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一
苏丽丽发消息来说她在奈良的时候,我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联系了。我问她在奈良做什么,她说她去卖一套房。
然后呢?
然后回国。
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外文系英文专业。后来我辅修德语,她辅修日语。她的英文名字是日文的翻译Kirarin,我们叫她Kira。译成中文是月岛希良梨,一定要有意思的话,那个名字意味着“闪亮”。
苏丽丽入学没多久,就让我们年级的大部分同学认识了她。那时候我们还在军训,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枪,匍匐待命,瞄准前方。教官没有喊停,我们就那么保持姿势半小时以上。她的枪端得东倒西歪,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翘了起来,两腿交叉,在身后晃动着,像一尾人鱼。
教官用枪托轻轻敲了她一下,把走神的她敲醒,她怪叫一声,引来我们都侧身看她,那时候我们的身下是一片煤灰渣滓。训练场在一个煤山上,我们在砂石煤灰上爬行,手肘和膝盖,都磨掉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但是敲一下还是没用。她那个毛病一直没有改掉。后来她总是喜欢匍匐在宿舍的床上看书,看书的时候脚翘起来。我们班男生私底下有起一个梦幻一点的名字给她。他们叫她“人鱼公主”。
“人鱼公主”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苏丽丽人长得漂亮,也确实是一个公主。她是我们中最早出国的女孩,她家里有钱。
有錢是鲜明可见的。无论是调系,还是出去念书,她比别的人都要容易。整个的一二年级,她都在为出国做铺垫。那时候她常常看英文报纸,把每一个不熟悉的细节和片段弄明白。那些报纸被她画出红彤彤一片批注。有人说苏丽丽无需如此卖命,因为不论语言过不过关她总是可以过关。有人说苏丽丽这辈子只需吃喝就可幸福何必受累。人人都说苏丽丽好命,这辈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我和别人一样,也认为她满是底气,这人生我们只能看到眼前,而苏丽丽可窥全貌。
毕业好多年之后,我慢慢和自己的英文名字告别,也就渐渐想不起来那时候每一个人的英文名字。唯有苏丽丽的名字被我记得牢固,因为那是一个日本女孩子的名字,月岛希良梨,这名字是从一本日本漫画书里来的。
那套书叫《偶像宣言》,漫画的主角是一个非常活泼开朗的超级美少女,和日本的很多少女漫画一样,洛丽塔风格。苏丽丽也是洛丽塔,有时候来上学,她头上戴着黑底白点点蝴蝶结,身上穿着洋装,蛋糕裙一层一层蔓延过臀部。就像漫画中那样,公主在变成公主之前,也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的脚上套着半筒袜,白色的,过了膝盖,从袜筒里长出一层粉红色的蕾丝花边。花边绷在大腿上,只有纤细的腿,才可以把那些花边轻轻兜住不至于勒成肉块。
我问她那本漫画在说什么,她答非所问,说里面有一个很好看的少年叫风真宙人。月岛希良梨经常被风真宙人叫作笨蛋,这个女孩子虽然有时做起事来莽莽撞撞,但却有着一颗非常美好的心灵,有着让所有支持她的人都会有幸福美丽的笑容的愿望,希望成为大家只是看着她也会感到快乐的偶像,并为这点而不停地做着努力。
我对这样的故事毫无兴趣。
大一的暑假,她去日本,写明信片给我:我是在奈良的月岛希良梨。我好喜欢奈良哦,我爸我妈也说了,等他们退休,就搬到这里来住。下次我们可以一起来。
但是我不知道奈良在哪里,对于日本,我只知道大阪,京都,东京和北海道。
十年后,苏丽丽在奈良给我写邮件。她不再使用“哦”这样的语助词。那些邮件大部分是在一家茶室发给我的。茶室的主人是一对婆媳。婆婆大眼睛薄嘴唇,媳妇小眼睛厚嘴唇。嘴唇们都很会微笑,微笑很软,软到苏丽丽想要一再到这些微笑里面去。微笑里面是一间大概三个左右的榻榻米茶屋,有浓稠的寂静。苏丽丽在这里躺在榻榻米或者夏日躺在木板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发发呆,她只想要沉沉睡过去,只是并不能睡着。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办法睡着。
奈良的雨一下起来就常常下得很大,门庭前的雨线湍成一张小瀑布,雨珠子噼噼啪啪砸在院子中央的枯山水上,地上的碎青石也像是要被磕出坑洼来。她以为雨太大小鹿都会躲在室内,后来有一只鹿角,从矮院墙前移动过去,她看着那只角在雨中从容,想起它才是奈良的主人,当然不会躲避。
奈良町里每一个人,都那么热爱生活,庭前屋后收拾得舒适妥当,花团锦簇,每户门口都钉有姓氏名牌。奈良町上再窄小的房屋,都会有木石花草,她自别人的檐下经过,那些院子时常向她递过来一枝花或者一片叶。
那么热爱生活。苏丽丽写信给我说,那么热爱。
二
奈良的雨渗在苏丽丽的信里,湿洇洇。晋城也在下雨,满地泥水,似污垢永远冲刷不尽。
我第一次去她家也是这样一个雨夜,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去外文书店,出来的时候,天上窸窸窣窣落着雨珠。苏丽丽用背包掩住头顶,冲我说,打个车去我家吧,我妈说现在的雨都是酸性的,淋了掉头发。
苏丽丽的家在城中,当年是最好的地段,现在是还可以的地段。进门是大大的客厅,黑色的皮沙发背后,细雨浸湿了流光,城市在这张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下,忽而变得更像个城市了。车灯密密排列在桥上,是雾蒙蒙的黄白,护城河被雨水冲刷成烟灰色,水汽盈盈。
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正侧着身子站在窗前打电话。他讲话的时候很严肃。电话讲了很久,看到我,也只是瞥一眼,便再不理会。
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子,从厨房里跑出来,弯腰在储物柜里翻了几下,找出一双蓝色的男士拖鞋。苏丽丽不满意,叫她再找。她又俯身翻了翻,拿出一双粉红色的Kitty猫来,叫我套在脚上。
女孩子翻拖鞋时露出半截白色的腰身,她起身捋了捋额前掉下的头发,把衣服往下拽了拽。苏丽丽说,你以后穿个高腰点的裤子,一半都露着。
吃饭的时候,高个子男人已经不见了。苏丽丽的妈说,下雨天还出去,真是的。
她看上去很干,眼眶和颧骨下的肉都凹进去,皮肤上有一条一条的纹路。她伸着一只枯手给我夹菜:学校的饭不好吃,多吃一点。
给我们拿拖鞋的女孩子躲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出来给我们削水果。
我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小保姆。苏丽丽不等她回房间就说话。
丽丽,没礼貌。她母亲训斥她。
我没礼貌怎么啦?他们就有礼貌,天天往家里塞人,我们家又不是难民集中营。
小保姆是苏丽丽的远房亲戚,隔着好多个表姨侄女婿,所以在血缘上的密度还不如一杯酒精。马上就要挥发的这个女孩子被一个老家的大娘牵着手拉到了苏丽丽家里,她坚定地要把自己在这个豪宅里变成分子粒子充斥于每一个角落。
成功在城里站稳的苏丽丽一家人,前前后后解决了无数工作上学送医院找对象资金赞助的难题。老家人觉得都是应该。苏丽丽讨厌老家人,连带自己的爷爷奶奶都讨厌。
后来我就在苏丽丽的卧室里待着,她的公主床对面挂着一个小黑板,黑板上是一条又一条的字,有些字身上被割了一条红线,像是划破了微微渗出血的伤口。这些字是苏丽丽写的计划。有年度规划和一周的完成事项。把生活过仔细,并对未来有详细的计划和方向,这是她的父亲,那个高个子男人教她继承的宝贵经验,他说,我就是这么成功的。
苏丽丽也要这么成功。
但是苏丽丽的计划与取得世俗的成功关系不大,她在黑板上写要去看一场什么电影,买一张什么CD,和某某某逛街等等。我看见她拿红色粉笔在字的肉身上拉了一道口子。那些字割伤了我的舌头,它们在说:和贝蒂去外文书店。
拉完口子的苏麗丽想了想,又写了一条:看《流星花园》。
苏丽丽说,要在即将到来的周末把这套DVD看完。
在这些计划的边角写着一行小字:办理留学签证。字写得很漂亮,但不是她写的。
我们念到二年级的下半学期,苏丽丽就去留学了。
她出国之后才向我坦承,那年她并没有和我们一样考上大学,她能来念大学只是因为钱和关系。原本以为只要努力一下也可以,但几乎完全跟不上。她念书的时候总是挂科,在学校伤透了自尊。
刚到澳洲,她隔一阵子就会发来一些自己的情况,一开始细碎而详尽:房间被盗,丢了电脑相机钱包还有一包刚拆封的话梅糖。她说,真的很倒霉,我妈寄来的话梅糖我昨天才收到,舍不得才忍住只吃一颗,回来之后看到桌子上有好多糖纸。一整袋糖都不见了!
苏丽丽只顾着心疼话梅糖,我一边读邮件一边帮她心疼丢了的电子产品和钱。
苏丽丽经济宽松,但是她也去超市打工,不然生活很无聊。她的工作是整理商品,不是放到货架上的整理,而是驾驶一辆大大的拖车把商品从仓库里搬出来。她发来的很多张照片,都是她高高地坐在一个大吊车上——我不知道那种车该怎么称呼,因为高我就叫它吊车。偶尔会有好几个人挤在那辆车上,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招手。苏丽丽挤在他们中间,小巧可爱。因为是亚洲身材,看上去比较细弱,苏丽丽的同事总是愿意搭把手帮她干活。她被人亲切地称呼为Kira。
打工的大型超市三不五时地发放员工福利,常常是快要过期的各种商品。苏丽丽写邮件说,原来外国人也有小聪明,分管货架的同事常常把想要的东西藏在仓库里不往外摆放,或者就是放到货架的最里面,顾客看不到,到后面就会剩下不少,过一阵子大家就会分到不少好东西。面霜卫生棉,苏丽丽拿到这些就十分快乐。
一开始苏丽丽总是欢欢喜喜,发很多照片给我。照片的大部分都是风景,澳洲真美啊,海阔天空一片宁静美好。有时候还有一些人,帮助过她的朋友,或者陌生人。她发来过一个秃了顶的四十多岁的笑容灿烂的男人,他的大大的肚腩顶着方向盘,回眸,在苏丽丽的相机里我的电脑里传输了那一瞬间形成他的所有要素。她说,她坐公交坐错了站,司机竟然会到终点之后重新开回去把她放在应该下去的站台。还有一个壮硕的女人,红头发,穿着橘色Polo衫,背对着镜头在厨房里烤饼干。她撅起臀部,在往烤箱里放或者取什么东西,她的皮肤扎实地箍紧了每一立方肉,她的肉扎实地箍紧了每一寸骨头。她说,她洗澡的时候看到好大的蜘蛛狂叫不已,马修太太冲到浴室来看她,然后笑着放任不管。后来被寄宿家庭的夫妇说笑了一整个夏天。
马修太太说,Sweetheart,你总会习惯的。
苏丽丽试着习惯。然而习惯很难。
因为往后就是孤独孤独,和非常孤独。
三
出国前苏丽丽有过一个男朋友,偶尔到周末,这个男生会骑着摩托车来载她,他带着头盔,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脸。头盔男的身形看上去挺魁梧,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总得对苏丽丽的母亲撒谎,告诉她,苏丽丽去了自习室去了食堂去了超市去了语言交流中心。
在苏丽丽家里吃饭的时候,她母亲对我说,贝蒂(她和苏丽丽一样,也叫我的这个洋名字)。她说,贝蒂,你要帮阿姨看好丽丽,丽丽要是有什么男朋友的话你给阿姨打个电话。
我点头如捣蒜。但从未给苏丽丽的妈妈打过电话。那个枯瘦的妇人看上去有点神经衰弱,我很怕精神纤细的人,更不敢用任何可能的信息尖角触碰她的耳朵。
后来算一下,那时候苏丽丽的姐姐已经过世五年了。
我认识苏丽丽好久,都以为她是个独生女,甚至在她的家里,不会有任何的另外的女孩子的痕迹。很多年之后,当我和苏丽丽都即将步入干瘦状态的时候,她才提起了这么一个人。她提到这么一个人的时候抽了二十二支烟,前两支是她当时身上的容量,后来不够抽,她跑到金虎便利买了一包软中华。
我们那天坐在我家门口的小饭馆吃水煮鱼。水煮鱼做得很差,尤其是死鱼的味道极其张狂。那条鱼被端上来的时候就叫嚣着我已经死了两天啦两天啦。苏丽丽吃了两筷子,开始抽烟,说着些漫无边际的话。不知道在哪一个节点,她提到了她的姐姐,说我姐怎样怎样,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吃惊。这个姐姐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光顾过苏丽丽的舌尖了。苏丽丽说到她的时候,抽完了自己烟盒里的最后两根,摸出钱包就去了金虎。
苏丽丽的姐姐比苏丽丽大十岁,她大学毕业的时候,苏丽丽才上初中。姐姐也读的是外语系,我们学校的,商务英语专业。比苏丽丽认真,学习普通,按部就班,泯然众人,像是糅杂在色彩鲜艳的立体主义绘画中的一个不鲜明的色块。三角形让热烈的暖色绽放出特别的涵义。但是她既不热烈,也没有涵义。似乎总有一些人,看上去是那样活着的,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那样活着。没有色彩地活着。苏丽丽不喜欢这样的姐姐,小学五年级,她学会了一个词,她的姐姐就变成了这个词的化身——行尸走肉。她没有看到过她的热烈,她就像是一具躯壳。这具躯壳,到了大学毕业还像是一具躯壳,在父母的安排下,毕业以后去了杭州,就职于大企业。
都说姐妹情深,但是苏丽丽自己说她并不深情。姐姐中学时期就被送到最好的寄宿制私立学校,那时候苏丽丽也才只有三岁。
苏丽丽对这个女孩子唯一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阴郁。她说她总是很阴郁,像跟了鬼。她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她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阴郁,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即便一路念下来,成绩一直都不差,这个女儿却始终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照。她毕业的时候二十二岁,一个人拎着箱子去了杭州,第二年就把自己溺死在了西湖之下。如果说她的人生有什么不同,就在于那些湖水占有她的身体的时刻。她的双肺发出嗡嗡的声响,上腹开始膨胀,她的眼睛开始充血,所有的部位都想长出口腔鼻孔,不是为了呼吸,而是为了讲话。讲什么呢?不知道。也许她并没有做好死前准备,因为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许她早已经做好了死亡准备,所以才不会再用废一个词语。词语,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苏丽丽十二岁,父母消失了一周回来,说是给姐姐办出国手续。那个本来存在感极弱的人,这下子隐匿在中国之外。
去哪里了呢?苏丽丽问。
日本。她听到这样的回答。关于姐姐的对白就止了步,谁也不会再往前走。
姐姐的二外,是日语。
在日本的姐姐一直都没有音讯,苏丽丽也不晓得去问。
问什么呢?早已经知道结果了,高二办身份证,下了学去翻户口本,一不小心就翻到了死亡证明。苏丽丽想,真是不小心,怎么会这样,证明随即就回到了原位。还有一张纸也在下面压着,苏丽丽打开看一眼,火化证明。这两个证明代表着姐姐这个人物的结束。
一家人心照不宣,谁也不和谁讨论这个话题。苏丽丽的妈干瘦下去,不过也许不都是这个原因。苏丽丽的爸爸行事如常,在外面的工作永远做不完。做不完就不回家,回了家也会出去的。
考完大学的那年,一家人好容易聚齐一起去旅行。苏丽丽说我们去日本,两个大人也没有反对。日本真好啊,苏丽丽一家三口玩得很开心,就像是从来都是一家三口。最后一站是奈良,苏丽丽说,我们以后都住这里就好了。到了第二个学期,果然这三个人又都去了,这次没有再住酒店,一家人住了自己在奈良的房子。房子四十坪左右,十年前,苏丽丽一家住进去,还会感受到一点狭小。十年之后,苏丽丽感受到了阔大。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舍不得的记忆和不能忘怀的人。
四
苏丽丽在澳洲的寄宿家庭里认识了一个日本人,他和苏丽丽念同一所大学,干净,害羞。每一个早晨,所有的留学生聚在一张很大的桉木桌子前面吃早饭,他总是很沉默。马修和他的太太对苏丽丽说,你可以帮助他适应。
日本人在澳洲也有了英文名字,他叫卢卡斯。比苏丽丽晚到半年,又多上了半年的语言学校,所以比苏丽丽低一个年级。苏丽丽念人文史,卢卡斯念商学。有时候他们一起搭巴士去上学,苏丽丽问,你的日语名字叫什么?卢卡斯说了。过几天苏丽丽又问,你的日语名字叫什么?卢卡斯说了。过了几天苏丽丽对卢卡斯说,真不好意思,我总是记不住日语发音。卢卡斯说,没关系你叫我卢卡斯就可以。
卢卡斯一直客气礼貌,也疏远。他身材不高,长得很可爱,牙齿参差不齐,但是并不显得凌乱。他眉毛上生着一颗小痣,褐色的,十分俏皮。在苏丽丽给我看的照片里,他还烫了头发,有一缕卷卷地从额前走过。苏丽丽说,这就是风真宙人。
到现在我也没有去看过《偶像宣言》,我对漫画从来没有兴趣,也从没想过去检验苏丽丽究竟是太过牵强,还是卢卡斯真的是风真宙人的真人再现。少女的苏丽丽,趴在床上看这套漫画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月島希良梨会真的遇到风真宙人。
风真宙人来寄宿家庭的半年后,马修夫妇又接收了一个台湾女孩,她长得比苏丽丽还娇小,黑色披肩发,皮肤很光滑。苏丽丽说,怎么所有的台湾女孩皮肤都那么好。女孩子会讲一点点日语,所以最先和风真宙人熟悉起来,后来苏丽丽听她叫他,章央。
章央,女孩子叫。她省略了不少音节,但是至少她懂得如何省略。
她每天早晨从二楼下来,说,章央,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有时候她头上戴着发箍,一会儿是兔子耳朵一会儿是猫耳朵,一会儿是条纹一会儿是碎花。吃饭的时候章央吞下的不是燕麦片而是幸福的碎片。
苏丽丽于是和一个辽宁来的中国留学生恋爱。有一天他拿了一束花来马修家,风真宙人和台湾女孩正好拖着手出来,苏丽丽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
很快他们发生了肉体关系,在辽宁留学生的住处。他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苏丽丽奉献初夜的那间卧室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躺在床上往外看,是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地上种了几棵银桦,还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起雾或者细雨的时候,窗外是朦胧氤氲的一片,苏丽丽光着脚站在窗前,她想,自己是幸福的吧,从来没有担心过钱。但好像又不幸。她的心里有一角的空白。或者这些空白在雨季里就像是玻璃窗外那看似没有边际的没有边际。
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辽宁留学生一边和自己约会,一边与前女友藕断丝连。他起初还避讳,后来就不了。他把苏丽丽当作朋友,开始倾诉——那时候苏丽丽是这么说的。后来等她消磨了不少时间变成熟女,她用了一个更准确的词——炮友。苏丽丽这么说的时候眼底有狠厉之色,那时候她要学会不去爱别人这样就会安全。但事实上哪个炮友会如此坦诚地交代内心的隐秘。比起是炮友,比起是恋人,比起是朋友,苏丽丽更像是辽宁留学生的一个垃圾桶,他往她的身体里注射体液,也往她的大脑里投射情绪垃圾。
他说了很多遍他的恋爱,很多遍。说到苏丽丽在好些年之后,走神发愣的空当里忽然就有几个他说过的片段冒出来。她喝着水的时候会想起他说过的那个女孩。她的手瘦白,上面有青色的血管。苏丽丽想起来就往自己的手上看去,她的血管是绿色的。那个辽宁留学生很爱他的高中同学,但是他的父母十分不喜欢她,他们说那是个有心机的女孩子,太聪明。他不相信也不理解。他说了好多好多他爱那个女孩子的细节。苏丽丽觉得辽宁留学生真傻,那真的是一个有心机的女孩子。听多了苏丽丽也有了想要说的话,苏丽丽说,我以前也有一个男朋友,爸死了妈是个小学老师,他自己也不争气,上了个大专。我们也是偷偷恋爱,家人知道了也会反对。
说完他们抱在一起。在国内,在过去或者在未来,有他们更爱的人存在。
苏丽丽和辽宁留学生好了几个月之后,搬来和他住,过得还不错。风真宙人和台湾女孩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一起从寄宿家庭离开。马修的家在一座小山坡上,他们这些留学生,像是溪水一样哗啦啦流过,马修夫妇习惯了热闹,也习惯了告别。但是苏丽丽还不习惯,偶尔,她还会回去吃顿饭,和马修太太聊天。她回去的时候,马修太太就会放下手中的电话,和有真实影像的苏丽丽说话。不然她的每一天,都是在打电话中度过。澳洲的电话交够一定的数额免费打,马修太太一点不夸张地从黎明打到黄昏。
苏丽丽到澳洲的第六年,短暂地回到马修家住了几个月。辽宁留学生的高中女同学来了。他们千方百计地团聚了。
辽宁留学生说,也许有一天,你也能和你的初恋在一起。
苏丽丽点头。辽宁留学生始终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怀恋着最初的爱情,他却没想过苏丽丽早就不爱那个人了,甚至连想起来的意愿也没有。苏丽丽从来没有讲过风真宙人,不曾,也永不。在苏丽丽的世界里,最眷恋与最隐秘相行相携。
苏丽丽搬走前,和辽宁留学生告别。自从知道那个有心机的高中女同学可能要来,他们就停止了身体上的接触。不约而同。那一天,银桦在阳光下反光,有微风,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叶片的抖动。它们抖动得太频繁,远胜过心跳的频率。心情沉重的时候,心跳似乎也不会有。苏丽丽换了鞋子,告诉辽宁留学生可以把剩下的几双叫打扫的工人收走,旧了,就不带走了。窗帘床单什么都换一下吧,也用了好久了。她还这么说,努力把凝固的语言打散,让它们发起来,充满蓬松的空气。这样似乎就可以变得轻盈。本来他帮她拖着行李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过来抱住她哭了。所以他们哭作一团。他们的眼泪那么磅礴,急不可耐,似乎要从所有的孔洞里流出来。
五
把房子卖掉吧,反正也不会去了。回国前,她母亲这么说。
苏丽丽遇到风真宙人的时候,问,你从哪里来?
风真宙人说,东京。但是我小时候在奈良长大。
苏丽丽就觉得分外亲切。
奈良的房子,一直都空着,空了十年,从买来到卖掉,苏丽丽一家三口只去过一次,后来有亲戚又去过两次。在这些年里,没有人主动提起过这间公寓,至少没有人在苏丽丽面前提起过。买了房子的第二年,苏丽丽就去了澳洲。更多时候,苏丽丽觉得这个房子另有主人,想到这里,她忽然就会有一点刺痛会有一点想要流泪。苏丽丽想,自己还是迫不及待地老了。
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她就很喜欢一个人偷偷跑到姐姐的卧室里去。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毛病,就是爱翻姐姐的东西。这真是一个很奇特的毛病,从来不在别的地方别的人身上显现。姐姐用过的一只脱了漆的卡子,一只没了弹性的皮筋,别人送的十字绣钥匙环,几个不很好看的玩偶,一些书本,掉落在床尾的信件,抽了带子的磁带,几只玻璃球,一管没有用完的润唇膏,坏了的随身听。她打开每一个抽屉,沿着边角开始探险。进入姐姐的房间,翻一个无趣的人的东西,永远都乐趣无穷。
姐姐还在念大学时,每两周回家一次,把床单被罩拿到浴室去洗,那时候她跑到她的房间去翻她的背包。实际上,她心里总是渴望会翻到一点什么的,比如说带给她的小礼物,像是父亲每一次出差回来时那样,但是从来没有翻到过。有一次她翻到了一本日记,红色的硬纸壳封面,内容不多,本子却有一点旧了,上面抄着一点歌词,还有几句莎士比亚的英文。好多年之后她才知道那两句话是莎士比亚写的。但是她一点也不喜歡莎士比亚。
有一页,是真的日记,没有很多,只有短短四五行字。那上面写着,一个男同学(通过名字来判断)从日本旅行回来了,带来一些手信,其中有一只小鹿,非常可爱,送给了一个女同学。如果有一天,可以到奈良去,一定要看看那些鹿。
苏丽丽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想到的只有“姐姐”这个名词。她在她的记忆里面行尸走肉,拥有的只有名词头衔。她们连合影都很少,有几张拍下来的时候苏丽丽还可以算是一个婴儿。那时候姐姐脸上还有微笑,她的目光从少女时期就温和而忧愁。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莎士比亚这样说。
姐姐犹豫了很久,直到离开父母,才终于做出了决定。原因是什么呢?苏丽丽也许看到过。在捡到信件的床的小腿内侧上,她用油笔写着一行字,油笔没什么水分了,与其说是写,不若说是刻在木头里的:没有人爱我。还有另外一行字:我也不会爱他们。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极为震惊的。苏丽丽看漫画的时候想到这两句话,连漫画都不能再继续看下去。后来,这样的话不再能够刺痛苏丽丽了。她觉得不爱也是好的。姐姐的死只不过是因为爱了。这个口是心非的女孩子。她爱的太多。
卖掉奈良的房子之前,苏丽丽父亲已经过世。那也是在澳洲的第六年。她对他的死因一无所知,被迫接收消息的时候感觉不到他的死亡,那死亡非常模糊,一点也不切实际。父亲死了之后就一直有关于他的死的传闻。他是一次在外地开会时突然暴毙在酒店里的。好几年之后,苏丽丽才知道他一直在接受调查,从情人到金钱,里里外外。苏丽丽见到了父亲的老同事老部下,听到的关于死的版本都不一样。有人说他一个人在酒店,突发脑溢血没有得到急救。还有人,当然是在不知道苏丽丽的身份的状况下,说他父亲是死在了一个小姐身体里。当苏丽丽父亲之死被“小姐”这一名词开篇之后,就会继续演绎成更离奇的阴谋论故事,阴谋故事在省城里成为了优良谈资。苏丽丽在酒桌上听那些嘴巴一张一合天方夜谭。
事实上,苏丽丽活在故事之外也在故事里想象真实。她的父亲死了一天之后她母亲才获知消息。不知道为何他的尸体没有被运送回来就直接在外地火化。苏丽丽妈在老公葬礼之后才给女儿打电话,她说,你在那边好好学习,你爸走得没痛苦,你也不要担心妈妈。讲真的苏丽丽并不担心她的妈妈,她的痛全部都在于她所依赖的那个人的消失。他消失了。苏丽丽想到这里,身体里的空气就被抽干。
苏丽丽想把这些告诉辽宁留学生,但是她忍住了。她觉得他大概不算是她的朋友,而他的女朋友在来的路上。她总会想起马修太太说的那句话,亲爱的你要学会习惯。
离开澳洲前苏丽丽在马修家暂住了几个星期,听到了一些关于风真宙人的消息。
那一天马修太太和她坐在桉木桌子前吃早饭。
有一个也从台湾来的女孩子珍妮刚刚从这里搬走,她说起之前那个台湾女孩子满脸不屑。她说她的名声很糟糕,玩得很开,先后和不少男人在一起。
她有一个日本男朋友,我猜就是卢卡斯。但是珍妮说后来那个男孩子不知道怎么就死了。马修太太说。
苏丽丽问,怎么死了?
马修太太说,谁知道呢,那个女孩也不清楚。
苏丽丽说,怎么会死了呢?
马修太太说,Sweetheart,你要学会习惯。
两年前,马修先生死于急性心力衰竭。马修太太已经习惯。
苏丽丽没有习惯,她也不需要去学习习惯。学习是主动式,她只有被动接受。她开始吸烟,和马修太太一样,她们对坐着吸烟,太阳渐渐炙热,烟头一明一灭,她还是觉得不够暖。
六
卖掉房子回国之后,我们又断了联系。再次见面已经是二〇一七年的夏末。
那天晚上七八点钟,我接到一个电话,苏丽丽打来的。她说,我想取个包裹,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我正在酒桌上,看大家眉飞色舞地碰杯,用声音使劲儿地撞击墙壁,从一面弹回另一面。
我对苏丽丽说,好,半个小时后见。
苏丽丽打车来接我。上车的时候我先想到,她老了。然后又想到,那么我也是吧。
苏丽丽要我和她一起去的,是她家。以前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现在在城市比较繁华的地段。她要取的,是从澳洲来的包裹。我想大概没必要叫我一起去取。但我现在学会了噤声和存疑。
我和苏丽丽在楼下站了十几分钟。小区到了九点也就比较安静了。那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阔大舒适,现在也还是同样的感受。好品质总会撑得时间久一点。贵东西偶尔真有贵的理由。我和苏丽丽站在一盏路灯下,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到苏丽丽的家。我找不到那年我看过一眼的窗户,我只是和她一样,仰头看着。
后来苏丽丽说,走吧。我说为什么。东西不拿了吗?苏丽丽说,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拿了。
我们在她家附近的星巴克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她讲她在澳洲的工作,讲她已經拿到了永久居留权,她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件。后来,她的嘴巴生出触角,漫漫潺潺地讲关于回国各种事,她叙述得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我像是一只立在街角的垃圾桶,容纳了苏丽丽丢来的各种不同材质的废弃品。这些不可循环的废物,把苏丽丽堵成了一个毒素排放地,这些毒素从她原本整洁的皮肤中冒出来,连成一片一片不规则的蕾丝斑,从眼角到两颊。也从她的嘴巴里吐出来,钻进我的耳洞和鼻孔。
苏丽丽摸出烟,准备抽。有一个女服务生走过来,客气地制止了她。
我们从星巴克出来,苏丽丽一支接一支地连抽了三支烟。她抽烟的动作很娴熟,充满痛苦的娴熟。
后来她抽完,把烟头在一个垃圾桶顶端拧灭,说,咱们上楼吧。
那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我只好跟着她去她家。和好多年前一样,我们搭乘电梯上行,我看着红灯闪过一格一格,忽然生出了类似的忐忑。
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个头不高,脸上缀着大大的眼袋。他穿着一条白色二股筋背心和一条白底灰点的睡裤,他的肉皱成一条一条,疲惫地挂在骨架上。他身后是那张大大的落地窗,就着玄关里的一点灯,只能模糊地看到它的前身,它背后那璀璨的流离的光华,在夜里淡薄成雾。
他说,你妈刚睡,东西给你搁这儿了。
苏丽丽往他身后的深灰色夜里看过去,她的目光走到一半,就变浅了。那一刻我们都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寂寞。苏丽丽和我抬着包裹出门。我们把包裹抬下楼,扔在楼门口的石阶上。夜风挺温柔的,没有致人秃顶的酸雨要从天而降。
和十几年前的我一样,苏丽丽是这个家里的陌生人了。
他是以前我爸下面一个子公司的小头头。苏丽丽说。她站在楼下,掏出烟,打算点上。我爸不在半年他们就住在一起,现在也不知道领没领证。
我用手拨了拨头发。这些年我的头顶已经开始掉发,我养成每天看天气的习惯,从来不愿意自己的头皮承接一点雨珠,我对面的苏丽丽长发,中分。她早已经不留刘海,头发贴着头皮。
我不想抽了。她说着忽然就把手里的烟扔出去,闪成一点白色,落出视线。苏丽丽蹲在地上拆包裹。连撕带咬,迫不及待。
那个辽宁留学生发邮件给她说,那些是她留在他那里的零碎物件,原本放在仓库,前一阵子收拾时发现,给她寄回来。就当是纪念。以后有什么需要,还可以联系他。他没有说自己和高中女同学的结局。苏丽丽也没有问。
苏丽丽一边拆包裹一边说,其实丢掉就好了,用不着什么纪念。但是她动作迅猛,一会儿就把包裹撕了个七零八落。包裹内脏快要流出来的时候,苏丽丽的手渐渐慢下来。后来她自己一个人抱着那只淌着肚肠的巨大包裹往垃圾站走,一边走一边说,我有什么需要呢。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把东西扔在垃圾站旁边,说,贝蒂啊,你记不记得我的小黑板。我爸说,把我想要做的事情写上去,慢慢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完成。那时候我的小黑板上从来没写过什么正经事,但是我爸从来不说我,他说只要是我发自内心想做的,都是正经事。我那时候只想要去关岛潜水,去一个没去过的好餐厅吃东西,去看一场什么电影,买一张什么CD……我现在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呢。我知道我在小黑板上写什么都没办法实现。她背对着我在垃圾站前站了很久。她说:I just want to cry, all the time.
我只是很想哭。无时无刻。
七
苏丽丽结了婚,老公是十几年前戴头盔来接她的男生。
我去参加婚礼的时候他摘下了头罩,我看了一眼心里说,啊,原来他长这样。
但我还是没有记住他的脸。
苏丽丽是在一间老房子里结的婚,那间房子是她初中以前住的地方,想想九十年代初就可以住进那样子的公寓,在当时也是好品质的生活了。那栋楼有六层,苏丽丽住在第五层,锈迹斑驳的扶手栏杆上缠满了脆亮的塑料拉花,红的黄的迎接着庸俗的尘埃。楼梯上贴着小小的喜字,一个台阶两只,台阶也有点年纪了,身上粘着细细碎碎的小广告,百分之八十都是疏通管道的内容,在那里,仿佛有很多管道急需疏通。头一天有几个人想要把这些广告揭掉,但是费了半天劲也没有完完整整抠掉几张。但是可以看出人们的努力,有一些广告被撕掉一半,露出锯齿的参差的白,抻在水泥的身体上,它们的另一半上有隐约可见的半个时间的“时”,或者是通过的“通”。苏丽丽被头盔男背着往下走,婚纱被几个小姑娘扯着,苏丽丽脚上套着红色的袜子和三十块钱买来的红色高跟鞋,苏丽丽说,反正就是穿那么一下。我站在楼梯上看着苏丽丽像一只僵硬的皮皮虾,被扛下去,婚纱盖住了男人的头,我宁愿我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他带着头盔的那个时候。
和苏丽丽结婚前,他在一个保险公司上班,业绩不算太好,每个月赚大概三千块。苏丽丽拿了五十万出来,两人在市民大道上开了一家服装店,卖外贸童装。结婚的时候店刚开起来。一年以后五十万气泡一样和店面一同消失。苏丽丽开始手紧。
苏丽丽没有过多埋怨头盔男,她埋怨别人。她说,那个姘居的老头是长在我妈头上的虱子。是吸血鬼。
我不知道那只头虱到底吸了苏丽丽家多少血,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苏丽丽家庭血液的流失。五十万消失之后,苏丽丽手上剩下的,就是卖掉奈良房子的那些钱了。苏丽丽妈打电话说,你还有没有钱,他那边盖房子还差一百万。
房地产还不错的那几年,和苏丽丽妈姘居的老头,被同村的几个本家兄弟忽悠着到一个地级市盖房子。苏丽丽说出姘居这两个字的时候十分通畅,它们在苏丽丽的口腔里鱼贯而出。这个皱着肉的姘夫要盖一栋旅馆。一开始四个本家兄弟每家投资三百万,到后来本家兄弟慢慢都找借口把钱撤了出来,但是房子还在长个子,浑身皱褶的姘居老头欲罢不能,一点一点把钱抹在了砖头的接缝里。
长在苏丽丽妈头上的头虱非常小,没有翅膀,身体扁平。它的腿末端尖细,有弯曲的爪。他的爪善于抓住头发——虽然苏丽丽的妈已经没有什么头发了。头虱在稀疏的头发之间爬行,像是行走在一片长势不好的秋天的芒草丛里,用他的口器刺穿皮肤吸血。不吸血时头虱紧紧抓住那些白褐色的头发,扒得很紧,很难把他洗下来或者梳下来。他的皮肤是灰褐色的,但吸血之后看起来呈浅红色,身体的皱褶会被拉平,填满的血液使他的脸颊像是涂了胭脂。饥饿的头虱有时候会密集地吸血,吸到苏丽丽妈打电话向苏丽丽求助。头虱的刺吸式口器是针状的,不会让苏丽丽的妈感受到任何疼痛,甚至更多时候只会带来一些瘙痒。不吸血时他把针管缩进头里面。他依靠他的触角感受气温的变化,气温适合时就出来活动,触角还有嗅觉功能。他对她很温柔。一个六十岁老女人所求的温柔他还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他的卵会牢牢地黏着在她的头发上,他自己紧紧抱着那根头发还不够,他还要把自己的孩子们粘在毛囊旁边。他借着苏丽丽爸好歹留下的一点人脉,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安排进了公务系统。
等苏丽丽再想要向当年的叔叔伯伯们求助时,发现嘴巴都不好张开。她这辈子,还不懂得如何卑微地吸血。她原本血量充足,她不知道贫血的晕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往后,苏丽丽找当年的一些老同学的关系帮头盔男考进了一所小学,教数学。而她自己的工作,是在一家全国连锁的语言培训学校给初中生讲英文。澳洲的留学经历,并没有什么用。在墨尔本,苏丽丽只学会了抽烟。或者,还有如何痛苦。她时常是深深吸着吸着,似乎能把空气都吸出一道裂缝,然后她深深吐气,让尼古丁燃起的气体从裂缝中逃脱出去。
她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她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家那个小保姆,现在混得好了,在北京中关村开了一家打印店,结果有一天被一个清华毕业的男的看上了。现在帝都房子有两套,打印店交给她弟弟顾着,生了两个孩子,全职家庭主妇。她大概旺夫,她老公娶了她事业一直很顺。
苏丽丽抽出一根烟,身体前倾。说,这女孩子就是有本事。你知道那个打印店是谁给她开的吗?
烟在她手中颠来倒去,身体上乌压压一片灰蒙蒙的沉重。
八
月島希良梨,这名字我再也没有叫过。同学会里,她们都还和少女时期一样,彼此称呼那些洋名。或者是,大学那些年我们被强迫冠上这样的名字,以至于我们根本记不住那些中文名字。她们叫我Betty,问我Kira为什么没有来。我说Kira去美国生小孩。
Kira生了一个美国人,那是她人生中最认真的规划。她开始寄望于下一代,也戒烟忌酒,心境平和起来。并没有那么好了,可是人生也没有沉到谷底,比更多的还在挣扎的人都幸运。
人总是迅速习惯环境。我们再也不曾谈及过往。过往在某一个瞬间消失殆尽。
后来我去了奈良。奈良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在那里只待了一天半,阳光好得很。狭小的街路有许多江户时代以来的町屋,大街上参差坐落着和服店咖啡馆寿司店。还有很多的游人。那家店的抹茶和小点心卖的很好,有很多中国游客来买。抹茶看上去很浅,好像几口就能喝完的样子,但是却意外的能喝很久,因为实在是很浓郁。太浓郁。
奈良没有引起我的任何兴趣,那些鹿其实并不温柔。我怀疑我在信中看到的一切。那只是我想象的一切。我穿着薄薄的球鞋绕着棋盘般的街区漫无目的地乱走,感到失望又释然。
奈良没有月岛希良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