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天

2018-11-24 05:56山西省大同市大同二中郭凌希
新作文(高中版) 2018年12期
关键词:草纸炖肉油炸

@ 山西省大同市大同二中 郭凌希

生在任何时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

—— 卡夫卡

在北方乡间,下聘前,婆婆会托媒人捎给未过门的媳妇自己家人的鞋样子,姑娘做好鞋后,再托媒人送至婆家。做好的鞋关乎下聘:做鞋,考验了姑娘的针线活计,审美情趣,人品礼数。自古乡间,有因为鞋做得好而讨了婆婆欢喜,聘礼加了两成的,也有因为鞋做的不成样子,被退了亲的。

何家聘的施姑娘便很好,送来的鞋也好。公公丈夫各一双黑布鞋,婆婆小姑的青布鞋:一双绣了狭叶报岁兰,一双绣了大瓣木芙蓉。针脚平齐,颜色配得清丽素雅,料子也和宜,并且没犯什么忌讳。奇就奇在这鞋上的绣花闪着一层光,晶莹得衬出了花色鲜丽。却原是施姑娘父亲与县城里的一个富买办是远亲,两家的姑娘交好,施姑娘探知了不少秘方:剪下老葱中硬葱白一管,把丝线一分两半,刃在针上后一穿,线便裹了葱液,自然莹莹的亮。乡人又哪里知道这些呢?都围在何家夸奖这姑娘。

“这个姑娘好,灵,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闺女,肯定是个好媳妇,能多帮衬帮衬何婶子您!”

那何婶子一脸笑,连连点头。

聘便下了。

那施姑娘便变成了何媳妇,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姑娘,眉眼生的不错,像春桥一叶柳;脸也圆润、牙也齐正;缝、剪、裁、补、浆、洗等活计,也都熟习。她觉得,就凭着自己知道如何放碱使芸豆粥中的豆子变软,如何洗一件染了油的棉衣,又如何在秋天的豆田里拾剩黄豆粒,她就可以做个公婆喜爱,丈夫敬重,妯娌和气的好媳妇。

何家家境不差,只是每天总有做不完的活计。也好在是冬天,农活不重,男人们在劈柴担水之余,也能照料家事,让女人们有时间走个亲戚。按照旧习,是婆婆去,可娶了新媳妇,总得领着见几番世面,认一认亲戚,也好日后做人情。而如果媳妇怀了孕,生了孩子,便又是婆婆出门。

何婆婆带施姑娘出了几次门,觉得她礼数周全,也通人情,就放了心,决心由这媳妇替自己吃一次请。去三姑奶奶家的回门宴上见见世面,千叮咛万嘱咐,又托了邻家周婶照料,相跟着来回。

此时正是初冬,河没被冻上,只是风着实酷烈。因着身上那件蛋青色夹袄,不觉着有点冷。把婆婆备好做礼的鸡蛋亲手递给三姑奶奶,面对众多女眷打量的目光,施姑娘不禁有些红脸,可还不能显得小家子气,只得与亲戚好一阵寒暄。

开了席,六七张圆桌子,人声鼎沸,时不时有菜端上桌子。施姑娘几乎是被周婶拽上桌子的,由于是主人家的远亲,自然不在主桌,但何家家境也算殷实,位次也不便排得远,便安排了靠门的那桌,还多听了不少客套话。

入了席位,便来了人发草纸,一人一张,那可是真草纸呢,纸里还有颜色鲜明的草叶和秸秆。这草纸用处极大:上来的菜例如炖肉、油炸糕,一桌十人,上来一盘,也是数好了的十块儿。各人夹了各人那一份便放在草纸上,也不吃,哪怕是豆腐和干果也得放上去,菜都上全,草纸也便满了。人们便拿筷子蘸蘸菜汤,吃几块素糕,起身告谢主人家,揣上草纸卷着的一包吃食回家。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答案倒也简单:还人情。女人吃请,总得穿上一身体面的衣服,也因此便张罗着借别人的好衣服。借了谁的衣服,便得在还的时候把这包吃食给谁。若是借了东邻的裤子西邻的袄,还得把草纸里包的东西分成两半。若是自家有一套好衣服,那便拿东西回家孝顺婆婆。施姑娘身上的衣服倒都是自家的。

每桌理应坐一长者,只有长者先吃,席上众人才敢动筷子。

这桌的长者是个紫袄老太太,那紫袄可是绣的美气,缎子料,压着黑滚边,衣角绣着几朵迎春花,针脚严密而平整,一望便知家底殷实。只是相貌生的丑,看得出出门前是用心梳了头抹了脸的,可她脑门像个膝盖骨,稀疏的头发挽成一个核桃大小的髻,五官蜷缩在紫红的脸上,无端生出一股威严。

邻座的远亲们低声交谈:原来这老太太的丈夫是个买卖人,在县城打下了厚实的家业,几年前却迷上了天津的舞女,要娶回来做小。气得这老太太身体不大好,最后索性眼不见心为静,带上没出嫁的姑娘回了乡下。是个礼数极严,在乡下很受尊敬的人物。

施姑娘听得出神,却猛然想起了酒席。连忙照着别人的草纸,悉数自己缺不缺。一看,啊呀!那可真是了不得了,纸里竟缺了块油炸糕,再看盘子里,只剩下她该得的两块素糕。

施姑娘心上一颤,又一颤。那般冷的天气,又挨着门,却一下出了汗。一抹脑门,满是汗渍。她知道自己闯了祸,便是长了几张嘴,也向婆婆解释不了这块油炸糕的去向。婆婆定然觉得是自己馋嘴,偷吃了这块油炸糕。这样一来,就算坏了名声,日后又如何能讨的了好呢?她茫然环顾四周,却也没见谁多拿了一块油炸糕。

炖肉上来了,见人们陆续夹肉,她也木然地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放在自己的纸上。突然,她浑身战栗,原来盘里一汪油中,赫然多出块红得油亮的炖肉。她一看,见人人纸上盘中各自有肉,便哆哆嗦嗦地抽出筷子,飞快地把那块肉夹在纸上,她已经顾不得想是厨子数错了肉还是端错了盘子,她只想着赶快退了席,与旁人换上块油炸糕。肉是多珍贵呵,肯定有人愿意换的。

施姑娘却没有注意到,这桌人都放下了筷子,停下了交谈,漠然地看向她,包括那位老太太。也没注意到周婶煞白的脸和拼命使过来的眼色。她抬起眼,正想四处看看,却本能地察觉到不对,茫然地看向那老太太。那老太太手撑上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又慢慢走向她。周围人压抑着低呼,她又惊惶地向四周一看,想要起身离开。那老太太已经走了过来,伸出只瘦手,一下端起放过炖肉的那盘子,朝她夹袄扣了去,嘴中悠悠道:“这么贪嘴?一并全带回去!”

她脸上还没扯全的笑僵在了半空,不上不下地悬着。脑中一片眩晕:全完了。

世事就是如此:灾难来临,不过是证明你心中最不好的打算。一片油渍便能毁掉一件夹袄,一个家庭与一个姑娘的人生。把因果步步前推,才发现是节节紧扣。

她腾地站起了身,推开门冲了出去,风如刀锋般寒凉,她才发现自己已是满面泪痕。一步步穿过狭长的刺叶子,马齿苋和灯芯草。已是日暮西山好时分,把一个姑娘的悲痛渲染的沉重。她坐在挂满冰霜的叶子间,坐在了欢畅流淌的小河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撩起前襟浸入冰水中,一遍遍地揉。手变得通红,甚至觉出了热。她号啕大哭,又拧干了前襟,把嚎啕大哭留在了身后。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心乱如麻,却又毫无挂碍。她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一个小辈,在长辈未说话前擅作主张,想来在乡人眼中,是百身莫赎的重罪。

她用通红的手推开了门,她知道周婶来过。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下聘前送去的那四双鞋,会看到愤怒的婆婆,可没有。

她依旧做着每日的活计,不声不响,像一棵沉默的树,也没人对她多说一句重话。她知道他们算是赦免了她。

可她真正的苦难才算来临。

她成为壶中极平凡的一粒沙,任谁也无法再把她捞起。

(指导老师:刘江娣)

写作构思

壶中天,教人不肯见日月

《壶中天》来源于姥姥讲的睡前故事,姥姥当故事讲,我却没当故事听,辗转反侧,头晕脑热地思索着前因后果:如果是我,生活在时代的洪流中,是裹挟而下,还是逆流而上?这件事的悲剧性,在我看来,并非个人命运,而是面对牢不可破的时代,主角被动选择了无奈又无望的挣扎,最终走向了缄默的。有隐患的生活,也势必注定她的苦难不是无法受拯救的一瞬,而是不可发声,压抑的未来人生。

《壶中天》的背景是民国时的偏僻乡下,是一个离夜夜笙歌的洋场、风声鹤唳的京城都很远的地方,但毕竟,这些仍笼罩着黑暗中的村庄的大多数。就算他们迟早会走向光明,曾经的黑夜会被裹进背上的包袱里,逐渐越缩越小,成为遥远而模糊的某个象征,可伸手一探一摸,仍有一手的黑灰。丰满和填充《壶中天》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姥姥帮助了我很多。作为一个来自旧时代的才女,作为晋商辉煌遗韵的见证者,她以严格家教的优雅,以败落大户的烙印,娓娓道来旧事。我听到了一朝一夕,光阴更替,那些深藏在同一时代的人们,有着同一个频率的呼吸。我对这些呼吸极为着迷,想以自己的,另一个时代的鼻窍,再行道出。

《壶中天》,词牌名,又名酹江月,大江东去。翻书时偶见,当时心下蓦地一动,便是它了。蓬莱山,在何处,劝君且占壶中住。

“脚下尘土鬂上霜,我到壶中知故乡。”

老师点评

短篇小说将我们的视线引向北方的乡村,那里的生活像一条河,缓缓地向前流动,斗转星移,冲刷出固有的河道,每一滴水都顺着河道向前流去,无一例外。这看似平静的河流也有吞噬人的力量,鲜活的施姑娘不自觉地裹挟进这乡村的河流中。施姑娘被免于惩罚,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小作者的思考无疑是深刻的,她关注的不仅仅是个人命运,而且关注到在独特的伦理文化下个人命运被改写的不可抗拒性。小小的篇幅为我们展现了独特的风土人情,我们不仅读到聪慧灵动又可怜的施姑娘,读到带着苍凉的威严的紫袄老太太,还读到了下聘前浸润着施姑娘巧妙心思和无限情思的那双双针脚平齐,绣花出众的鞋,被到了包着席上饭食的草纸,这是带着时间味道的真实的生活也是那片土地上人们生命的底色。结婚前后逶迤前行的故事中,聪慧、手巧、纯真、善良和在误会之下委屈、隐忍的施姑娘一步一步走进了读者的心里,拨动了我们喜爱疼惜的心弦。那个传统文化深深浸润的村子,就如同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白鹿原”,挥之不去。小作者对叙事节奏的把握,恰到好处。故事娓娓道来,就如同打开一坛尘封的老酒,每一滴酒里都有时光氤氲出的味道。读罢回心,会再一次被作者文笔的细腻、柔婉、绮丽、深情所熨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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