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舟
草纸,又叫土纸,在临沧市凤庆县诗礼已有两百多年生产历史。繁荣时期,凤庆县诗礼乡境内其手工作坊广泛分布。以古墨村为例,最高峰时达到三十多户,几乎是村村有作坊,人人会生产。
草纸主要用于卫生、写毛笔字、丧葬、祭祀等方面,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是当地人不可缺少的必备物品。随着现代生产方式的发展,传统的土法造纸日渐稀少,市场逐步萎缩,到目前为止,全县土法造纸差不多绝迹了,只有一两户还在生产。
我小学时代书写本子,就是用草纸装订的,墨淡会淹水,墨浓则行笔不畅,更不用说用钢笔了,那样的话笔尖随时都会挑起草纸的筋骨,跟着笔迹的将是撕书一般的声音。质量差一点的墨落到纸面,一下很难站稳脚跟,那种四下逃散的速度就像秋风扫落叶。好在那时候也没有人用得起钢笔,毛笔一撇一捺之间,墨落草纸,像雪没入荒原,无声中就让汉字种到了纸上。一张平铺直叙的草纸,居然留住过我小学五年的欢愉,填下我诗歌的梦想与越级而为的早恋。我现在还存有小学五年的某些草纸本子,少年的无知在草纸上澎湃,以至当我的笔墨移居到更好的纸张,我还会想起一张草纸上的竹子玉体横陈。
时代不同了,我生活中的纸张总是细腻得看不清纤维的脉络,闻不到树木的新香,看不到草木痕迹,但我还是想念故乡的草纸。每次去中医院开中药,都会有那么一些像老家那边的草纸一样的包装跟着我回到家里,将药放入药罐,也会端看一番包药的纸,看一看纵横交错的纤维有没有故乡竹木的筋骨,这时就会心生一种想握毛笔的冲动。我知道我不会写字,到现在握笔姿势尚不正确,但我想写,因为一张草纸就是我童年的最好山水。
每年的农历五月左右,造纸的农户就会到山上的竹林中砍来散叶的嫩竹,用篾刀剃枝,开肠破肚,断出大约1米5长左右的竹条并扎成捆,按十比一的比例将竹条和生石灰一起放入麻塘中沤制。沤制两个月左右,放去石灰水,去渣,加水清洗,用锄头反复搅拌清洗后的竹条放置在发酵坪上,再用酸草等物覆盖上进行发酵。两个月后竹条充分腐烂,待生产备用。在舀纸前,将发酵后的竹料放到脚碓里舂,直至将竹料碾压成粉末状方可,舂好的竹料倒入舀料池中用拱盘反复搅拌,用竹杆用力打水,将可粒竹料打烂,捞出粗料,就可进行舀纸了。在舀纸前加入事先准备好的滑水,一种用仙人掌泡制纸药,就可用帘床进行舀制。舀制就是所谓的抄纸,它是整张草纸的关键环节。抄纸的师傅一般都会在抄之前进行祭祀,那个叫蔡伦的人就是他们心中的神。但是即便有神给力,也得小心才是,任何误判都会让一槽纸浆抄筛不起。
这一天我作了认真的观察,抄纸师俯身的专注里,我察觉他眼里伫满了竹纤维的飞絮,分明有时光的窃窃私语。突然就想到了李白有“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的句子,历史,若无缘亲会,一张草纸,也可以留住王朝更替,人间离乱。时代不同了,土法造纸不再是一家一户单干,而是有一家人承包当老板,抄纸的师傅也變成职业人被雇用,祭祀这类活动就由老板行使。
滑水要边加边舀,帘床由帘子和床架组成,帘子放在床架上在槽子里左右幌动一两次,帘子上就有了纸浆,提出帘床,将帘子翻转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木板上,轻揭帘子,一张舀制的草纸就生产成功。平筛托举,轻或重,斜或歪,甚或抄纸师的心情,都将影响一张草纸的厚薄均匀。同样的工序和操持,也因为秘方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待水静纤沉,谁又知道那涅槃中的壮阔幽邃,竟然是抄纸师傅崎岖不平的命运!不见泪珠,也有断肠,抄纸是老家最重的技术活,特别是寒冬腊月,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中,就是一整天。舀制成功后,用滚筒加码子进行了榨压,除去水分,然后一层一层分离揭开,通过烘,晒等形式,一张草纸就大功告成。
草纸的主原料就是竹子。一般生产手工纸的原料都为嫩竹,嫩竹的采砍时间很关键,过早,竹的纤维素不够,不利于纸浆的生产。过晚,竹材太老,木素过多,打浆就有一定的困难度,而且还影响纸的质量。据诗礼乡古墨村抄纸师傅李家伟介绍,他们一般砍的都是当年新发的嫩竹,当然不是越嫩越好,待嫩竹全部散叶之后才能开采。至于所使用的仙人掌则来得很远,仙人掌一般都生长在热带地区的悬崖上,采集起来十分吃力费事。
一张草纸的成功,有很多关键因素,即便是老师傅,在实际操作中也会出现不理想的情况,比如纸浆不均的现象,就会使纸出现厚薄不均的质量问题,为克服这一问题一般采用两种办法解决:一是抄纸的时候,不停地搅动纸浆,使植物的纤维在水中比较均匀,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翻浪法;另一种方法是,在泡料、洗料、煮料等方面,努力克服时间不足而造成料的成絮性差的问题。烘纸也是关键的一环,轻轻揭起一张张草纸的时候,它们还都是湿的,只有经过特定的炉壁烘烤,才能干燥,当然,有经验的师傅都会采用阳光烘晒,既节约了燃料,也会让一张草纸留下特定的清香。
从前,故乡诗礼的草纸最多年生产九十万刀,行销过中国内地许多大城市,现在生产一两万刀也很勉强,不是销路真的不好,而是生产草纸的竹料越来越少了。很多被遗落的造纸坊,形同孩子玩腻了丢掉的破玩具,破旧得年深月久,时不时有野猫驻足,观察一番梁上的耗子,再昏然睡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