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雷
一
听老辈人讲,老沿河原本壮阔得很,后来萎缩了。之所以萎缩,只怪它不守规矩,像一条斜里杀出的蛇,上世纪七十年代兴修水利那阵,被裁弯取直了。剁下的那截蛇尾巴自此消沉,到我记事时,早已彻底干涸,只剩下低缓的河坎和疯狂的野草。松亭伯就沿着河坎来来回回,深一脚浅一脚地背风筝,在野草里踩出蚯蚓似的路。
松亭伯家住沿北村三队。沿北自然是指老沿河之北,老沿河萎缩了,两岸的村庄还在。所谓三队,其实“队”这个单位早已经被“组”取代了,村里人改不了口,叫组长仍叫队长,组长拗口,许多老人把组念成土,有时不小心嚼了舌头。
松亭伯的风筝是自家糊的,各种规格,一律六角形,有与我一般高的,有与他自己一般高的,最大的那只,我仔细瞧过,挂在他堂屋东墙上,占去大半面墙壁。松亭伯说,这种风筝有个名字,叫作板鹞,鹞子知道吧?一种大鸟。我摇头,我只听说过板鸭。我问他板鹞是什么鸟,他指指墙,板鹞就是风筝,不是鸟。
板鹞竹篾骨架,绸布蒙面,中间红、边上黑,松亭伯故意拼接出一些花式,但我不觉得红与黑能搭配出什么美感。板鹞的腰间系着一排排哨口,小的是蚕茧、大的是葫芦,精细雕刻,漆成大红,倒是颇有气派,在天空呜呜作响就是它们搞的鬼。我惊讶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是如何飞上天的。松亭伯说,一靠风,二靠力气,当然,前提是风筝扎得妥当。他说话时眉毛一挑一扬,似乎在炫耀他的本事。听说他为扎风筝专门在外面拜过师。村里人学瓦匠、木匠、篾匠、纸扎匠,都要正儿八经拜师,扎风筝拜师的,印象里我没听说第二个。
我曾拉着松亭伯说,你把最大的那只放到天上我看看,挂墙上没意思,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玩意儿在天上飞呢。松亭伯说,哪能说放就放,这东西没七八个壮劳力,背不上天。我说,你就不能请几个人?松亭伯说,小屁孩一边玩去。我赌气说,它肯定飞不起来。但我看得出来,松亭伯是很想把它送上天的,他常背着手,面壁而立。
放风筝不是个轻巧活,就算放小板鹞,也得有人帮衬,迎着风托举着,待松亭伯起跑时见机往天上一顶,风筝便“呼啦”上去了。那个打下手的,用松亭伯的行话说,叫“丢”。先前常来的“丢”五短身材,沿南村口修脚踏车的,大家都喊他李仙家,因为是瘸子,有铁拐李的风骨,所以得了这个诨名。村里长得周全的,都忙着干农活,或者出去打工挣钱,谁吃饱了撑着?
后来不一样了,松亭伯当上了沿北村三队的小队长。常有人转到松亭伯的晒场边揽生意,今天风好哩,要不喊几个人,把你的宝贝拉出来晒晒。松亭伯搭凉棚看看天,广播里说有阵雨哩,算了。松亭伯回掉不少人,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扛出小板鹞,做“丢”的依然是李仙家。河岸边的人家,看到松亭队长在河坎上背风筝,都出来看,有的好心请他上来,在田里跑吧,田里平整,别在下面崴了脚。松亭伯说,河里宽敞。
早几年,松亭伯是在田埂上背风筝的。再之前,是在大田里背风筝的。秋后,大田里下了麦子,针尖一样刚破土,麦色遥看近却无。听到风筝哨子“呜”地一声,人们都跑出屋子,有的说,要死了松亭,你这一脚下去,至少踩了一只馒头。有的说,要跑在你自家田里跑,别坏了别人的田。松亭伯慢下脚步,赖皮地笑着,我家田窄,三五步就越界了,过年送馒头你吃。说笑归说笑,松亭伯自觉地到田埂上背风筝。春上,又有人说,松亭,你看着些脚下的蚕豆苗。勤劳的庄稼人在田与田之间的泥埂子上种了蚕豆,各占一边。松亭伯说,这田埂本来就是让人走的嘛。松亭伯不作让步了,再让,这风筝就没法放了。别人也不好意思多说,心里总疙瘩着。松亭当了小队长之后,为放风筝的事发愁,后来,他豁然发现老沿河这块宝地。老沿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两季,青季和枯季,青季多雨水,野草湿滑。松亭选择在枯季放风筝,初冬直至来年春后,本就日渐枯黄的野草被他蹂躏得蔫头耷脑。
松亭伯当小队长这事,是天上掉馅饼。松亭伯是个闲散汉子,家里有些老底子,吃穿不愁。后来娶上我婶,又是个穆桂英,他愈发闲散了。我曾梦想着长大后当个松亭伯这样的人,被我爸呼了一巴掌。至于他为什么闲散,据说是小时候心脏不好,我堂家爷爷奶奶惯着,什么都顺着他,不惹他生气。他生得人高马大,一身好力气没使在钉耙锄头上,跟着风筝扯上了天。从他背风筝的劲头,我根本看不出他心脏哪里不好。他还喜欢听评书,一边开着收音机一边扎板鹞、雕哨口,《包公案》《说岳全传》《水浒传》溜溜熟。一个庄稼人,四体不勤,五谷不识,村里人都说他命好,年少靠父母,年壮靠婆娘,眼瞅着将来年老了靠姑娘——他家生有一个女儿,我堂姐,十六岁了。听说他打小也没用功读书,大字不识一箩,加减乘除只会前两样,而且是一百以内的,但他当上了小队长。这样的人怎么配当小队长?沿北村的支书杨福全这样问过吴乡长,沿北村八个小队,有八个小队长,他可不想手底下有这么个老爷。吴乡长是分管农业的副乡长,沿北村这片归他管。那时,三队的三十来户人家,家家派了代表围拢在灌溉渠边看热闹,他们也很想听听乡里的领导怎么个说法,这么个人怎么当队长。
一个小队长,有什么了不得,难道要给你派个大学生?吴乡长说,这事我说了算,就他来当。吴乡长生得五大三粗,说话冰崩山响。杨福全卡在那里,小队长的人选摆布本应在他嘴里,硬让吴乡长插了一杠子,官大一级压死人。渠边三十来号人没有鼓掌拥护的,也没有说不同意的,蹲的蹲,站的站,像舷上的鸬鹚。那时,松亭伯正在田埂上背风筝,来回奔了两趟,风不好,風筝没能上天。三十来号人别着头瞅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新队长。杨福全喊一嗓子,松亭哎,歇歇来。松亭伯那时还不知道,跑着跑着就当小队长了。李仙家在后面一瘸一拐绕线。
松亭伯当小队长是在一九九七年,那年他整四十。他是腊月的生日,早说好了要庆寿的,后来没贺成。亲戚们记起他的生日时,已经过了。
二
二十年后,吴乡长依然能准确说出松亭伯当小队长时的情景。他说,提拔松亭当小队长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也是最后悔的事。他有说书人的天赋,总喜欢说半句留半句,吊人胃口。我云里雾里。而他自认为那是一种领导艺术。
退了休的吴乡长留在乡里,借用,乡里缺人手,尤其缺像他这种熟悉农村情况的干部。年轻的同志大都不愿往下面跑,用吴乡长的话说,这些伢儿只会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做农村工作。他口中的“这些伢儿”包含了我。我大学毕业,在外面晃了两年,考回了乡里,当了农业助理。吴乡长与我一间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上总是光光净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台面,下面压着旧报纸、通讯录、照片、药酒配方,玻璃上面除了灰尘啥也没有。不像我的,台面上霸占着大屁股电脑、打印机、电话,以及此起彼伏的各类报表、台账资料、讲话报告。吴乡长不常来办公室,偶尔来了,杯子里蓄点水,在椅背上靠会儿。用他的话说,做农村工作,办公室不是用来办公的。所以,我们虽然同室,交流却不多,但每次一聊,他总翻起松亭伯的旧事来,我曾怀疑他是否处于老年痴呆的初级阶段,爱追忆往昔,爱说重头话。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跟我说起松亭伯了。他笑眯眯的,问我哪里人,我说沿河村的(沿北村和沿南村后来合并成了沿河村)。他问我沿北还是沿南的,我说沿北。他问我沿北几队的,我说三队。我想,这老头好不烦人。他又问,你认识陈松亭吗?我说认识,陈松亭是我堂伯。他来了兴致,陈松亭当队长,你知道怎么当上的不?我说,不知道,那时我才上小学。他更有兴致了,倒了一杯水,抱着杯子凝望窗外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一九九七年,农村承包地二轮调整,乡里组织重新分田,全乡都分得七不离八了,就沿北村三队分不下去,皮尺也让人扯断了,乡里派我坐镇指挥。我下去之前,先揪住村支书杨福全,问他情况。他说,三队的人穷狠,蛮不讲理。我说,都有哪些恶人,说我听听,我专治斜头。杨福全掰着左手指头数了五个,又勉强在右手掰了一根,是松亭。我又问,这些人怎么个恶法?杨福全说,都想着自家多分点,抢皮尺、拔灰桩,最狠的是强三那混球,嫌尺拉得太紧,扇了拉尺的一耳光。我说,要是这么个情况,我请派出所来帮你分田。杨福全脸上堆笑说,那不至于,你老人家出马,一马平川。我瞪了他一眼,他比我大十岁,叫我老人家,不是折我寿吗。后来,他带我去三队的地界,小队长陈家林领我们先看了看田,看完了田,我在灌溉渠边的石闸上坐下来歇脚,叫陈家林去把几个斜头找过来,我要会一会。陈家林请我到他家等着,喝口茶。我说,我就坐这,不想挪。陈家林叫的人都慢吞吞朝渠边来了,我瞟了一下,五个,问还有一个呢。陈家林说,就这五个为分田闹得凶。杨福全说,还有个恶归恶,恶在肚子里,你瞧,正在那边田埂上背风筝呢。我说,这人真闲。陈家林说,可不?好吃懒做的败家子,也没个手艺,就这样浪着。我说,看着一表人才,可惜了。那五个斜头聚齐了,我叫杨福全和陈家林先歇着去,我要听听他们怎么说,看看他们的头到底斜到什么程度。起初都不肯开口,装大家闺秀,我三五句一撩拨,就活络了。第一个说,拉尺的是我邻居,为界址争了十几年,他拉的尺不放心。第二个说,我家儿子十九岁了,按理好算“大龄”(预留一份媳妇的田),我家没算,陈家林姘头的儿子就大三个月,凭什么好算?第三个说,量给我家的田是个斜角尖,实量实算我不干,凭什么人家的田都方方正正?第四个说,陈家林弟弟家和我家人手一样多,田也紧挨着,夜里我偷偷量了一下,他家的多出一公尺宽。第五个说,给陈家林姘头家量田时,皮尺松得像蛇蜕,谁服气?我问,陈家林到底几个姘头?一个说,明面上有三个。另一个说,你老眼光了,下一辈儿的小媳妇少说也有三个。又一个问,不是听说两个吗,又搭上谁家的了?我说,还分田不,眼看该种麦了,你们种天上去?一个说,分得不公宁可不分,大家种不成,咽不下这口气。我说,这些情况杨福全就不能解决?一个说,杨福全和陈家林一条裤子,说了有卵用,不如不开口。我说,一把尺子量到底,斜角打八折,你们分不?一个说,说得好听,你能做得杨福全的主?除非重找人。我站起来说,当然重找人,我还要重选小队长哩。他们都张大嘴巴瞪我。我叫他们分头把全队的代表都喊来。我没跟杨福全商量,就在五个斜头面前把陈家林的小队长撸了,杨福全说我莽撞,我说老子雷厉风行,现场办公。我让全队的代表拢到渠边推选小队长,有威望的嫌老,生龙活虎的都跟建筑队出去了,再小一辈进厂的进厂、上学的上学,没一个能用的,难怪陈家林这小队长滋润呢。我说,你们选不出,我给你们指一个。大家说,你指就你指。我说,好,就那个背风筝的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杨福全灰头土脸嗡了一声,陈松亭。后来,杨福全把松亭喊了来,松亭一听要做队长,思索了片刻说,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至于比放风筝难吧。又说,就是算账有点麻烦。我说,不是有二队长嘛。二队长其实没这么个职,是小队长自找的帮手,从公用工里记点工分算作报酬,这也算是潜规则,乡里村里都有数,心照不宣。三队的二队长我见过,是个画匠,画菩萨、中堂一把好手,白白净净斯文人,算账在行。松亭说,多大个事,当了。当时我也不确定这个人能不能胜任,我确实莽撞了。我说,试用三个月,不行再换人。松亭说,没听过小队长还有试用期的,信不过,我背我的风筝去,你另找高明。他当时瞪我的那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有时我梦里还看见。我拍了大腿说,就你了。你知道松亭一个闲人,为啥一口答应当小队长吗?你猜他说什么,他说看不惯陈家林人模狗样,有机会把他顶下来,搁谁不愿意?后来松亭果然没让我失望,三天时间分田到位,没一个出头搅事的。我在各种场合说过这事,今天又说给你听,哈哈哈……这是我干得最好最漂亮的一件事,漂亮呢!哈哈哈……一眼看准一个人,谁能够……
这么好的事,你后悔啥?吴乡长连说带笑的时候,我冷不丁插了句。他哑在那里,长吁一口气说,不提了,我下村去走走。
三
松亭伯的小隊长没几日便做得风生水起,这我是知道的。松亭伯的屋子和我家一字线,中间隔一户,我常看到有脚踏车停在他家门前,都是找他办事的。脚踏车离去时路过我家门口,不用问我也知道,事情办妥了,他们嘘着口哨呢。
二队长也常去他家,背着一只帆布包。我一看到二队长来,也赶紧跑过去。二队长叫高忠,小松亭伯几岁,我叫他高忠叔。他会画画,这也是我一见到他就奔过去的原因,我喜欢画画。我把老师用剩的粉笔头偷偷攒起来,带回来在墙上画画。不单我家的墙,左邻右舍,包括松亭伯家的墙,凡我够得着的每一块青砖,都有我的画作。
等小队长跟二队长谈完了全队大事,我在门口递给高忠叔一支粉笔头。他自觉地在高处的青砖上画一匹马,或一架飞机,才得脱身,他吃不消我磨缠。他总是画得飞快,走时轻蔑地对我说,你个小东西,做我徒弟吧。我才不呢。画画糊不了口,我是知道的,高忠叔家条件很差,墙上倚的中堂都是替别人家画的,自家没舍得挂一堂,老娘又是青光眼,三十多岁的男人,媳妇都没娶上。
他们散了,我一人能在松亭伯家的墙根下蹲半天。这是松亭伯当上小队长给我带来的最大福利。我说,松亭伯,你当官了,真好。松亭伯说,好个屁,一个队的屎尿屁全得一个人兜着。按说小队长算不上官,连村支书都不算官,搁古时候县太爷也不过是七品芝麻官。松亭伯却是一本正经把小队长当成官的,时刻把自己跟普通群众划分得清清爽爽,把过去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划清界限。他常说,当官就得有当官的样子,不留人说闲话,篱笆扎得紧,野狗进不来。他还在全队社员会上说,做官的人什么都要注意,放屁都得先瞧瞧后面有没有人。三队的人笑他,你撑死也就小队长的料子,官做大了能让屁砸死。他当上小队长第一年的年底,驮猪腿的,拎大青鱼的,捧烟花的,从我家门前路过,都是来送年礼的,当然他们都是趁天黑来的。但他们在松亭伯门口牵扯出了动静,松亭伯的嗓门很大,再不拎走,我砸你脸上。还听见我婶的帮腔,你快走,他真会砸,大过年的别破了相,惹一身荤腥。这话,整个沿北村三队的人都相信不是玩笑话,松亭伯真做得出。他说得出做得出,因此他恶名在外。那些人从我家门前仓皇而逃的时候,我猜他们的脸一定和这夜色一样。
沿北村三队的人起初对这个新队长不怎么待见,队长嘛,一茬接一茬,一个德行。何况大家都知道,松亭是个斜头。后来渐渐发现,松亭这个队长当得和以往的大不一样。大家要办什么事,找松亭,松亭一口应了,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不二话。竟有人家老了人,凑不齐八个扶重的,请松亭伯帮忙,他也不二话。不像从前的队长们,能把人急死,总是抽几根烟才冒出一句,你别急,这个事有难度,我再帮你想想办法,周旋周旋……尽是模棱两可的屁话。需要找村里、跑乡里的,松亭伯帮着跑、带着跑,从不废话,这样省了不少事。最大的不同,松亭伯不吸烟,不喝酒,从不东家吃吃西家喝喝。大家都议论,这个队长不像队长,后来醒悟过来改了口,这个队长才像个队长。
只有一个人不以为然,便是陈家林。陈家林在三队失了势,姘头们也看他不上眼,夹紧了腿。他常一个人在家喝酒,喝得像从前一样红光满面。他酒后说,别看那狗日的人五人六,他是个比狼还凶的狠角儿,等他露了尾巴你们一个个哭都来不及。这话是敞开了说的,很快传进松亭伯的耳朵里。松亭伯非但不生气,还笑了,我夺了他的饭碗,还不作兴他发两句牢骚?
松亭伯和陈家林的隔阂由来已久。
起初是松亭伯背风筝,糟蹋了陈家林的麦田。那时队长还没轮上松亭伯,队长是陈家林的。陈家林队长扛着锄头,代表三队的村民出来伸张正义。松亭伯草草收了风筝,连打了几声招呼。陈家林队长高昂着雄鸡般的头颅,后脑勺朝他说,管好你的脚脖子,别让人敲断了。此后,松亭伯就在田埂上背风筝。春天里,田埂上的蚕豆苗蹿起来了,松亭伯不小心踩倒了几棵,又是陈家林家的。陈家林队长再一次扛着锄头出来伸张正义。松亭说,田埂不就是让人走的吗?陈家林说,田埂是让人走的,不是让野狗疯的。话还没落地,陈家林就连人带锄头滚到自家麦田里,糟蹋了铺盖大的一片麦子。陈家林队长躺在麦田里,像在自家铺盖上翻来滚去,说受伤了,得上医院。其实松亭也就一推一搡,把他放倒而已,没下重手。那时田埂边看热闹的十几双眼睛盯着,赤脚医生也在人堆里,他说,队长,上来吧,到我那拿两张膏药,算了。陈家林队长说,我腰闪大了起不来,你那里顶屁事,非上乡里医院不可。松亭伯拾起陈家林的锄头,你要上医院是吧,我送你上火葬场。陈家林队长一骨碌爬起来,夺了锄头便跑了。我听说那是陈家林当队长以来最失威风的一次,自此让着松亭伯远远的,背地里帮着松亭伯四处扬名,陈松亭那狗日的不是个东西。松亭伯继续在田埂上背风筝,没人再说什么,队长都吃了亏,谁敢说什么。
其实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我拿不准,谁也没敢告诉,再说,我婶吩咐了,不许跟任何人说。那天中午爸妈都睡了午觉,我蹲在墙根下画画,突然听见我婶在她屋里喊,松亭,松亭,你死哪去了。我直起腰望了望,松亭伯在老远的田野里背风筝,风筝作势欲飞,松亭伯跑得像一匹馬。这么远,他是听不到我婶喊他的。我收起粉笔头,决定当一回义务通讯员。我在她屋外问,婶,什么事,我帮你喊松亭伯去。吓我一跳的是,陈家林队长竟从屋里溜出来,脸上明晃晃三道血痕。陈家林队长说,没事没事不用喊,记得喊你老子开会,顺便也去通知一声松亭。我忽然记起来,他才从我家门前路过,还嘱咐我,叫我通知爸下午开社员会来着。我只顾着画画,投入了,差点误事。我惶惑地说,我记着呢,你放心。他捂着脸跑了。我婶出来说,这老狗,该拉去枪毙。我问什么事。我婶说,没事了,小孩子不要乱讲话。她又自言自语,要让松亭晓得了,非叫你蜕层皮。我长大后想起这档事,捉摸出来了,要真让松亭伯晓得了,怕是那天躺在自家麦田里撒娇的陈家林队长真有可能被送上火葬场。
向来小队长都是谁横谁当,这几乎是沿北村人的共识,嘴里不说,至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轮到松亭当了队长,大家都以为天下便是他的了,放风筝这等小事,别说田埂上,在田里横着跑竖着跑都得由着他,跑进谁家的田是谁家的荣幸,就像皇帝宠幸妃子。谁也没想到的是,松亭把风筝背到老沿河里去了。这有点不像松亭了,或者说,松亭有点不像队长了。李仙家还曾撺掇他,发动几个人,把你家墙上的大家伙扛出来亮亮。松亭伯说,那东西中看不中用,就是晾墙上的命。
四
松亭伯说,队长不单要兜着一个队的屎尿屁,还要落实上面的政策,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那时,乡里、村里正时兴带民致富。别的工作都好做,这带民致富松亭伯直咂嘴。要不是当这队长,自己就是个无业游民,家里家外全靠我婶顶着。为了劳什子带民致富,我婶说,几宿没听到松亭的鼾声。
带民致富,光长水稻小麦油菜不顶事,松亭伯吃了午饭,不听收音机里的评书了,支在饭桌上听广播。广播里每天这个辰光都有“致富经”,全县各地如何致富,一套一套的。有用大田长果树的、长土豆的、长大蒜的、长番茄的,也有利用沟塘养鳖的、养蟹的、养鸭的、养鹅的,各有各的窍门,总之殊途同归,都致了富,或者都走在了致富的路上。除了广播里,去村里开会,也常听到类似的新闻。杨福全在村干部会上说,沿南村的支书放卫星了,流转了三百亩地带领百姓种白菜,成了全县的典型,今年准备提拔副乡长了。你们看看,才干了三年的村支书就要提拔副乡长,我都干五年了。你们也要解放思想,多谋划谋划,不是我们眼红人家升官发财,我们要为了全村的老百姓谋福祉。
松亭伯找高忠叔商量,不能眼瞅着外面发了财,自家干瞪眼,在队里交代不过去。两人说来说去,最后却归结成一点,都说,弄一定得弄,但不能盲目,万一翻了船,全队的人跟着喝西北风。松亭伯决定先吃螃蟹,自家试一试,不然号召全队没有说服力。他看准了牛蛙,搞就搞新鲜的,这些天广播里围绕牛蛙的养殖技术、幼苗供应、市场需求等方面持续轰炸。
松亭伯是个事不过夜的脾性,第二天天一亮就跨上摩托车到邻县一家养殖公司考察去了。隔了两天才回,回来就跑到自家稻田边。高忠叔老远望见他,踩了脚踏车赶过来,跨在车杠上问,咋弄的?松亭说,先喊两个壮劳力,来帮我挖口塘,后天人家公司就送幼蛙来,先订了五百只养着试试。高忠叔说,就成了?松亭伯说,我出马哪有不成的,人家公司三包服务,送苗到户,技术指导,包教包会,蛙长成了包收购,叫咱踏实地养,稳赚不赔。
送蛙那天,我飞奔到稻田边,隔着新围的塑料网欣赏洋种青蛙,和本地青蛙也看不出太大区别,就是不爱蹦跶。听说这小东西肉嫩味美,城里人爱吃。我说,松亭伯,等长大了留一只我尝尝。松亭伯说,怎么少得了我侄少爷,让你每天吃一只都成。
那时牛蛙在农村里是个稀罕物,松亭伯家稻田边总有人来人往,有看西洋景的,有参观学习的,也有看了跃跃欲试的。新鲜劲过去后,只剩下松亭伯忙前忙后,把心思全扑在他人生中的第一份事业上。渐渐的,夜晚有了牛蛙叫声,真像牛叫似的,悠长而响亮,冷不丁钻进耳朵,浑身直竖鸡皮疙瘩。后来秋凉了,牛蛙叫声渐稀了,再后来,夜晚又回归到秋虫唱晚的世界。牛蛙冬眠了吧。我想看看牛蛙冬眠的样子,可是塘里只剩一塘浑水。我找松亭伯说,你把牛蛙藏哪冬眠了?松亭伯说,冬眠个屁,跑的跑了,病的死了,早散伙了。我没敢提吃牛蛙的事。松亭伯却没有想象中的失落,反而很高兴:幸好我先试了,不然大家跟着我亏。
松亭伯的第二份事业瞄准了野鸡,那是他当队长第三年的事,他依然为带民致富忧心忡忡。他在自家屋后搭了简易鸡舍,购了小野鸡,人家公司也是三包服务。我没事常去欣赏野鸡,野鸡越长越漂亮,尤其是雄的,很花俏,很高傲。我看着它们常常想,不知道和我家的小土鸡比,味道怎么样。那年年底,我如愿吃上了野鸡肉。亲戚们请年酒,家家用上了野鸡肉,都是腌制的,又咸又硬,不过嚼着挺香。松亭伯的野鸡长成了,找公司回购的时候,公司不见了。
松亭伯谋划过第三份事业,养殖土鳖虫,深思熟虑了很久,还是被我婶果断掐住。我婶说,你趁早背你的风筝去,谁家经得起你这样败的。松亭伯说,吃两堑长两智,第三回一定成功。我婶说,别折腾了,你休想再从我这拿一分钱。松亭伯像一只落败的公鸡,没有经济后盾,一切免谈。在他失落的时候,听说沿南村闹事了,一大帮人坐到乡政府找他们的老支书,三百亩白菜烂在地里没人收,二毛一斤还得请拖拉机送进城。松亭伯这才顺了口气,看来这事不简单,还得仔细谋划。
没事闲着,松亭伯窝在家里扎风筝,家里大大小小的板鹞墙上挂着,地上躺着。他雕刻哨口时专心致志,比我写作业还认真,我想不明白,这么个急性子怎么坐得住的。我说,松亭伯,你扎这么多风筝干吗呀?他说,你不懂,手上忙着心就静了,好谋划大事情,当年刘皇叔还不是一边打草鞋一边谋天下的?我在风筝堆里东看西看,看来他谋划好一阵子了。送一个给我玩吧,我说。他说,合适哪个拿哪个。我说,你家里都堆不下了,不如拿出去卖了吧。他抬起头,过一会儿又埋进哨口里,谁稀罕这玩意儿。我说,我的同学们都喜欢玩,你把这些小的拿到学校门口卖,一准成。松亭伯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高忠叔来谈事情,踮着脚从风筝缝里进了屋,嘲笑说,你这是批量生产吗?松亭伯說,你要的话,全批发给你。高忠叔说,我卖给谁去?松亭伯说,到学校门口试试。高忠叔说,学生哪有闲钱买这个,嘴巴还顾不上来呢,到县城公园门口说不定能成。松亭伯说,你还当真了,我这风筝扎是扎得一流,卖不出去的。高忠叔说,凭啥?松亭伯说,这板鹞风筝是门民间艺术,我会扎,不会画,这光板儿自家玩玩还行,拿出去丢人现眼。高忠叔说,画画不简单吗。松亭伯眼直盯着他,在他眼里,高忠叔一直是幕后军师,帮着算账的,反倒忽视了他的老本行。松亭伯说,对呀,你画菩萨是菩萨,画罗汉是罗汉,帮我画几幅呗?高忠叔说,你说画点啥?松亭伯说,牡丹啊脸谱啊八仙过海啊哪吒闹海啊,画啥都行!
高忠叔真把他的家当搬了来,他下笔很快,用他的话说,是批量生产,一批出炉的五只风筝,图案一模一样。我从没见过还有这样画画的,看得心痒手痒。松亭伯欣赏着板鹞,满意地点头,他娘的就脱胎换骨了。高忠叔说,要是这玩意真好卖,你一人致富了,能带民致富吗?松亭伯说,怎么不能?我们三队年壮的都跟建筑队出去了,剩下些年纪大的,没事扎扎风筝还不是轻巧活计?不用地不废田,现在关键是找销路。
松亭伯的第三份事业又启动了,我婶不好说什么,没动她的口袋。松亭伯主要任务是跑市场。县城的批发市场、公园、广场、学校,到处打听,风筝开始一点点卖出去了。后来他又跑邻县、跑市、跑省城,发现艺术风筝不如简易风筝好卖,又学做简易风筝。他做的风筝虽简易,质量却是上乘,他的第三份事业渐渐有了起色。先是一些年纪大的跟着扎风筝,后来,一些找不到工作的妇女也跟着扎起来。高忠叔也对老本行进行了转型,不画中堂、菩萨了,专画风筝。
就在事业有些起色的时候,松亭伯突然走了,说走就走了,毫无征兆,据说是因为心脏病。夜里睡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没醒过来。大家都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那阵子三队的人见面打招呼不问吃了吗,在哪忙,都只沉声说,天老爷不长眼。那时开春不久,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是松亭伯在河坎里跑得最欢的时节。他的那只占了半片墙壁的板鹞与纸扎的轿子、楼房、汽车,一并烧给了他。
松亭伯一走,扶重的又成了七缺一,队里抬得动棺材的壮劳力寥寥无几,替别人扶重的,自己走了怎能沒人扶重?老队长陈家林主动上门要来帮忙,我婶轻声细气说,不劳你大驾。高忠叔自觉地顶上了,他是个文气人,身形单薄,抬得两脚直绊,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把棺材摔翻了。送葬的队伍在田间小路上蜿蜒曲折,哭声一片。我也让西照的残阳刺得直流泪。
五
松亭伯去世十几年了,当年我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要不是吴乡长时常在办公室里念叨,我几乎想不起他的具体模样了,我也不可能仔细去搜索他留在我童年里的印迹。
吴乡长说,提松亭做队长也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我一直没弄明白,直到乡里第十五届风筝艺术节开幕。
乡里搞风筝艺术节有年头了,一年比一年红火,本来是本乡本土的群众自娱自乐,后来乡政府出面支持,搞场面,壮声势,县外也有爱好者慕名参加。前期的准备工作我也出了些力,我手头有一堆台账等着迎查,吴乡长硬拉我出来踩点。吴乡长说,再忙你也得出来,你家门口的活动你能不出来帮忙?乡里把艺术节的地址选在废弃的那段老沿河里。开春不久,河坎里半人高的枯草漾着春风此起彼伏。我深吸一口气,这地方谁定的。吴乡长说,我定的。我说,吹吧,你一个过气的副乡长能做得了主?吴乡长说,我提的意见党委书记哪回不采纳?我说,之前不都在乡里广场搞的?吴乡长说,这地开阔,我早就想把艺术节放这了,广场屁股大的地方转不开。我说,放这里,一片荒河坎,你不算算多大的工程量。吴乡长说,把这些枯草捋平了,能跑人就成,又不是搭台唱戏。我笑说,亏你想得出来,放风筝就该在这种野地方,我也早就看广场不顺眼了。我眼前突然闪过松亭伯当年在河坎里背风筝的身影。我说,松亭伯当了队长后,就在这里放风筝,他说这里比在田里放更容易上天。吴乡长说,其实选这里,也算给你松亭伯一个交代。我说,交代什么?吴乡长蹚进枯草里,两手拨开草秆子,像一个拓荒者,这里头说来话长——
松亭的队长当到第二年,整个三队太太平平,征收三粮五钱没一个说废话。相比之下,沿北村其他七个队的刁民却多了。杨福全在我耳边嘀咕,松亭这队长当得太矫情,别的队工作都不好做了。我说,队长不该这么当吗?杨福全说,该是该,但也要考虑农村的实际情况嘛。我说,你不思量着把矮子拎一拎,反而把高的压一压,我看你思想有问题。杨福全这才闭了嘴。后来,乡里提倡村干部争当致富带头人,各村支部书记纷纷带头创业。杨福全又拿话说,松亭带民致富拖后腿,游手好闲的坯料,还能指望他当领头羊?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我说,你想把他撤了?他龇牙咧嘴的不说话。我说,小队长是你的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虽这么说,我知道他没这个胆。又过两年,乡里搞合并村,沿北跟沿南合并成了沿河村,村干部人数要减。村民小组不设小队长了,一个村只保留七到九个干部。当时我想把松亭拉上来当村委会民调主任,跟杨福全商量,杨福全一口说好,我没想到他这回倒爽快。可是没过两天,我听说乡纪委收到了关于松亭的举报信,说松亭有贪污行为,煞有介事地开展调查。我不知道一个小队长能贪污到什么。乡纪委书记说,有举报必须查,这是原则,何况在合并村的敏感时期,贪没贪不凭空口说,认账说话,要是屁股干净的我给他澄清。他们在村里翻了三天的账,竟然真查出了端倪,三队有些不该报的钱出现在账面上,加起来差不多一千二百块钱。我当时气愤得不行,当即去找松亭。松亭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要贪污了天打雷劈。我说,你们队里的账上,怎么会有猪头肉、黄酒、洗衣粉、卫生纸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松亭说,狗日的吃了猪头肉才记账。我说,账上白纸黑字。松亭垂下头,挠一阵头皮说,走,一起到高忠家去。高忠很快全盘托出,承认都是他记的。他说,我也是跟其他二队长们学的,占点小便宜,我是记了一点,但猪头肉是陈家林的账,那时他说撸就被撸了,账没来得及消化。松亭冲上去给了高忠一拳,气愤说,我的名声全毁在你手里了。后来,松亭帮着把一千二百元的窟窿堵了,高忠家里确实困难。松亭的队长到头了,民调主任有了他人,乡纪委也没再计较。当时,因为松亭没有进村两委会班子,三队的人到村里闹,到乡上闹,好好的凭什么不让他继续做。乡里和村里统一了口径,说是松亭觉得压力大,自己不想当了。松亭也说,是我累了,不想当了,对不住大家。我没想到的是,松亭跟着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我知道他憋着一肚子的气,他不是要当这蚂蚁蛋大的官,他是丢不起人。要是我当初不拉他蹚浑水,这会儿他还在背风筝呢……
吴乡长漫无目的地走着,野草四伏,我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在揉眼睛。我说,人各有命,前面的路谁知道呢,这事也不怨你,一是我伯身体不好,二是小人作怪。吴乡长说,杨福全后来得了癌症,特地找我几趟,一遍又一遍来跟我打招呼,说对不住松亭,当年是他和陈家林背地里使了心计。我跟他说,陈年旧账,不提了。他临走我去看他,他又说对不住松亭,为这事,他记挂着到死。高忠这混蛋倒算有气性,松亭走了,他也没得二队长当了。他把松亭的风筝摊子揽了去,和松亭的丫头合伙开了公司,自己带了一帮子人专门跑销售,十几年里竟然发展壮大起来,从沿北三队辐射全乡,带动百十户人家靠手工制作风筝发家致富。风筝艺术节当初也是他思量出来的,艺术节的日子用的你松亭伯的忌日……
我们在老沿河的枯草里摸了很久,枯草歪七倒八记录着我们的运动轨迹。沿北三队的人看我们在老沿河里转,有的好奇,问,你们寻什么,难不成有宝贝?吴乡长说,寻松亭的风筝哩。渐渐的,大家都走下来了,老沿河里人头攒动,枯草伏地不起。
吴乡长问我,这工程量还大不?
我说,再踩上一会儿,这里放风筝呱呱叫。
河坎里有风,从野草头上拂过。我们一起仰头望天,一块白云远远地悬着,似一只硕大的板鹞盖住了天。我闭上眼,哨声呜呜,震荡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