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的图腾崇拜

2018-11-14 05:14
电影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大鱼海棠图腾崇拜先民

倪 莉

(上海师范大学 谢晋影视艺术学院,上海 220234)

图腾(totem)一词来自古印第安语,原意为“他的亲族”,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代表一个民族的具体标识或图徽之意,而图腾崇拜则是指人类对本无血缘的外物产生的一种自认的“亲族”关系,自认为与外物有亲密的关系。在图腾为人类学研究普遍运用后,这一概念开始为人们所接受,并用以各地区民族在蒙昧野蛮时代的文化考察。尽管在中国,图腾一词最早出现在清代末年,但是早在先民们处于采集狩猎经济时期时,图腾和图腾崇拜就已普遍存在,并通过各类文献保存了下来。这些既给予了后代人认识氏族公社生产生活的参照,也激发着后世艺术创作的灵感。以由梁旋、张春执导的国产动画电影《大鱼海棠》(2016)为例,人们普遍注意到了这部电影大量从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攫取灵感,包括如《庄子》《列仙传》中的元素与浪漫主义思想等,然而却基本上没有人注意到,《大鱼海棠》中也存在图腾崇拜,这同样丰富着电影的传统文化深度。

一、多样化的图腾形式

远古先民的图腾崇拜是不胜枚举的,如司马迁就曾在《史记》中记载:“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其中的熊罴貔貅貙虎指的就是六种分别将熊虎这些动物当作图腾的部族。可见,为了进行血统和经济共同体的区分,大量的氏族拥有着与其数量相称的、各不相同的图腾。在《大鱼海棠》中,图腾也是具有多种形式的。

(一)动物崇拜

《大鱼海棠》中最为关键的意象便是大鱼,而这也成为电影中主要的图腾崇拜之一。在电影一开头,旁白就交代了电影的世界观,即在45亿年之前,人类是孕育于海底的,最初的人类是有鱼尾的,每一个人实际上都是一条鱼,然而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人们已经逐渐忘记了自己生命的起源。电影中,主人公椿等掌管万物命运的“其他人”居住在海底的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中,“其他人”会在成年之际,化身为大鱼进入和人类世界相连的大海中,去远望属于人类的世界。在原本是人类的鲲死后,他的灵魂被灵婆掌管,椿为了复活鲲而将他的灵魂带出来,牺牲了自己一半的阳寿来抚养由鲲的灵魂变成的小鱼长大,并根据《庄子·逍遥游》给鱼正式起名为“鲲”,由于鲲需要被养成大鱼放归大海,才意味着起死回生,从此椿与鲲朝夕不离。在这一设定中,人类与鱼之间具有密切的亲缘关系,不仅在地球还是一片汪洋之时,人的祖先以鱼的形态生活着,人可以被认为是鱼的子孙,并且人也并没有因自然的进化而脱离大海,人在死后会以灵魂去到“其他人”那里,等待“其他人”将自己复活的方式回归大海,实现着“人世—大海—人世”的生生不息的轮回。

(二)植物崇拜

以花草为图腾的崇拜也是存在于先民的生活中的。在大鱼之外,《大鱼海棠》中另外一个重要的意象便是海棠。椿和椿的母亲执掌的便是植物的生长,而在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海棠花。在一开始,海棠花只是椿生活的一部分,是她操纵的对象。但是在爷爷丿为了救湫力竭而死后,他化为一株海棠树。这样一来,椿作为一个“半人”从海棠的管理者又成为海棠的后代。在此后,椿和鲲被村民围攻时,这株海棠树就在椿的咒语下迅速长大,保护着两人,在电影的最后,海棠树更是燃烧自己解救了椿的性命,又作为补天的工具堵住了洪水,海棠树拯救的对象不断扩大,直到为所有人平息灾难,海棠至此也成为人们礼敬的对象。

(三)人造生物崇拜

在自然界中存在的动物和植物以及如太阳等非生物之外,还有大量来自其他生物的组合,渗透了人类想象的生物也是先民的图腾,例如在《后汉书·西南夷传》中就曾记载,生活于哀牢山的部落以龙为本族图腾。时至今日,龙这一神兽已经被认为是属于中华民族的源远流长的图腾。在《大鱼海棠》中,龙尽管并非作为人物膜拜的对象出现的,但是也带出了远古龙图腾崇拜的信息。如湫的爷爷在开启海天之门时,要同时使用龙王手杖和龙王面具,最后一条龙形的通天水柱拔地而起,盘旋于空中,椿和湫等孩子就要进入这条水柱之中。此外,《大鱼海棠》中还有凤凰图腾的痕迹。其一是传说中黄帝夫人,即凤和凰的创造者嫘祖的出现,其二则是椿的奶奶在死后化为凤凰,“人”拥有了凤凰后代的身份。变为凤凰的奶奶掌管百鸟,并在祝融追杀鲲时,出来解救了椿和鲲的性命,这也是与凤凰图腾代表的祥瑞,“天下大安宁”之意相吻合。

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大鱼海棠》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世界中,因此在图腾形式的塑造上,电影也没有胶柱鼓瑟于中国原始先民们使用的图腾形象。以鱼为例,中国历来崇拜的是图腾在外形上接近鲤鱼,而鲤鱼要被放大为“大鱼”无疑会给观众造成突兀怪异感,《大鱼海棠》中的鱼选择了借鉴海豚和独角兽的形象,这显然是既考虑了艺术的美感,也考虑到了观众的认可度,海豚的哺乳动物属性和能与人类互动的高智慧能够充分拉近鲲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并且海豚也显然比鲤鱼更适合电影中的海洋环境设定。而观众熟悉的,诞生于西方神话的独角兽则具有一种神圣感,这又避免了鲲形象的平凡化。另外,由于鲲在还是海边少年时,头上有红色的胎记,在他变成鱼后,鱼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皮肤也越来越红,这又凸显的是鲲与其他鱼的区别。这样的设计使得电影极具当代观众欢迎的魔幻色彩,并且是一种属于东方的魔幻色彩。

二、图腾崇拜与叙事基调

《大鱼海棠》中的种种图腾崇拜元素,参与到了电影的叙事基调的奠定中来。尽管电影有意模糊了故事的时代背景,但是电影中主人公的活动与银幕之前的观众有一定的距离,这是无可否认的,椿、丿、赤松子等人都身着古装,鲲和妹妹的装束也并非现代人。电影的主干内容,即椿、湫和鲲三者之间的出生入死和爱恨,电影的画面风格,也充满了浪漫、遥渺的色彩。而图腾崇拜,与电影中的建筑、服饰等视觉符号一起,共同为观众在心理上建立起一个关于“远古”的时间节点。

黑格尔曾经在《美学》中指出,艺术和宗教都有共同的来源,即“惊奇感”。这个惊奇感指的是人类在产生“万物有灵”时的感受。而这一感受也指向了图腾崇拜:“从客体或对象方面来看,艺术的起源与宗教的联系最密切。最早的艺术作品都属于神话一类,在宗教里呈现于人类意识的是绝对,尽管这绝对是按照它的最抽象、最贫乏的意义来了解的。这种绝对最初展现为自然现象。从自然现象中人隐约窥见绝对,于是就用自然事物的形式来把绝对变成可以观照的。这种企图就是最早的艺术起源。”在氏族社会的初期,人类由于处处受到外部力量的影响,有着对大自然的崇拜,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人是大自然的“异己”。如人类需要通过渔猎来延续生命,捕捉、采集和食用动植物让人类对于动植物有着恐惧和亲切的复杂情感,同时自然灾害也威胁着人类的生存,这也让先民产生了万物都有灵魂,在万物背后有一个支配它们的神的意识。而部族前辈的去世也让人深感不安。为了获得神的保佑,先民在各种动植物、非生物或人造物身上寄寓了祖先意志,对图腾加以崇拜,以获得一种心理安慰。图腾的存在意味着祖先与前辈并未走远,依然会对后人加以保护。此外,图腾还有着鲜明的区分作用,以避免“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的现象,不同的图腾就确保了通婚者来自不同氏族,保证了后代能够正常繁衍。因此,图腾在保护氏族成员时会有排他性。在《大鱼海棠》中,椿的爷爷和奶奶去世后依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解救椿、鲲和椿的族人,而在族人和椿发生冲突时,爷爷奶奶选择的是优先帮助与自己存在血缘关系的椿,爷爷在生前就是唯一一个支持椿抚养鲲的人,在去世后他也竭尽所能继续保护着鲲,这就是这种祖先意志遗留在图腾上的希望的变形。

可以说,鱼、海棠以及龙凤图腾崇拜的出现,标示了《大鱼海棠》的中式民族特性,增添了主人公行为的仪式感与合理性;同时,也使得整体叙事在时间上进一步地与观众的现实自我拉开审美距离,给予观众一种浪漫、神秘、玄奥的美感体验。

三、图腾崇拜的传承价值

图腾崇拜的出现,是由于远古先民在物质资料匮乏,抵御自然的力量弱小时,对于客观存在有着欠正确的认识,但这并不代表先民对各自图腾的选择全然没有合理性。另外,在当下,尽管人们在科技水平上取得了显著的进步,但人类依然面临着生态困境,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在现代化的背景下,人们以工具理性思维取代了传统的生态理念,人们从图腾崇拜转向了工具和技术崇拜,这样带来的人和自然的关系依然是畸形的、不和谐的,另外,在我国当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唯物主义的情况下,部分人对唯物主义采取了庸俗化的理解,将马克思的“人化自然”观念误解为“人工自然”,这就导致人类过度改造自然,开发资源,将价值寄托在商品上,忽视了精神世界。在这样的情况下,汲取图腾崇拜中的合理、积极成分,以“人化自然”(承认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的同时,也承认自然界也是人的一部分)的观念来指导我们对人和自然关系的再认识,就显得极为必要了。

在《大鱼海棠》中,图腾崇拜就显示出了这种在当代的传承价值。在电影中,人和自然绝大部分情况下处于一种和谐共生的状态。其他人所居住的土围楼,体现着中国古代阴阳家的“天圆地方”认识,而阴阳天地相生,人居于其间,追求着符合“天圆”的心性圆融通达和符合“地方”的严谨守则,最终实现的是天人合一。又如椿和湫荡舟于湖上时,嫘祖在湖边织布,湖水被布染成斑斓的星海,空中则有赤松子缓慢飘逸地驾鹤而来,人和自然之间有着和谐而宁静、唯美的关系。反过来,在人类世界中,椿化身的鱼被人设下的渔网所缠,幸亏有鲲舍命相救椿才没有死去。渔网代表了人类对自然的一种索取,当这种索取超过一定限度时,自然就不再是人类的庇护所,而有可能成为人的敌人。可以看出,相比起人间,“其他人”的世界更像是一个福地。图腾崇拜有助于人类尊重生命,尊重供给人类图腾的自然界,意识到自己在自然界中是被动和受制约的。椿为了复活鲲而把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交给了小鱼,从此两人性命相关,人和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后在祝融的攻击下,椿为了救鲲而将自己的生命注入爷爷死后变成的海棠树中,让海棠树不断长大变高,堵住了天空中不断倾泻海水的大洞,不断上升的树枝也托起了落水即将溺死的众人。此时人和树、人和鱼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图腾崇拜中主(人)客体(来自外部世界的图腾)和谐共生的理念的体现。

图腾崇拜体现着先民的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生存智慧与生活态度。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们的日常生产生活中,图腾崇拜已经逐渐退出了它曾经有着重要地位的历史舞台,但这并不意味着图腾崇拜彻底离开了人们的视野,在文化层面上,图腾崇拜依然以另一种形式参与着人类的当代文明,电影中对图腾的改写便是一例。让中外观众耳目一新的《大鱼海棠》凭借其对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继承而赢得了口碑,而在其中,多元而浪漫,并且具有当代传承价值的图腾崇拜在对电影的叙事、视觉等多个层面的审美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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