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诗作中的游牧文化意象探寻
——以对上都扈从诗的筛查为例

2018-11-14 17:14王吉祥
长江丛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游牧名句诗作

王吉祥

“意象”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概念,“意”指内在的抽象心意,“象”指外在的具体物象,“意”寄托于“象”得以展现,中国传统诗论中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艺术处理技巧即是巧用意象的最高境界。意象可分为自然意象和社会意象。自然意象是指取自大自然借以寄托情思的物象;社会意象是相对于自然意象来说的,用来寄托情思的人物形象、生活场景、史实等都可以成为社会意象。

元代中后期在文坛崭露头角的著名色目文人要么是跟随蒙元统治者入主中原的西域色目功臣之后,要么是先辈时即已从边疆移居内地的西域色目移民之后,其实这些文人的生活轨迹大多与西域故地并无交集,他们不仅出生在内地,而且也成长并成名于内地,由于蒙元统治者将他们归入了“四等人”之一的“第二等人”,所以我们统称他们为色目文人。元代中后期著名色目文人大多用汉语创作,诗作中往往弥漫着浓厚的儒释道等国家主流文化印记,浸润着家国天下的儒者士人情怀。但经过详细筛查我们发现,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的诗作中还存在着并不明显的游牧文化意象,要强调的是,我们发现这些体现色目人游牧文化的意象符号与体现国家主流文化的意象符号是相互映衬的,这些出生并成长成名于内地的色目文人并没有刻意状写游牧文化,只是一些意象符号的无意识流露。

上都,始建于1256年,初为忽必烈藩邸,名为开平府。后忽必烈以开平府为基地与留守都城哈刺和林的阿里不哥争夺蒙古汗国汗位并最终获胜,中统四年(1263年),升开平府为上都,以取代哈刺和林,至元元年(1264年),又改燕京为中都。至元九年(1272年),改中都为大都,定为都城,而将上都作为避暑的夏都,正式实行两都巡幸制度,每年四月,元朝皇帝便去上都避暑,八九月秋凉返回大都。在扈从的官员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诗文家,他们亲历巡幸的整个过程,感于山川风物,所见所闻,创作了大量诗歌,于是形成了“上都扈从诗”,萨都剌、马祖常、乃贤是上都扈从诗人的代表。

元代色目扈从文人中,以萨都剌、马祖常、乃贤等最为著名。他们也是本文所要涉及到的诗句的创作者。萨都剌(约1272—1355),字天锡,号直斋,元中后叶著名色目诗人,是何部落今仍多有论争,出生于雁门(今山西代县)。萨都剌一生沉于下僚,擅诗,善绘画,精书法,其诗流丽清婉。马祖常(1279—1338),字伯庸,号石田,元中叶著名色目诗人,其祖系雍古部人,父时移居光州(今河南潢川)。马祖常官至元顺帝御史中丞,其诗圆密清丽。乃贤(1309—?),字易之,号河朔外史,元代中后期著名色目诗人,其祖系葛逻禄部人,其家族先居南阳(今属河南南阳),后又迁居四明(今浙江宁波)。乃贤一生大部分时间处于江湖,其诗精缜华润。萨都剌、马祖常、乃贤等人现存的上京扈从诗虽多为应制之作,只有少部分是感于风物,缘事而发,但由于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多数都没觅得机会重游西域故土,所以当他们扈从皇帝踏足位于草原边缘的上京时,在与草原、大漠的接触中,藏于无意识深层的游牧文化记忆就被激活了,无意间显露在了他们的作品中。

一、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诗作中无意识间显露游牧文化记忆的自然意象

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大多出生并活动于黄河、长江流域地区,一般出生前祖上就已经从西域故土迁居内地,或为官、或从戎、或经商、或农耕,但都已脱离了原有的游牧生活,所以游牧文化早已不占据这些文人的思想中心,代之而居于其思想中心位置的是儒释道等国家主流文化。就流传后世的经典作品而言,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的诗作中大多浸润着深厚的儒释道等国家主流文化因子,游牧文化的痕迹与这些王朝主流意识形态相比,并不明显,再加上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大多从未有机会游历西域故土,这致使我们在《全元诗》、《全元文》、《全金元词》、《全元散曲》等总集中几乎找不到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直接描摹西域故土的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色目文人不会通过家族传承等方式将其游牧文化代代相传,一旦有触发的情境,这种游牧文化记忆就会无意识间在他们的诗文中显露出来。

萨都剌的祖父思兰不花、父阿鲁赤曾镇守云、代,萨都剌就生于代州雁门(今山西代县西北),关于长期沉于下僚的萨都剌的晚年,无论是隐居武林(杭州)、寄情山水而莫知所终之说,还是充任方国珍幕僚以及终于太湖司空山、太白山下之说,都以为他曾有一段闲适的隐居生活。萨都剌自称“名在儒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而从他的诗中也可以看到受佛、道思想的影响也甚是深厚,游山玩水、归隐赋闲、慕仙礼佛等内容在他的诗作中占据了相当大的部分。马祖常的高祖锡里吉思,金末为凤翔兵马判官,子孙因以马为姓。曾祖月合乃,效力元世祖忽必烈攻宋,留居开封(今河南开封)。父马润官至漳州路同知,移家光州(今河南潢川)。马祖常幼时即习儒业,乡贡、会试皆中第一,廷试第二,并曾两知贡举,元文宗曾赞叹“中原硕儒唯祖常之”,辞职归光州后,应该也像萨都剌一样晚年度过了一段悠游时光。从马祖常现存的诗文看,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佛道在其思想中也占据一定位置,但均不及儒家。乃贤家族随葛逻禄部族人东迁,先居南阳(今属河南),后其兄塔海仲良入仕江浙,他随之迁居四明(治今浙江宁波)。乃贤淡泊名利,长期居于四明山水之间,与名士诗文唱酬,其思想深受道家影响,很多诗作意境恬淡悠远,颇具老庄风味,让人回味无穷。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诗作中的儒释道等国家主流文化因素,早就引起了评论家的注意,他们也被冠以了华化作家的头衔,可就他们诗作中的游牧文化而言,注意到的评论者较少。

扈从上都使色目文人有机会接触草原,而正是这些旅程激起了他们藏于无意识深层的游牧文化记忆,在诗作中通过自然意象无意识间显露了出来。萨都剌《上京即事》(五首)有“大野连山沙作堆/白沙平处见楼台/行人禁地避芳草/尽向曲阑斜路来”、“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卷地朔风沙似雪/家家行帐下毡帘”、“紫塞风高弓力强/王孙走马猎沙场/呼鹰腰箭归来晚/马上倒悬双白狼”等名句中出现了“连山大野”、“沙堆”、“行人需躲避的芳草”、“散漫落日下的牛羊”、“生香野草”、“卷地朔风”、“似雪沙”、“白狼”等显露游牧文化的自然意象。马祖常《上京翰苑书怀》(三首)有“沙草山低叫白翎/松林春雨树青青/……/六月椒香驼贡乳/九秋雷隐菌收钉……”、“万里云沙碣石西/高楼一望夕阳低/谷深牛马烟霞错/天险山河海岱齐/……”等名句出现了“沙草”、“贡乳驼”、“万里云沙”、“深谷牛马”等显露游牧文化的自然意象。乃贤《塞上五曲》(五首)有“马乳新挏玉满瓶/沙羊黄鼠割来醒/踏歌尽醉营盘晚/鞭鼓声中按海青”,《次上都崇真宫呈同游诸君子》有“鸡鸣涉滦水/惨淡望沙漠/穹庐在中野/草际大星落”等名句出现了“沙羊”、“黄鼠”“海青”(一种大棚类的鸟)、“沙漠”“穹庐”、“落于草际的大星”等显露游牧文化的自然意象。如果在某位元代中期色目文人的集子中孤立地看这些意象,它们何其不起眼,而如果将这些文人集子中的可能显露游牧文化的意象集中起来,那便是一幅状写西域草原风光的优美长卷。

二、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诗作中无意识间显露游牧文化记忆的社会意象

前段文字笔者例举了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诗作中显露其游牧文化记忆的自然意象,相对于自然记忆,社会文化记忆的代际传承可持续的时间会更久一些。萨都剌《上京即事》(五首)有名句“祭天马酒洒平野/沙际风来草亦香/白马如云向西北/紫驼银瓮赐诸王”、“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卷地朔风沙似雪/家家行帐下毡帘”,《上京秋日》(三首)有名句“水绕云回万里川/鸟飞不下草连天/歌残《敕勒》风生帐/猎罢阏氏雪没鞯/红颊女儿花作队/紫髯都护酒如泉/时巡岁岁《还京乐》/别换新声被管弦”,出现了“马酒”、“乳酪”、“行帐”、“毡帘”、“敕勒”、“阏氏”、“鞯”、“酒泉”等显露游牧文化的社会意象。马酒(马奶酒)、“乳酪”(奶疙瘩)、“行帐”(西域色目人多称毡房,蒙古人称蒙古包)、“毡帘”(毡子做的门帘)、“敕勒”(描写铁勒人生活的北朝民歌)、“阏氏”(北方及西北某些少数民族游牧政权的王后)、“鞯”(垫马鞍的东西)、“酒泉”(去往西域的重要边塞)等,多是承载了千年游牧文明的文化存在。马祖常《上京翰苑书怀》有名句“沙草山低叫白翎/松林春雨树青青/土房通火为长炕/毡屋疏凉启小棂/六月椒香驼贡乳/九秋雷隐菌收钉/谁知重见鳌峰客/飒飒临风鬓已星”,《河湟书事》(二首)有名句“阴山铁骑角弓长/闲日原头射白狼/青海无波春雁下/草生碛里见牛羊/波斯老贾度流沙/夜听驼铃识路赊/采玉河边青石子/收来东国易桑麻”,也出现了“毡屋”(西域色目人多称毡房,蒙古人称蒙古包)、“小棂”(小窗)、“驼乳”(驼奶)“波斯老贾”、“驼铃”等与游牧经济息息相关的文化意象符号。乃贤《塞上五曲》(五首)有名句“秋高沙碛地椒稀/雕帽狐裘晚出围/射得白狼悬马上/吹笳夜半月中归”,《送太尉掾潘奉先之和林》有名句“马上长歌一回手/关南树色青云间/七月金山已飞雪/牛羊散漫行人绝/夜深徒觉毡帐寒/酒醒只闻笳鼓咽”中,也出现了“雕帽”、“狐裘”、“笳”(我国草原民族类似笛子的乐器,类似笛子)、“马上长歌”、“毡帐”、“鼓”与草原生活密不可分的文化意象符号。这些体现游牧文化的意象无意识间出现在了元代中期色目文人的诗作中,为我们多层面了解元代色目文人提供了另一个重要窗口。

除了上述的萨都剌、马祖常、乃贤以外,元代中后期著名色目文人还有很多,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文学篇列举贯云石、丁鹤年、泰不华、薛昂夫、康里回回、康里巎巎、伯颜子中、辛文房等多人,他们现存的诗作中也留下了浓郁的儒释道等国家主流文化印记,而其游牧文化的痕迹已经很难觅得,这就更加显示出我们寻觅这些踪迹的重要性,即便是偶尔觅得的美妙一瞥,也是多层面认识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文学创作的重要证据。如贯云石[正宫·塞鸿秋]《代人作》的名句“推道是板障柳青严/统馒姨夫欠/只被俏苏卿抛闪煞穷双渐”中就出现了“统馒”一词,“统馒”是突厥语和古维语tümen一词的音译,意思是“万”,万夫长、万户长,都叫做“统馒”。这是贯云石在其诗作中无意间用到的一个母语音译词汇,此时据贯云石家族移居中原已历近百年,这是元代色目文人游牧文化代际传承并未消弭的又一佐证。元代中后期色目文人取得了很高的文学成就,但国内外很多相关研究往往将他们冠以华化作家之名,作为汉语诗词曲创作的代表给予关注,对其诗作中统摄于中华一体文化特色之下的西域色彩关注不够,这方面的研究亟待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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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赵延花,米彦青.上都扈从诗的文学地理学解读[J].内蒙古大学学报,2015(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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