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建文
作为70后批评家代表人物的梁鸿,在十几年的学术研究中成果颇丰,出版有学术著作《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史》《新启蒙话语的建构:〈受活〉与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与社会》,发表了数量众多的评论、随笔、散文等。然而对于文学及文学研究本身,她也充满了怀疑,她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大地、心灵没有多少关系。她质疑自己的评论家学者身份,承认自己在写作家作品评论的时候,以某种高义漂浮在作品之上,用词语的游戏、巧妙的修辞、新奇的辞藻,判断和指述着作品,并无真正的所指。在深刻剖析与自我反思之后,我们看到梁鸿找到了一个虽曲折但有效的突破口,即重返“梁庄”,重回故乡。发表在《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便是作者自我突破的有效探索,以此抛弃高义的漂浮,进入生活的内部,寻找生命的肌理、文化的逻辑和历史的空间。“梁庄”作为一种文学存在,获得了一种命名,被文学界广泛认可。不难看出,此时的梁鸿,是用一种遥远而略带深情但又有些怜悯的“腔调”塑造“梁庄”,是“他者”用“外视角”俯视着“梁庄”,并未真正完成作者精神返乡的文学诉求。
及至2017年出版《梁光正的光》这部小说,我们欣喜地发现,“梁庄”不再是梁鸿基于自己对文化、对生活的理解用自我认知建构的故乡,她“关注的目光逐渐由社会与时代转向自我与内心,创作的风格也逐渐由非虚构的写实一步步走向虚构与想象”①徐洪军:《在意义的追问中呈现反思、乡愁与创伤——论梁鸿的文学创作》,《百家评论》2018年第2期。,作品通过叙述梁光正“知罪”“忏悔”“救赎”的个人历史,勾连起梁庄的当代史,既寄托了身为“梁庄女儿”的深深的乡愁,又完成了作者本人“由外向内”,从对社会和时代的外在审视向人物内心的灵魂拷问的转化。在对梁光正的身份进行悖论式的审视后,拆解了当代历史的合法性,开拓了独属于梁鸿的文学空间。
“忏悔”一词来自于西方宗教活动,本是人类基于对原罪的恐惧和对天国的向往而产生的一种神圣的宗教情结,在《基督的人生观》一书中这样解释这种情结:罪感不是一种不健康的情感,而是真正意识到上帝后产生的必然结果,对上帝的信能够引导我们去忏悔我们的罪。这里的“罪”与现代法律意义上的“罪”不同,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过”“过失”之意。正是这种罪过、罪感,决定了人的不完整性,需要通过他者或自我忏悔的方式得以拯救,从而减轻良心的不安,体现人类的超越性存在,更好地担负起人对自身、对环境、对人类的责任。
《梁光正的光》多次提到梁光正对“过去的错误”的忏悔。作品描写了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家庭。梁光正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妻子,四个年幼的儿女,生活在50年代的中国北方农村。因为各种原因,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而且在特殊的历史年代,精神层面的尊严感、独立感等也成为稀缺之物。这样苦难的家庭,在中国当代农民家族叙事作品中并不少见。如梁斌的《红旗谱》和柳青的《创业史》。前者,朱老忠的父亲朱老巩被地主冯兰池活活气死,姐姐被冯兰池侮辱,虎子(朱老忠)被地主的狗腿子围追以斩草除根,不得已远走关东以图活命。后者,梁三老汉创业的梦想历经几个时代而无从实现,他爹为给他娶媳妇拼死拼活盖起的三间瓦房不仅没有守住,连自己的媳妇也因为产后受风而死。张贤亮的《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也讲述了类似的苦难故事。余华的《活着》更是以苦难为主线贯穿了富贵的一生,家产因赌而失,女儿因难产而死,儿子因抽血过多而死,妻子因软骨病而死,女婿被水泥板夹住而死,外孙吃豆子过多撑死。宿命式的苦难似乎是农民形象当代书写的必然方式。然而,通过对以上文本的认真阅读,我们也可以明显地发现,“苦难”之于农民而言,并没有导致或形成某种“罪感”。朱老忠二十年后闯关东回来,带回来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体贴知礼的老婆和两个魁伟健壮的儿子。在后来的情节发展中我们看到朱老忠在家族之中始终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一家之主”,是妻子儿女的依靠,也受他们的尊重。《红旗谱》中梁三老汉虽和继子梁生宝在互助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曾经父子一心拼命创业的草棚院这一家人的矛盾尖锐起来,并由此引发出一系列的家庭悲喜剧。然而最终梁三老汉在新时代精神的感召下,与儿子梁生宝齐心奔向了社会主义的大事业。《活着》中的富贵经历种种天灾人祸之后依然选择以坚强的隐忍为活着而活着。《梁光正的光》却极不相同,不管是为父的梁光正,还是几个子女,都存在着深深的“罪感”。作为父亲的梁光正,在六十五岁以后,热衷于寻亲报恩。从寻找死去的外婆、舅舅,到众多散落于各地的表兄弟表姐妹们,直至到寻找早年帮助过他和勇智的一些人等,工程浩大,几近疯狂,打破了儿女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然而梁光正却乐此不疲,陶醉其中。梁光正和儿女对寻亲这一事件的截然相反的态度形成了特有的张力。梁光正与儿女之间因寻亲而形成的紧张关系因梁光正提出“要去寻蛮子”而再度升级,冬雪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地指责作为一家之长的梁光正,“你知道冬玉为啥心老慌她是吓的啊你知道冬竹为啥胆小怕事为啥成天说不了一句完整话为啥天天像梦游一样她是吓的啊她自卑她害怕她担心过了今天没了明天你知道我成天半夜惊醒害怕又出事了又吵架了又要出人命了你又叫人打了你现在老了就服服老安生几天大家也过几天安生日子……”①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作品中这一段话没有标点,没有任何渲染情绪的词语,完全是口语式的情绪宣泄,暗示了长久压抑在冬雪意识深处的想法。冬雪几近歇斯底里的情绪爆发给梁光正以最直接的打击,他承认“算我有罪,好吧?我对不起你们,以后都别管我,就权当没有你们这个爹”②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晚年的父亲在儿女狂风暴雨的指责与审判之下,悲伤愤怒委屈无奈,他“认罪”了。
梁光正罪感意识的复苏主要指向“家”的层面。他深深地为妻子不幸的一生表示悔恨。刚结婚时的“麦女儿”健康文气性格好,与梁光正成家后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老大牛儿因难产而死,梁光正被打成反革命遭批斗浑身是血,麦女儿被吓病,1977年受人欺负中风偏瘫从此卧床。梁光正说:“真心疼你妈,跟着我,没享一天福,成天担惊受怕。”“梁光正站在妈的担架前,像个罪人。”①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版,第 175、188、92、206页。梁光正对母亲所犯之罪,除了梁光正自己的忏悔,还有家族其他成员的指认。“你外婆埋怨我,有一阵子你舅也来埋怨我,说我好跑,好惹事。”②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版,第 175、188、92、206页。麦女儿生病卧床长达八年之久,年幼的冬雪们被迫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面对母亲常年裸露的身体,像骷髅一样摆在床上,腐烂的皮肉一丝丝往下掉,年幼的孩子身与心都承受着巨大的创伤,当时他们虽无权、无意识指认“父之罪”,但也造成了成年后他们与父亲之间既亲密又疏远,既顺从又反抗,既依赖又渴望逃离的矛盾关系的状况。
从情感意义上讲,梁光正的“罪感意识”指向的“家”是冬雪们潜意识深处认定的由父亲、母亲、兄妹四人共同组成的有血缘关系的“家”。这个家,既是个人生存的主要场所,又是精神情感的寄托所在。在冬雪们多次对梁光正的行为指责、反对之时,在冬竹冬玉对母亲形象的温情回忆之中,甚至在勇智因情绪无处宣泄而挥向冬玉的拳头之下,我们看到的是冬雪们对“家”的呼唤与维护,呼唤家庭成员之间夫义妇顺、父慈子孝、长幼有序,维护这个家庭不受外人干扰,表达了对家庭的眷恋与精神的皈依。然而,这个家,由冬雪们定义和认识的家,是封闭而不稳固的,不同于梁光正观念里的家。梁光正所定义和认识的“家”,是血缘关系的“家”的延伸,有更复杂的存在形态,我们可以称之为“非血缘关系”的家的形态,如逃出夫家被梁光正收留的蛮子及其儿子小峰,晚年和梁光正一同生活的巧艳妈及巧艳们,甚至邻村的一家因状告村支书而住到家里来的姐姐及后来帮忙收麦冬的姑娘们,都可以被认定为家庭成员的一分子。
我们看到,在非血缘关系的家的形态中,梁光正不再是准备好与人间决裂的神,不再处处被人误解。在这里,他是充满力量的拯救者形象。他幽默智慧有趣味讲义气爱帮助人,让任何人在这个家中都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在打官司的姐姐眼中,父亲的声音坚决有力,她对父亲无限崇拜。被父亲领回的小二十岁的高中生蛮子,心气极高,后来却死心塌地地跟着拖家带口的父亲过,忠诚而无知地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冬雪说,她父亲一辈子都在替别人操心,从不操自己儿女的心,她挥舞着强劲有力的细胳膊控诉父亲:为了巧艳一家人,“他钻窟窿打洞去挣钱为了挣那点钱他去工地帮小工去地里割草去烟地里刷烟叶去苞谷地里掰苞谷……他供完那大儿子上学又供俩闺女供完上学又找工作你逼我四处去求情去求爸爸告奶奶去站到人家办公室门口去吃闭门羹……”③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版,第 175、188、92、206页。梁光正在两个“家”的形态里,是“罪人”与“拯救者”形象的对比;家人对父亲的态度,是“崇拜”与“控诉”的对比。按照新批评理论,这种写作技巧被称为“对举”。“所谓对举,是指在描写中将相互对应或相反的物象罗列在一起,以求产生特殊的效果。”④刘俐俐:《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1页。梁光正对“无血缘关系”的家庭成员的无微不至入情入理的关心,与对自己亲生骨肉的忽视,这两种行为方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不符合中国传统的行为规范要求。我们有必要探讨这两种行为方式背后深层的心理机制。“对父亲而言,对自己亲生子女的爱,就像动物的自然本能,是谁都有的行为,不值一提。对他人的爱,则是一种道德行为的展示,是对人的品行的衡量。”⑤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版,第 175、188、92、206页。这是勇智琢磨出的缘由,在自然伦理与社会伦理的对比之下,“爱他人”是“父亲之为人”的标志。然而,这一答案显然不够准确,它的不准确性,在“小峰来了”这一章节因小峰的到来给梁家每个成员带来的震撼与压力面前得以验证。本人认为,梁光正的爱他人,对非血缘关系的家人的关心与呵护,不仅仅是为了彰显自己高尚的社会道德以取得他人的尊重,更重要的是,这样做,是“主动认罪”,是梁光正在精神上能够找到的救赎之路,他用这样的方式宽慰自己,寻求解脱。这一点,在小峰身上完全符合。
梁光正对小峰在自己家中被严重烫伤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多次向冬雪们表示“要负责”。这显然是梁光正对小峰的负罪感与愧疚之心。罪感意识源于西方,西方因宗教信仰的普遍存在,人们可以选择向上帝忏悔获得解脱。与西方的“人-神”二元世界不同,中国人更为讲究的是所在的现世世界。或者可以说,中国人“只有此岸的世界,没有彼岸的世界;只有人的世界,而没有神的世界”①徐威:《当代小说的“罪感意识”与“救赎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1期。。缺少了“神”与“彼岸”的维度,“罪感意识”与“忏悔救赎”之间就缺乏固定有效的通达路径。中国当代小说的救赎书写中,北村笔下的人物总是以信仰基督教为主要的救赎路径;徐则臣将人物的救赎放置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寻找一种存乎自我内心又发乎外在世界的,关爱他人的责任感与安身立命的善良心”②徐威:《当代小说的“罪感意识”与“救赎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1期。;莫言的《蛙》中,众多人物更是选择了不同的救赎方式:万心借手艺人郝大手之手将两千多个被她流产的胎儿“复活”,蝌蚪用真诚的写作忏悔赎罪……尽管赎罪的途径不一,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遵循中国人“因果报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样一种伦理思维。有罪者用自己的付出去求得心安,用简单化的伦理交易补偿他者,这是中国式救赎书写的一大特色。③徐威:《当代小说的“罪感意识”与“救赎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1期。梁光正对小峰的付出便是典型的中国式救赎——用付出求得心安:为小峰安排住处,放低身段央求冬雪们给他找工作,最后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患病十年,竟然承包了村里的二十亩地种油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帮助小峰戒掉赌瘾重新做人。他的所作所为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梁光正精心设计的救赎行为并不完全是“赎己之罪”,而带有强烈的“替他人赎罪的意味”。根据作者支离破碎的叙述,我们可以大致还原出小峰被烫伤的过程。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梁光正和蛮子因逃债外出讨生活,留下智勇等三个十来岁的没妈的孩子。几个孩子没吃没喝没人管,还要照顾蛮子的儿子小峰。在勇智们看来,这个家因蛮子的到来变化太大:父亲抛弃了母亲,蛮子害死了妈妈。对蛮子的仇恨似乎成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密谋的根源。由此推测,尚在幼年的小峰掉进锅里被严重烫伤,似乎也不完全是一场意外。烫伤后的小峰浑身沾满面糊,全身发亮,起着脓疱,在医院里住了快两个月。当时的在场者是勇智、冬竹、冬玉,造成这一事故的,或者说对小峰犯下罪过的,也只能是这三个人。梁光正的“不在场”使他不可能成为“直接的犯罪者”或“主要的犯罪者”,在此后的故事发展中,他完全没有必要承担“小峰烫伤之罪”的过失。至于勇智等三个人,究竟谁是“主犯”,我们只能在作者闪烁其词的叙述中推测答案: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把原本通常放在桌子上的热锅放在地上;没有人知道小峰究竟是怎样摔进锅里的,是自己摔进去的还是被人推进去的;没有人关心掉进锅里的小峰是怎样被救起来的,唯一留下的记忆是大家似乎并没有立刻去打捞小峰,这是因为大家被吓傻了,还是另一种心照不宣?无从得知。或许这也是作者的一种叙述策略,犯罪的真实现场无从再现,无法复原,于是“罪”便成了“众人之罪”,在法律层面上虽不苛责每一个在场的个体必须“认罪”,但这并不意味着在道德层面上不受到谴责或良心的拷问。按照心理学分析,冬玉后来时常发作的头疼,冬竹在与人沟通方面的障碍,勇智时不时发怒的坏脾气,等等,都能追溯到童年的创伤体验。如果进一步分析创作心理,作者对如此重要的犯罪现场的模糊处理,让“罪”成为“众人之罪”,是不是有意屏蔽勇智三个未成年人的罪过呢,毕竟他们也是“被施罪之人”。或者,作者模糊处理犯罪现场,让“罪”无法指向确定的“罪人”从而使勇智们的“知罪”“忏悔”“救赎”无法完成,这恰恰与父亲的“主动认罪”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西方基督教信仰中,“主动认罪”“替他人赎罪”的最大英雄是耶稣,耶稣之死拯救了全人类。而父亲为偿还全家人对小峰的罪过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同样具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临死前,梁光正在病榻上执意让冬竹与小峰的手握在一起。梁光正下葬时勇智与小峰并肩将棺材稳稳托住。往坟里填土时,小峰跪在勇智和冬玉中间,“粗壮的胳膊紧紧搭在勇智和冬玉肩上”,“他们三个,并排跪着,头起来,再磕下,像三个亲亲的兄妹”。①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2、313、315、316页。所有这些叙述,都被赋予了极强的隐喻色彩。梁光正之死,完成了最大的救赎,拯救了全家人。
“故乡与返乡”是中外作家乡土叙事的重要模式。故乡作为一个确切的地方,总是与指认它的人有关系。②刘俐俐:《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而返乡的过程,必然具有目的,可以理解为返乡人为了追寻某种精神或物质上的东西以寄托自己的情感、思考等。梁鸿的“文学返乡”,从早期“非虚构作品”的写实书写,到《梁光正的光》充满想象力和寓言意味的风格转变,完成了作者进入故乡内部意义追寻的诉求。作品既表达了“女儿”对“父亲”的深深怀念,又是“梁庄女儿”对“父辈”的审视与批判,通过对梁光正“知罪”“忏悔”“救赎”的个人历史的书写,完成了对其“身份”的现代性拷问,并通过其个人历史勾连起梁庄的当代史,实现了作者从对社会和时代的外在审视向人物内心灵魂拷问的转化,开拓了独属于梁鸿的意义空间。
梁鸿在《梁光正的光》的后记中直言,“写这本书,是因为我的父亲”,“因为父亲,梁庄才得以如此鲜活而广阔地存在”。③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2、313、315、316页。在梁鸿的一些访谈中,她也讲述了自己的父亲与小说中的梁光正可以相互印证的片段,例如书中多次出现的可以作为意象存在的白衬衫。在叙事的过程中,作者有意采用了一种家族叙事的方式,直接进入家庭内部,写一家人的吵吵嚷嚷,更印证了梁光正与梁鸿的父亲的意义重叠。这可以理解为“作为父亲的女儿”的梁鸿的情感寄托。“而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的文类已经决定,它需要更强劲的想象力和历史感”。④杨庆祥:《梁鸿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追逐历史的背影》,《文艺报》2017年11月29日。梁光正形象的起点是具体的生理意义上的个人,而他的终点却只能是作者通过语言这一符号构建出来的一个人物形象。作者追随梁光正的足迹,“进入并不遥远却已然被遗忘的年代,寻找他及他那一代人所留下的蛛丝马迹”⑤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2、313、315、316页。。“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父辈。”⑥梁鸿:《梁光正的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2、313、315、316页。这可以理解为梁鸿“作为梁庄的女儿”以“书写父辈”的方式反思“梁庄的历史”抑或是“中国当代史”的一种努力。
梁光正是一个农民,但对他的塑造,超越了以往任何文学作品的农民书写。在一次访谈中,梁鸿直言“想写出一个不一样的农民和农村”⑦⑧梁鸿、邵丽、李敏、刘军:《梁庄的唐吉诃德》,《汉语言文学研究》2018年第1期。,“不要再像鲁迅那样写农村了”。“如果一百年后,我们贡献给文学史上的还是阿Q,还是孔乙己、祥林嫂,那只能说明我们是无能的。我们所描写的农民还是愚昧的、麻木的、沉默的、不能够说话的,那只能说明我们这些后来者是有问题的。我们没有去寻找到一个新的景观,没有给文学史提供一个新的人物,这是我们的问题,也是后来的学者要思考的问题……我要写一个不一样的农民。”⑧⑧梁鸿、邵丽、李敏、刘军:《梁庄的唐吉诃德》,《汉语言文学研究》2018年第1期。基于这种思索,梁鸿笔下的梁光正,不再囿于先验的“农民”身份,他首先是一个人。“很多作家表面上写的是乡土中的人,实际上写的是乡土中人的身份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他们笔下的人物是父母的孩子、孩子他妈、孩子他爹、丈夫、妻子等,唯独不是伦理关系里这个人的自我。”①胡传吉:《与旧传统与新传统的和解——论毕飞宇小说写作的文体自觉与乡土意识》,《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梁光正的光》把“人”放在“身份”的前面。梁光正这个“人”与“身份”既一致,又不一致,颇具现代性意味。此处的现代性表现在:“人”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附加的“身份”。所以我们看到,作为丈夫的梁光正,既钟情于妻子,又渴望爱情;作为父亲的梁光正,既深深地爱着儿女,又不惜与他们对抗;进入暮年的梁光正,不能安享晚年,瞎折腾地寻亲报恩,忏悔救赎。丈夫、父亲、老人,这些社会伦理层面的身份,不能束缚梁光正对人生理想的追求,遮蔽他身上作为“人”的勃勃的生命力。梁光正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心爱的“白衬衫”,既遭致村民的质疑,又博得他们的认可,隐喻着这一人物是带有现代性光芒的独特存在。在传统的社会观念里,身份还是秩序的象征。当代文学农民谱系的典型形象基本都恪守了身份的制约,符合规范的秩序,比如作为“传统农民”的梁三老汉的落后、保守、善良、隐忍的形象;作为“社会主义新人”的梁生宝的善于思考、勇于革新、富有牺牲精神的形象;作为“宗法伦理秩序象征”的白稼轩的仁义、正直、反动、保守的形象。这些典型的农民形象,“都在以一种或者反对或者顺应的姿态参与到历史中去”②杨庆祥:《梁鸿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追逐历史的背影》,《文艺报》2017年11月29日。,而“梁光正从开始就是一个历史的局外人,他几乎是以一种反讽的方式与历史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③杨庆祥:《梁鸿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追逐历史的背影》,《文艺报》2017年11月29日。,他的每一次苦难都是对抗历史秩序的结果。文革中他藐视强权与村支书作对多次被批斗,妻子担惊受怕卧病在床;1970年代为给子女获取粮食偷黄豆,投机倒把被“割资本主义尾巴”;1980年代因误解政策导向种麦冬全家破产,等等。中国历史进程中重要的历史事件无疑对梁光正的命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是他苦难的直接原因。在叙述层面上,作品虽没有对这些历史事件进行正面详细的叙述,但已看出作者对历史的反思,以梁光正“喧腾而欢闹的个人历史”直接拆解了当代史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