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杰荣
(华北电力大学,河北 保定 071000)
精英通常指的是在社会上拥有较高、较权威地位或领导能力的优秀人才。大部分情况下,精英凭借其对文化的掌握而为统治者提供包括教化、解释和启迪在内的,符合统治者需要的意识形态产品,是社会理想的代言者。而部分精英知识分子则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而处于社会边缘地位,无法实现社会价值和自我价值,陷入一种期待和现实的强烈落差中,边缘性精英文化由此出现。美国导演伍迪·艾伦的电影通常为自编自导自演,带有明晰的作者电影特质。而艾伦电影的一大特征就是,电影往往围绕着一个不成功的精英展开,主人公(往往由艾伦本人饰演)或是学者、演员或作家,拥有一定的文化素质,却进入某种生存困境之中,对于他们的生活状态以及内心活动,乃至这种精英边缘性地位背后的社会,艾伦有着入木三分的披露。
伍迪·艾伦的电影中,大量精英陷入生存的烦恼中,遭遇着甚至要比普罗大众更为深重的危机。
首先是两性关系的畸形。在艾伦电影中,主人公并不因其精英的光环而能够顺利获得异性的青睐,他们在两性关系中成为被动的、被嘲讽的对象。如在《罪与错》(1989)中,制片人克里夫对妻子说自己妹妹悲惨的遭遇,妻子说我明早有事,我先睡了。克里夫抱怨自己上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还是登上自由女神像。或是如《安妮·霍尔》(1977)中的阿尔维·辛格,嫌弃年轻的女友安妮不够知性,结果他却是被安妮抛弃的对象,最后只能抱怨世界上的所有爱情都是“神经质”的,通过定义男女关系是“不合理、疯狂与荒谬的”聊以自慰。
其次是事业的没落。例如《百老汇的丹尼·罗斯》(1984)中的丹尼·罗斯,自己的演艺事业和经纪人事业都并不成功,他力捧的歌手密谋着离开他投靠他人。又如《罪与错》中的克里夫长期郁郁不得志,不得不去给自己庸俗的姐夫莱斯特拍摄一部吹捧莱斯特的纪录片,在工作中不断忍受莱斯特的挑剔。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曼哈顿》(1979)中的作家埃萨克·戴维斯,以及《好莱坞式结局》(2002)中曾经拿过两次奥斯卡,然而现在却已经穷困潦倒,还罹患了眼疾,不得不给前妻现在的男友拍片的导演瓦克斯曼等。主人公的才华和善良都无法改变命运的荒诞和世界的冰冷。
最后则是思想上的困惑和绝望。艾伦电影中的主人公总是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例如在《解构爱情狂》(1997)中,作家哈里得到了曾经开除他的母校名誉学位的肯定,但是哈里对此并不感到扬眉吐气,他将自己形容为一个“心灵破产”的人,每日陷在空虚之中。同时,对于生死的思索、对死亡的恐惧也煎熬着精英们。例如在《汉娜姐妹》(1986)中,米基被误诊为罹患了脑瘤,于是终日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中,甚至一度打算自杀。而在被告知一切是虚惊一场后,米基也并没有从自己不能掌控生命的低落中走出来,没有去乐观地生活,而是得出了“生命毫无意义”的结论。精英们的思索没能让他们更加超脱,反而让他们陷进了常人没有的,自我纠缠、自我折磨的状态之中。
伍迪·艾伦电影中一个个可笑可怜的边缘精英,并不仅仅起着逗乐观众的作用。这些角色共同表达了,精英文化进入了一种有可能被异化的困境中,他们寄寓着艾伦的思索。
首先,艾伦认为,精英文化的边缘化,与知识分子们精英意识的丧失是分不开的。在艾伦的电影中,观众难以看到知识分子对人类、对世界的人文关怀和对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他们或是为生活琐事缠身,或是沉湎于两性关系,艾伦有意淡化了主人公身上的使命感。主人公以精英自居反而暴露了他们的浅薄、虚荣。例如,艾伦电影中的人物往往在他人面前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并使用晦涩的语言。如《安妮·霍尔》中一个教授在批评费里尼的《大路》时,指手画脚、长篇大论却言之无物,前言不搭后语,令人不知所云。又如《汉娜姐妹》中的米基满腹牢骚地评价苏格拉底、尼采和弗洛伊德:“有许多伟人就各种可以想象得到的题材写了不少书,但最后没人比我更了解人生。”而《爱在罗马》(2012)中的莫妮卡更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她不断地炫耀自己的渊博学识,而电影则每次都有画外音出来戳穿她的卖弄。可见,物欲和虚荣占据了知识分子们的注意力,他们的边缘地位与他们自己对精英意识的放弃是分不开的。
其次,艾伦指出,通过回溯、追忆历史而复现精英文化的辉煌,是一种徒劳,曾经的精英时代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乌托邦。在《午夜巴黎》(2011)中,艾伦又以一个明亮的旧世界,刻画出了精英生存图景。巴黎本身就是欧洲一座拥有辉煌历史的古城,自命不凡的男主人公吉尔·彭德则还怀念着20世纪30年代这一“黄金时代”,认为和自己一起来巴黎度假的未婚妻伊内兹十分肤浅,而自己偶遇的同学保罗则是一个装腔作势、卖弄学问的“知道分子”,二者都并非吉尔心目中的精英。然而就在搭上一辆午夜老爷车后,吉尔竟然来到了让·考克托的名流派对,这里有着济济一堂的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艾略特、达利等人,并且吉尔得以与他们谈笑风生,夸夸其谈。吉尔内心的理想竟然得到了实现。
然而《午夜巴黎》是一部带有“反穿越”性质的电影。尽管莫迪尼亚里和毕加索的情人阿德里安娜爱上了吉尔,恳请吉尔留在这个黄金年代,吉尔却表示了拒绝,因为“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牙医也没有麻醉剂”。可以说,艾伦以一种善意的姿态批判了知识分子将属于“别处”的旧时代当成自己寄存理想的胜地的想法,吉尔等人对所谓精英理想世界的追捧,是一种典型的“叶公好龙”式的喜爱。正如吉尔在奇幻的穿越后来到了充满了魅力与光芒的黄金时代,与自己熟稔的、其貌不扬但才华横溢的人们交往,然而高更等人却同样怀有和吉尔一样的怨念,他们认为:“这个时代的人很贫乏,缺乏想象力,要是能生活在文艺复兴的时代就好了。”而毫无疑问,为他们所追慕的“文艺复兴”时代,其时的精英们也对于古典时代思想艺术有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怀念。精英总是陷入一种困境中,即无法与自己所生存的时代达成和解,于是往往以一种向后看的姿态,希望能回到前辈巨匠活跃的时代。吉尔在看到身在黄金时代的大师们也在缅怀过去时,终于意识到了“自以为活在过去会更幸福,是幻觉之一”。
伍迪·艾伦执着于表现居于边缘地位的知识精英,有着内外两方面的因素。从内因来说,艾伦电影中的大部分边缘精英都为犹太人,并且往往因为自己是犹太人而自寻烦恼。如在《安妮·霍尔》中一贯神经质的辛格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人说的不是“did you”而是“did Jew”,认为他人在歧视自己。这是与艾伦的犹太人身份有关的。尽管艾伦本人并不属于边缘精英,但是出身于美国传统犹太家庭,保留了父辈的正统宗教信仰及与之有关的一系列生活方式的艾伦,深切地明白生活于夹缝之中的尴尬,以及犹太身份带来的不安全感。就无法摆脱的民族身份而言,犹太人尽管可以占有知识与财富,却确实处于某种边缘位置中。艾伦以电影的方式,对这类犹太精英表达着带有自嘲意味的同情。
而外因则与美国进入后现代主义社会有关。在后现代主义之前,知识分子的精英地位就有了动摇的危险:“随着工业革命、资产阶级革命以及大众传播的发展,过去的那种传统社会结构、等级秩序和同一价值被打破,社会成员失去统一的参照行为,变成孤立的、分散的、均质的、原子式的存在。”即媒介在科技的发展中不断扩大着自己的影响力,拥有通俗化、娱乐化特征的大众文化应运而生,并不断挤占着精英文化的生存空间。精英们或是在大众文化的包围下失声,或是也被同化而向着通俗、娱乐的方向发展。而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美国进入后现代社会,大众文化彻底成为强势文化,获得了社会话语的核心地位,知识精英不再拥有曾经高高在上的地位。加上60年代美国社会的一系列动荡,让人们意识到自己生存的世界极为混乱、荒诞、可笑,而相对于普通人,精英们则更为敏感。在动荡中,精英们所长期笃信和秉承,视之为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科学、理性等被动摇,否定、限制理性的思潮在社会上甚嚣尘上。这些导致美国知识精英们的生活方式与精神状态发生了改变,精英们陷入焦虑之中,徘徊于现实与理想、灵与肉、理性与感性等矛盾之中。例如在《另一个女人》(1988)中的哲学教授,年届50的玛丽昂原本是重视理性,并且自信于自己的理性的知识分子,玛丽昂房间内的与家人的合影等似乎也在证明着玛丽昂事业之外的成功。然而玛丽昂却因为偷听了隔壁心理诊所中霍普感性的倾诉,而在短短数天之内从自信变为疑惑、茫然、惶恐、失落以及沮丧。艾伦为观众一层层地剥离开生活的表象,让观众在玛丽昂如梦方醒的反思中,看到她不堪的人际关系危机,似乎理智并不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主观感受。
另一方面,将精英置于某种边缘地位,也并非伍迪·艾伦的独创,而更是一种美国电影的传统。毫无疑问,艾伦电影进行的是一种个人化的书写,艾伦本人的思考和艺术气质赋予了电影特立独行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艾伦电影是小众的。而为了尽可能地贴近大众的品位,迎合大众的心理、对精英阶层进行调侃,恰恰是美国电影的传统之一。在美国电影中,智商优越者多半在情商等方面存在严重的问题,在财富、权力上占有优势者往往有其他不健全或命运坎坷的一面,对知识分子,更是有其自命清高、迂腐不堪的刻板印象。一来是因为,鼓吹精英文化和提倡机会均等,崇尚个人奋斗以实现“美国梦”的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之间是存在一定的冲突的;二则在于,赋予身为精英者显而易见的缺陷,能够充分拉近他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这与艾伦电影不断地损抑精英者是不谋而合的。如艾伦电影的主人公,单纯就外表而言往往是戴着老旧的黑框眼镜,衣服保守而平常,发量稀疏,举手投足之间十分猥琐。这与其说是艾伦对自己或自己所熟悉的美国犹太裔知识精英的写照,不如说是他对美国观众审美习惯的一种迎合。
伍迪·艾伦被人们誉为继查理·卓别林之后,美国最出色的喜剧大师。和卓别林一样,艾伦提供给观众的都是“笑中带泪”的,有着深刻悲剧内核的喜剧。正如汤姆·莫里斯在《伍迪·艾伦与哲学》中所指出的,艾伦将观众带到令人恐惧和悲观的宇宙深渊边缘,然而又抛出一个笑话,即对残酷的现实进行揶揄与自嘲,让观众松一口气。只是与卓别林热衷于表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不同,艾伦另辟蹊径,选择了将居于边缘地位的精英人物作为类型化人物。观众在从艾伦电影中收获笑声的同时,也对于后现代社会下的美国社会有了更多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