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谋
纸媒
草纸在民间大有用途,六伯父就把草纸用到极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中的大人都抽水烟,引火点烟用的是纸媒。纸媒,即老草纸折成的点烟引火的纸条子。我父母也抽水烟,但没六伯父懂得纸媒的品性,一根纸媒,在六伯父手里,变出花样来。
六伯父家在我家西墙边,中间隔着一段屋与屋之间的巷子。他家洗锅斩草药,我家也听得清晰。
六伯父的职业是小城运输队拉平板车的搬运工,闲时,村里村外的人有病痛,尤其是骨折摔伤,都来找他。六伯父在当地是个很有点名气的业余郎中。每每听到六伯父斩草药的声响,我都会穿过巷子来到他家。不为别的,就想看六伯父用火刀、火石、纸媒接火,招待来求医的人抽水烟。
村里的大人,都是用火柴点着纸媒引火抽水烟,只有六伯父例外。
六伯父从来不用火柴引火,无论在哪,他大襟衫口袋里,都装着三样东西:纸媒筒、火刀和火石,外加一小包烟丝。
外人上门来求医时,六伯父总是不紧不慢,从一只小木盒里,取出他的“三件宝”,火刀、火石、纸媒筒。具体地说,是一小块厚厚的铁片,一只纯白小石头,一节小竹管里套着的纸媒条子,媒头带半个指甲大小的灰烬。然后六伯父左手握紧小石头,对着纸媒筒口,右手挥动火刀,嚓嚓几下,火星四射,纸媒点燃了,接着给客人递烟丝。你一轮,我一轮,抽过水烟后,六伯父才开口问,你哪里不舒服?求医的人才细细把病情说来。
六伯父也是个最会讲古书的人,如《三国演义》《罗通扫北》《封神榜》《水浒传》,他都能倒背如流,烂熟于心。
那时的乡村无任何娱乐,除了听六伯父讲古书,偶尔到盐场南厂看场电影,就再也没别的了。夜色一降临,六伯父屁股就坐不定了,在村里他有许多粉丝,晚饭过后,六伯父就带上他的“三件宝”(火刀、火石、纸媒筒),唯独不带烟丝,上好烟丝听“讲古仔”的人早为他备好了。穿大襟衫的六伯父在众人拥簇中,来到我外公家大围屋门外的楠蔴树下,方一坐定,就有粉丝递过水烟筒。
六伯父依然是慢悠悠的,从大襟衫口袋里掏出火刀、火石、纸媒筒,娴熟地擦石引火点纸媒。抽完几口水烟下来,才开始“讲古仔”。
一个夜晚,六伯父要抽好几次水烟。楠蔴树下偶尔有月影的光斑漏下来,有时没有,夜色黑黑的。六伯父烟瘾上了,就摸出口袋里的宝贝,嚓嚓几下,纸媒亮了,半个指甲大“媒头”,像给黑夜烧穿了一个小洞孔,猩红猩红的。
谁也没吭声,静候着,只听见水烟筒的气泡“咕咚”“咕咚”往上冒。
六伯父作古多年,每每想起他的“三件宝”,就会引发无尽的遐思。
这些年,每逢父母忌日,都回趟乡下。去宗祠上香时,必经我家与六伯父家夹在中间的那道小巷,有时站在巷头侧耳,依稀能听见六伯父擦石取火的声响。六伯父家早易其主,雨天挂着如丝如线檐滴的茅舍,也换成二层粉墙平顶的水泥房了。
接生纸
在乡下,草纸还有另一种叫法,“接生纸”。
初时不懂,小时候跟母亲去村边晒谷场,经过一人家屋边,见一老婆子在簕竹围栏下烧一堆带血的草纸,血迹深红稠浓,我见了很害怕,双手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角。母亲知我怕那带血的草纸,就说,莫惊,那是“接生纸”。母亲说,村中每个小孩出生时,都是接生婆从草纸上抱上来的,你也是。
这我才明白,草纸上的血,每一滴,都是从母亲体内流淌出来的。村中的每个人,无论老小,他们诞生的那一刻,都与草纸有着关系。草纸是他们的“胎衣”。
“胎衣”留下乡下人人生最初的印记,比族谱还早。
带血的“胎衣”,记录下我的出生时辰,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里面有我的第一声啼哭,也有剧痛中母亲的一丝喜悦。打那以后,我偶尔会想,我从母体脱离出来下地的那一刻,会是个怎样的场面呢?稠浓的胎血中,那个赤身裸体的小婴儿,被乡村接生婆从深红潮湿的“接生纸”上抱起来,对于人生,也许是最隆重的仪式。对于父母,对于这个家,又是何等的不平凡。因为我是这个家庭第一个来到人间的宠儿。
一张小小的草纸,对于我,对于卑微的生命,又是何等的奢侈和珍贵。
乡下人的命虽贱,但也庄严。起码老草纸维护了他们的庄严。
从生到死,由始至终,都有老草纸为他们接生,为他们走向九泉一路送行。
我父亲走时,面容安详平躺在宗祠地面的草席上,一身色彩华贵的寿衣,头戴“秀才帽”,我长跪在他身边,按母亲的嘱咐,不断地给他老人家烧纸钱,添香火。间或看一眼烛火摇曳下的父亲,才发现父亲仪表堂堂。他走时,未过七十。
四体僵直、面色蜡黄的父亲,后脑枕着草纸,脚踝下压着纸钱。宗祠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乡村的夜晚沉寂漆黑,不时有狗吠声传来。宗祠四壁撒满暗黄烛光,纸钱灰烬不时从我身边腾起,像白蝴蝶悬浮在空气里。这一夜,我陪着父亲,直到母亲让三弟来唤我回去,才起身告辞。
你父亲生前日子过得紧巴巴,手头没几个余钱,死后,不能让他空着口袋走。母亲说。父亲出殡那个夜晚,一路撒纸钱,从村口撒到村外。
父亲走后的第九个忌日,平日寡言的母亲,话也多了起来,她反复在我身边唠叨,多给你父亲烧些纸钱,香烛也多烧点。在宗祠待了许久,母亲也不让我们收拾祭品回家,说,让你爹吃久点,他请的客多。
这也是母亲陪着我们兄弟过完父亲的最后一个忌日。
一年后,我母亲也走了。父母忌日竟然同一天,头尾只相隔一个月。
记得十七年前父亲下葬的那一幕,山头夜色未散,东方已吐出鱼肚白,墓穴米余深,按道士的意思,烧着几张草纸掉进“棺床”内,没想一束火焰蹿出地表,众人惊奇。我即时跪地,长叹一声:“爹,走好!”
花纸
阴历七月十四,这天是老家的“鬼节”。节前四五天,家家户户都印花纸。
我娘与往常一样,从杂物房里找出一只上面沾满尘埃的竹簸箕,到村边池塘里去洗刷,晾干,去城里买回颜料和毛刷子,備着印花纸用。
做法也简单,簸箕底翻过来,朝天光这面涂上水兑好的紫红色颜料,再用整张草纸覆盖下去,软刷子在上面来回扫过几下,一提,草纸上就有了簸箕编织的图案,简朴、原始,却也有笔墨难以表达的美感。
娘印好一张,我与弟妹就拿到家门外沙地晾晒,干了再收回家中。
离“鬼节”还有两天,村中人家,都动手剪花衣、织花筒,然后分类装满几大竹箩,堆放在家中屋角边。至今也不明白,外婆和母亲裁的花衣,都是女装大襟衫,上窄下宽,翘衣角,像中原一带皮影戏里的道具服,唯独没有男装。几回想问外婆,怕犯禁忌,话到嘴边又收回了。
“鬼节”这天,全村人家都宰杀田鸭祭拜,先拜宗祠,再拜田间地头。据说是祈求风调雨顺,作物丰收。再一层意思,鸭子水性好,“水鬼”也奈它无何。花纸呢?是烧给孤魂野鬼的。当然不可信,说说而已。
不过小时候,过这样一个节日,也是蛮刺激的,而且充满仪式感。
挨近傍晚,天色尚早,家家户户门口都堆满花衣花筒、纸钱香烛。天色渐渐黑下来,也不知谁家先点火烧纸,一时间,屋前屋后,村里村外,青烟四起,焰火灼灼,照红半个天空。村童捧着一把点燃的骨香,绕着自家的外墙根,一路插过去,香火烛光,烧纸的团团烈焰,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诡异神秘的烟火味。
这时,在家门外烧纸的大人,神色凝重,把在外玩耍的小孩赶回家中,大门一关,谁也不许再出来。这一夜,村场空若废墟,人迹尽隐。剩下的是一野地的蛙鸣虫叫,狗吠孤月,蛇遁草丛。
谁也不愿破清规俗习,管好自己家人,尽量不外出,还一个平日里人气沸腾的村场给各路神明鬼魂,这也算是阳界对阴界的尊重和默契吧。
默契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
小时候,也许多数小孩与我一样,这个晚上总会失眠,夜特别漫长。门一关,大人就把家中的灯火熄灭,屋子里一团黑,只有屋顶的“品字”天窗漏下月光,三柱,斜射到床前地面,死般的寂静,无论你如何强迫自己,也难以入睡。
于是就想,等明早天亮,趁大人未起床,赶紧溜出家门去收“香脚”。也就是骨香未燃尽的小段,牙签般大,二公分左右长。这是“鬼节”给村童留下的一份额外馈赠。收来的“香脚”,几个小孩聚到一起,“扭香脚”赌输赢。
“鬼节”,就在花纸灰烬随风散去,和村童“扭香脚”的叫嚷声中,草草收场了。
草纸手札
小时的乡村是罕见字纸的乡村。
我家还算好,父亲识文墨,当过乡文书,据说解放初期,还在县总工会做过一段很短的秘书工作。文革后期,父亲订过一份《参考消息》,直到他去世前,还订阅这份报纸。
父母抽水烟,家里常备草纸折纸媒,我少不更事,见到草纸就手痒痒,拿来写毛笔字,对着报纸的标题隶书,一遍一遍地临写。父亲回家,见到满地写过字的草纸,不说什么,有时歪着头看几眼,然后从地上将草纸捡起来,拿到家门外去晒干,再折纸媒。
我喜欢上隶书,也就是从草纸开始的。草纸粗糙,吸墨性好,内敛藏锋,能写出蚕头凤尾的效果。可我并不知道,写过字的草纸对于抽水烟的人,是十分的难受。多年后,村中一位叔父才对我说,小时候,你父亲对你宠得不行,买回的草纸都让你拿来练毛笔字了。叔父说,你知道写过字的草纸是什么滋味吗?一股浓烈的墨臭味,谁都受不了,你父亲受得了。
这我才明白,不会抽烟的我,愧对父母了。
后来有条件用宣纸,但宣纸找不回草纸的感觉,草纸写出来的字,笔画入纸,不浮躁,有质朴感。宣纸是贵族,草纸是草民,草民品性更符合我心性。
有次去山区,遇到一处草纸小作坊,见到晾在竹竿上的草纸,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于是买了两刀(一刀百张)带回来,琢磨着写些什么。见到书柜有本《论语》,心一动,干脆用来抄录《论语》。一抄不可收拾,每天抄几张,这样下来,用行楷足足抄了几十张草纸,还美其名曰“草纸手札”,现都存于书柜里。
草纸不娇气,一身竹子的纤维,粗糙,显厚,坚韧,拙朴,不像其他纸张,华丽,圆滑,易碎。也不像宣纸,让你一时半下掌握不了它的脾气,且昂贵,写坏一张,半刀草纸也赔不起。
有友人索取草纸手札,我说不行。草纸字不可赠人。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草纸作坊
初来东水山,只图这里的空气好,环境幽静,满山冈的竹子,风过处,一片山麓都在苍翠中摇晃着。
是夜,下榻龙潭边一小客栈,房门正对一池幽深潭水,山泉从上游直泻而下,便形成眼前这口龙潭。本就可以安枕入睡,手边无书,风高月小,加上耳际虫鸣细密如丝,一宵清梦,才不枉此行。
谁知时近三更,虫鸣渐微,水声更幽,而另一种沉闷坚韧的声响占了上风。初时觉得陌生,渐又觉其如此谙熟。
想起童年的岁晚,就是这种诱我胃口舂米粉的声响,一记一记的,从臼屋里蹦出来。没错,这是舂臼声,久违的乡愁。
听到深宵,人也倦了,安然睡去。
一觉睡来,外面山色朦胧,我沿着走廊来到墙角,透过早雾,见水潭边有处竹木搭成的简陋工棚,一黑衣人在弯腰舀纸。原来这是一处草纸小作坊。
这种在民间流传了千百年的造纸工艺,居然这地方至今还保留着。问了客栈主人,才知这里的山民,祖祖辈辈都有做草纸的传统,近些年村里的青年人外出打工,经营草纸小作坊的,都是留守家园的中老年人。做草纸是苦活累活,干这行的也渐渐少了。
客栈主人说,对面山头还有几家,那个地方叫“龙骨田”,村子很小。
与客栈一溪之隔,过道水泥桥,爬上陡坡竹林小径,便是龙骨田村了。村子确实很小,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都晾晒着竹片,有的成捆地摞堆在家门边。这些竹料,是用来造草纸的。村貌破落荒凉,成片老瓦房倒塌得不成样,偶见老人坐在家门屋檐下,看着远山晒太阳。
我独行溪边,找到掩映在竹林里的二三处草纸小作坊,只有一间开工,其余两间闲歇着,看样子都还在正常運作,作坊旁木棚竹架上,晾着半湿未干的黄草纸。
复转山边竹林深处,这里草纸小作坊比较集中,约有七八间,随处可见浸泡竹料的石灰池,池边是一片芭蕉林。这些传统而简陋的草纸小作坊,面积都很小,操作间只容一二人,或单人独立操作。木棚内光线阴暗潮湿,池边舀纸多是黑衣人,面无表情,动作机械,手捧纸模筛子,从纸浆池里一张张地捞出草纸,整齐划一地堆在池边,水淋淋的。
草纸小作坊非常原始,全靠人力和自然条件来完成整个造纸过程:凭借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推动水磨,上山砍竹,去皮破片,切段晾晒,下池泡浸,石灰发酵,人工捞纸,等等,一系列工序,几乎是保留着千百年前的造纸传统。
这十多年间,每年几乎都来东水山二三趟,在龙潭客栈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出门逐个去寻访草纸小作坊,手机拍下大量原始资料,担心这些老古董一旦消失了,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不出我所料,十余年间,这深山里的草纸作坊,宛如老灯,油尽灯灭,一间接一间地停产,唯独一二间,艰难地坚守在岁月的长河里,哪天突然消失,谁也说不准。
真到了那天,我来东水山,还有意义吗?不敢往深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