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平
伯父死于五月的一个清晨,心肌梗塞,很急遽,一瞬之间。伯父静悄悄地走了,去世时没有一个亲人在眼前。
大前年,父亲去世,伯父很悲伤。精神大不如先前,常常一个人端坐无言,思念先他而去的弟弟。母亲怕伯父一人寂寞冷清,让他和自己同住一室。伯父说,男女之间诸有不便。母亲说,都是老人了,顾那许多。可伯父固执己见,否则结果会是另外的模样。从伯父那只悬挂在床边的腿可以看出,他是想从死亡之门迈向生命之路的,可惜没有得到外援。
除了母亲的内疚之外,众多的侄儿中最为内疚的莫过于我了。伯父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和儿子已上床睡觉,蓦然儿子从睡梦中醒来,闹着要去爷爷家。我左哄右哄无济于事,心想,已上了床睡着觉,还闹着去做什么?恼怒之下,抡起巴掌在儿子的屁股上揍了几下。之后想来,这恰恰是伯父借我儿子给我的提示,是伯父生命行将结束时对我的留恋和呼唤,是伯父最后一刻想与我再见一面,可我仅为了贪图床榻上的一时安逸,而拒绝了伯父的呼唤,亲手葬送了与伯父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如果那晚我和伯父见上一面,或许会多多少少地发现伯父病情的一点儿迹象,从而能延长伯父的生命旅程。可这一切都难以印证,只留下不尽的遗憾。在伯父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他的身边,没能挽救他,在他离开人世时,我也不在他的身边送他一程,我真是大大的不孝了。
伯父不饮酒,喜欢抽水烟,早晚捧着那铜烟壶慢慢悠悠地抽。伯父和我父母同住一屋檐下,共同承担着抚养我们兄妹的责任,伯父一生省吃俭用,工资和父亲一样上交给母亲,每月只留下八元钱零用。每到月底父亲囊中羞涩总向母亲要钱,而伯父尚有结余,当父亲被母亲数落时,伯父则笑着暗地里塞上三五元给父亲,已是中年的父亲,还像小时候那样得到伯父的庇护。
初夏,姑婆婆从上海来我家做客,伯父很认真地对姑婆婆说:“怎么样,我说话算數吧?”说完,两人都笑了。伯父笑得很放怀,很恣肆,从未见过伯父这样笑。姑婆婆笑得则有点儿尴尬,之后,我问母亲才明白。
早先,我家很穷,爷爷奶奶去世早,是伯父带着父亲、姑姑、叔叔过日子。父亲娶母亲时,姑婆婆不同意,说我家穷,母亲嫁过来要吃苦受穷。当时伯父说,他这辈子就是不结婚,也不让弟媳妇吃苦头。
父亲娶亲时,是伯父保的媒,迎的亲。知道了这一切,我对伯父更为敬重。对母亲有了一点儿不满,对自己更加深深地自责。
伯父退休后,因他有一手做糖的好手艺,被一家工厂聘用。此间他与一中年单身女子相识相爱,从未品尝过爱情甜果滋味的伯父,显露出对爱情的渴望和炽热。犹如山洪暴发,大海涨潮。伯父变得年轻饶舌,有说有笑,爱整洁,注意衣着,母亲为他置办多年的衣服也翻腾出来,穿着新衣的伯父在镜子前左看右顾,真像个老小孩。从不去人家做客的伯父,在一个风和月明的夜晚去了那女人家吃饭。
那晚母亲很烦躁,频频发火。几片浮云刚遮着月牙,母亲就叫我送伞去那女人家,把伯父接回来。从小深受伯父喜爱的我,自然很乐意为伯父做事。到了那女人家,我很惊奇,从不喝酒的伯父把个脸喝得团团红晕。说明来意,伯父和我走出屋外,当他看见夜空一轮明月,并无一丝风雨来临的迹象,再看看我手中的那一把雨伞,无雨而送伞,伞之含义,是打散之谐音吧。伯父脸上的红晕骤然退去,一片乌云笼上眉头,悻悻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
当时我还蒙在鼓里,无知地做了母亲的帮凶,扼杀了伯父的爱情。
母亲以女性特有的细心发现了伯父爱情的蛛丝马迹,她以一个女性的狭隘的观念,安排了伯父的一切生活。母亲是善意的,她感恩似的关心和体贴伯父,热心地照顾伯父的饮食起居,把伯父当作最敬重最孝敬的兄长,把伯父当作家里不可分割的一分子。同样,她也容不得一个外人来打乱伯父平静稳定的生活。母亲认为她有能力把伯父的一切安排好。她以为伯父只要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就满足,就幸福了。母亲是这样想的。可是母亲却恰恰忽视了伯父晚年的寂寞和丰富的感情,伯父是一个有血性、有渴望、有需求的未婚男人,谁也无法替代他所钟爱的女人的位置。一个把爱情封闭了几十年而一旦打开的男子,面前似乎只有一条路,要么新生,要么毁灭。因为母亲的狭隘,伯父为了家庭的和谐,他选择了后者。
一树浓郁而迟开的桂花,本应在金色的秋天开得格外芬芳,然而世俗的风雨却让它还未绽放就凋谢了,我真为伯父惋惜。
回家后,伯父接过母亲递上的热毛巾,草草地一揩而过,走进卧室,捧起水烟壶默默抽着,满屋的烟雾窒息了伯父的内心世界。他把新衣服重新锁进了衣箱。第二天,伯父没有去那家工厂上班,伯父真正地退休了。
我今天才真正醒悟,罪孽深重的是我,不是母亲,母亲终究是上一代的人了,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旧观念,可我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我不但没有帮助伯父走向新生活,反而成了扼杀伯父幸福生活的刽子手。
就这样,伯父一生含辛茹苦地把弟弟、妹妹们拉扯大了,帮他们成了家,立了业,自己却终身未娶,舍弃了一生的幸福。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