向往;而杜少卿那样的叛逆者,还是把‘真儒’引为同道知己,共同制礼作乐。[11]李汉秋:《吴敬梓与竹林名士》,《江淮论坛》1981年第5期。”这个“真儒”就是虞育德。

小说对虞育德的叙述主要集中在第三十六回和第三十七回,特别是第六十三回更是被很多评论家认为是“虞育德传”。卧评“此篇纯用正笔、直笔,不用一旁笔、曲笔”,还说“虞博士是书中第一人,纯正无疵”[12]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虞育德接济郭孝子不留名,发现有人作弊时还会考虑到读书人的廉耻……在与杜少卿道别的情节,吴敬梓借余大先生之口,为后世想要做官的知识分子立下榜样,评价虞育德:“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13]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可以说“虞博士是吴敬梓一生‘学官情缘’的结晶,是中国小说史上最为成功的学官形象。[14]胡海义:《学官情缘与吴敬梓的小说创作》,《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而第四十九回卧闲草堂“虞博士既去,以后皆余文矣”[15]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的评点更是表明虞育德在《儒林外史》中的重要的地位。而虞育德这样的一个“真儒”和“豪杰”杜少卿碰在一起,两个人更是惺惺相惜。面对伊昭、储信对杜少卿的指责,虞育德用“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16]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408、464、510、403、423、453、563、603、451 页。为他辩护。包括在与同样是正面人物的庄征君交往后,也是相见恨晚:“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①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49、563、424、419、141页。而这样的一批有真性情的正面人物,或许才是吴敬梓特别想突出的部分。

那么分析到此,大致可以把握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非讽刺部分的意图。在这一部分,吴敬梓试图塑造两种人物:一种是以自己为原型的杜少卿的“豪杰”形象,另一种则是“真儒”虞育德的形象。这两种形象之所以都是吴敬梓正面肯定的,是因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真性情,都对功名富贵有着清醒的认识。杜少卿家世好,所以他不需要追求功名,可以挥洒真性情;而虞育德则是平民出身,需要为官“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②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49、563、424、419、141页。,却也依旧清廉,不失真性情。吴敬梓在两个人物身上用心甚深,我们不能忽略这一非讽刺性部分的写作所蕴含的深刻内容。

三、《儒林外史》主题的重释

了解《儒林外史》讽刺和非讽刺性部分的写作旨趣后,还有一个有必要解释的问题,那就是说明小说的讽刺性部分与非讽刺性部分写作之间的关系。这实际上是《儒林外史》主题阐释的重要前提。从全书整体来看,笔者认为《儒林外史》的讽刺性部分是非讽刺性部分的铺垫:在具体人物的塑造上,被讽刺的众多人物起到了反衬正面人物的作用;在具体情节的叙述上,讽刺性情节产生了突出非讽刺性情节的效果。《儒林外史》的主题只有加上非讽刺性部分才会是完整的。

比如在杜少卿解读《诗经》的情节中,他对《郑风》的解读既影射蘧公孙和鲁小姐由功名富贵而产生的不和,又表明他自己和妻子的淡泊名利旨趣:“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③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49、563、424、419、141页。而两个方面的对比,才鲜明体现出了杜少卿和妻子与其他夫妻的区别,在讽刺蘧公孙和鲁小姐生活不和睦的同时也褒扬了杜少卿和自己妻子愉快的生活态度。还有第三十四回,杜少卿妻子笑着问他:“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的回答是:“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的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④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49、563、424、419、141页。而在“鲁小姐制义难新郎”⑤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49、563、424、419、141页。中,鲁小姐在养娘面前抱怨自己的夫婿不争气,二者正是相互反衬。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突出效果,有学者说,“在《儒林外史》的理想人物中,杜少卿夫妇是最富有人性光华的一对形象。在他们身上,吴敬梓张扬了一种新的人生价值,倾注着作家的生活理想”⑥韩石:《披洒在落照时分的心灵之光——论〈儒林外史〉中一种新的生活理想及其时代和声》,《明清小说研究》1991年第2期。。其实类似的情节和人物还有很多很多,包括在前三十回中像范进一样中举了就会兴奋至极,而虞育德则“在应试过程中表现得十分淡然,没有丝毫的热衷情绪”⑦陈美林:《虞育德论》,《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1期。。除此以外,“旧时读书人,谋求出仕自然以薪俸为生,但许多士子一入官场,就不再满足于为‘稻粱谋’,而是去猎取更大的富贵”⑧陈美林:《虞育德论》,《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1期。,虞育德却“难进易退,天怀淡定”。吴敬梓在正反之间,实际上是通过讽刺众多反面的小人物,用以表现为数不多的正面人物。讽刺性部分和非讽刺性部分也正是这样的关系,可见篇幅占比大的讽刺性内容并不必然成为全书的主题。非讽刺性部分篇幅占比少,但却是主要和关键的。因此,《儒林外史》的主题具有新的阐释的可能性:不再是仅基于讽刺性部分的理解,而是综合理解讽刺和非讽刺性部分。小说的讽刺性部分是服务于非讽刺性部分的。

小说的主题应该是关于知识分子人生道路的探寻。⑨陈美林先生认为“《儒林外史》实际上是一部知识分子的生活史”。《〈儒林外史〉的思想、艺术及版本说略》,《南京社会科学》1994年第10期。胡发贵先生认为“《儒林外史》是出悲剧,而悲剧的主人正是‘一代文人’”见《一曲文坛的挽歌——试论〈儒林外史〉的文化意蕴》,《明清小说研究》1994年第2期。吴敬梓主要给出了两种方式:一种就是以杜少卿为代表的“豪杰”的道路,另一种则是以虞育德为代表的“真儒”的道路。这两种道路在吴敬梓看来适合不同情况的人:“豪杰”适合有一定经济基础和生活来源,不需要也不在意功名富贵的知识分子;“真儒”则适合出身贫寒,需要为官以获得生活来源的知识分子。但无论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吴敬梓最看重的始终都是真性情。吴敬梓对于功名富贵最大的妥协就是即便不能挥洒真性情,也要保有真性情。黄安谨在《儒林外史序》中说“作者之意为醒世计,非骂世也”①黄安谨《儒林外史序》,见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42页。,或许吴敬梓想“醒世”的就是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有比功名富贵更加值得珍惜的东西——真性情。如果说读书人保有真性情一定要安贫乐道的话,那或许吴敬梓想在《儒林外史》中表达的意思是“安贫乐道才是读书人最好的选择;安贫乐道的前提是完成基本的人生责任;而要完成基本的人生责任,必须具有正常的谋生能力”②陈文新:《〈儒林外史〉视野中的四类名士》,《安徽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功名富贵”与“真性情”未必一定冲突,去做一个“真儒”也未尝不可。

数百年前,吴敬梓留给自己的出路是“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③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85页。;跨越时空的局限,他留给后人的却是一代知识分子对人生意义的反思。正如理查德·泰勒所说:“生活的意义不是从外部安置的,而是来自我们的内部,它在其美丽和永恒上远远胜过人们不断梦想和渴望的天堂。”④Richard Taylor.Good and Evil.Prometheus Books,2000,p.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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