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成柱
“悲剧”一词源自古希腊,由酒神节祭祷仪式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颂歌演变而来。古希腊悲剧是整个西方戏剧的起源,所以悲剧是最古老的戏剧题材。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戏剧家们,把悲剧艺术推向高峰。
戏剧史中一般将悲剧分为四种类型:其一为英雄悲剧,它往往通过政治斗争或民族斗争等重大题材,表现各派之间强烈冲突;其二为家庭悲剧,表现家庭之间复杂的伦理关系、不同人生价值道德观念引起的矛盾冲突;其三是表现“小人物”的悲剧,与此相对立的是来自社会各阶层形成的特殊势力,无情欺压那些孤立无援的小人物而发生的冲突;第四种是命运悲剧,其表现的矛盾冲突贯穿整个人类社会生活,表达了人类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对理想社会的渴望。
在中国古典戏曲中,也曾涌现不少优秀的悲剧题材作品,如《窦娥冤》《桃花扇》,传统剧目《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成为传世的优秀悲剧作品。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亚洲艺术发展史上,被血液染红的“悲剧之美”始终写在醒目的扉页上,它的风格是如此庄严崇高和神圣纯洁。
悲剧之美是一种崇高之美。悲剧给人以强烈的道德震撼,它通过怜悯、畏惧达到惊赞和义愤,让人获得崇高感的体验,心灵得到净化和陶冶,其目的是让人的灵魂重新进入一种平静安宁状态,并在其中体验自由的喜悦,不在于让人沉浸在真正的痛苦和哀伤之中。悲剧是凄凉的,让人为其悲伤和感慨;悲剧又是崇高的,让我们在悲伤的同时,内心产生崇高感和自豪感。悲剧性所产生的悲剧美学是美学的重要范畴,并具有一套完整的美学体系,在人类表演艺术史上留下十分重要的财富。
举世闻名的西方经典歌剧,包括如《阿依达》《卡门》《托斯卡》《奥赛罗》《蝴蝶夫人》《乡村骑士》《罗密欧与朱丽叶》等等,都是以悲剧性著称。我国的歌剧《原野》也是典型的悲剧题材作品,主人公仇虎受尽磨难、家破人亡;短暂而又火热的爱情终究破灭;仇虎虽然杀了人报了仇,但还是逃不出悲剧的命运,最后以生命的终结来抗争社会的不平。
歌剧《原野》可以说是一部典型的悲剧作品,大到当时军阀混战、内外交困的社会环境,小到每一个人物所处的生活环境和思想动态,都是产生悲剧的缘由。歌剧《原野》的故事,是从仇虎从监狱里逃出来开始的,仇虎历经了千辛万苦,腿都被打瘸了,但他仍然以卧薪尝胆的意志坚持着,因为他清楚地记得,焦阎王火烧了他家的房、霸占了他家的地、活埋了他爹、害死了他妹妹,让他含冤入狱整整八年!这深仇大恨仇虎怎能不报?所以,仇虎一出场就是咏叹调《我回来了,死不了的我又回来了!》,一下子就阐明了主题——复仇!
歌剧《原野》剧情结构紧凑、充满了戏剧性的冲突:仇虎在去焦阎王家复仇的路上,遇上了白傻子,得知他的大仇人焦阎王已经死了,自己的未婚妻金子已经成了焦阎王的儿子焦大星的媳妇,心中充满新仇旧恨、痛苦绝望的仇虎,唱起了这首咏叹调《焦阎王,你怎么死了?》,刻画出一个对现实社会的充满不满、愤怒又无助的悲情角色。
而剧情急剧的大转弯,是从仇虎与金子相见的那一刻开始的:仇虎和金子相见在原野上,一对早就相爱却被分开的心重新相互交织在一起,如同干柴遇到烈火,不顾一切地燃烧了起来!他们发誓相依相守,共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俩的两首咏叹调《啊,我的虎子哥》《金子,你在我心里》充分表达了他们的爱。
歌剧《原野》被誉为“戏好看”,原因就是戏剧冲突一个紧接一个。焦母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焦阎王的妻子,猖狂一时,现在却是孤家寡人;更重要的是,如今的这个焦家一时都离不开这个老太婆,因为家中唯一的顶梁柱焦大星生来软弱无能,孙子年幼无知,金子又是一个放任自由、让她“不省心”的小妖精。所以,焦母时时刁难金子、处处监视金子。当焦母得知仇虎越狱回来了,她预感到不妙;当她知道金子已经和仇虎好上了,焦母的怒火喷射了出来。她一面让侦缉队来抓仇虎,一面是针锋相对应付残局。
最终,悲剧还是不可避免:仇虎杀死了焦大星,也间接地害死了小黑子,焦母彻底绝望了,发誓“仇虎,我死了都跟着你!”;杀死了焦大星的仇虎,带着金子逃出焦家跑进了黑黑的林子,他们寻找逃生的路,却无路可逃,最终被侦缉队团团围住。仇虎倒下了,他带着满身疲惫、满心自责,选择了自杀。仇虎让金子活下去,为他生个儿子替他报仇。结尾的二重唱《你是我,我是你》正是仇虎和金子爱情的真实写照,让人震撼、让人感慨,在巨大的悲剧结尾中,让人感受到内心的震撼。
歌剧《原野》中的每一个主要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特性,人与人之间构成了复杂的多层面的戏剧性关系,组成了悲剧性的结构框架。
仇虎是这部歌剧的男一号,也是整部作品大框架结构中的最重要线条,事实上正是仇虎的故事贯穿整个悲剧的始终。
首先,仇虎生活的年代正是军阀混战、欺压百姓、民不聊生的时代,广大人民根本就谈不上民主和自由,因此,仇虎家庭的毁灭,亲人的离去,自己含冤入狱八年而无处说理、无人过问,注定了这些人只能是悲剧。其次,仇虎的爱情也自然是悲剧为终:当时因为含冤入狱而失去了未婚妻金子,如今回来见到时已经成别人的媳妇,不能相爱,最终还是走上了绝路。最后是友情的悲剧:仇虎和焦大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就因为上辈子的恩仇,仇虎不得不将手中的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好朋友,酿成悲剧,这对于仇虎造成了莫大的震撼和愧疚。经历过这么多的磨难,仇虎在忏悔、害怕、纠结和矛盾中,走向他人生的终点。
女一号金子本应该与仇虎相亲相爱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因为焦阎王恶势力的抢占,成了焦家的填房。在焦家她度日如年,受着婆婆的诅咒和刁难,天天过着无聊而孤独的生活。焦大星爱金子,可金子从没有喜欢过大星,仇虎的出现给金子带来希望并畅想过美好的未来,但这仅仅是短暂的,最终还是以悲剧而告终。
焦大星从一开始出现到结束始终就是一个悲剧的代言者:首先,他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自己也时常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自豪,但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个家庭的霸道、父亲的罪恶惹下了祸根,让他替他那罪恶深重的爸爸偿还血债。第二,大星深爱妻子金子,事事都让着金子,希望一家和和睦睦地好好生活,可金子和母亲“天天在闹、天天在哭”,让他左右为难。金子从来没有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丈夫,心里却还爱着别人,这种悲伤更让他难以接受。第三,当焦大星见到自己老朋友仇虎十分高兴,然而他这个朋友却是来杀他,要他替父还债。
在整部歌剧中,焦母的悲剧性内涵是最为深重的:首先,婆媳之间水火不相容,她从未得到儿媳妇金子的孝敬,她也从没善待过金子,家里每天都充满了火药味,大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个家庭的组成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其次,对焦家有深仇大恨的仇虎出现,唤起了焦母的警觉,她一个眼瞎的老太婆与仇虎明争暗斗起来,她虽然拼了老命,但终究难以避免儿子被杀、孙子也误死在自己拐杖下的悲惨遭遇。焦母最后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连年幼的孙子也离她而去的结局,可谓是悲惨至极。
《原野》整部作品是以“原野”“爱情”“黑暗”三个音乐主题为主线,贯穿在剧情发展的始终。
歌剧大幕拉开,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苍茫的原野和阴森森的天,而“原野”音乐主题作为戏剧的核心,不仅预示着主人公的矛盾冲突,也对歌剧情节加以概述,对“原野”标题之下的精神内涵有所揭示。
第一主题是对“原野”宏观性的描述,因此具有宽广、深邃而厚重的情绪,配器上使用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在小提琴的陪衬下显得更加空旷,主题呈示的音量从mp到mf,又从mf到p、pp、ppp表现出从远至近的距离感和空间感,展现原野的广袤。演唱上主要是哼唱和“啊”音喊叫,制造了一种阴森凄惨的气氛,为后面的悲剧做好铺垫。
第二主题在长笛声部,建立在近似半音阶的结构上,游离而不确定,与第一主题间距一个小二度音程,产生出不协和的音效,这正好表现出人性之间的矛盾,戏剧性地表现出剧情发展。
爱情主题主要出现在第一幕和第二幕之间,是对第二幕将要出现的仇虎与金子爱情线路的铺垫和引导。这一主题犹如整个音乐中的“副部”主题,表现出爱情、温暖、甜美的歌唱性:双簧管在竖琴的伴奏下演奏出音乐主题,制造出一种甜美、遐想、憧憬未来的情绪,这一主题在后续中也有出现。仇虎与金子的二重唱将剧情推向高潮,表现出女人的温柔和缠绵,男人的刚毅和坚强。
黑暗主题表现在焦母上场时的宣叙调,焦母在整个剧中表现得阴森、怪异和邪恶,这自然与她的身份和所处的地位环境有关。黑暗主题以低音为主,巴松奏出低音部分,加入萨克斯管的演奏,显得很怪异。当加入中国乐器大锣等器乐时,则加重了黑暗、阴森的气氛。音程有八度的跳进,有三度的过渡也有下行的六度,减五度音程的出现,尤其表现了沉重又刺耳的效果。而mp到mf的渐强效果,正好反映出黑暗气氛越来越强烈。
歌剧《原野》中的悲剧性音乐就是以此“原野”“爱情”“黑暗”三个主题为主干线,贯穿于整个剧情。而“原野”和“黑暗”两个主题主要是以器乐演奏表现出来的,“爱情”主题则采用歌唱呈现。美妙动听、感人肺腑的爱情咏叹调,使得最后的悲剧性效果更加强烈深刻,因为越是完美东西的破裂,对人们的打击就会越大;越是憧憬的梦想,其最后的泯灭越是伤害有所期待的人们。
悲剧是崇高的集中体现,展现崇高之美,悲剧之所以能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就是因为它蕴含着崇高的力量。歌剧《原野》中的悲剧主要体现在英雄人物仇虎身上,以仇虎为主线的悲剧下随之产生了金子、大星、焦母整个家族的悲剧。
歌剧《原野》是一部典型性悲剧的作品,表现的是代表着社会新生力量的仇虎与代表旧社会力量的焦阎王的较量,通过人物之间不可调节的矛盾冲突,反射出社会矛盾的激化,反映出具有强大实力的旧势力对新生命的压制,也折射出社会历史的必然性和残酷性:新生正义力量的毁灭、英雄的牺牲连带众人的痛苦等等,这就是以正义的力量悲惨的失败而产生出人格的伟大,留下的是震撼人心的崇高的悲剧之美。
悲剧呈现的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将创伤性、毁灭性的场面展现在观众面前。因此,观看悲剧时感受到的首先是可怕和痛苦,人们情不自禁地为之动情而感伤,因为在他们心中美好的东西被破坏,但就在这种被摧毁的过程中,悲剧也产生出另外一种效果,那就是在道德上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升华,所以说悲剧的美学效果与道德力量相联系。
歌剧《原野》中人物的悲剧效果是十分强大的,而该剧作曲金湘先生所承受的特殊时代灾难般的经历,正是中国那一代人所经历的共同磨难。不得不说金湘这位中央音乐学院高才生,在他风华正茂之时,命运将他指派到自然条件最艰苦的大风口边疆小镇,常年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生活,对他来说的确是“悲剧”性的经历。而这种悲剧般的磨难常年积压在心中凝结成强烈的悲痛、压抑和呐喊,都成为他日后在歌剧《原野》创作中所迸发出来激情、热情和勇气!
都说上天是公平的,痛苦和磨难孕育了金湘先生所创《原野》的成功,带来了他后半生的荣耀和创作上的收获。而笔者认为过着安逸生活的金湘,其后来的歌剧创作就再也没有《原野》那股子冲天之力,也缺了些戏剧冲突和人物塑造上的完美性了。
歌剧《原野》已经历经30多年的世界考验了,仍然是“中国最好的原创歌剧之一”,其中流露出的悲剧之美,是支撑这部歌剧成为经典所不可或缺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