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友芳
关于《文心雕龙》在古代的接受状况,学术界多位大家对此问题做过探讨,目前专就该问题出过专著者就有杨明照、张文勋、张少康、汪春泓。虽是大家,但也非尽善尽美。
杨书附录是原始材料的梳理,分类甚为详细,具有重要的文献研究价值,目前凡研究该问题的材料基本都来自此书。二张的研究主要是将杨氏的材料进行论述,以此作据,演绎了一部《文心雕龙》在古代的接受史。材料虽不错,演绎却有待商榷,有些观点有刻意拔高刘勰及其书在古代地位的嫌疑,但总体来说,还算客观,尤其是张文勋先生,论述体系严密周全。汪书晚出一年,但刻意抬高《文心雕龙》在古代的影响力要比二张来的更为强烈,将刘勰之后的文学现象,都尽可能在《文心雕龙》中寻找理论源头,以表明《文心雕龙》影响较大,甚至把刘勰提到了拯救时弊的高度。很明显,汪先生的很多观点,并不符合《文心雕龙》的真实面貌,对一些文学现象的解释有背离真相之嫌。《文心雕龙》“体大虑周”,方方面面均有涉及,若按此标准,则整个文学史就是一部《文心雕龙》影响史了。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很多东西都体现在创作上,不能单纯的从理论到理论的分析。
鉴于此,要客观的评价《文心雕龙》对后世的影响实为不易,尤其是今天在离传统越来越远的时代,受西方系统诗学理论的影响,我们都预先期待我们的系统论“文”著作在传统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
明代自弘治、嘉靖、万历间,《文心雕龙》凡经五刻,而至万历年间以后,影响较大的天启二年梅庆生音注本、王惟俭训诂本,以及杨慎批点本。可见明代《文心雕龙》研究已有规模。
杨慎批点《文心雕龙》,在明徐㶿校汪一元私淑轩刻本、万历三十七年和天启二年梅庆生音柱本以及凌云刻本都可见到。明人喜五色圈点,杨慎以圈点方式开启了明代整个《文心雕龙》研究的起点。日后,曹学佺、徐㶿、梅庆生等校注,均在杨慎批点基础之上。另外,据日本户田浩晓《〈文心雕龙〉梅庆生音注本的不同版本》叙述,梅氏音注本至少有六个版本。这是继杨慎之后,《文心雕龙》在作注方面取得的又一较大成果。梅氏所作音注本遍稽各版,吸收了当时此前的“龙学”成果,除独到见解外,亦择取众家成果,其裁断本身可体现其眼光之高,故在当时就既是集大成又是奠基性著作。关于王惟俭之训故本。清王世祯《池北偶谈·谈艺四》载“钱牧斋于万历后文士,独许祥符王损仲俭为博雅。王尝删定《宋史》,累年求之不得,惟见其诗文二卷,《古事抄》、《玺史》、《史通》、《文心雕龙》二训故,凡若干卷。”王氏得钱牧斋深为钦许实为不易,且其著述《雕龙》、《史通》二书训诂为清王士祯所推崇,可见其造诣精湛。王氏在卷首《凡例》介绍了他为《文心雕龙》作注的基本思想,意在矫正晚明以来以性灵自矜之创作风气。曹学佺曾对明闵绳初刻五色套印本《文心雕龙》作过评语。
除了版本的校勘於注释外,明代人对《文心雕龙》也有较多正面评价:
陈懿典于《陈学士先生初集》卷二:“昔刘勰因文章之弊而着《文心雕龙》”。
戴君恩《剩言》卷十四:“陆士衡《文赋》、刘勰《文心雕龙》才士须是句句研究,字字推勘,下笔乃不致草草。”
王维桢《槐野先生存笥稿》卷二十九:“《文心雕龙》二册抄毕,专复是书评校极精探,作者之窟游秇君子不睹斯道,徒以资之所近爲词,终蹈襄野之迷,兹读览再四,爱之又爱之也。”
类似评论甚多。从中可知,明人普遍开始接受《文心雕龙》,其实他们不仅接受了该书,还对《文心雕龙》有了研究性的关注。
王惟俭曾在《〈文心雕龙〉序》言“余反覆斯书,聿考本传,每怪彦和晚节,燔其鬓发,更名慧地,是虽灵均之上客,实如来之高祖也。乃篇什所及,仅“波若”之一语;援引虽博,罔祗陀之杂言。岂普通之津梁,虽足移人;而洙泗之畔岸,终难逾越者乎?”说明明人已经注意到了刘勰与佛学之关系。
清代对《文心雕龙》校勘者,当推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为首。官修《清通志》卷一百四艺文略有“《文心雕龙辑注》十卷黄叔琳撰”。《四库全书总目》:“《文心雕龙辑注》十卷江苏巡抚采进,本国朝黄叔琳撰”。黄氏承明人,继续推进将“龙学”研究。重要者尚有纪昀、何焯、郝懿行、孙怡让等。
黄叔琳收罗明以来各类版本的《文心雕龙》,在梅氏音注、王氏训故基础上结撰而成。杨明照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中指出黄校出53个字,在不曾见到唐写本基础上,黄氏及其幕僚确实了不得。无怪黄注本成为清代中叶以来最通行的版本。近代范文澜注既针对黄注。但在黄、范之间,还有一个李祥,他曾在《国粹学报》上发表的《文心雕龙黄注补正》,很有学术含量,得到杨明照的肯定,并吸收了其研究成果。这些先生在《文心雕龙》的传承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除了黄氏外,纪昀在清代“龙学”史上,贡献亦不可小觑。纪昀除了评论《文心雕龙》原书,还对黄氏作品给予评论。就前者而言,纪昀对《文心雕龙》体制结构的认识上,有重大的进步:“其书原道以下二十五篇,论文章体制;神思以下二十四篇,论文章工拙,合序志一篇为五十篇。”纪昀眼光深刻独到,这个认识在传统中是空前的。说明清代对《文心雕龙》的认识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考证注释,深入到了义理层面。纪氏对黄注也发表了一些意见,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四十八《诗文评类一》之《文心雕龙辑注》十卷一篇中,纪氏已集中地发表了对《辑注》的评价:“谓宜从王惟俭本,而篇中所载,乃仍用梅本,非用王本,自相矛盾。……而引明人赋范,尤多不得其根柢,然较之梅注,则祥备多矣。”
此外,郝懿行对《文心雕龙辑注》也有过批评,他曾经校《文心雕龙》,现藏吉林大学图书馆,郝氏批校共220则,其校勘已作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重要参考,被充分吸收。
清代对《文心雕龙》评价比明代更为饱满一些,不仅仅是正面的,反面的也不在少数。
章学诚《文史通义》:“《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
冯班《钝吟杂録》卷四:“大率文章体制,须以《文心雕龙》、《文选》两书为据。”
以上均正面评论,与明代相比,清人对《文心雕龙》更为赞赏,且肯定的价值点更接近我们今人标准。当然,除了赞赏,批评亦是难免:
王世祯《师友诗传录》:“故陆机之《文赋》、刘勰之《文心雕龙》,言非不工也。而试取平原之诗赋,与彦和之文笔,平心读之,能实其言者盖寡。”
史念祖《俞俞斋文稿初集》:“刘彦和《文心雕龙》稽古探源,与文章能道其所以不溺六朝浅识,此由心得,不关财富也;其为文亦称赡雅。然征引既繁,或支或割,辞排气壅,如肥人艰步,极力腾踔,终不越江左蹊径,亦毋尤才富,习囿之也。”
无论批评还是赞赏,在明清两代,《文心雕龙》决不能用沉寂或空白来形容。尤其是在清代,《文心雕龙》大有市场,经学家,文学家均有关注该书。但也宜过度拔高《文心雕龙》的地位,毕竟它在传统文献目录中属于集部末流。
客观的说,《文心雕龙》在古代并不像有人认为的“对古代文学和文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即使是现代人认为的系统著作,古代人也并不认为其影响力与地位就高,从它附在总集的末尾就已经充分地反映出其在古代的实际地位了。
那么《文心雕龙》对文学的实际影响有多大?古代传统中,一本书的地位高低及其影响力主要看历代对其作注多少,这是量化衡量标准之一。《文心雕龙》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寂寞的,明代才开始有王惟俭的音注,真正对其有较详细的注的是晚清的黄叔琳,现代以来随范文澜注与杨明照校注的出现,《文心雕龙》才成为热门学术对象。从实质情况来看,从梁代到清代,《文心雕龙》的影响力加起来也远比不了一篇《毛诗序》,实在很难说《文心雕龙》在古代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刘勰自己提倡的“原道”“宗经”“征圣”表明刘勰有意识向儒家正统思想靠拢,以此来提高自己著作地位的心理。
但是另一方面,《文心雕龙》能够流传到今天,不仅没有像同时代的《文章留流别》等文论那样亡佚,反而影响力越来越大,这即与前代人对其或明或暗的接受与传播有关,也与其自身的价值有关。以上通过简单的梳理,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至少在明清该书并不向人们通常认为的《文心雕龙》在古代的漫长时期是空白的。我们今人能够看到《文心雕龙》的基本原貌,说明它的流传从未中断。
因此研究《文心雕龙》接受史,要避免两个极端,过度的拔高它在传统中地位,或者忽视它的存在,将其视历史的为空白,均不可取。实际上,《文心雕龙》研究真正繁荣发展是在二十世纪下半期开始,从近代的李详《文心雕龙》补注开始,产生了黄侃、范文澜、刘永济、以及当代的早期的王立器、杨明照 、周振甫等,还有香港饶宗颐,王梦欧、潘重规,甚至日本户田浩晓、目加田诚等涌现出一大批“龙学”专家,《文心雕龙》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关注。这与西方传统对系统诗学评价甚高有很大的关系,这正是《文心雕龙》在现代中国得到关注的重要原因。对传统的重新发现本是值得欢心的,很庆幸我们发现了《文心雕龙》的巨大价值,但这个价值不是建立在西方诗学观念之下的,一方面我们要正视《文心雕龙》在传统的真实状况,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立足在传统本身来,来发掘其价值。
注释:
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四十八《诗文评类一》有:“是书自至正乙末刻于嘉禾,至明宏治、嘉靖、万历间,凡经五刻。”
②李祥《〈文心雕龙〉黄注补正序》说:“《文心雕龙》有明一代校者十数家,朱郁仪、梅子庾、王损仲其尤也。梅氏本有注,取小遗大,琐琐不备。北平黄坤圃侍郎注本出,始有端绪。复经献县纪文达公点定,纠正甚多。”
③该类材料来自来自爱如生数据库·中国基本古籍库。
④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1982年版,第427页,此处收录了纪昀对黄书琳《文心雕龙辑注》的评论:“书琳因其旧本,重为删补,以成此编。其譌託字句,皆据诸家校本该正。”
⑤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425.
⑥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428.
⑦张少康,汪春泓,等.《文心雕龙》研究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前言.
⑧引自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第18页。原是吴熙在《对于刘勰文学的研究》一文中提出的说法。原文见梁溪图书馆标点《文心雕龙》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