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翠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张欣从初登文坛起,就对女性表示了难以言说的关切与爱护,她将自己在生活中的女性体验与情感浸染在作品中,从而塑造了一系列鲜活的女性形象。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女性的怜惜:“除了时间,在这世界上恐怕任何东西都会褪色,女人尤其是。”①张欣:《惊途末路》,北京: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男性权威主宰的社会里,属于女性的豆蔻年华是如此短暂易逝,所以无论是倾城的绝代佳人,还是姿色平庸的邻家阿妹,无不想抓住任何稍纵即逝的机会,为自己以后漫长的岁月买份长期保单。作为同性,张欣无疑亲历身受,她对这些深陷滚滚红尘之中的女性投以深情的一瞥,给予无限的理解与欣赏。本文试图从母体文化的拟建和姐妹情谊的缔结这两方面来分析张欣小说中潜隐的女性主义意识。
“女性写作”的创始人海伦娜·西索认为,女性在文化中的边缘位置,使她们很容易摆脱男性文化的控制,转而回归到与母亲合而为一的童年天堂。这种亘古绵远的声音给写作的女性及她的读者以极大的安全感——她和母亲联为一体,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她从母亲怀抱拉走。然而这种母亲的声音在父权控制下长期被压抑成为潜意识,所以它常常是一种自身的意识无法控制的力量。在海伦娜的基础上,伊瑞格瑞将“母亲的声音”进一步升华。伊瑞格瑞认为:女性的颠覆性力量,要建立在一种“女性系谱”上,即一种新型的母女关系之上。伊瑞格瑞要做的也就是要取消俄狄浦斯三角关系中的男性中心,建立一种迄今还不存在但十分必要的女性系谱。在这种女性系谱中,女性之间的联系是主体与主体的联系,妇女不再是对象性的存在。
在女性系谱的拟建过程中,王安忆、铁凝、徐斌等当代一流的女作家都参与其间,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又一幅的女性家族图画,文本中女性的体验、女性的情感、女性的自我生存故事,为当今文坛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相比于她们,张欣远远谈不上被关注,甚至一直以来,许多评论家认为她一直是以一种男性的视角与道德评判标准来衡量她笔下的女性。其实不然,对女性主义理论的失语并不代表她对女性意识与权利的无视。张欣的小说或隐或显地呈现出母体文化的色彩。在她许多作品中,男性或因肉体的消亡或因夫妻离异都远远淡出文本,性格迥异的母女两代人相濡以沫,共同撑起一片蓝天。没有了男人的扶助,虽然难免艰辛,但她们同样生活得有滋有味。
《岁月无敌》中方佩和千姿这对母女卖掉上海的房产,破釜沉舟来,到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广州,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坚守道德底线。母亲方佩具有女性的淡定与智慧,在离开人世的前夕她教会女儿如何应对险情四伏的世界,这才撒手西去。绝症母亲的殷切希望令我们动容,而这正是我们痛失最疼爱我们的人后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在《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中,董裁云和母亲仿佛如两个星球的人,见面就吵,难以相融,却又注定难以分离,彼此始终是世界上最爱对方的那一个。来自“母亲的声音”就是如此奇特,夫妻之间可以形同陌路,但董裁云从未想过离开母亲,哪怕一天。
在《伴你到黎明》中,安妮和黎微士这对母女同样见面就互相揶揄,但面对父亲对家庭的背叛,母女携手,安妮劝说母亲离婚,搬来和自己同住,而在安妮深陷困境时,同样是黎微士热饭热菜,跑前跑后,送去亲人的慰藉。
《爱又如何》中的爱宛,九岁的时候母亲撒手人寰,爱宛的父亲再婚,可馨的母亲将爱宛接至家中对着爱宛独自垂泪,小孩少不更事,但可馨的母亲却知道母爱的缺失对女孩意味着什么。果不出其然,没多久,爱宛带着一张母亲的遗照只身出家,来到可馨家长住下,在可馨母亲的荫庇下,爱宛才得以成长以至拥有自己的事业。
在张欣的一系列新都市小说中,男性悄悄地隐退,母体文化由此得以浮出地表。母女两代人在彼此的扶持中将长久以来男性的巨大阴影赶跑,通过淡化家族中的男性成员的身份,来完成女性乌托邦的梦想拟建。
女性主义作家不仅通过“母亲—女儿”这种两辈人之间的联系来拟建母系血缘家族谱系,还通过同辈人之间的姐妹情谊来缔结更广泛的女性联盟,以瓦解男性坚固的壁垒。这种女性的联盟,是女性对自我的横向寻找,它是女人依照自己的天性为自我选择的一个参照,一个倾诉的对象。在女性的联盟中,现实的政治与斗争扯不断她们彼此需要的联系,她们在女性的“城堡”里相互温暖、相互汲取生存的热量。女性联盟更像平等互助的姐妹、款款相依的情人,尽管孤独愤恨之时,她们形同冤家与对手,但精神上的共通性又使她们彼此欣赏,不愿分离。这种“姐妹情谊”为女性的生活增添了女性的安全感和生命联合的信心。
《伴你到黎明》中的安妮和冬慧:一个率性本真,在险恶环境中担负着自己的生存;一个人比花俏,一如既往的超凡脱俗。当冬慧的男朋友黄志民因投资失误而负债累累,最终卷走单位存在冬慧那里的希望工程捐款落荒而逃时,安妮挺身而出,联络另外两个熟人找到黄志民,在离捐款仪式不到24小时内拿到款项,冬慧才免于坐监的厄运。
在《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中,董裁云同样拥有象冯铁兰这样的闺中密友,在裁云落寞的职业生涯里,是铁兰一次又一次的探访与倾听帮助她走出阴郁。以至于裁云常想“要是铁兰是个男的就好了,她就跟铁兰生生死死地爱上一回”。在冷漠务实的现代都市里,抚慰女性内心伤痛的,永远是来自同性之间的关爱与慰藉。
在《冬至》里,屡遭男性欺蒙的冰绮,对爱情婚姻失望的小米,以及漂亮能干让男性望而却步,慨叹“高处不胜寒”的婷如,这三名女性同样是在情同手足的姐妹情谊中,抚平了生活的创伤和无情男性带给她们的挫败感。
当然,在张欣的小说中更多的是同性之间既相互对立又相互欣赏,彼此纠缠却无法离开的奇特关系。
在《岁月无敌》里,千姿和母亲朋友的女儿晓菲都是歌手,但她们的道路选择却不同,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晓菲势利、自私,不耐清贫和寂寞。为了出名,她傍上一个差不多可以做她父亲的大款。那个大款用金钱包装晓菲,为她制造声势,并成立了一个音像公司。千姿从她母亲那里承袭了高贵的气质和人格,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她懂得放弃,最终赢得了成功。就是这样两个性格和行为判然有别的人,张欣也借助方佩的口,给予同样的理解与宽容:“你可以不接受她的做法,但不要看不起她”。“你自己不愿做或做不到的事,别人不见得就不能做。”
《亲情六处》里的简俐清和余维沉既是同学,又是同事。面对话剧团分崩离析的惨状,两人都想有所作为。简俐清信奉适者生存的哲理,攀上赵总,“躺着”进入柏林俱乐部,作了“包姐”。经过一年的时间,简俐清赢得足够的金钱,然后全身而退,经营自己的服装店。余维沉虽然也冰雪聪明,悟透世道,但她却有她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即使走上断头台也要维持必要的优雅,虽然没赢得原始积累,却收获了人世间难得的爱情。这两个人互为情敌,本应彼此敌视互不往来,但是无奈她们恨不起来,遇到任何困惑的事情,总是想到对方那里诉说,倾听对方的意见。
在张欣的小说中,女性就是面对素不相识的婚外情敌,也克制不住难以言说的欣赏之情。在《仅有情爱是不能结婚的》这篇小说中,商晓燕面对有钱的房地产老总的回心转意,只得将智雄这样的绊脚石重又交回到遵义手中。两个女人初次交锋,商晓燕浏览家中的陈设,虽然是带着挑剔的眼光,“但仍觉得无话可说”,而遵义呢,不得不承认商晓燕是很漂亮,很有吸引力的。“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活得相当自我,自己是自己的圆心和半径,这让遵义自然而然想到一句广告词:收放自如的动感。”在另一部涉及婚外恋的小说《掘金时代》中,穗珠见到第三者素荷时,“不觉暗自吃惊,眼前的这个女人,无论从容貌到气质都是相当美丽与不俗,在这样一个尘嚣纷乱的毒气时代,洁净温婉的女孩业已绝迹,偶遇一位反倒勾起遗珠失碧的情怀”。当然这时,穗珠还不知道素荷和穆青的关系,即使等到她知道,她也不由叹到她的对手是“画中人一般的美女”,和这样的氧气美女在一起,穗珠有理由断定自己的丈夫付出的是全部的真情。这样一想,她顿觉遍体鳞伤、元气大损。
张欣又远非现代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她并没将批评的矛头直指男性,她关注更多地是物质对人的侵袭。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她都给予了同等的关注。她看到“中国男权制度不仅仅是女性所要致力于批判和消解的目标,它在严重压抑和窒息女性的生存与发展的同时,也压抑窒息着男性的生存和发展。在政治权力层面上,男权文化确实显示着强大的统治力量,但在文化层面上,它也使得男性的个体人格及个性被定性与压塑成一致的模式,因而,它的反人道和灭绝人性是针对所有性别的”①西慧玲:《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142页。。张欣在《掘金时代》中,借穆青之口,发出这样的感慨:“其实,男人比女人要麻烦得多。女人可以叱咤风云,也可以小鸟依人,都有可爱之处,还有哭泣和絮叨的特权。男人在许多事情上只能沉默,并且万事不能输,这座自尊大厦由金钱、权力和美女建构,这是颇有讲究的,完全是金钱和权力可以,完全是女人算怎么回事?!”改革开放给男性带来艳遇和机遇,但面对社会上激烈的竞争,男性同样会手足无措,身心疲惫。有的研究者注意到,这些程度不同地对男性表示关怀的女作家,往往正当中年,这自然让人联系到女性所拥有的独特特征——母性。“成年女性往往拥有作为母亲的‘身份欲望’,正是这种特殊的性别经验,促使她们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保护与给予的欲望。”张欣小说中的“男性关怀”无疑给女性主义批评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可能性选择,它是文化多元的标志。将女性写作的目光投入到“男性关怀”这一层面,是中国女性创作接受最新的女性观念的一个标志。
值得一提的是,张欣的“姐妹情结”所表现出来的“姐妹情谊”也就是女性之间的同性爱,是西方女权主义文学理论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它是一个兼具反抗和革命性质的说法。在女权主义那里,通过它号召女性群体联合起来,对抗庞大、悠久的男权世界,这是她们手中的工具。女权主义理论的这种主张,与张欣小说中赋予“姐妹情谊”的意义不同。前者的意义在于通过它与男权历史斗争,在于对男权世界及其给予女性的压迫的消解,其中充满了激进的火药味。虽然两者同样起因于对男性的不满和失望,起因于两性之间不平衡的关系,但在张欣这里,“姐妹情谊”与其说是冲锋时的大刀长矛,不如说是困守时的坚实盾牌。它消解掉剑拔弩张的兵戈相向,留存的只是温馨氛围中的相依相守,同舟共济。女权主义倡扬用同性之间的联盟与团结,抗争男权世界的坚固壁垒,“姐妹情谊”在她们那里是叛逆的武器。而张欣的文化立场以及由此形成的写作姿态,表明她是一个古典的理想主义者或者说传统维护者,而非斗志饱满的女权运动者。虽然都是对“姐妹情谊”的书写,张欣与女权主义却不在同一队列里。所以,“张欣不是一个女性(女权)主义者,因为在她的作品中,对女性的评判,对外界的评判,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用了一种男性的眼光。”①谢小霞:《面向大众的叙述和建构——张欣小说论》,《小说评论》2001年第4期。这里所说的“男性眼光”,实际上即指正统文化形成的性别定位与角色内容。无论她笔下的女性穿着多么前卫,生活方式多么现代,言谈多么惊世骇俗,在社会上多么独立,但在两性关系中,在情感追求上,她们的渴望与痛苦与传统女性所面临的期盼与不幸并无多少区别。她们依然以男性为自己的世界中心,依然把自己心情的浮沉维系于男子身上。当她们爱慕的男子无法满足其情感和精神需求时,她们的不快与伤痛由此产生,这时,“姐妹情谊”便成了她们躲风避雨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