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丹凤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凭着《弗兰茨·卡夫卡》一文奠定其在卡夫卡研究领域中的地位,他提出了“寓言”的概念,认为卡夫卡小说的实质是人存在的寓言。若干年后,本雅明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作了些补充,他认为“卡夫卡的作品是一个椭圆”,拥有“遥遥相隔的焦点,一个是神秘主义体验(这种体验首先是对传统的体验),另一个是现代大城市人的体验”①[德]瓦尔特·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83页。。结合本雅明的寓言理论,他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正如文学寓言世界一样,卡夫卡的文本是一个密封式的椭圆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传统的体验与现代的体验占据了其中相距最远的两端。尽管本雅明只是写了短短的几句话,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展开更多地讨论,让研究者忽视了对这一方向的探讨,但双重焦点的提法确实能启发人去思考更多问题。
卡夫卡的文章有那么一种“把人带到喜剧的可怕之中”②[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42页。的力量,但与其说“悖论”③悖论,英文即paradox,在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为:逻辑学指可以同时推导或证明两个互相矛盾的命题或理论体系。悖论也含有二律背反、倒转、似是而非等意思。、荒谬这些形容词是卡夫卡的标签,毋宁说卡夫卡赋予了这些词以崭新的意义。无论如何去理解悖谬的存在,始终是两种相反因素运作的结果。尽管卡夫卡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影响非常大,研究者皆言悖谬是卡夫卡的标签,但研究其叙事方式与悖谬生成之间的关系的较少,从双重焦点叙事这一角度来研究其悖谬生成机制的论文,目前笔者尚没有找到。因此,本论文的关注点不在讨论悖谬,而在讨论悖谬的生成机制:为什么卡夫卡文本中此与彼的相反结论能同时让人感受到?笔者认为卡夫卡的文本拥有双重焦点叙事的特质,而这种特质恰是卡夫卡研究中被广泛讨论的悖谬的前提。但这遥遥相隔的焦点在内容上来说,不是本雅明的传统经验体会与现代体会,更不是昆德拉的性与政治,而是“人”和“他的世界”。叙事学学者认为“叙述者干预可以表现为两类主要形式,即对故事的干预与对话语的干预”①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页。,而卡夫卡对叙事的干预,既表现在对故事的干预上,也表现在对话语的干预上。确切地说,卡夫卡的干预是作家独创性的干预。从叙事技巧上来说,是建构与解构手法的双重使用,个体所在焦点处于建构书写中,而世界所在焦点处于解构书写中。可以说,双重焦点的文本书写系统不仅仅挑战了传统的文本书写方式,也影响了文本意义产生的方式。
卡夫卡在日记中常常抒发他时刻感觉到被他人包围的恐惧,而在他的小说中,卡夫卡独特的文本书写,即人与世界建构与解构的双重焦点设置,让这种被他人包围的恐惧来得更加具体。据社会学家的观点,同一文化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得不面临一些同样的问题,这种问题不是人类所共有的问题,而是由特定文化及特定的生存处境所造成的,在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沉淀后,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融入民族的血液,而犹太民族就是这样的一个民族。卡夫卡作为犹太民族的一员,“无家可归”的感觉同样融入了他的血液。他曾写过一段话:“无论从哪方面看,一个人住在柏林对我来说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不仅在柏林,在其他地方一个人生活同样是不可能的。”②[奥]卡夫卡:《致密伦娜书简》,叶廷芳、黎奇译,《世界文学》1989年第6期。卡夫卡的小说自始至终都以超现实的、令人惊恐的笔触清晰地揭示了主人公“心中的寂寞”③[奥]马克斯·勃罗德:《卡夫卡传》,汤永宽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
个体作为卡夫卡文本双重焦点叙事的一端,具有重要地位。他不仅仅是文本设置的核心,他还支撑着背后所有由他代表的东西,包括个人的原则、立场与意义等。《城堡》《诉讼》《失踪者》都写出了一种无可依傍的失落感。《城堡》中的K带着一种惆怅的心情进入城堡的辖区内,他为了拥有城堡的居住权,展开不懈的努力,却一次次失败。但是带着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触进入文本的个体,却是文本叙事中最确凿存在的个体。在文本中K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首先他是一个拥有名字的人,作为一个社会人,他也拥有一个社会性的职业——至少他自己认为——土地测量员,文本在设置K存在的同时,也为他设置了一个生存目标,那就是取得在城堡下辖村庄的居留权;当然更重要的是当城堡当局想要找他的时候,总是随时都能找到他,这是K真实存在的最重要证明。《诉讼》中的K拥有更加牢固的身份与地位,他是一个银行襄理。他的生活圈子是固定而狭窄的,他每个星期接触的人基本上都是工作上的同事、银行的客户和邻居。此外,他还有一个情人,每个星期见一次面。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工作地位,整天想的是如何与经理相处得更好些。《失踪者》的主人公卡尔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年轻人,他一直踏实生活,盼望凭借自己的正直品行与任劳任怨得到幸福。在人的身份设置上,卡夫卡文本的所有主人公都毫无疑问具有真实性,名字、身份、居住地址(作为社会人,这是与他人联系的要素)。除了卡夫卡的长篇,他短篇中的主人公也同样具有这些特征,以《变形记》为例,格里高尔作为一名保险员,拥有名字、职业与家庭,即使在一天早晨变成了一只甲虫,他仍然是名叫格里高尔的个体,仍然像人一样思考,他对家人的关心溢于言表,对妹妹以后的生活忧心忡忡。《饥饿艺术家》中的主人公,则想凭借证明饥饿的艺术性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可见在卡夫卡的文本中,主人公都拥有作为一个人的真实存在所需要的要素。但奇怪的是他们的存在又并不被真正接纳,所以K们必须继续一个悖论:尽管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真实存在是确凿无疑的,却必须靠自己的努力去达到让他人承认自己存在的目的。这一努力过程,就是卡夫卡笔下主人公作为个体为自己的生存所努力的建构过程。
海德格尔认为“人之所以使用他人这个称呼为的是要掩盖自己本质上从属于他人之列的情形”②[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47页。。卡夫卡在日记中抒发了他时刻感觉到被他人包围的恐惧。同样,在孤独三部曲中,与人所处的一端对应着的他人世界,也是陌生而令人恐惧的所在。在《城堡》中,处于与K相对的另一叙事焦点代表是克拉姆,克拉姆是K的梦魇,与K的确凿存在不一样的是,克拉姆的存在与否是一个谜,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克拉姆,他总是处在“非可知而又不是秘密的位置上”③[法]雅克·德里达:《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德里达访谈录》,何佩群译、包亚明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36页。。克拉姆是一名经常往返城堡和村庄两地的城堡官员,酒店里就有专门留给他的房间,酒馆老板娘和弗丽达曾经是他的情妇。按常理他应该是一个被村庄里的人所熟悉的官员,但相反的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没有人真正见过他。比如,一次K下定决心要见到克拉姆,亲自向他陈述自己的请求,在他得知克拉姆在酒店后,他冒雪来到旅馆,女招待和他说这会儿克拉姆正准备离开旅馆,雪橇已在院子里等着他,K赶紧守在雪橇边,哆嗦着等克拉姆出来。和以前一样,K的企图莫名其妙地被知道了,克拉姆的秘书出来告诉K,无论他离开雪橇马车或者留在那里,都不会见到克拉姆,K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结果他刚一离开雪橇,别人的神色就表明克拉姆已经坐雪橇走了。K无论怎样都无法见到克拉姆,克拉姆是那么不真实,他从何得知K守在雪橇边呢,在K离开雪橇的短短时间里他又是怎么从酒店出来坐上马车走掉的呢?一切都是一个谜,你甚至可以设想,克拉姆可以一会儿变成马夫,一会儿变成秘书,一会儿变成无关紧要的路人,从而能不被发觉地从旅馆出来,并坐上马车走掉。因此克拉姆这个名字作为一个符号失去确凿的指向,同样也就不再具有现实意义。与此相反的是,老板娘却对K要求:“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别提克拉姆的名字。您管他叫‘他’或者什么别的都行,就是别点名。”④[奥]卡夫卡:《城堡》,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4卷,赵蓉恒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94页。这对竭力摆脱客体地位而努力建构存在空间的K,无疑是一个打击,克拉姆就是对K的生活的一种解构。对K而言,他要寻找的对象被拆成了名字与实体两部分,名字不再意味着确凿的实体对象,所以他终究也不能根据克拉姆这一名字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主体地位。同样地,意义也在这一过程中消解了。在另一叙事焦点的映衬之下,个体K的姿势就是全部。《诉讼》中的法官也只是一个名字的符号,甚至连克拉姆这样具体的名字都没有,只有“法官”这一泛泛的职位称呼,面目模糊,他主宰着K的生死,却又虚无缥缈,他有着华丽的画像,却是虚构的图片,好像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双重焦点叙事既让他人的存在与“我”的存在息息相关,又让他人的存在解构成符号,难以捉摸、真假难辨。无论是《城堡》中的K还是《诉讼》中的K,当局总能随时找到他们,但K永远不知道克拉姆是谁,克拉姆在哪里。所以,作为个体的K永远是被排斥在外的客体,没有资格成为世界中的一员,最后只能在耻辱中死去。萨特认为,我对他人的认识有两种态度:一方面我认识到他人是使我成为对象的主体,这是一种羞耻;另一方面,我又领会到我是使他人成为他人的自由对象,这是一种傲慢,也是在他人面前重申我的自由。⑤[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70-530、470页。一方面我要设法从他人的掌握之中解放我自己,反过来去控制他人,另一方面他人也力图从我的支配之中解放他自己,竭力要奴役我。⑥[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70-530、470页。这种共存关系是正常的社会关系,但是在卡夫卡文本书写中,却并不能得到完全的体现。这是因为当个体与他人共存时,他人的目光令个体成为了他人的客体及观看对象,所以,个体要行使自己作为主体的权利必须也要置他人于自己的目光之下。但是在卡夫卡的文本中,这种对等的权利并不存在。文本书写建构了主人公作为个体存在的真实性,但是却并没有建构同样真实可靠的世界他人,他人处于另一解构文本书写中。
法国诗人N·阿那德(Noel Arnaud)说:“我就是我占居的空间”①Gaston Bachelard.The Poetics of Space.New York:Beacon Press,1994,p.137.。卡夫卡小说中的空间带给阅读者很深刻的印象,我们不会忘记地洞,不会忘记《城堡》里的小酒馆与教室,更不会忘记俄克拉荷马大剧场。“在卡夫卡小说中,空间不但为主人公的活动提供了背景,其本身也是主人公存在状态的一种象征。”②张德明:《卡夫卡的空间意识》,《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年第4期。该文认为从互文角度考察,卡夫卡主要作品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叙事空间:封闭的私密空间表现了作家作为流放者和边缘人的空间焦虑;过渡的空间象征了作为流放者的无定点性;而不可企及和超越的空间则体现了作家在形而上境界的执著追求。的确,空间作为人物活动的场所,与主人公的生存息息相关,卡夫卡作为一个犹太人,边缘人,他对空间的关注更为密切。在卡夫卡的文本中,出现了为保护私密空间而焦虑不安的小动物,而主人公K更为进入陌生空间费尽心思。在本论文中,双重焦点叙事在空间上的体现,能让我们进一步了解K与他的世界在空间上的关系。
宇文所安认为:“内驱力就是驱动叙述的推动力:是谁或者是什么对事件的发生负责?这又如何结构和定型整个叙事?”③[美]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页。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包括三部长篇小说,主人公行动的内驱力可以说都是源自空间的焦虑感。《诉讼》中的 K作为一名银行襄理,他生存的空间简单而确凿,银行是他工作的场所,他在这里接待客户;租住在格鲁巴赫太太那里的一间房间,是他休息之处,或许他偶尔还会去一下教堂,陪经理去参加聚会或会见客人。可以说,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一些谨慎而疏离的平凡人,他们并不想影响他人的生活,对自己所生存及工作的空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与坚持,一旦他们建立起自己的有限空间,这个空间就是他的外壳及据点。《城堡》中的K终其一生都是为了在城堡中拥有生存的空间而奋斗,尽管“到处都是怀疑的目光,冰冷的语言和推拒的手,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开与村里人沟通的渠道,被他们承认和接纳,被遗弃的感觉强烈地占据着他的心”④车成安:《卡夫卡思想与创作中的犹太情结》,《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9年第3期。,但他依然为生存而竭尽全力。从另一角度看,这也是他企图在城堡管辖范围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空间与归属感的行为。《失踪者》中的卡尔离开自己的家乡踏上美国的土地,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为的是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所以当俄克拉荷马大剧院以一个具有归属感空间的名义发出呼喊,“俄克拉荷马大剧场在呼唤你们!……谁憧憬未来,谁就是我们的一员!每一个人都受欢迎!谁想当艺术家,请报名吧!我们剧院可以让每一个人都有用武之地!”⑤[奥]卡夫卡:《失踪者》,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2卷,张荣昌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29页。这深深地吸引了卡尔。而卡尔在西方饭店任职电梯员时,这份在别人看来非常枯燥无味的工作,卡尔却干得异常认真,这一窄小空间的暂时归属权无疑也起了一定作用。甚至我们可以说在卡夫卡的短篇中,主人公对空间的向往与坚持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在试探了自己的腿脚之后,在房间享受了爬行的快乐,并因此在墙上留下液体的痕迹,这种痕迹也正是对房间的主权宣示。《地洞》里那只不知名的动物,可能更加形象地刻画出卡夫卡以及他笔下的主人公对空间仿如病态般的固执与不安。地洞的安全措施是无可挑剔的,然而,地洞也依然存在被侵入的可能,一想到这种可能,小动物就处于永恒的恐惧中。这种建构自己空间的努力可以在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中感受出来,而担心空间被瓦解的恐惧不安也始终伴随。从卡夫卡笔下主人公的焦点出发,空间是一种必须且最值得依靠的存在之一,空间是安全感的前提,尽管忧虑与恐惧始终存在,但在自己能把握的空间中习惯恐惧欢迎恐惧,则证明自己还是生存着,且有生存的皈依。所以卡夫卡在写给菲莉斯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在我的身边紧紧缠绕着那些幽灵,那些因为办公室而阻止着我离开的幽灵。它们日日夜夜地附着我。如果我能自由的话,那么能按照我的意愿去驱逐它们将会是我的快乐。但是它们已慢慢地沉聚在我的心头。只要我还未曾得到自由,我就不想被别人看到,也不想见你。”①[奥]卡夫卡:《致菲莉斯情书》,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10卷,叶廷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7页。空间被侵入的后果是,恐惧将控制个人的生活及内心的自由,《诉讼》一文也描述得很清楚,K像狗一样死去。
他人世界的空间,是以完全不同于K的空间叙事焦点来描写的。K的空间一如前面指出的,是简单而固定的存在,而《诉讼》中的K在自己的房间被捕;在毕斯特纳小姐的房间被审讯;法院的预审室平时是一户人家的起居室,只有在预审犯人的时候才装扮成预审室;K在银行的杂物间目睹法院的鞭挞手鞭打弗兰茨与威廉(这是K被捕时看守他的两个法院方面的人);经过K的多次寻访终于发现法院设立在一栋平民公寓的顶层阁楼里,里面弥漫着灰尘,当K想办法混进去之后,却因为在里面无法呼吸而不得不被抬出来;K在教堂里被牧师宣布有罪;在某一天的早晨K在某一不知名的露天场所被处死。世界的空间具有拆卸重组的功能,只要有需要,任何空间场所都能改头换面。平民的起居室与法院的预审室、杂物间与处罚场所等等,名字与空间不再具有一一对应的关系。明显地,当K不再信任自己所背负的外壳时,也就卸下了自己最后的尊严。卡夫卡描述K的视角与描述他人世界的视角具有巨大的裂痕,这种反差,很难在别的作家那里看到。《城堡》中的 “城堡”作为一种象征却具有了更隽永的意义。城堡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K为了得到许可证,决定去找城堡里的伯爵,可是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他也无法靠近城堡一步,找来找去,又回到了前晚的那家客店。之后K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一个进入城堡的机会,而这也意味着他永远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更加无法拥有自己在城堡辖下的合法空间。《城堡》里的空间虽然不像《诉讼》里那样名称与实际用途严重不相符,但某些场合与名字的结合也具有解构的意味。K被赶出旅馆后,竟然住进小学校的教室里,晚上他和弗丽达以及助手们住在这里,把教室里的桌子烧来取暖,白天老师和学生们来了之后,他们急急忙忙地在双杠上悬挂的被单后面穿好衣服离开,卧室又变成教室。作为城堡官员代表的克拉姆所出现的空间更是飘忽难寻,明明克拉姆住在旅馆,可是转眼间他就处在旅馆外面。《失踪者》中的卡尔从踏上美国那一刻起,就在不同的场所转移:从轮船到纽约舅舅家,从纽约舅舅家到乡村别墅,从乡村别墅到小客栈,从小客栈到西方饭店,从西方饭店到平民居室,最后到俄克拉荷马大剧院的应聘现场。这些空间的不断转换不是以卡尔的意志为转移的,卡尔莫名其妙地被迫从此地转移到彼地。其实卡尔是一个诚恳而努力的人,一直想要安顿下来,过自食其力的生活。过于频繁、突兀且不可预测的空间变换,使空间名称对卡尔来说成了一堆符号。
卡夫卡在1913年的日记中讨论《判决》一文,认为人物名字中所含有的单词“feld”“指出了相互间的关系”②[奥]卡夫卡:《日记》,《卡夫卡集》,叶廷芳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531页。。“feld”是德文,相当于英文的“field”,而“field”正有“领域”的意思。可见领域即空间暗示了人物间的相互关系。假如说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是在努力建构自己的空间,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那么主人公所处的世界,则在用一种不确定、突然及飘忽的空间呈现,来解构空间作为场所所具有的确定意义。不但如此,《诉讼》中K的空间还被随意闯入,主人公对空间安全的忧虑也因此成为事实,K失去对自己所处领域的控制,这也确实反映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同样的,在双重焦点叙述下,K的空间的固定性,被另一解构性质的焦点慢慢消解,K所生活过的场所失去唯一的指向性、固定性、可把握性,也就失去了自己生活过的物质证明。
作为哲学名词的时间具有深奥而复杂的内涵,我们在这里探讨的只是卡夫卡作品中尤其是他的三篇长篇小说中的时间。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时间具有双重内涵,各自固守一个叙事焦点。主人公所在的焦点坚守的是我们日常的线性时间(钟表观念),而围绕着主人公的世界时间却蕴含着一种绵延、连续、不可分割、无始无终的哲学意味。
对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而言,事件一旦开始了它的时间之旅,就必然可以得出一个过去、现在与未来,也即可以得出原因与结果。《诉讼》中的K在一天早晨突然被捕了,从这一天起,他就努力地为即将到来的诉讼而奔波,他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他聘请律师、拜访画家、追寻法官,直到最后他被突然处死。在这一事件中,K的时间是按照线状向前延伸的,他一开始试图说明自己是无辜的,后来又幻想能得到一个无罪释放的结果。《城堡》中的K半夜来到村庄,在希望城堡官方肯定自己是城堡所雇的土地测量员的迫切愿望下,开始了奔波之旅,尽管他始终没能展开任何土地测量的工作,也没有得到城堡的直接任命,但对K而言,他所经历的时间都是有顺序的。K争取自己生存权利的过程是清晰而有条理的。他先打电话给城堡,城堡坚持他必须先取得居住许可证,但拒绝他去城堡的要求;电话联系不再可能后,K把希望放在了信使身上,却发现信使自己也在渴望有朝一日能见到城堡的长官,显然通过信使进入城堡也是不可能的;K再想到城堡委任的村长,村长却回答村里根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村长还进一步指出,此前城堡高级官员克拉姆给K的那份工作函只是一封私人信件,和工作没有任何关系;紧接着K勾引了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希望借助弗丽达见到克拉姆,最终愿望还是落空。从开始到最后,K都是按照钟表时间来行动。《失踪者》中的卡尔所遵循的时间也是线状的,时间随着他在美国的行动而流逝,他在舅舅家学习生活,在纽约郊外的乡村别墅遇到克拉拉,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后被格雷恩陷害,离开舅舅家之后他遇到了鲁滨逊与德拉马什,被他们骗光身上的钱,后来又去了西方饭店打工,最后到俄克拉荷马大剧院应聘。短篇《在流放地》中,探险家接受邀请,去观看判决机器对士兵的处决,而后离开。《乡村医生》《判决》《饥饿艺术家》等都是按主人公的行动进行线状时间叙述。可以说,卡夫卡笔下主人公的时间叙事是基于他们正常生活的愿望,他们有着单纯的本质与确凿的姿态,并追求事物的合理进程。这种愿望与线状时间紧密相连,反作用于文本,使文本清晰地呈现出个体所经历事情的先后顺序。
钟表时间对个体而言更重要的一点是:时间是促使个体保持主体意识的关键,因为时间联结了个体的过去与未来,个体通过追溯过去联想未来,而坚信自己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拥有的权利,是重要且一定能争取到的。正如本章开头指出的那样,在卡夫卡的三篇长篇中,主人公一开始就被抛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所以K们在一开始常常想起过去。例如《城堡》的前半部分中,就提到K想起来他的故乡,“故乡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乡思一时间填满了他的心房”①[奥]卡夫卡:《城堡》,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4卷,赵蓉恒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页。,在回忆故乡的时候,K还记起了自己的第一次胜利:
一天上午——那平静、空旷的广场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K不记得此前或此后还有哪次曾见过广场有这样豁亮——他却轻易得出奇地爬上去了;在围墙的一处他曾多次失败的地方,这一回他用牙咬住一面小旗,第一次冲锋就成功地上了墙。细碎的砖石还在沙沙滚下,而他已经高高地昂然站在上面。他把旗帜插在墙头,风展旗,旗飘飘,他举目远眺,他俯视地面,他回首顾盼,他看地上似乎要沉入地面的一个个十字架;此时此地没有谁比他更高大了。……当时他就感到这胜利的自豪感将永远鼓舞他,一辈子受用不尽。①[奥]卡夫卡:《城堡》,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4卷,赵蓉恒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126、82 页。
无疑对往事的胜利回忆也将激励着他为自己目前的生活奋斗,在他扶着信使巴纳巴斯在雪夜中行走时,“这种自豪感就出来帮助他了”②[奥]卡夫卡:《城堡》,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4卷,赵蓉恒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126、82 页。。另外,《诉讼》中第一章也用了整整一段的篇幅讲述K以前在春天如何消磨他的时间。而且K的这种努力甚至隐隐指出了K的未来,尽管在卡夫卡的文本中,个体的这种努力必然遭到消解,但是这种生存的努力也能在所谓看不到的“未来”中得到某种肯定,汉斯就觉得K在不可思议的遥远的未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但与其说K拥有这种未来,不如说这种对自我的坚持向读者显示出一种关于人生存境况的未来。
相对于主人公时间的线状流动,围绕着个体的世界时间是点状的,具有休止符般意味深长的表情。点状时间的呈现,我们可以看做是一种停顿,也可以看做是一种永恒。这种具有哲学意味的时间,使这一叙事焦点与立足于K的另一焦点相互对照,不但立足现实,更能深入到哲学的范畴。《城堡》中的城堡仿佛一栋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建筑物,时间对于城堡而言是不重要的。城堡本身就是过去、现在、未来,与城堡有关的事物也因此披上了一层神秘而永恒的外衣。突然出现的政府官员,突然消失的政府官员,克拉姆的来临与离去仿如撒旦般诡秘,与城堡有关的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而且也在城堡辖下的村庄里造成一个永恒的话题。在这里,一封信的传递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关于K的聘任信,村长声称年代久远无法再寻,而那里的机关却派给了K一名专用信使。克拉姆从旅馆到达马车的速度惊人,可是K花一整天也不可能看到他的踪影。《诉讼》中的法院也具有同样永恒与停顿的意味。正如温弗里德·库楚斯指出的那样,“‘要看清楚,这个巨大的司法机构好像是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中’,它‘是永远不变的’。显而易见,这里的时间已远远超出了小说可能包含的时间进程,已达到了处于‘无限’之中的过去和未来”。③[美]温弗里德·库楚斯:《卡夫卡的〈诉讼〉和〈城堡〉中叙述的方式与时间的演变(1964)》,叶廷芳主编:《论卡夫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94页。法院发出的逮捕令可能在任何时间送达,K的案子是紧迫的,可是第一份抗辩书还没递上去;尽管不知道审讯什么时候到来,可是判决却随时都可能来到。法官作为一种象征物,好像一直存在,却从来没有出现,只有虚幻的法官画像永恒地微笑着,一如蒙娜丽莎。《失踪者》中俄克拉荷马大剧院的时间也具有无限延展的可能,它声称欢迎所有人,但是它的真实性与法官的长相一样存疑。大剧院的招聘时间长达一年,而这一年的招聘还未结束,第二年的招聘又开始了。
在世界这一焦点中,叙事具有狂欢的性质。时间变得不再可靠,时间在解构自身,也在解构K们的生活。由于文本设置的双重焦点书写方式,个体一方在建构自己的世界,目的是重新拥有主体地位,摆脱目前的处境。世界一方在解构个体的企图,也就是把个体紧紧地控制在可视范围之内。世界倾向于把K们带进这个世界的独特性消解掉,在《城堡》这样做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消解掉K对往事的回忆。这种消解方式也与时间有着密切的关系,那就是用现在已经甘心失败、甘心永远处于城堡控制下的人们的失败往事,来消解掉K对往事的信心。巴纳巴斯一家因为阿玛莉亚拒绝成为城堡官员的情妇而受罚:一家人永远被村民隔离,成为比村民地位更低下的贱民。这些旧事重提的目的,就是让K也同意自己的处境变得毫无希望,除非他能接受城堡的处事方式,那就是在不断的审讯中去接近城堡,但K声称“我对任何审问都很反感”④[奥]卡夫卡:《城堡》,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4卷,赵蓉恒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126、82 页。,并且K还认为“我不需要城堡的恩赐,我只想讨个公道”⑤[奥]卡夫卡:《城堡》,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4卷,赵蓉恒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126、82 页。。这种执着追求主体地位的行为,在世界的永恒时间面前注定无法实现,人生存的短暂与意志的脆弱,将K拉向永恒的失败,那就是在世界美杜莎的目光中成为石头般的存在物——不再拥有过去也不可能拥有未来,而成为世界意志下的现存物体,不再有独特性,不再有主体诉求。
总而言之,卡夫卡的文本呈现出一种双重焦点叙事的特质。他曾在随笔中评述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这里面有一种信仰的价值吗?人们总不能不生活吧。”“恰恰在这‘总不能’中存在着信仰的疯狂力量;这一否定中这种力量获得了形象。”①[奥]卡夫卡:《日记(1910-1923)》,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5卷,叶廷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76-377页。可以说他对普通人“欲生活而不能”的悲剧有一种深刻的认识,并将其投射于文本书写中。个体在努力建构,而世界却在千方百计解构。无论是K在建构空间上的坚持,还是K在时间上以往事作为自己的支撑,最终只能归于失败,以致双重焦点叙事作为一种否定的力量在他笔下得到最为淋漓尽致的体现。卡夫卡双重焦点文本与存在主义在意义上有亲缘关系,但文本书写方式的独特,与存在主义小说又拉开了距离;尽管能在文本中看出存在的困境,但文本建构与解构的双重焦点设置,不仅仅讲述了“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②[法]萨特:《禁闭》,袁树仁主编:《萨特戏剧集》,冯汉津、张月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52页。的可怕,更透露出个体争取主体地位而不能的无奈,世界一方的解构性质让人永远无法接近世界,也就谈不上与世界平等对话,人只能作为世界的客体,体会持续不断的屈辱,却无法体会自己作为主体的骄傲。这种比存在主义更悖谬的文本意义,必然只能从建构与解构的双重焦点叙事技巧设置中去体会。因而卡夫卡在文本中深刻地表达了人在“无法忍受”与“必须接受”之间的困境,“这种由于他人的目光而产生的自在的僵化乃是美杜莎神话的深刻意义之所在”③黄颂杰、吴晓明、安延明:《萨特其人及其“人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26页。,美杜莎的目光会让被看者变成石头,与这种形象的比喻相对应的是,他人的目光可以对K产生两种影响:一是让他成为城堡世界(或法的世界)的客体,二是让K按照世界他人的目光来重新判定自己。这两种处境都是卡夫卡所无法忍受的,但K们却只能永恒处于这种处境中。同时,我们也能从双重焦点叙事中感受到视点的碰撞与意义的差异,从而在建构与解构中撕裂、交错,探射灯一般地幻化出美妙的阅读感受。对卡夫卡的作品而言,不仅仅是文本内容与文本形式,甚至各种意义都在时刻不停地进行着自我衍生意义的进程。可以说,对个体与世界的痛苦关注及文本书写方式的创新,令卡夫卡开创了文学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