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困境和解脱:《红楼梦》有关死亡事件的写作旨趣浅探

2018-11-28 18:28刘林云
写作 2018年4期
关键词:心路晴雯情爱

刘林云

贯穿贾宝玉成长过程的是诸多关乎伦理情欲、命运无常和个体价值缺失的“精神困境”。而对这些精神困境一层层的“心路解脱”,乃是贾宝玉否定世俗道路的先验实践,是他对生命无常感的承受与超越。贾宝玉的情爱世界(包括情爱现实和情爱理想)是其人生的核心场域,见证他这段精神困境和心路历程的,则是出现于其生命中的重大“死亡”事件①关于贾宝玉及与之相关死亡事件的研究,已有不少,诸如:成敏的《〈红楼梦〉的死亡描写与贾宝玉性格的发展》,《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3期;张云的《成长与死亡相伴——以贾宝玉的情感历程为视角》,《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4期。。这些死亡事件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关涉贾宝玉的情爱“理想”,即“二秦”之死与“二尤”之死,这两大事件都从他者的场域外在地介入贾宝玉的生命。第二类则关涉贾宝玉的情爱“现实”,即金钏儿之死和晴雯之死,这两大事件直接关乎贾宝玉个体生命本身。第三类是贾宝玉情爱理想与情爱现实的终极寓言,即林黛玉之死与大观园之殇,他在此同时作为旁观者和参与者,这种矛盾性正是其精神困境的最高表现,也是其心路解脱的最后一环。这些死亡事件指向贾宝玉现实或精神层面的“祭奠”。所谓“祭奠”,即指贾宝玉对过往自我不成熟的思想和存在状态的告别,并获得“死”后的思想超越和生命成长。本文试图在“情爱理想”和“情爱现实”两大层面上观照“死亡”与“祭奠”对于贾宝玉个体生命的意义。

一、“二秦”和“二尤”之死:个体生命与情爱理想的祭奠

“二秦”之死与“二尤”之死可以看成是一种呼应,二者都是从外界介入荣国府和贾宝玉的生命,也关涉着“情”与“淫”这一重大话题。

秦可卿和秦钟皆是贾宝玉个体生命与情爱追求的理想人物:秦可卿是他的理想伴侣,而秦钟则是他的理想化身。书中写宝玉与可卿会面是在楔子的尾声——第五回,宝玉年方十许,正是从童年走向少年,由懵懂而渐通人事的时期。此时安排宝玉梦中与可卿“有阳台巫峡之会”,紧接着令其与袭人在现实中“初试云雨情”,实在是给了他最初的“性启蒙”;这是他自我生命意识的真正开始,却也是其悲剧的起点。于此而言,无论现实还是精神上,秦可卿对宝玉的重要性都绝非寻常。至第十三回,宝玉听闻可卿之死,反应极怪:从梦中惊醒,既吐血,又执意连夜赶往宁国府,“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①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1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采用此版本,后不再注明。。这是贾宝玉第一次奔丧和祭奠,其反应激烈之程度绝无仅有。可以确知,宝玉在秦可卿之死中感受到的绝非伦理道德、淫荡卑贱,而是生命与情缘;作为功能性人物,可卿颇有写意象征意味。在某种程度上,兼具黛玉和宝钗之美的可卿才是贾宝玉的理想伴侣,可卿的引梦和逝去,恰恰敲醒了贾宝玉的“梦”,开启了贾宝玉情爱层面的悲剧,同时象征着大观园情缘的开始和悲剧的展开。他对可卿的哭丧正是他对生命中情爱理想悲剧的“祭奠”,可卿之死让他隐约看到了女子青春生命的短暂凄美。他开始从梦中醒来,明白那些美好的人和事物都会消失,他将痛苦地见证众多死亡。

此后,秦钟之死对宝玉的打击也十分大。秦钟乃宝玉第一个同性朋友,也是其心中的理想人物,二人一见如故、情趣相投。但曹雪芹同样未给秦钟太多笔墨,让他早早撒手人寰。秦钟因情而死,确切地说,这种“情”超越了礼法的界限,是世俗眼中的“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自是如此,而在世俗看来,秦钟与智能儿的私通也是不正当、为世所弃的。作为贾宝玉的化身,秦钟有着宝玉羡慕的外表,与智能儿不顾礼法的真情也是贾宝玉对爱情向往的一种实践。秦钟的悲惨结局却给宝玉当头棒喝,让他看到了礼法道德这条红线的影子,这外在的法则是其个体存在受到限制的一种表现,也是生命无常感形成的一大推手。而且,鲸卿之殁使宝玉反观自身,他明白自己同样可能悲惨死去,却无法得到性情上的满足。他怕自己的真情也被他人和礼法所扼杀,个体的欠然性终究无法得到弥合——而这种恐慌在金钏儿之死上才真正降临。

秦可卿和秦钟皆贾宝玉理想中“情”之先导,他们短暂的生命和悲惨的结局,无疑给年少的贾宝玉带来一种精神压力,外界种种已隐约对他展开包围,而此时他的精神困境才刚刚开始,也尚未真正展开自己的心路解脱。故而,在现实的奔丧祭奠外,“二秦”之死只关涉贾宝玉个体生命与情爱理想的浅层祭奠,贾宝玉的自我思想并未真正地完成蜕变。

“二尤”之死看似与贾宝玉并无太大关联,却从精神上直指了宝玉的“情爱理想”,明显比“二秦”之死更具精神化的贯通,贾宝玉的另一实验化身柳湘莲也走向了自己的归宿。

尤氏二姊妹首次出现在第六十三回,皆长相非凡,多情痴情,但她们在贾珍、贾琏和贾蓉等人又表现得极度荒淫。尤氏二人与宝玉并无太多直接的接触,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性情上的相投,尤其是尤三姐。第六十六回中,当小厮兴儿讲了宝玉的种种不肖,二姐认为,“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而三姐则别出他论:“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三姐真可谓是贾宝玉的知音,这也正表明尤氏二姐妹只是为“皮肤滥淫”所惑,本质上仍与贾珍父子不同。她们能够因情去淫,当真情战胜邪淫之后,她们便表现得极合本性,极为坚贞。她们由最初的“淫”变为“情”,并为情而死,表现出的品格与性情正是宝玉心向往之的。

尤三姐死后,并未见宝玉有何反应;尤二姐死后,也只一笔带过,写他“陪哭一场”。但我们应将“红楼二尤”作一整体来看,正如王蒙所言,“六十四回后半至六十九回,集中写了‘红楼二尤’的故事,可以算是一个插曲,一个变奏,颇具特殊性”②王蒙:《红楼启示录》,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页。。“二尤”从外界进入贾府,她们身上没有太多封建正统道德伦理的约束,以致一开始显出淫乱的一面,但她们最后张扬出的却是可贵的烈志真情。她们的出现和死亡所带来的轰动效果,直接与贾府礼法制度下的暗流涌动形成鲜明对比,也给情感被压抑的贾宝玉以一种精神震撼。

贾宝玉对“二尤”的“祭奠”也是精神层面上的。“二尤”能够幡然悔悟,义无反顾追求爱情,并接受因情而致的痛苦和悲剧,这就在向宝玉表明:生命是短暂的,而真情却需要用心去追寻和享受。尽管宝玉不自由,但他身边有众多鲜活的女孩儿,她们的青春与性情值得贾宝玉用生命去感知和珍惜。所以“二尤”之死也是宝玉精神困境和心路解脱上重要的一环。贾宝玉在“祭奠”她们的同时,也在向自己的过去告别,他学会真正地去享受周边的青春与美丽,并用生命去感知她们的辛酸哀乐。与“二秦”之死相比,“二尤”之死在现实上与贾宝玉的相关性更小,而精神上的相关性却更大。“淫”与“情”的搏斗在此也逐渐明了,贾宝玉选择的是“去淫就情”,乃是对过往的一种“祭奠”。

而且,贾宝玉在祭奠“二尤”的同时,还在“告别”柳湘莲。湘莲本放浪形骸于江湖,但一朝得到“情”的洗礼,便悟道而出家,显出一种看破红尘式的决绝。正是他的出家给贾宝玉“封闭”的精神境地打开了一个缺口,宝玉也须跟自己诀别。宝玉却又与湘莲不同:湘莲是顿悟,在顷刻之间弃世绝俗;而宝玉是渐悟,有着最完整的生命体验,能够点点滴滴地感悟正邪美丑、生死乐悲……可以说,宝玉是一个感知型的人物,他是为了感知爱而生。“他的人生观就是爱,得到了爱就是幸福,得不到爱就是苦痛,至于人生中的贫富贵贱,尊卑际遇,他是毫不在意的。”①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5页。

二、金钏儿和晴雯之死:个体生命与情爱现实的祭奠

之所以说金钏儿和晴雯之死关乎着贾宝玉情爱现实的祭奠,首先因为她们都是长期陪伴在贾宝玉身边的亲近之人,她们和宝玉互相深入地参与了彼此的生命,甚至可以说在她们身上有着宝玉朦胧的情爱因子;而最重要的乃是她们的死亡都与贾宝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构成了他自身在现实中追求情爱所面对的两大困境。

金钏儿之死是宝玉精神压力的第一个高峰,也是他心路解脱的正式起点。金钏儿之死,所关涉的因素有二:刚烈与越礼。前者表现金钏儿之品性,后者则是其受逐致死的根由。就当时社会纲纪来说,金钏儿说了两句极为不当的话:一为“金簪子吊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两句俗语也不明白”,二是“凭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前者是她越礼与贾宝玉“调情”,后者则是越礼谈及家庭内不正当之事。可最直接的祸首当是贾宝玉,正因他不知分寸地与金钏儿作了一番“调情”,才引得王夫人勃然大怒,逐斥金钏儿,并最终使其含恨而死。而金钏儿死后,尽管宝玉受笞,哄了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亲尝莲子羹”,但我们并未看到贾宝玉有太多悲伤内疚的表现;反而是在第四十三回,贾宝玉带着茗烟到水仙庵祭奠金钏儿,我们才真正读出贾宝玉的心境。贾宝玉对金钏儿的祭奠行动发生于第四十三回,与金钏儿投井而死相隔十一回,除情节上的安排外,或许还可认为年少的宝玉需要这样一段时间来反思自己。

贾宝玉从金钏儿之死所感受的已不仅是女孩儿品质的美好和生命的脆弱,更重要的是,金钏儿的死真正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一方面,金钏儿之死让他真切体会到了礼纪规范对他行为的约束;另一方面,他直接介入了事件,他的行为祸害到了他人,甚至导致生命的终结。正如其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所言,“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红楼梦》明显地区分了“意淫”和“身淫(滥淫)”。余英时曾就《红楼梦》专门讨论过“情”和“淫”,并认为情包括淫,“由情而淫则虽淫亦情。故情又叫做‘意淫’”。相反,淫决不包括情,这种狭义的“淫”乃是“皮肤滥淫”。②王国维、鲁迅等著,苗怀明选编:《红楼二十讲》,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282页。贾宝玉有情有欲,但其欲望是为真情服务的。他有机会像贾珍、贾琏一样“身淫”,只不过他不为罢了,而他对金钏儿所做的“调情”更多的是“情不情”的玩笑,而非心存不正的色淫。但这种“意淫”所带来的直接后果,乃是其情爱现实初始的破灭,仍然是悲剧性的,这不能不使年少的宝玉有更深的焦虑与思考。

贾宝玉在金钏儿之死上的反思,可能也并非产生于对外界的反叛心理,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叩问和剖析。他既想使自己的性情得以抒发,却又不能够“任性”,必须符合礼法纲常,考虑所作所为的后果。或许在这件事上,贾宝玉真正面对的是内心的自私、懦弱和任性。金钏儿被宝玉“祸害”致死,这是他陷入内心矛盾的开始,也是他心路解脱的起点。他必须在性情和任性之间权衡,既合“礼”地与群钗们抒发性灵,又在不自由的环境下寻求知己,护佑群钗。我们从之后的情节也可以看到,贾宝玉摔玉、斗气的行为明显减少,展现出来的更多是温柔的体贴和谅解。由此观之,金钏儿之死与贾宝玉对她的祭奠也是宝玉的心性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而后,及至晴雯之死,小说同样探及贾宝玉“情爱现实”方面的“死亡”与“祭奠”。晴雯有着黛玉般的风韵和美丽,有着金钏儿的刚烈,也有着袭人对宝玉的真情与关念;虽地位卑贱,但她敢于“不平则鸣”。在宝玉面前,敢于撕扇只求一时欢笑;在抄检大观园之时,敢于将所有箱中之物都倒出来,大骂王善保家的仗势欺人。她心直口快、敢作敢当,对贾宝玉尽显忠护,为宝玉病补雀金裘,临死之前还和宝玉互换贴身之物以表坚贞……她的善良、青春和坦率,一直守候在宝玉的身边,却在顷刻之间枯萎凋谢。晴雯被驱逐致死,表面看同金钏儿是一样的,都触犯了礼法要求,更深的原因却是人心的嫉妒和算计:有婆子们的诋毁,也有王熙凤等人的见死不救,甚至还有袭人的背后之语。成为宝玉的丫鬟,既是晴雯之幸,也是其不幸。正因贾母将其配给了宝玉做丫头,她才能在宝玉的庇护下尽情张扬自己的率性刚直;可也因正如此,她才被传统礼法视为“异端”,最终受到无情打压而身心俱损、含恨而终。而且显然,与金钏儿之死相比,贾宝玉对于晴雯之死的介入更为深刻,也更为复杂。

我们知道,《红楼梦》中有“影子”一说,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之一,袭人也是薛宝钗的一个影子:她们的性情外貌和言行举止都分别有相似之处。随着心路历程的发展,贾宝玉倾向于选择黛玉而非宝钗,晴雯而非袭人,就连送旧手帕给黛玉,宝玉也支开袭人,而让晴雯送去。贾宝玉的生命感悟和心路解脱越到后期,就越倾向于精神上的、非功利性选择。他最后只想一直守护着大观园中的这些女孩,即使她们会慢慢凋谢,他也能尽情地体悟群芳之美。可是,晴雯之死完全是外部势力的冲击造成的,甚至宝玉的众多亲人也是“刽子手”。死的是最亲近的丫鬟,可宝玉却无能为力,他所执着的美就这样被人摧残,心中的苦痛和哀伤最终迸发而出。

晴雯死后不久,第七十八回中,贾宝玉对她进行了两次“祭奠”。贾宝玉奉命写就的《姽婳将军林四娘》是隐秘的哀悼,忠贞不屈、勇敢赴死的林四娘正是“俏丫鬟”“勇晴雯”的比拟。而之后作的《芙蓉女儿诔》是贾宝玉的正式“祭奠”——这也是宝玉在大观园公众场所进行的首次“祭奠”。可以看出,与金钏儿之死相比,晴雯之死给贾宝玉带来的痛苦和震撼明显深刻许多。鲁迅曾指出,“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自己几次险些殒命,又切身感受了周边美好生命的消亡,“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①鲁迅:《清之人情小说》,见《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9页。。晴雯之死正是生命无常的结果,而这“无常”非为天意,乃是恶毒人心所致,生命的欠然性更为彰显。而面对生命的欠然性与个体价值的保留问题,贾宝玉的精神困境明显十分严峻,他该何去何从此时也显得更为迫切。

然而,贾宝玉依旧未能反抗,与家庭决裂。非不能或不敢,而是他的心中还有所“执念”,他的生命体验还有一个最后的高潮。整部《红楼梦》仅宝玉能从他人和自己的生命中看到“悲凉”,他的最后解脱,正待最后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悲凉。《芙蓉女儿诔》一文诔两人,既诔晴雯,更诔黛玉。晴雯之死,恰是黛玉走向死亡的先导;而黛玉之死,又是大观园理想破灭的象征,那才是宝玉精神困境和心路解脱的终点。

三、黛玉之死和大观园之殇:情爱理想与情爱现实的终极祭奠

“宝玉、宝钗之间的关系,是单一的,一元的,表面的,感觉的;宝玉、黛玉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多元的,内部的,性灵的”①牟宗三:《〈红楼梦〉悲剧之演成》,载张燕瑾、赵敏俐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论文选·清代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448页。,曹雪芹塑造宝钗和黛玉两个人物,既代表了现实性与精神性的两种选择,更代表了贾宝玉内心的两种冲突。所以他才长期徘徊于二者之间,往往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处于“情不情”的状态。可之后的他却逐渐走向了爱情上的“情情”,选择了精神性道路。这也是贾宝玉心路解脱的一大表现,而其最后的神启则自来于黛玉之死与大观园之殇。

《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情节到底如何,言人人殊,但林黛玉定是泪尽而亡,回归了太虚幻境,因为小说开篇就已暗示。她是宝玉最亲近的知己,但二人的木石之盟注定是悲剧:她是来还泪的,泪尽则身灭。而大观园应当在黛玉死后不久就变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彻底化为乌有。因为大观园是与群钗们合为一体的,当群钗们离去时,大观园这个理想的世界也在慢慢消亡;直至贾府被抄检、林黛玉殒命之时,大观园也寿终正寝了。

之所以说黛玉之死与大观园之殇同时关乎贾宝玉的情爱现实与情爱理想,是因为林黛玉和大观园一者是宝玉现实中最具情爱因子的知己,一者是其所有情爱事件发生的生活场所;而在精神层面上,前者是贾宝玉最心向往之的精神伴侣,而后者则是其所有情爱痴梦寄托的自由境地。但两者似乎都是贾宝玉无法永久触及的,他只能短暂地拥有与两者之间产生的美好。他的情爱现实与理想也正是在黛玉和大观园这两个最高的寄托体上走向了破灭。最大的破灭带来最大的精神困境,却也造就了宝玉最终的解脱。

有人说:“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男女所不能尽之情。”②伏漫戈:《〈红楼梦〉研究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页。这虽有失偏隘,但也指出了宝黛之间那份独有的爱情。林黛玉之死是贾宝玉最大的精神困境,同时又是其心路解脱的尾声。至于大观园的破灭,其实是所有人物命运悲剧的一曲挽歌。大观园本就建立在会芳园这个肮脏之地,“干净既从肮脏而来,最后又无可奈何地要回到肮脏去”,“这是《红楼梦》的悲剧的中心意义,也是曹雪芹所见到的人世的最大的悲剧!”③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页。正是有从大富大贵到悲苦凄凉的经历,贾宝玉才能彻底体悟到“无常”的悲剧,才能够在“死亡”的精神困境中达到一种无望,在绝地悟道,实现最终的心路解脱。贾宝玉的心路解脱,是一步步走向佛家的“无执着”。其为情而生,当心中所系之“情”幻灭时,他也无所留恋了,他的精神压力也就真正释放殆尽,必然会走向解脱。但他不沉沦堕落,也不会自杀。正如王国维所言,“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尤二姐、鸳鸯等人选择自杀虽说是一了百了,但是她们是因为有痛苦,有痛苦便是有欲望,她们“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④王国维、鲁迅等著,苗怀明选编:《红楼二十讲》,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7~8页。。贾宝玉在生活上是失败的,在精神上却成功了,他是唯一一个用自己的生命去感知世间冷暖而终得解脱之人。明末“异端”李贽曾提出“童心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若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⑤李贽著,陈仁点校:《焚书·续焚书校译》,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72页。《红楼梦》同样追求“童心”和“真心”,除了善良的心性和自由的情志,曹雪芹的“童心”和“真心”就是一直强调的“情”。大观园正是“情”的生长地,贾宝玉是“情”的集大成者。他的情既有专一的一面,又有广博的一面,对林黛玉的爱情越来越专一,而对其他人的博爱则越来越广泛,这两者都在一步步升华。

正是个体生命被动或主动地参与到了“情爱理想”和“情爱现实”的破灭之中,贾宝玉生命的欠然才更为迫切。而弥合这种个体价值的缺损,也就成了他完成一次次“祭奠”的原因——同时也是一种结果,直到最后大观园破灭,宝玉的“情”超脱出凡尘的拘囿,不仅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完整,更宣扬了一种向自己内心突围的彻悟。

结语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真正塑造的其实是“超越者”——从苦难的人世间逃离或超脱出去,全书许许多多的人物都在寻求逃离或超脱之路:自杀,信佛入道或者沉沦堕落。曹雪芹理想中的解脱之道就是“信佛入道”的“出世”,围绕着贾宝玉的情爱世界,他生命中出现的“死亡”就是他完成“祭奠”,从精神困境到心路解脱的具体呈现。曹雪芹让宝玉在种种“死亡”前同时作为当局者和醒世旁观者而存在,为的就是令他最后回归本真,看透俗尘的是非冷暖。这或许也是贾宝玉在逼仄的生存窘境下,能够去正视并试图弥合个体存在价值的欠然,最终走向觉悟的成长和蜕变的唯一路径。最后,借用刘熙载分别评价屈原和庄子的话来说,在红尘俗世的轨道下,贾宝玉是“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可在以情爱世界为核心场域的精神困境里,他却最终是“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①刘熙载:《艺概·文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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