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与文学批评读札

2018-11-13 04:07
华夏文化论坛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马克思哲学

丁 帆

【内容提要】在当下的文学批评逻辑中,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仍旧是最适用于当下文学批评领域的逻辑理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就是靠着批判哲学而取得历史不断进步的思想武器,舍弃了这个基本点,文学就有可能在一味咏唱的“颂歌”当中走向“衰落和灭亡”,唯有清醒的批判哲学才能使文学不断走向历史的深度。我们首先要破解的思想误区就是那种一谈批判哲学就认为是政治上的禁忌,恰恰相反,批判哲学不是要“棒杀”文学的繁荣,而是帮助文学清洗自身的病菌,以期获得更好的发展空间。善意的批评往往采用的是最严厉的批判态度,这样反而能够达到批判的预期效果,切不可用狭隘阴暗的心理去对批判者进行思想甚或政治上的构陷。马克思主义从来就不避讳自身人道主义的理念建构,它始终是将“人的尊严”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而马克思批评的犀利尖刻的文风,体现出的是一个持有批判哲学态度的批评者应有的措辞和文风。

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批判的哲学。这个口号似乎在52年前就十分流行,而经过这40年来的变迁,人们在摒弃了阶级斗争这一政治与社会学怪圈理论的时候,连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这一基本原理也一起忘却了,这似乎有点殃及池鱼的味道,倒是对爱德华·沃第尔·萨义德的知识分子必须坚持从独立的角度担当对社会批判职责的理论津津乐道,殊不知,这样的理论,其滥觞就是源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

当今世界无奇不有,当下中国哲学界的理论创新也是层出不穷,各种奇谈怪论更是异彩纷呈:我们见过批判批判哲学的理论,却是第一次领教了批判哲学思维完全是一种“技术”层面的理论,这种完全脱离哲学本体的方法论创新,无疑是消解了作为批判哲学对推动历史的巨大作用,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技术化和庸俗化了的后果,就是把思想停留在“物质”的阐释层面,是对哲学“精神”的扬弃。

我并不想从哲学层面去奢谈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的原理和运用方法,我只想就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对当下中国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的指导意义进行一些梳理,在对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的零星阅读中寻觅思想的火花,以求从中获得某种意义和方法的启迪,遂以随笔的形式予以记录,庶几能够为当下中国的文学批评寻觅到一味良方妙药。

毋庸置疑,人类社会的进步是依靠批判哲学作支撑的,文学批判功能的丧失,就意味着文学机能的衰退。虽然这是一个常识性的命题,却是我们的文学史无法逾越的障碍。回眸社会主义国家百年文学史的经验教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幅图景:在苏联,没有“解冻文学”的兴起,就不会有文学的复苏;在中国,没有“伤痕文学”的勃兴,就不会有拨正航向、推动社会进步的改革开放四十年的伟大成就,让中国成为世界强国,让中国文学逐渐融入世界文学的潮流之中而获得一席之地。批判哲学作为一个社会学、政治学的武器,显然是不可或缺的人文社会科学方法,而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领域里,一旦缺少了批判哲学的元素,文学的天空就会充满着轻曼的浮云而变得虚空飘渺。

从当前中国的文学形势来看,我们面临着的仍然是两个向度的批判哲学悖论:首先,就是马克思所提出的对资本社会的批判,具体到文学界,即商品文化漫漶浸润现象的泛滥已成潮流。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资本对文学每一个毛孔的渗透所造成的堕落现象,在20年的积累过程中已然成为一种常态的惯性,这种渗透有时是有形的,有时是无形的,但却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商品文化的侵袭往往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是与多种主流意识形态媾和在一起,从无意识层面对人的大脑进行悄无声息的清洗的。其次,就是马克思所指出的文学应该反映“历史必然性”的批判向度在这个时代已然逐渐消逝。在现实生活题材作品中看不到“历史必然性”的走向,而在历史题材作品中也看不到“历史必然性”的脉络,历史被无情的遮蔽也已经成为一种作家消解生活的常态,而文学批评者在历史的语境失语,也就成为顺其自然的闭目塞听现象。

鉴于上述两个向度批判的缺失,窃以为,即使是在今天,使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对其进行学术性和学理性的厘定,甚至是较大的外科手术,仍然是十分必要的,同时也应该是十分有效的措施。

其实,我们只要解决了批判哲学对历史进步的推动作用,我们就不会有任何政治上的疑虑了,因为,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来看:“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把人类的某种完美的理想状态看作尽善尽美的;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反之,历史上依次更替的一切社会制度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一些暂时阶段。每一阶段都是必然的,因此,对它所由发生的时代和条件来说,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对它自己内部逐渐发展起来的新的、更高的条件来说,它就变成过时的和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它不得不让位于更高的阶段,而这个更高的阶段也同样是要走向衰落和灭亡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就是靠着批判哲学而取得历史不断进步的思想武器,舍弃了这个基本点,我们就会在歌舞升平的一味咏唱的“颂歌”当中走向“衰落和灭亡”。唯有清醒的批判哲学才能使我们不断取得历史的进步。所以,窃以为,我们首先要破解的思想误区就是那种一谈批判哲学就认为是政治上的禁忌,恰恰相反,批判哲学不是要“棒杀”文学的繁荣,而是帮助文学清洗自身的病菌,以期获得更好的发展空间。而最可怕的却是温情的“捧杀”,在一片颂歌声中,文学必定会死在路上。

正如马克思所言:“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夸夸其谈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从批判哲学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我们的所谓“不断革命”,或许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是,其前提就是建立在否定性的辩证逻辑之上,打破“崇拜”,将一切事物都看成“暂时的”历史“中间物”,让其在不断批判的辩证逻辑运动中,去推动历史的前行。唯如此,我们的事业才有进步的可能,我们的文学才有立于世界之林的机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辩证法也是与其批判哲学紧紧相连、不可分割的两个义项。

回眸共和国文学发展的历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不断地“收”和“放”的运动中,文学的衰落与繁荣往往是伴随着政治运动的起伏而游走的,也成了一种规律,正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发展,不管其内容如何,都可以看作一系列不同的发展阶段,它们以一个否定另一个的方式彼此联系着。”从文学史发生的客观事实上来看,我们的文学运动历来就是在不断否定的过程中前进的。当批判哲学占主导地位的时候,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无疑是取得长足进步的时代;当批判哲学被消解的时刻,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无疑就是进入冰冻的时期。唯此,我们不难看出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对文学史进程起着的至关重要的作用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考察,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也是连接人伦道德的有机线索,如何从非人性的教条主义的理论中挣脱出来,正是我们辨别哪种批判哲学是有益的,哪种批判是有害的试金石。由此,我们可以从老一代革命文学理论家的思维逻辑构造的嬗变当中看出正确的批判哲学的魅力所在,也足可以窥见批判与反批判自始至终都是在马克思预设的关乎人的本质的命题中进行的原因,换言之,那就是“道德化的批判和批判的道德化”是萦绕盘桓在我们头上充斥着吊诡意味的悖论。一生打着批判哲学革命旗号的周扬直到晚年对自己有害批判哲学的反省,正是由于其批判哲学思想回归到了人道主义立场上来的结果。一声道歉,一个思想的大转弯,既是对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基本原理的回归,又是对文学人性基本价值判断的皈依。

窃以为,一切批判哲学的运行,都是围绕着一个宗旨,那就是建立以“人”为本质特征的认识论基础上的文学本质:“在认识到人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本质、基础之后,唯有‘批判’才能够发明出新的范畴来,并像它正在做的那样,重新把人本身变成某种范畴,变成一系列范畴的原则。当然,这样‘批判’就走上了唯一的生路,但这条路仍然处在惊惶不安和遭受迫害的神学的非人性的控制之下。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任何无穷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文学反映的是人和人性的本质方面的东西,其真善美的艺术追求,就是人性在不断完善自我的道路上前进的过程,人性的道德就是艺术的道德,它同样是在不断的扬弃中得到发展和进化的。回顾我们几十年来的创作,一俟我们将大写的“人”作为第一描写对象,作为创作者的第一需求,我们的文学必定是繁荣期,反之,那必然就是衰落期;同样,在文学批评领域内,我们一旦离开了大写的“人”去分析文学思潮、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一切都成为凌空虚蹈的伪批评,预示着文学批评的堕落期的到来。如何让“批判”“走上了唯一的生路”,这就是当下文学批评无可选择的有效途径,“但这条路仍然处在惊惶不安和遭受迫害的神学的非人性的控制之下。”这也仍然不是空穴来风、危言耸听的幻觉。“现实的、活生生的人”是否能够沿着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的道路走下去呢?这同样也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世纪之问。

最后,我要强调的是:一切否定批判哲学的理论都是背弃了认识世界合理性前提的伪逻辑,对批判的批判显然是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歪曲:“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只要它从历史运动中排除掉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排除掉自然科学和工业,它就能达到即使是才开始的对历史现实的认识吗? 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它不去认识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和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它就能真正地认识这个历史时期吗? 诚然,唯灵论的神学的批判的批判仅仅知道(至少它在自己的想象中知道)历史上的政治、文学和神学方面的重大事件。正像批判的批判把思维和感觉、灵魂和肉体、自身和世界分开一样,它也把历史同自然科学和工业分开,认为历史的发源地不在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中,而是在天上的云雾中。”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之所以还有其强大的生命力,就是因为其批判的核心理论是推动一切历史前进的“火车头”!我的理解就是:一切历史,包括文学,就不可能离开人对自然(这个自然当然囊括物质文明的发展)的不断深入的认识,在工业化的过程中要把人对世界的认知提高到一个新的层面,我们绝不可以将人对世界的认知停留在旧有的、僵化的教条主义的思维框架之中,而躲在僵硬的理论躯壳里,向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进程发出濒死的哀号。正因为“批判的批判把思维和感觉、灵魂和肉体、自身和世界分开”,割裂了人的“灵与肉”的关系,在“唯灵论”的魔圈里徘徊,所以才是最忌讳批判哲学的幽灵。

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建立在人性和人道主义不断发展基础上的哲学,它是为大写的人而准备的思想武器,起码它是最适用于文学批评领域的逻辑理论。

或许是我们对这种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的文学批评是不习惯的,因为它往往会被文学史上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负面影响所左右,我们习惯的就是为文学唱赞歌,尤其是在歌舞升平的年代里,在遍地颂歌的旋律之中,一俟有了不和谐的批判声音,我们就会觉得刺耳,如果像马克思所持有的那样尖锐和直接批判态度,恐怕就会招致非议和打击。而马克思早就预言:“批判没有必要表明自己对这一对象的态度,因为它已经清算了这一对象。批判已经不再是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种手段。它的主要情感是愤怒,主要工作是揭露。”也许,“清算”“批判”的理性加上“愤怒”“揭露”的感性而构成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还不适应于我们的文学批评氛围,七十年来的文学批评轨迹从来就不以此为座右铭,只有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切人文学科都是以“大批判”为主导,为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纲举目张时,这种批判哲学才被发挥到极致,以致后来成为被人们所诟病的批评方法。然而,我们切不可因为这种批判哲学的方法被某种专制权力利用过,就弃之如敝履,而丧失了最有活力的批评方法。因为我们的某些文学批评的主流意识形态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真理的,恰恰相反,我们自认为的真理往往是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背道而驰的:“‘人类理性不创造真理’,真理蕴藏在绝对的永恒理性的深处。它只能发现真理。但是直到现在它所发现的真理是不完备的,不充足的,因而是矛盾的。”正是因为有人把某一种理论当作“永恒的真理”,而不是在“永恒理性的深处”去不断发现随着时空变化而发展着的“真理”,所以才把真理庸俗化和专制化了,以至于在文学批评的领域内消弭了尖锐的批评风格。我们提倡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其归根结底就是要坚持“永恒的理性”,唯有此,我们才能不断发现真理,修正真理。

我们重返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就是要去除那些到处都可以见到的那种隔靴搔痒式的温情主义文学批评,用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的犀利而绝不留一丝温情的批评取而代之:“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生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从来就不是那种遮遮掩掩、浮皮糙痒的批评,而是一针见血地痛陈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弊病,由此而生发出来的剩余价值理论,至今对资本主义制度本质的认识仍有借鉴和指导意义,虽然其中的阶级斗争理论尚需进行一定程度的修正。但是,严厉抨击“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成为马克思批判哲学的主旨,对于“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现象的揭露,无疑也是值得我们警惕的问题。

同时,马克思主义从来就不避讳自身人道主义的理念建构,它始终是将“人的尊严”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更需注意的是,马克思批评的犀利尖刻的文风,体现出的是一个持有批判哲学态度的批评者应有的措辞和文风。这种文风没有丝毫的遮掩和扭捏作态,它们是“匕首和投枪”,处处命中要害,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之处:“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新发现的财富的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根源。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鄙行为的奴隶。”成为“别人的奴隶”这是我们文学批评的常态,而成为“自身卑鄙行为的奴隶”的现象虽然普遍存在,然而,这种习焉不察的行为却不被人们提及和批判。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种毫不留情的严厉批评已经过时了,但是仔细厘定,这种资本主义残留的病毒仍然在我们社会的机体中存在,只是被另一种社会矛盾掩盖着,不被一般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所注意,而我们的文学家们也没有从社会的感性层面充分地体味到它们存在着的巨大潜能,我们不能即时性地发现现世所需要的真理,也就无法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哲学去有效地创造新的真理。正如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里所说的那样:“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所有的这些批判的义项,不仅没有在我们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里充分地展开,当然也没有在我们的文学批评领域得以充分的利用,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而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的文学批评文风缺少的就是那种一针见血的批评文风,一个被温情主义所包围的文学批评王国,且又缺乏批判功能的主体性,你能指望它创造出什么像样的文学批评来吗?

马克思主义对社会本质的批判至今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虽然社会的发展已经告诉我们其中的某些局部理论已经不再适用了,但是其大部分理论还保有其旺盛的生命力,比如它对社会体制始终保持距离的批判态度,对推进社会的进步发展所起到的无可估量的巨大作用,仍然是马克思之后的许许多多哲学家秉持的哲学批判姿态,马克思的名言是照耀着过去黑暗王国的火炬,今天仍然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该持有的社会批判哲学立场的指南:“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我是一个幽默的人,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豪放不羁的人,可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一片灰色就是这种自由所许可的唯一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现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形式是欢乐、光明,但你们却要使阴暗成为精神的唯一合适的表现;精神只准穿着黑色的衣服,可是花丛中却没有一枝黑色的花朵。精神的实质始终就是真理本身,而你们要把什么东西变成精神的实质呢?”马克思这一段精彩绝伦的说辞,充满着文学化的激情,它无疑就是我们文学批评的最高准绳。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马克思是针对的是腐朽的官方旧制度,言辞激烈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如何针对我们自己政权中的弊端,尤其是一个特殊的文学领域中的种种疾病,马克思没有给出答案,但是,我认为,这种毫不留情的批判哲学的方法与态度是仍然适用的,只要批判者并不是以颠覆政权为目的,善意的批评往往采用的是最严厉的批判态度,这样反而能够达到批判的预期效果,切不可用狭隘阴暗的心理去对批判者进行构陷,尤其是政治上的构陷。总之,“灰色”是有益的色彩,而让“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现着无穷无尽的色彩”,才是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所要抵达的目的地。

毋庸讳言,当下我们的文学批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实质”呢?对照马克思所说的当时德国的情形,我们应该有所反思:“在德国,对真正的人道主义来说,没有比唯灵论即思辨唯心主义更危险的敌人了。它用‘自我意识’即‘精神’代替现实的个体的人,并且同福音传播者一道教诲说:‘精神创造众生,肉体则软弱无能。’显而易见,这种超脱肉体的精神只是在自己的想象中才具有精神力量。鲍威尔的批判中为我们所驳斥的东西,正是以漫画的形式再现出来的思辨。我们认为这种思辨是基督教德意志原则的最完备的表现,这种原则的最终目的就是要通过变‘批判’ 本身为某种超经验的力量的办法使自己得以确立。”且不论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里对鲍威尔的批判有多少理性逻辑的合理性,因为鲍威尔高扬人的主体性,强化人是“自我意识”的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精髓是并行不悖的理论建树。人民创造历史与消极的“群氓”本来就是一枚镍币的两面。鲍威尔在《文学总汇报》里的许多观点是值得我们反思的。但是在这里,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以无神论者的名义宣判了那种“通过变‘批判’”而达到篡改真正的人道主义的思辨唯心主义“唯灵论”之目的的险恶用心。而在当下的中国文学批评界,难道没有这种唯心主义现象的出现?马克思和恩格斯是站在唯物主义辩证法的立场上去抨击鲍威尔的“唯灵论”的,去“救世主”心态也是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的重要理论元素。

其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最适用于我们当下的文学批评的武器:“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我们且不论马克思所设计的共产主义理想社会在其实践过程中所遇到的他当时无法预见的种种问题,但是,其共产主义=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的等式,正是我们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最高法则,文学并不等同于现实生活,它可以折射现实世界的大千生活,但是,它在某种程度上却又是理想世界的构造,离开了这种理想主义的情怀,文学就会变成僵化死板的社会学陈述报告。所以,它必须是二次重构后“完成了的自然主义”,是“人道主义”原则下在异化了的人之后的“人的复归”!因此,我们在理解马克思主义批判哲学的过程中,我们也须充分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终极目标则是人道主义这一本质特征和原则。

总之,作为一个政治预言家,马克思和恩格斯对那种尚处于萌芽状态的革命进行的预测应该对我们今天的社会变革也是有借鉴意义的,当然,对法国大革命和英美的“光荣革命”优劣的评判,也许经过历史的检验,会得出并不相同的答案来。但是,作为文学批评者来说,我们似乎更感兴趣的是马克思主义在批判哲学中显示出来的那种人道主义的理念:“当革命的风暴横扫整个法国的时候,英国正在进行一场比较平静,但是并不因此就显得缺乏力量的变革。蒸汽和新的机器把工场手工业变成了现代的大工业,从而把资产阶级社会的整个基础革命化了。……新的生产方式还处在上升时期的最初阶段;它还是正常的、适当的、在当时条件下唯一可能的生产方式。但是就在那时,它已经产生了明显的社会弊病:无家可归的人挤在大城市的贫民窟里;一切传统的血缘关系、宗法从属关系、家庭关系都解体了;劳动时间特别是女工和童工的劳动时间延长到可怕的程度;突然被抛到全新的环境中(从乡村转到城市,从农业转到工业,从稳定的生活条件转到天天都在变化的、毫无保障的生活条件)的劳动阶级大批地堕落了。”恩格斯一眼就看出了资本世界给社会带来的灾难,当然无论哪种革命都会导致同样的后果,但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去控诉这种“革命”的后果,就有了人道主义的普泛价值意义了,生产方式无疑是进步的,但是,它所产生的社会弊病却是最让人关注的焦点问题:“无家可归的人挤在大城市的贫民窟里”的景象;女工、童工和劳动时间的延长;血缘关系、宗法关系和家庭关系的解体。这种由先进的生产力带来的“污秽和血”,却是历史进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这就是恩格斯所说的那句名言:“恶是人类历史进步的杠杆。”然而,一切革命的目的却是为了最后消灭等级制度,虽然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也许,许多革命导师对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估计不足,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以及任何一个政府,都是需要将克服这种社会的弊病作为社会进步的努力目标。而我们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就在为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就是为什么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中对巴尔扎克的评价如此之高:“围绕着这幅中心图画,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诸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不错,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伟大作品是对上流社会无可阻挡的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对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寄予了全部的同情。”无疑,人道主义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可以克服作家世界观和阶级立场不足与偏见的良方,而就是这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在我们的文学批评领域内也是一种艰难的命题。

更值得玩味的是,恩格斯对于“劳动阶级大批地堕落”是有远见的,但是,他却没有看到法国大革命后的工人阶级在步入20世纪时的同样堕落,他在《致玛·哈克奈斯》时最后关切的是英国工人阶级的堕落:“为了替您辩护,我必须承认,在文明世界里,任何地方的工人群众都不像伦敦东头的工人群众那样不积极地反抗,那样消极地屈服于命运,那样迟钝。”为什么会产生如此令人失望的结果呢?其答案是一道难解的世界性的社会悖论。但是,文学能够将它呈示表现出来,则已经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事情了,也许,这样鲜活的历史档案尚需后人在不断的多次阐释中,让其在显影的效果里获得复苏。反观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在我们的文学长廊中,有这样的艺术形象矗立其间吗?

呼唤批判哲学的文学批评,也许是拯救我们文学的重要元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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