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成杰
1975年9月23日上午9点30分,我们这群刚步出校门不久的高中生响应祖国的号召,泪别亲人,来到粤西最偏僻的原廉江县青年水果场插队落户。
我是家里的男丁,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父母爱子心切,不忍心我熬苦,不让我上山下乡,用那年代的话说,就叫拖后腿,百般无奈,在被耽误了一年时间后,我才自己到知青办和派出所办理了上山下乡的相关手续。
刚到农场不满一周,全场就开展了轰轰烈烈为期十五天的挖橙穴劳动大会战。流火的七月,烈日当空,热浪烘烤,荒秃的山头上,人头涌动、锄挥光闪,劳动的号子声,鼓劲的广播声,浑然鼎沸,好一派“与天斗与地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劳动壮景。那时,硬性规定:每人每日需挖8个规格为1米长×1米宽×1米深的橙穴任务。不完成者,除受领导批评外,还记录入册,作为政治态度和劳动表现建档;稍有算学的人都会懂得这是何等强度的劳动。但面对困难不能退,只能进,在酷热下争分夺秒,挥锄挖穴;除强忍着超强度劳动所造成的汗盐蚀体、手掌血泡、四肢劳累的疼痛外,更为要命的是因体能大量的消耗,加之食品匮乏,凭票定量供应,缺荤少油,缺少人体脂肪的热能补充造成了饥饿难忍的极度痛苦,不少知青虚脱晕厥在工地上。在高标准的政治要求和高强度劳动压力,以及饥饿的交迫下,无论男女,个个都是正宗的“饭桶”,一餐一份四两粗米饭,毫不夸张地说,根本就填不了肚子的小角,往往都得吃上二至三份才稍微填饱,安抚一下“叽里咕噜”的肚子。
也是那时大会战期间的固定工段,有一晚,黄昏渐渐拉开了如漆的夜幕,我磨磨蹭蹭地拖着疲倦的身子,跟随在收工的“蛇”形人流的末尾。
忽然间,夜空中传来一清脆婉媛声:“等等我!”
驻足循顾,不远处,隐约现身的一位步履维艰而掉队的好像红军女战士似的女知青,正蹒跚地向我走来。腼腆的她,羞羞答答地嗫嚅道:“你无得饱哩,好饿吧!明天中午餐,我摊半份饭给你哈……”
我怔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这是精神幻觉。
她那暖心的寥寥数语,令我手足无措,瞬间失语。我木呆木然地深切望着她,眼泪一下子似山洪暴发般地倾泻出来,芳华钟情爱慕的情感,蓦然灼烈燃烧。那刻,我真想把她拥抱入怀,轻贴耳际,向她深表衷情。但我只有贼心,没有贼胆,那时,远离亲人,身处异乡,陌生的环境,艰苦的生活,身心痛苦的时刻,能得到她如此亲切的体贴关心,真是难以名状呀!
掩泣之余,连声说“谢谢,谢谢”。人就是这样,当你处于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能得到别人的,不管是来自物质或精神的丁点儿真诚帮助,都会感到莫大的安慰、鼓励、幸福,而铭记心中。她那体贴入微的话,如春风拂面,唤醒了我低落的情绪。那一晚,由此而催生的朦朦胧胧的美丽遐想,令我辗转难眠,不能入睡,并美滋滋地想着明天即将出现的她给我摊饭的一幕……
第二天,我的精神并不因昨晚失眠而衰减,反而愈加充沛焕发、干劲十足。晌午小憩吃饭时分,一天的任务已完成大半,我开始火燎火急、焦虑不安地专注着她的出现。然而,期待值越高,失望机率也越大。只见她领到饭菜后,并没有朝我径直而来,而是离开人群、背对着我缓行至工地一隅,独自席地而坐,不时地回头向我张望。此情此景,令我心情剧烈的紧张!究竟是她示意我靠过去,抑或是告知我,等一下她过来呢?
我目不轉睛、双手拿着饭盘,恰似一尊朝她傻傻发呆的木头人。连炊事员对最后一个未领饭菜的我,大声喊叫催领,我都全然不知,我反复思忖着,作为一个男子汉,该不该主动去到她面前?直到炊事员那句训斥:“想死呀,勾女是吗?”犹如当头一棒,猛然将我拍醒,我才意识到我们有规定:知青锻炼期间的头三年,男女不准谈情说爱,否则,不准招工招干招考,并给予严厉的纪律处分。
我终于醒悟,众目睽睽之下,理解了她不能兑现承诺的苦衷。那清规戒律,似无情的绳索将我俩捆绑、分离、阻隔,虽在咫尺,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无奈的泪水,在相互凝视的目光中默默对话……
她不是别人,正是我当年的知青场友,今天的妻子。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