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静雯)脸朝下漂浮在浴缸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上,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背部。女人一动不动,像一个漂浮在水中的巨大的蚕茧。周围很安静,唯一的声响是浴室龙头巨大的流水声。
流水声还在继续,镜头隐黑,出片名字幕:夏蚕。
(梦境,流水声延续,与河水流动的声音一致)耀眼的金色光晕中,几个女孩儿站在波光粼粼的河边。
几个女孩儿回过头问夏生:“你要去哪里?”
夏生摇摇头,她觉得光线很刺眼,要努力睁开眼……(梦境结束)
屋内一片漆黑——夏生仍然躺在床上,盯着床头柜上的时钟,黑夜很漫长。
夏生躺在床上也难以入睡,瞪着眼睛看着映在墙上慢慢变化的光线。
天还是黑的,夏生摸出了房间。身后奶奶的咳嗽和公鸡的打鸣,是早晨的声音。
这是一个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的村庄,成年人大多去了城里打工,留下的是被遗弃的孩子,失眠的老头,失意的村长,孤独的农夫。对于村庄里的孩子,青春不只是变声、长胡子等与同龄人一样的成长经历。
夏生外表要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大,身体也有了开始发育的迹象。
夏生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早早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一口敦实的棺木在房中一条过道边摆放了很多年,里面暂时堆放着干粮和杂物。
奶奶最近常常有些恍惚,总是唠叨——年轻的时候,郎中就说她心脏有问题,随时可能会走。
奶奶告诉夏生寿衣摆放的位置,叮嘱“走”时要给她换上。
夏生沉默了一会儿,问:“奶奶什么时候走?”
奶奶说:“我一直在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夏生问:“不等我爸回来?”
奶奶说:“你爸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等不等得到。”
夏生又问:“死后会去哪儿?”
奶奶说:“躺在那棺材里面,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夏生问:“会走得很远吗?还在这个世界吗?”
奶奶说:“还在。”
夏生问:“人死了啥样?”
奶奶说:“就像没有出生的猪仔在猪肚子里的样子,闭着眼睛,一直睡觉。”
夏生问:“那我妈早就走了,我以后怎么才能在她肚子里睡觉?”
奶奶说:“你不用想这些,因为你还要等很久很久。”
每天早上奶奶都会有一阵咳嗽,所以时间久了,夏生也懒得去看了。
夏生问:“奶奶为什么总是早上咳嗽?”
奶奶说:“有一群喜鹊会定时从肺里钻出来,就是破茧而出的那种飞,争先恐后啄破腔壁夺路而逃,天亮它们就会集体飞走,因为它们被熏得乌黑油亮,见不得太阳光。”
奶奶走开,留下思索着的夏生。
夏生从院子里的水井压水。
夏生去草坡割草喂过屋后的两头猪后,从一个大编织袋里拿起一大把桑叶,走到窗户边的一个圆形蚕匾旁。
夏生惊讶地发现很多蚕已经开始吐丝结茧。
她将手中的桑叶放进蚕匾,然后从半开的棺木里掏出一周要吃的干粮。门外传来晨晨和英子的叫喊声。
夏生和晨晨、英子结伴打着手电筒同行。天色才蒙蒙亮,偶尔传出狗叫声。
夏生在村口落单了,她来到村口传达室,敲开门,看门人一脸不爽。
夏生问:“有信牟?”(牟:河南方言,即“没有”)
看门人回屋片刻,拿出一个本子来,摇了摇头。
天蒙蒙亮,窗外街边的摩托车闹了一整夜,这会儿才走远了。
这一夜静雯没怎么合眼,一直半睡半醒。
静雯掏出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五点。
每天早上五点准时睁开眼,像校对精准的电子钟。然而睁开眼睛并不意味着醒过来了,静雯只是顺从身体翻身下床,床铺发出的咯吱声,惊动了上铺的盼春。
静雯示意盼春多睡一会儿,自己端着脸盆梳洗去了。
静雯准备离开时,女孩儿们已经陆续醒了过来,她交代了工作自己出门了。
服装市场里的人已经很多了。
静雯背着挎包跟在一个矮个子男人后面,两个人穿过人群挤进一处低矮的小仓库,货物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光亮,很黑。
没等静雯歇够,两口袋的货便扔在了她面前。
清晨,城市已被此起彼伏的宣传口号和歌声所笼罩。
样式、颜色各不相同的车辆在拥挤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这个城市里的公交车上有那么多疲惫、默然的脸,许多人拿着报纸,面无表情地看着和自己毫无干系的、千篇一律的新闻。
静雯挤到窗边,打开窗户,歌声传入车内。
静雯的头发被窗口透出的风吹得零乱,这一小会儿的休息把她从闷热中解脱出来,好像才真正醒了过来。
山村简陋的小学,地处偏远,学生们回家要走十几里路,几乎所有学生都住校,一周回去一次。早上虽然从家里来,但大家都饿着肚子等着来学校吃大锅饭。
今天是校长煮的清汤面。
面煮好后,校长照例带着两个老师去学校后面的山上挖诸葛河。“诸葛河”原名“猪沟河”,是泗河的一个支流,村长觉得不好听,便取谐音改名为“诸葛河”。这条小河是学校的用水来源,校长一直想把它扩建,顺便养虾养鱼,好让学校有更好的水源和生活。
同学们都端着洋瓷碗排成队,今天轮到夏生值日,她站在炉子旁负责发面给大家。
拿到面的学生围在操场外破旧的升旗台边吃面。
面还没有分完,斌子就吃完一碗了,他插到队伍里石头的前面。
夏生又给斌子夹面,他还不满足,用筷子敲着碗示意夏生再多给点儿。
夏生没有理会他,直接给他身后的石头夹面。
斌子闹开了,端着碗跑到吃面的同学中间说:“恁看夏生恁照顾石头,是不是对石头有意思!”
旁边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斌子长得贼精贼瘦,是村里唯一去过深圳,见过世面的,几个男生总跟在他周围,对外号称“青龙帮”。
趴着吃面的英子站起来指责斌子:“你瞎说什么!”
斌子嘲笑英子:“你吃醋了?”
其他吃面的孩子全都笑开了。
斌子继续说:“英子恁是想当石头里‘马子’吧!恁知道‘马子’是啥意思不?意思就是想让石头把她像马儿一样养起来,给石头骑!”(里:河南方言,即“的”)
其他孩子笑得更欢了,几个男生起哄。
英子脸涨得通红,胆小的晨晨拉英子坐下。
蹲在那里大笑的斌子突然“啊”了一声,一锅面汤把他从头浇到脚,其他孩子的笑声停止了。
斌子站在那里强作笑脸地说:“凉快……”
斌子身后站着端着面锅的夏生。夏生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厨房了。
闹剧被赶来的校长喝止,夏生被罚扫一周的茅房,斌子被要求去学校后山上的诸葛河清洗干净并打两桶水回来。
夏生瞪着斌子,斌子低声说:“看啥?想跟俺一起洗?”
升旗仪式后,校长站在升旗台上说:“暑假快到了,放暑假前学校会组织大家以‘游园会’的形式过六一儿童节!”
孩子们兴奋不已。
夏生拿着一捆枯树枝当扫帚去打扫茅房。
英子和晨晨捏着鼻子帮夏生拎水桶来冲。
英子边冲水边说:“斌子活该,去趟深圳有啥了不起!”
晨晨捏着鼻子说:“咦,臭死了!”
夏生一声不吭地使劲扫着。
英子又去拎了桶废水往茅房走。
几个上厕所的男生和石头看到了,男生笑着冲英子叫“马子”。
茅房里的夏生听到了,冲出来,拿着沾满屎星的“扫帚”对着那几个男生挥舞。
几个男生一哄而散,跑得更疯了。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都进了教室。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一些学生不知所以然,转身发现黑板上写着“夏生她家欠俺爸一头猪”。
英子冲上讲台去擦黑板。
夏生坐下,远远地,她看到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斌子坐在座位上朝她笑。
夏生瞪了斌子一眼,伸手去书包里找课本。
夏生的手摸到一根死泥鳅,她被吓得“啊”的一声尖叫。
胡同里,平房门上挂着用颜料写着的招牌“静雯缝纫”。
静雯带着几个农村来的女孩儿经营裁缝铺子,干着大工厂不愿接的麻烦活儿——做出口单的工厂剩下的需要改大小、改款式、加商标的陈年货。
围着墙的是三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以及一个熨烫台,窗台上的收音机播放着流行歌曲。里面小屋有两个上下铺,堆着各种生活用品,是睡觉的地方。屋子外面的角落是她们烧菜的地方。屋子中央堆放着她们改好的服装,最后再由一人统一熨烫叠好。
三个女孩儿——盼春、丽丽、小雪分别坐在缝纫机前,脚下踩着一堆布头,一面手里不停地钩针穿线忙活着,一面听着广播聊天。
还没进胡同就听到大家嘻嘻哈哈的声音,静雯走进屋,发现女孩儿们和彪哥及他的两个小弟一起围坐在屋子中间吃火锅。
衣服简单地堆在角落里,火锅热气腾腾,两个风扇已经调到最大档。大家吃得汗流浃背。
一看静雯回来,盼春立刻迎上去帮着拎塑料袋:“雯姐回来了。”
静雯并不高兴,她问盼春:“怎么在这儿吃火锅?”
“是我请大家吃的。”彪哥赶紧接过话茬。他手里拎着猪蹄,斜着脸,手插在兜里,很牛又很猥琐的样子。
静雯笑了一下。
彪哥继续说:“上个活路儿大家都辛苦了撒,出门在外,干点活儿不容易,请大家吃顿饭,来来来,整起!”
静雯拘谨地坐了下来:“彪哥是给我们发活儿的上家,很照顾我们……”
彪哥拎着猪蹄说着客套话,夸静雯贤惠能干,静雯男人真是赚到了,又问静雯:“你男人,那个大作家的书写得怎样了?”
静雯谢过彪哥关心,但并不想多谈。
彪哥又转而夸小妹们手艺好、活儿细,用女孩儿们的家乡话套近乎,逗得女孩儿们眉开眼笑。
盼春用不标准的重庆话说:“彪哥,你人好好哟,改天带我们几个去KTV耍撒!”
没等彪哥说话,静雯就说:“我们把活儿做好是应该的。还有,不该在这儿吃火锅,衣服弄脏了怎么办?”
女孩儿们一下子都沉默了。
彪哥立刻说:“你们雯姐就是认真,我这个人就是随便,你们做服装加工,我都做服装批发……”
旁边的小弟接话说:“恁个互补,我看你们两个真的是城隍庙的鼓槌儿——一对撒!”
彪哥听得高兴,来了兴致,大口喝酒,招呼大家:“吃菜、吃菜。”
这时有人敲门,是房东,静雯忙离席拉着房东出去。
房东递给静雯房屋拆迁通知书:“这里已经被通知马上要拆迁,你赶紧收拾东西搬家。”
静雯恳求房东:“能不能再给两个月?拆迁都说了好几年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吧?”
房东说:“这回说是这几天就要动。地皮都卖给房地产商老板喽,别个巷巷儿前面那几家都已经搬喽,你们也要搞快点儿哟。”
静雯心事重重地走了回去,屋子里气氛依然热闹。
静雯给自己斟满了一大杯酒,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敬大家一杯。”
盼春看着静雯一口把酒喝了下去,惊讶地:“雯姐,你从不喝酒的……”
静雯红着脸自顾自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指着拎回来的那堆货说,“牛仔裤,全部改中号,急要,明天中午交。”
女孩儿们一听,都嘟囔着:“太赶了……”
彪哥点了根烟劝静雯:“妹儿,你何必嘛?年轻把轻的就恁个拼命。”
静雯说:“这里不能抽烟。”说罢起身端过水杯递给彪哥。
彪哥愣了一下,把烟头插进水杯,干笑了两声说:“好,不抽就不抽。何必恁个认真嘛?认真你都输喽。天热容易上火,过两天给你们安个空调凉快凉快。”
女孩儿们都低头吃菜不说话。
晚上,孩子们把白天上课的桌子拼在一起,铺上棉垫就是睡觉的地方。
男孩儿们听着斌子讲他在城里的见闻。
斌子手舞足蹈地说:“功夫恁知道不?劈劈啪啪!”说着,还自己配音比划一段,看得男生们羡慕不已。
校长推开了门,大家立刻装睡。
校长走后,斌子很屌地说:“俺早都不想待学校里了,牟劲儿,等放暑假就去城里。”
石头小声问:“去、去、去城里弄啥?”
斌子一下愣住了,然后很不屑地说:“学点儿功夫,挣钱!”
旁边的男生立刻点头附和。
斌子从衣服内兜掏出来一支香烟,但没有火,谁都点不着,他们就轮着在嘴里叼一会儿。
斌子用电影里黑帮老大的神态对石头说:“下回把那几个不听话的娘儿们收拾了,城里女里都懂事,见着男里都喊大哥。”
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斌子许诺下次带石头去城里打游戏,石头眼中立刻流露出期望的神情。
斌子说得兴起,又开始讲他在城里有一次进错录像厅,里面正放着香港三级片:“说里是广东话,俺听不懂,不过那片儿中女里胸都可大,演着演着就脱衣服上床了,吭,跟俺家那猪配种一样……”
斌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三级片的内容,一旁的石头听着听着悄悄地站起来,走出教室门。
石头一个人站在茅房的角落里,裤子半褪面对着墙壁。
石头面色潮红地闭着眼睛,浑身颤抖。
女孩儿们挤在通铺的最里面,议论着儿童节的游园活动。
英子向往地说:“游园会可以化妆……”
晨晨说:“我要扮演白雪公主。”
夏生提不起兴趣,她问:“你们暑假干啥去?”
英子说:“俺妈答应接俺去城里过。”
大家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晨晨撇撇嘴说:“俺得去菜地干活儿挣下学期学费。上回开学牟钱交学费,俺爸扛了几十斤米来学校。”
英子说:“干活儿中啥用,能挣几个钱?有个姐是挨着咱村的,人每黑晌出去跟人喝酒就能挣钱,干脆咱也去吧,喝点儿酒谁不会啊,咱先去帮晨晨挣够学费。”(黑晌:河南方言,即“晚上”)
英子话音刚落,夏生的枕头就扔了过去:“恁敢去打断恁的腿!”
女孩儿们乐成一团。
老师点着煤油灯走了过来,低声呵斥道:“恁晚了还闹腾啥,赶快睡觉!”
女孩儿们立刻倒在枕头上装睡。
老师走了。
晨晨趴在枕头上低声问:“夏生,恁暑假打算咋过?”
英子也凑过来说:“恁爸都几年牟回来了,恁该去城里看看,说不中给恁找了个新妈哩!”
夏生翻过身,仰面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迟疑地说:“俺不着……”(着:河南方言,即“知道”)
女孩儿们陷入了沉默。
火锅撤去,女孩儿们不情愿地坐在缝纫机前。
不胜酒力、满脸通红的静雯虽然强撑着坐着,终于忍不住跑去外面的公共厕所呕吐。
静雯回到裁缝铺,只有踩踏板走线的齿轮声,女孩儿们都安静而枯燥地赶着活儿。
静雯说:“大家确实辛苦了,过几天等李强书写得差不多了,带大家去李强家,烧几个好菜。”
女孩儿们立刻来了精神,调侃起来:“雯姐,你和强哥什么时候办了啊?等着喝喜酒呢!”
静雯终于笑了起来,只是说:“快了,快了。”
这时老人院来了电话,说李强的父亲两天没吃饭了,但联系不上李强。静雯拨了李强的电话,仍然是无法接通。
静雯拎着打包的粥和一些小菜,匆匆地进入老人院。
这是所部队留下的老人院,设施简陋,来这里的老人都是参加过战争的老兵,战争创伤和身体老化折磨着这些曾经穿梭在战场上的士兵。有阳光的时候他们出来晒晒太阳,平日就无所事事、虚弱地坐在那里。
护工告诉静雯:“李强爸爸这两天不吃饭了,总问他儿子什么时候来看他,说是要等他儿子一起吃。另外,也该交下半年的费用了。”
静雯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交给护工。
李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多功能厅里,电视一直开着,旁边还摆着中午剩下的饭菜。
静雯走过去的时候,李父已经睡着了。
静雯一直坐在旁边等着李父醒来,她又拨了李强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李父醒了,看着身边的静雯问:“你找谁?”
静雯:“你是李强的爸爸,得的是老年痴呆症。退伍回乡后,你跟着年轻人进城打工,在工地上摔断了腿。我跟李强合计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李父问:“李强什么时候来看我?”
静雯说:“李强忙过了这两天就来。”说着,她把打包的粥一点儿一点儿喂到李父的嘴里。
李父忽然激动地说:“我对不住强子,连累了他……”
静雯一面安慰李父,一面帮他擦拭溢在身上的粥。
李父问:“李强教书好吗?”
静雯连声说:“好好好,上次见面时,他说就要当主任了。”
李父这才平静一些。
护工问:“李强在哪儿教书?”
静雯答:“很早前,他在镇上当语文老师,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李强为了多挣些钱,给他爹治腿病,辞职来城里打工了。”
看着躺在床上慢慢平静下来的李父,静雯靠在李父床边睡着了。
晚上,静雯挤下公交车,沿街走着,时大时小的口号和歌声传来。
这是南方典型的小街市。静雯在街边的水果摊上挑了几个看着不错的橙子,拎在手里拐进了一栋台阶边的房子里。
静雯敲敲门,无人应答,她便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屋子。
闷热狭小的屋里没人,堆满了书,窗帘紧闭。
静雯搁下手里的水果,打开窗户,呆呆地在桌边坐下。
从学校回来,夏生和晨晨、英子道别。
走到家门口,夏生像往常一样呼喊着奶奶进了家门,然而没人回应。
夏生里里外外地找,看到灶台边碗筷垃圾乱作一团,卧室里被套乱扔着,但都没有看到奶奶的踪影,她有些着急,四处寻找。
在后院晒玉米的天台上,夏生看到奶奶搭着凳子正专心致志地摘挂在高处的腊肉。
夏生赶紧上去把奶奶扶了下来。
奶奶耳聋,夏生大声说:“奶,恁要是想吃腊肉,等俺回来了再给恁取,要不然摔着了都牟人知道。”
奶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她笑眯眯地告诉夏生:“恁爸来电话了,说要回来了,俺先把恁爸喜欢吃的腊肉蒸起来。他还说暑假带恁去城里住哩!”
夏生愣了一下,这正是她所期盼的,然而当她看到奶奶恍惚的样子时,高兴的心情转瞬即逝。
夏生扶奶奶坐好,她一边帮奶奶把头发梳好,一边安抚奶奶:“奶奶只是哄我,我暑假哪里都不去,跟奶奶在一起最开心。”
奶奶急得跺脚,说:“村口传达室叫俺去接恁爸的电话,后天是恁生日,恁爸那天坐火车到县里,再坐长途车回村里。”
夏生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奶奶拿着镜子照着梳好头发的自己,微笑着说:“我当年出嫁,头发就是这么梳的,以后等夏生出嫁也这么梳。”
夏生说:“俺不嫁人,俺不喜欢男里。”
奶奶说:“咦,瞎说!恁看那蚕,不管等多长时间,最后都会飞起来。恁也一样,肯定有个男里会等到恁。”
梳理好头发的奶奶坐在门槛上哼着梆子,心情不错。
夏生收拾着凌乱的屋子。
夏生打开柜子,翻出父亲的衣服闻了闻,从床铺的棉絮下翻出一张一个中年男子在深圳火车站前的照片——那是她父亲几年前寄回来的。
夏生仔细看了半天,把照片放进了衣服的贴身口袋里。
忽然,夏生又把父亲的衣服全都塞了回去,把柜子关上。
夏生去灶台边看了眼那条取下来的腊肉,开始磨刀,一片一片地切腊肉,然后把腊肉放在一个小碗里,盖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夏生跟奶奶一起吃晚饭,那碗腊肉没有被端上餐桌。
夏生拨了几口饭,想了很久,然后对奶奶说:“我想后天去镇上……”
奶奶好像忘了白天说的话,奇怪地问:“为什么要去镇上?”
夏生神情失望,还是继续说:“人家说过生日都要吃生日蛋糕,俺还牟吃过,想摘筐番薯叶拿到镇上集市去卖,买个蛋糕尝尝。”
奶奶:“注意安全哦。”
夏生点头说:“晨晨和英子会陪我一起去的。”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早上五点。
静雯又准时醒了。
静雯在裁缝铺检查、清点着完工的货物,安排小雪去交货。
静雯和盼春挎着包在街巷胡同里张贴房屋求租信息。
快到傍晚时,静雯和盼春手中厚厚的一沓广告还剩下一半。
静雯和盼春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休息。
盼春抱怨:“这房东真不讲情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回我们的信儿。”
静雯无奈地说:“等等看吧……”
盼春问静雯:“咱们能否搬到李强那里?”
静雯没有回答,再次拨通了李强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您好,您拨叫的号码已关机……”
一阵风吹过,搁在路边的求租信息被吹得四散飘去。
静雯和盼春谁都没有去捡,而是任由那些纸张在空中飞扬。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歌声,飞舞的纸张好像有生命一般在空中旋转……
歌声告一段落。一阵沉默后,静雯跟盼春解释:“这两天李强的书要收稿了,之前说好让他单独呆两天的……”
中介的人带静雯和盼春穿过小胡同,进到一间不错的房子里。
说到价格,中介的人唾沫横飞地夸了屋子的优点后,报出一个夸张的数字。
静雯和盼春面面相觑,静雯问:“能不能优惠些?”
中介的人说:“好房子可不等人。”
餐馆很小也很旧。静雯和盼春坐在小餐馆外,一人一碗烩面。
静雯的筷子掉了,服务员不在,她起身望向饭店门内。
静雯看到一个肥胖的厨子光着膀子在炒菜。
火苗吞噬了锅,锅里的菜被厨子颠来颠去。
静雯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又回到座位。
盼春看着静雯的古怪行为问:“没找到筷子?”她找里面的服务员重新要了一双。
两人相对无言。
盼春小心地问:“雯姐,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咱们是不得散了?”
静雯看了盼春一眼:“吃你的面……散不了。”
吃完饭,静雯让盼春先回去,自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静雯和盼春走后,那个服务员对正在炒菜的厨子打趣说:“张哥,你有艳遇喽喔!刚才那个幺妹儿一直在打你的望,今晚把她搞了撒?”
厨子一嘴河南话,大声说:“有、有、有个球艳遇,我搞、搞、搞你妹还差不多。”看了一眼门外已经远去的人影,继续炒菜。
27.重庆 服装市场后面的仓库区
静雯穿过无数小道,来到服装批发市场后面的仓库区。
这里是无尽的大麻袋堆成的海洋。
麻袋里装着不同款式的服装,麻袋上的人有装货的、有卸货的、有睡觉的、有围在一起打牌的……
静雯走进一个硕大的仓库,里面的货一直堆到天花板。
仓库门口一个胖子在狼吞虎咽地吃盒饭,满头大汗。
静雯问:“柴哥,彪哥在哪儿?”
胖子指了指外面,嘴里含着饭吐字不清地说:“在外头吃烧烤。”
仓库区的后门外有一个夜市,炊烟袅袅,到处是烧烤摊,支着彩灯。取代白天无处不在的口号和歌声的是卖唱女子嘴里庸俗的网络流行歌曲。啤酒妹往来于各桌之间。
彪哥已经点上几个菜,喝掉几瓶啤酒了。
烧烤摊上的小妹送来一些烤生蚝,暧昧地笑着说:“吃这玩意儿对男人有好处。”
街边卖艺的姐妹花被彪哥拽着一直坐在他两侧,唱着市井的情歌。
彪哥看到静雯,示意她坐下。
卖艺女唱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静雯有些坐立不安。
歌曲唱完,彪哥打发了姐妹花,拿起两串肉串,一口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嘴角流着油,还一个劲儿让静雯吃。
静雯不吃,说:“我来找彪哥结上单活儿的账……”
彪哥说:“哦,好说嘛,我彪哥从来不得让各人的人吃亏。”说罢抹抹手,用油腻腻的手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沓钱,数了十几张递给静雯。
静雯接过钱,解释说:“彪哥,我知道你的为人,要不是拆迁要找新房子,我也不会着急要钱……”
彪哥说:“来来来,吃肉吃肉,不说工作了。你男人呢?还在等他?”
静雯笑了笑,没说话。
彪哥抿了口酒,劝静雯:“妹儿,你还年轻,何必把各人整得恁个累嘛?要懂得享受生活撒。调情解烦恼,花心练大脑,泡妞抗衰老。”
静雯说:“这是我想要的生活而已……”
彪哥摇摇头,带着几分醉意说:“人呀,活起本来就没得啥子意义的,只不过就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都痛苦,满足了都无聊。所以你能给它啥子意义?它都是啥子意义?你看我,从来不等待,因为我晓得别个不会给你啥子,关键是你各人能给各人啥子。”
说罢,他盯着静雯半晌,说:“妹儿,跟到我,你啥子都不做也有用不完的钱。”
彪哥借着酒劲,凑到静雯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听不清彪哥的话,但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大概是些下流的言语。
静雯干笑了一下说:“谢谢彪哥的好意,我有男人了。”说罢起身离开。
静雯回到李强租的房子里,打开灯。
屋里的地面和为数不多的家具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静雯没有再打扫这个家,而是将衣服一件件脱去,静静地躺在床上。
夏生、晨晨、英子带着三筐番薯叶,在镇上的长途车站旁摆起了摊。
闹哄哄的街道和不断宣传政策的广播,街边的台球桌和录像厅里传出的枪战片声……长途车站旁边路上进进出出都是扛着包、背着被子赶路的人,没人问津三个女孩子面前摆放的番薯叶。
夏生显得毫不在意,她死死盯着来往的路人。
晨晨吆喝了几声,依然无人理睬。
英子无聊地坐在路边,打着哈欠问夏生:“俺们为啥非到这儿来卖菜,都牟人买。”
夏生让晨晨和英子稍等一会儿,自己跑到长途车站里面。
穿过行色匆匆的人们,夏生跑到简易售票窗口,焦急地问:“今儿从县里来的班车还有几班?”窗口里不耐烦的声音说:“回来里早牟了,就一班,早上十点,去里还有。”
人群里的夏生形单影只,她站了一会儿,坐在路边等公车的凳子上发呆。
忽然,夏生看到一个拎着黑包的中年男子,有点儿驼背,大热天依然穿了件旧西装,挽着衣袖。
夏生急忙掏出那张贴身口袋里的照片看了一下,一抬头,那个男人消失在人群里,夏生赶紧跟了上去。
夏生跑了几步,又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
中年男子忽然停住,左右看了下,似乎在找谁。
夏生觉得自己呼吸加速,脸涨得通红,她突然很怕被那个男人看到,藏在一家商铺旁边。
突然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笑了,夏生仿佛被击中一般,挪不开脚步,她待在那里,本能地张开嘴,做出“爸爸”两个字的口型,然而她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中年男子牵起一个女孩儿的手。
夏生吸了口气,强装镇定地扭过头往回走。
夏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走了回去。晨晨扬着手中的钱开心地告诉夏生:“刚才有个老师买了一整筐,还说让俺们早点儿回家。”
英子笑嘻嘻地补充说:“那个人是镇上中学里老师,人可好!”
晨晨小声地说:“长里也中。”
英子立刻开起晨晨的玩笑:“咦,看上了?”
夏生也跟着笑笑,附和着说:“好了,咱赶紧去菜市场给剩下里菜卖了吧。”
卖完菜的三个女孩儿背着空筐跑到卖糕点的小店门口。
三个女孩儿隔着玻璃看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奶油蛋糕好久。
钱由于一直被捏在手心里,有些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夏生看了看价格,背过身子走了。
夏生带着英子和晨晨来到猪肉铺前,她把钱递了过去,换了三块猪肉,分给晨晨和英子。
英子有些不开心地说:“蛋糕变猪肉了……”
晨晨说:“猪肉好吃,好久牟吃了。”
夏生说:“蛋糕只能买最小块里,吃不饱,还是猪肉来里实在。”
晨晨赞同说:“就是,听说奶油不好吃,可酸,蛋糕那味儿估计跟馍馍差不多。”
夕阳下,女孩儿们背着空竹筐,各自拎着一块猪肉走在路上。她们突然看到镇上中学放学涌出来好多背书包的学生,于是退到一边,羡慕地望着那些学生们。
三个女孩儿贴着墙走,隐约还能听到读课文的声音。
一个男教师低沉浑厚的声音:“‘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预备,起。”紧接着是朗朗的读书声:“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三个女孩儿静静靠着墙听着。
黄昏的光线照在夏生脸上,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英子兴奋地说:“这儿就是以后俺们要来里中学!”
晨晨说:“俺可能不会继续上学了……”
英子问晨晨:“咦,难到恁不想见那老师?”
夏生没有让这场对话继续下去,离开墙壁说道:“回家吧。”
静雯来到电子厂的传达室说:“我要找人。”
传达室的人大声说:“现在是生产时间,不见客!午饭时间去食堂找吧!”
静雯便在厂门外等候。
终于等到午饭时间,静雯挤进了人头攒动的食堂。
静雯在人群中不停看着。
一张张不同的面孔。
静雯站在食堂门口盯着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
一个男人拍了下她肩膀,是赵峰,李强的同事。
见到熟人,静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李强呢,你这段时间见过他吗?”
赵峰一脸茫然:“他早就辞职喽得嘛!你不晓得呀?”
静雯愣了一下,强装平静,说:“我糊涂了,李强和我说过……”
赵峰又问:“李强的书写得怎么样?”
静雯说:“前段时间听李强说快好了。”
赵峰感叹:“还是强子有才华,在这种地方是委屈他了。厂头保卫科混账得很,怀疑他偷了流水线上的电子样品,当众扒光他的衣服搜身,还带到警察局去调查。后来因为证据不足都放了。但强子觉得受了侮辱,就辞职了。等强子出书了,让保卫科那些人好生看哈儿!”
这时,厂里的上班铃响了,赵峰与静雯匆忙作别。
静雯很意外,她看着赵峰的背影,小声嘀咕:“从没听李强说过这些事啊……”
静雯来到老人院。
护工给李父喂饭。
李父总是像小孩子一样把饭往外吐。
护工不耐烦地抱怨着,静雯接过饭碗。
静雯问护工:“李强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护工这才住嘴不抱怨,算计着时间,说:“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他了,我记得李强说写书忙,写完了就来,还说等出版了就送我一本。”
静雯强装笑脸,说:“李强言出必行,等出了书肯定会送你。”
静雯在出版社门口张望。
静雯对出版社进进出出的人描述着李强的样子,所有人对她都是摇头。
手机响,带着深深困惑的静雯立刻去接,电话里传出盼春的声音:“裁缝铺出事了!”
夏生喂过猪后,从半开的棺木里去掏,她发现,棺木里空了。
一群黑色的鸟从门口飞过,夏生自语:“那是奶奶说的喜鹊吗?”
夏生扔下书包往卧室跑去,站在门口,她呆呆地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奶奶,紧张得不敢朝前迈一步。
家里被改成了简单的灵堂,夏生蹲在棺木搬走后空出的地方。
夏生站起身,透过房屋的缝隙出神地看着灶台边那个掌勺的中年男人。
男人熟练地颠着锅,火苗吞噬着锅内的食物,又散去。
男人一个人忙碌着。
一盘盘菜被盛出来,香飘四溢。
男人头也不回地叫:“夏生——”
夏生走过去把菜端到小院里,那里坐了几桌吃丧宴的人。
人们谈笑风生地吃饭喝酒,仿佛整个事情与奶奶无关。
小狗在桌子下面来来回回吃着掉落的饭菜。
那个做得一手好菜的陌生人是夏生的父亲。奶奶走了,他回来了。
父亲忙完了,拉夏生坐到桌边。他什么都不吃,只是一个劲儿抽烟,叼着烟给夏生夹菜。
桌上的其他人劝酒。
夏生把父亲夹给她的菜全都扔在地上,小狗在她脚下捡吃的。
桌上的大人喝着酒说:“夏生,恁敬恁爹一杯!”
夏生没有理睬,大人们说:“咦,这妮儿!恁爹回来还不高兴?”
夏生偶尔打量着父亲,她的内心独白反复回荡:“是不是下次你回来,要等我死了?”
父亲对夏生说:“你该睡了。”
蹲在夏生旁边的晨晨和英子闻言站起来要走。
夏生使劲拉着晨晨和英子的手不放,也不说话。
夏生睡在床上背对着父亲。父亲睡在地上,旁边是他简单的行李。
半夜,夏生看到父亲的背影,他默默打开酒瓶,抱着头,喝了很多白酒,很痛苦的样子。
天还没有亮,夏生轻轻起了床。父亲睡得很熟,夏生站着看了很久。
夏生把那碗早就切好的腊肉放到锅里蒸好,摆到桌子上,然后出门去学校。
静雯急匆匆赶回来。
胡同口,一台挖掘机停在路边。残垣断壁中有一个液压剪,边上有被剪断的钢筋。这些机器并没有运作,而是静静地摆在路边,里面没有人。
旁边的几间平房在搬家。
静雯转过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胡同内,左右两排平房屋顶都冒着青烟,可以看出这条街发生过火灾。
女孩儿们正在清理房间,墙壁的三面都被熏黑了。
一堆被烧烂的货堆在屋子外面,衣服被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边角可以辨认出是一批真丝女装。
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地告诉静雯:“我们夜里和彪哥去KTV耍,第二天早上回来就发现屋子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后来听邻居说,昨晚拆迁队来强拆胡同口转角的平房,屋内住户不同意,与拆迁队发生了肢体冲突。拆迁队将行动不便的两个老人硬拖出来,扔在路边。老人的儿子也被打了,他气不过,往自己身上浇汽油要自焚,结果撕扯中点燃了电线,导致这一带房屋都被火烧了。
服装厂小弟过来催货:“老板等得不耐烦了,这批货必须赶紧交,客户在等。”
静雯让服装厂小弟回去转告老板,自己会赔给他们的。
静雯打发走小弟,蹲在地上把可以修补的衣服挑出来。
盼春在静雯身后说:“我都挑过一遍了,只是剩的的确不多……”
静雯没言语。
盼春有些尴尬地继续说:“雯姐,我知道现在不该提这个事……但是我妈病了,家里等着寄钱回去,王姐那里缺人手,我想过去帮忙几天,丽丽和小雪也一起……”
静雯听着盼春的话,蹲在地上继续挑衣服,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屋里唯一的声响只有窗外传来的嘹亮的歌声。
夜里的裁缝铺只有静雯。
墙角挂着的电子灭蚊灯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忽然,“啪”的一声,屋里的灯泡灭了,只剩下灭蚊灯溢出的蓝紫色光亮。
一只飞蛾在灭蚊灯前拍着翅膀,然后,随着噼啪的声响粘在了灯管上。
灭蚊灯管上黏着的蛾子不停地拍打着翅膀,试图挣脱。随着啪啪的电击声,蛾子停止了挣扎。
一缕青烟从飞蛾的遗骸上升起。
静雯默默扔下手中的扫把,沉默不语。
静雯转身离开房间,朝外面走去。她像是快要窒息般努力地呼吸着。
静雯来到夜市。
今晚的夜市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不时传来的蝉鸣声表明这是一个盛夏的夜晚。
静雯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她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对面的交通指示灯由红变绿。
从静雯右手边方向传来遥远的警笛声,静雯没有过马路,而是静静站在路边等待。
警笛声由远而近愈来愈大,没过几秒钟,一辆警车闯红灯飞驰而过。
警笛声远去,静雯默默看着闪烁着红蓝色光束的警灯渐渐融入无边的黑暗。
静雯过马路,慢慢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沉默几秒钟,然后开口:“……喂,我要报警。”
六一儿童节,游园会就要开始了。
老师挨个儿给孩子们化着简单的妆——粗粗的眉毛,两个红脸蛋,一个大红点儿在脑门上。
孩子们等待着化妆,兴奋又开心,高年级的女生照着镜子,打扮着自己,互相讨论好不好看。
女孩儿们从外面采了许多颜色鲜艳的凤仙花,往指头上涂抹,用叶子包起来,染红指甲。也有的摘了青藤山芋茎叶回来,掐茎、折肉、护皮,保持丝线相连,相互缠绕,点缀鸡冠花为饰,做成花环,戴在头上。
英子在哭,哭花了妆,夏生和晨晨陪在她旁边。
英子抽泣着埋怨母亲又说话不算话,不带她去城里了,说路费太贵,往返的钱都够下学期学费了。
夏生突然大声不耐烦地说:“有啥好哭里?往后俺们自己去!”
英子被吓得停止了抽泣。
晨晨叹气说:“为啥俺们总长不大哩?长大了就能跟爹娘一起挣钱了,恁会儿不能挣钱,上学还要恁多钱……夏生,恁咋不跟恁爹走哩?”
夏生没有回答,她的后脑勺被一个东西弹了一下。
弹来的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情书”二字,落款是“石头”。
夏生看后将纸条揉成一团。
斌子带着他的“青龙帮”几个男生得意地拿着弹弓,他们还弹给英子、晨晨等其他女孩儿。
夏生摘下头上的花环,对晨晨和英子说:“不玩了,小娃子玩里东西,牟劲儿。”
夏生往村里公路的方向跑。
夏生拼命般地奔跑。
隔着树林,夏生隐约地看到了公路。
夏生又往前跑了一段路,看到有些驼背、拎着行李的父亲孤零零地站在公路边。
夏生愣了一下。
一辆破旧的小巴士开了过来。
夏生气喘吁吁地大喊:“带俺一块儿去!”
隔着整个山坡的树林,父亲完全没有听到夏生的声音,他上了车,车开走了。
夏生缓慢地走回学校,游园会已经结束。
夏生还没进校门就听到校长的喊话:“从今儿开始学校就放暑假了,同学们高兴不高兴?”
四周一片安静。
校长顿了顿又说:“高兴里话就喊喊、鼓鼓掌!”
片刻安静后,整个学校一片掌声和欢呼声。
校长乐呵呵地继续说:“同学们在家玩腻了,就来学校跟我一起修‘诸葛河’,下学期我们就有鱼吃了,有水喝了!”
又是一片掌声和欢呼声。
夏生、晨晨、英子三个女孩儿走在河边小路上,遇到斌子带着几个男孩儿正在玩弄一只蛤蟆。
男孩儿们嬉笑着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女孩儿们觉得无聊,转身要离开。
忽然,男孩儿们开始大声喊:“英子要给斌子生娃,夏生要做石头马子……”
英子举起手里的情书,警告再这样就去学校把这个交给老师。
男孩儿们似乎被英子的警告震住了,他们安静下来,互相看着。
几个人的目光落在了石头身上。
挂着鼻涕的石头被男孩儿们推了出来,他忽然喊起来:“放暑、暑假就牟人管了!夏生恁、恁、恁爸欠俺家里一头猪钱还牟还呢!再不还,恁就过、过来给俺生娃!”
夏生跑上前和石头扭打在一起。
有人大喊:“出血了,出血了!”
男孩儿和女孩儿分站两旁。
石头看到自己手上满是血,吓得呆住了。
男孩儿和女孩儿愣在一旁。
夏生看着晨晨和英子,她们也一脸茫然。
蹲在一旁的晨晨指着夏生的小腿,一条细细的深红色液体慢慢流下来。
石头惊讶地后退,一脚踩扁了蹲在一旁的蛤蟆。
房间里没有开灯,静雯呆呆地坐在房间的地板上。
过了许久,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
静雯慢慢转过头去看向电话的方向。
空荡的房间,只有冷冰冰的电话铃声在反复回响。
到警察局时天还是黑的,静雯跟在穿制服的警察身后,走进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具已经躺了很久的尸体让她辨认。
静雯呆呆地站在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边,强忍呕吐的感觉,半晌说不出话来,身体绷得紧紧的,还有些晃动。
尸体由于极大的冲击力已经完全变形,无法辨认。
静雯木然地看着身后的警察,摇了摇头。
走到门口时,静雯忽然停住。
静雯掏出手机,捏在手里拨通了李强的电话。
墙上的秒针走了五格后,停尸间里响起了电话铃声……
与手机一同放在证物袋里的还有一份手稿,是李强口中快要写完的书——只有前两页有字。
静雯站在警察局空荡荡的走廊里,听着身后传来的手机铃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静雯隔着门上的玻璃远远看着独坐在大厅里的李父,直到他醒来。
静雯走到李父身边,李父茫然地看着她,问她找哪位。
静雯像往常一般自我介绍,然后推着他坐的轮椅回房间。
李父又问起李强什么时候来看他。
静雯低声说:“过两天,过两天就来。”
走的时候,静雯把包里的一个小盒子放在李父的枕头下(李强的骨灰盒)。
夏生、英子、晨晨躺在一片黄绿色的野草地上。
晨晨说:“咋还流血哩?疼吗?”
夏生摇摇头,望着天空说:“恁喝过酒吗?”
夏生从家中找出丧宴剩的几瓶二锅头,她拎着酒瓶子走到蚕匾旁,看着那些蚕茧。
(从蚕匾角度仰拍)夏生的神情有了变化,盯着蚕茧的方向出神。
院门外传来英子的催促声,夏生回过神来,跑出门。
天边的云朵被夕阳映红,三个女孩儿坐在村里一座已经破败的寺庙台阶上,喝着二锅头。
三个女孩儿像喝白开水一样轮流对着瓶口喝酒。
酒精的作用下,三个人学着大人开瓶的样子,把瓶盖放在台阶上,用手从上面一拍,瓶盖就开了。
“干了!”三个女孩儿都抢着把酒喝了下去。
干完杯后,谁都没再说话。
女孩儿们不知道该去哪,本能地回到学校。
学校里空荡荡的,操场上还有一些彩纸和凳子,依稀能看得出“盲人摸象”“筷子夹玻璃球”“击鼓传花”等游园活动的痕迹。
三个女孩儿晕乎乎的,围着学校跑了一圈。
跑圈过程中,晨晨和英子几次摔倒。
晨晨吐了,被扛着泥鳅修河回来的校长看到,以为她病了,招呼着给晨晨端了杯水,让她们早点儿回家。
借着酒劲儿三个女孩儿往家走。
女孩儿们越走越快,晨晨又开始呕吐,她嚷嚷着问:“俺们这是去哪儿啊?”
英子说:“俺不想回家!回去也是空荡荡一个人!”
晨晨兴奋地大叫:“俺们离开这儿!离开那群讨厌里男生!”
三人叫嚷着往前跑去,朝学校后山上的诸葛河跑去。
夏天的黄昏,女孩儿们的头上镶了一道金边。
水面很平静,被风吹动着泛起微微的涟漪。
三个人站在河边,手牵着手。
夏生看着身边的晨晨和英子,微风吹动着她们的头发,露出了额头。
不知谁喊了一声“来吧”,三个人一同跳进了水里。
静雯把李强的东西收进箱子里,撕掉了他们的合影。
有人敲门,是快递员,“李先生在吗?他预订的蛋糕。”
静雯签收了,打开盒子,蛋糕上用果酱写着“生日快乐”。
静雯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来不及吞咽,只是不停地塞,奶油糊满了嘴。
静雯躺在浴缸里,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一点点儿将浴缸填满。
初夏,绿色的河面泛着金色的光晕。
三个女孩儿手牵着手,漂浮在水中,英子还在做着鬼脸。
晨晨的手松动了,她展开了四肢,远离了夏生和英子。
夏生想要伸手拽住晨晨却没有力气,她看着晨晨像飘浮在空中的羽毛一般慢慢漂远。
夏生有些焦急,转头却找不到英子了。
夏生试着像晨晨一般伸开四肢。
夏生整个身体沉入水中。
(声音、动作接上场)静雯将整个身体埋在水里,眼影和口红沾水后开始融化。
静雯睁着眼,木然看着前方,耳边的水流声中浮现出鸟叫声,但是听起来很远很远。
(声音、动作接上场)夏生眼前的河水变得浑浊不清,她耳边的水流声中浮现出鸟叫声,但是听起来很远很远。
夏生想开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她呛了一口水,嘴里的氧气慢慢吐尽。
(声音、动作接上场)静雯嘴里的氧气慢慢吐尽,她的脸憋得通红,但仍坚持不从水中抬起头来。
静雯慢慢闭上眼睛。
(声音、动作接上场)夏生慢慢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逐渐向河底沉去。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波动把她带了回来,在外力的作用下,夏生的头猛地浮出了水面。
(声音、动作接上场)静雯的头猛地浮出了水面,眼影和口红沾水后不规则地贴在静雯脸上,使她的脸显得既滑稽又奇怪。
静雯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四周空空的房间。
夏生昏迷着躺在河边草地上,石头躺在她身旁,全身湿透,大口喘着气。石头身旁的地上放着捉泥鳅用的扎子和竹篓。
石头转头看着身边的夏生——因为是夏天,本就很薄的衣服被水浸透,紧贴在夏生身上,将她的身体曲线展露无遗。
石头直勾勾地盯着夏生已经开始发育的胸部。
石头站起身,看看周围,发现没有人。
石头试图抱起昏迷中的夏生,但由于他个头儿矮小,力气不足,只能拖着她,费劲地拖入后山树林中。
静雯开始流泪,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但终究没能忍住。
静雯坐在浴缸里,止不住地哭泣,强烈的悲痛使她的脸变得十分扭曲。
波光粼粼的诸葛河静静地流淌。
石头忽然连滚带爬地从树林里跑出来。由于裤子没有穿好,他被绊倒了。
石头慌乱地提好带血迹的裤子,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一会儿,夏生捂着肚子从树林里吃力地走出,可以看到她的裤子上也有血迹。
夏生沿着河岸,向家的方向走去,被水浸透的衣服还在不停地滴水,在她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迹。
夏生捂着肚子,走得那么吃力,似乎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同55场,从另一角度拍摄)夏生拎着酒瓶子走到蚕匾旁,看着那些蚕茧。她的神情有了变化,盯着蚕匾的方向出神。
蚕匾里很多蚕茧被虫子咬出了小洞,里面的蚕蛹已经死亡。也有为数不多的蚕蛾几乎已经破茧而出,它们的脚已经伸出了蚕茧之外,却僵直着死去了。
最后一只完好无缺的蚕茧微微动了一下,继而开始缓慢但持续地抖动。
夏生盯着这只蚕茧出神,院门外传来英子的催促声,夏生回过神来,跑出门。
那只蚕茧仍在努力地抖动,里面的蚕蛾正想尽一切办法出来,它几乎就要成功了,蚕茧表面已经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痕。
然而,经过漫长的努力,它最终没能破茧而出——蚕茧停止了抖动,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蚕匾里,无人知晓,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