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陆九渊对孟子心性哲学的继承和创进

2018-11-13 04:07任鹏程
华夏文化论坛 2018年1期
关键词:仁义本心人心

任鹏程

【内容提要】心性哲学是有关心和性的学问。孟子拉开了儒家心性哲学的幕帘,他以四端为性,开创了传统儒家以心言性的路子,并倡导求放心、寡欲、尚志、养气等工夫成就道德。南宋心学家陆九渊承袭孟子心性哲学的要义,汲取佛教以体用论心的思维,创新本心说,创造性地将理融入心,指出本心具有超验的本体意味,本心即理,本心即仁义,本心即性。然而,人类的本心容易被蒙蔽。故,陆氏号召立本,通过辨志、寡欲、剥夺等工夫正心以明理。由此,彰显了人类的价值和尊严,为儒家心性哲学做出了创造性解读。

心性哲学是儒家哲学的核心内容。然而,儒家心性之学起源于何时?根据张岱年先生的说法:“第一个注重心的哲学家,当说是孟子。”这就是说,儒家心性哲学肇始于孟子。又如我们所知,陆九渊是南宋心学的开创者。《陆九渊集》记载:“某尝问:‘先生之学亦有所授乎?’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王阳明认为,“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牟宗三先生甚至说:“孟子后真了解孟子者,象山第一人。”由此可见,陆九渊的心性之学很大程度上汲取于孟子。那么,孟子心性哲学的内涵是什么?陆九渊从孟子那里继承了什么?较之孟子,他的心性学又有什么创进呢?这些便是本文所思考的议题。

一、心论

“心”是孟子哲学中的重要概念。据杨伯峻先生统计,孟子言“心”共计117处。那么,孟子的“心”究竟有何内涵呢?我们以为,孟子之心至少有以下几层内涵。

首先,心是欲望之源。孟子说:“欲贵者,人之同心也。”(《告子上》)“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尽心下》)欲望之心人人皆有,它是心的基本特点。孟子以为,此等欲望之心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他说:“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离娄下》)而且,孟子以为,只有民众物质层面的需求得以满足,才能谈得上用礼义治理国家。所以,国君治理国家首先要重视百姓的物质需求,这是施行王道的基础。“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与之反之,如果国君忽视民众的欲望,就容易为国家招致灾难,失去民心,甚至是失去天下,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离娄上》)由此可见,能否满足民众的欲望关系着治国安定。

其次,心具备些许思维功能。孟子说:“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梁惠王上》)秤砣可以知道物体的重量,尺子可以知道事物的长短。同样,人心也可以思考。孟子引用《诗经》说:“《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梁惠王上》)人心皆有思虑功能,心灵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此等思虑之心可以推知他人心中在想什么,这就是《诗经》所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外,就常人而言,孟子亦举例说:“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告子上》)意思是说,弈秋是著名的射箭高手,他教导徒弟两个人射箭,其中一个用心学习,另一个则心有旁骛,虽然同样聆听射箭的技巧,但是结果却不一样,用心学习的成了射箭高手,不用心的什么也没有学到。显而易见,用心与否是学习知识技巧的关键所在,知识学习切不可急躁,要专心致志,用心专一。否则,不但浪费了时间和精力,而且什么也学不到。

再次,孟子对儒家之心的贡献在于提出四心。比如,他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上》)四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孟子以为,这四种心犹如人的四肢一样是天生的,并非外界强加于人,四心又有其他不同的名称,比如可以称之为本心(《告子上》)、良心(《告子上》)、赤子之心(《离娄下》)等。然而,无论称为何种名称,相较于欲望之心、思维之心,本心更显得弥足珍贵,也更加受孟子推崇喜爱。

就陆九渊而言,他的心论有何内涵呢?或者说,陆氏之心与孟子之心有何区别呢?

首先,就“心”的存在范围而言,陆九渊承袭孟子心说,他以为人人皆有心,他说:“人非木石,安得无心?……‘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存之者,存此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第149页)按照陆氏的言论,人类并非草木那样无知,人人皆有心,此心即是本心。更为甚者,陆氏以为,“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第5页)本心是天之与,天生的,固有的,它并非外界灌输而来。陆氏指出:“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第444页)天生的本心在圣人和常人身上都是一样,无论上古,还是今日,无论圣贤,还是常人,本心并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

其次,陆九渊凸显“仁心”的地位。诸如他说:“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刚柔,在人曰仁义。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第9页)又说:“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与禽兽草木异焉者。”(第373页)仁义即是人的本心,也是人类区别于禽兽的重要标识。“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此四端而已?又就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一端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第423页)本心是人之为人的基础,本心即仁义。“杨简问:‘如何是本心?’先生曰:‘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对曰:‘简儿时已晓得,毕竟如何是本心?’凡数问,先生终不易其说,敬仲亦未醒。偶有窝扇者讼至于庭,敬仲断其曲直讫,又问如初。先生曰:‘闻适来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敬仲本心。’敬仲忽大觉,始北面纳弟子礼。”(第487-488页)意思是说,本心能够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换言之,本心是判断事情是非曲直的准绳。

其三,与孟子所不同的是,陆九渊将“理”与“心”相提并论,甚至说本心具备理。他说:“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如是则为仁,凡是则为不仁。仁即此心也,此理也。”(第4-5页)心即理,就陆九渊而言,“理”至少具备三层内涵。第一,“理”是不变的、永恒的。他说:“天下有不易之理,是理有无穷之变。诚得其理,则变之不穷者,皆理之不易者也。”(第379页)“此理在宇宙间,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损。”(第26页)“理”不因为人类的原因而减少,增加,消亡。第二,天地万物皆是有“理”,“理”的存在范围比较广泛。他说:“塞宇宙一理耳,上古圣人先觉此理,故其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于是有辞、有变、有象、有占,以觉斯民。”(第201页)甚至儒家典章制度亦是“理”。陆氏说:“典礼爵刑,莫非天理,洪范九畴,帝实锡之,古所谓宪章法度典则者,皆此理也。”(第233页)第三,陆氏以为,于人而言,人们只能顺从“理”而为,而不能逆“理”而行。陆氏说:“此理塞宇宙,谁能逃之,顺之则吉,逆之则凶。”(第257页)“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违异,况于人乎?”(第147页)反之,如果违背理而行就会遭受凶难。按照陆氏的言论,心只有一个,理也只有一个,心和理两者是合一的。

其四,陆九渊以为,人人皆具的本心是善的。比如他说:“盖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心无有不善,吾未尝不以其本心望之,乃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齐王可以保民’之义,即非以为其人所为已往者皆君子也。”(第154页)善的本心在人群中具备相似性。“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第273页)陆氏甚至批判了朱熹的道心和人心两分说,他说:“《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第395-396页)但是,如果仔细考究,就会发现陆氏之心也存在两分的嫌疑,比如他说:“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第458页)人心是有病的,他甚至明言:“事好心却不好。”(第469页)既然,心即是理,人类只有一个本心,那么,陆氏为何还说心不好呢?还直言不讳说人心有病呢?显然,人类之心也存在不善的情况,故,沈顺福教授指出:“一方面,象山以为心即理,心同理。这是象山所极力强调的心,此心与理、仁并无差别。另一方面,他又提出心具理,即,心含有理。这意味着,心大于理。心不仅内含仁、理,而且还包括某些非理的部分。……或者说,象山之心,或者为同理之心,或者为含理之心。”因此,不能简单地解读和理解陆氏之心。

值得关注的是,禅宗六祖慧能论心指出:“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瞋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人类的本心原本是清净的,然而,由于众人执着于外境,导致本心生出嫉妒心、谄曲心、诳妄心等等不善之心。“自皈依者,除却自性中不善心、嫉妒心、谄曲心、吾我心、诳妄心、轻人心、慢他心、邪见心、贡高心及一切时中不善之行,常自见己过,不说他人好恶,是自皈依。常须下心,普行恭敬,即是见性通达,更无滞碍,是自皈依。”“《坛经》认为,人心的本来的原始状态是清净的,而人心的当下现状在觉悟的情况下是清净的,一般众生却往往是迷惘的。这也就是说,‘心’的范畴里面,包含了‘本心’和‘妄心’的对立,也可以说心的内涵具有本心和妄心的两层结构。与此相联系,‘心’的内涵还具有体和用的两层结构。”最终,六祖得出结论:“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继而,慧能倡导:“汝观自本心,莫著外法相。”“若识本心,即本解脱。”禅宗以为,本心具有超越经验的意义,识心就是体悟本心,识得本心清净无碍即为解脱。陆氏教人时时刻刻“先欲复本心以为主宰。”(第502页)这导致许多人以为陆氏之言是禅学的翻版,诸如朱熹说:“陆子静之学,只管说一个心本来是好底物事,上面著不得一个字,只是人被私欲遮了。若识得一个心了,万法流出,更都无许多事。”但是,陆氏之本心不仅具有超验的意义,而且“象山的心为蕴涵诸般德性之理的德性心,具有德性根源义,故可称为道德的本心,亦即有德性内容的实心。”比如他说:“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觉者,觉此理也;爱其亲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见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者,此理也;可羞之事则羞之,可恶之事则恶之者,此理也;是知其是,非知其非,此理也;宜辞而辞,宜逊而逊者,此理也;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内此理也,外亦此理也。”(第5页)所以,朱熹的评论是偏颇的。陆氏只是借鉴禅宗论心的思维模式,提出心即是仁义,仁义是为人之本,仁义是理,心即是理。概言之,陆九渊心论本质上仍然是儒家的。

二、性论

性善可谓是孟子哲学的标签。那么,孟子性善的内涵是什么呢?

孟子指出:“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不能简单地将耳目感官之欲等归结为人性,这是因为感官欲望的满足取决于外界,不是人类所能够控制的。人性应该是人类自身所能够掌控的,得到与否取决于人类之身。继之,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上》)孟子以为,四端得之在己,无须外求,他将四端视为人类与禽兽的本质区别。他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下》)性善源于天生四端,四端即是性。所以,以心言性,或者说,心即性是孟子性说的核心。

孟子以为,心是天生的,它是一种材质。他说:“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櫱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告子上》)因为构成人性的材质是好的,所以,人情亦是善的。“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告子上》)孟子以为,心、性、情、才所指涉的内容一致,都是针对人性而言的,性就本质而言,心就内容而言,情就实情而言,才就材质而言,它们在孟子学说之中的侧重点不同。

与孟子所不同的是,陆氏将本心视为人性。他说:“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与禽兽草木异焉者也,可放而不求哉?古人之求放心,不啻如饥之于食,渴之于饮,焦之待救,溺之待援,固其宜也。学问之道,盖于是乎在。”(第373页)陆氏以为,人心是人与禽兽的本质区别,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存之者,存此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第149页)本心即是仁义,人性之善源于本心善。换言之,本心乃是性善的最终根据。故,陆九渊是以心善明性善。而在陆九渊看来,心、性、情、才本质无异。“伯敏云:‘如何是尽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弊。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事物,言偶不同耳。’伯敏云:‘莫是同出而异名否?’先生曰:‘不须得说,说着便不是,将来只是腾口说,为人不为己。若理会得自家实处,他日自明。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虽吾友而言,其实不须如此。只是要尽去为心之累者,如吾友适意时,即今便是。’”(第444页)这就是说,陆氏以为,情、性、心、才,都只是一个东西,只是它们的称呼有所不同而已。

陆氏之所以这样做亦有针对朱熹“性即理”的原因。朱熹以为,“性即理也,在心唤作性,在事唤作理。”“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恶底,此是气禀不同。”比如:“日月清明,气候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皆是天地之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不好底人。”从本原上而言,性即理,所以,性无不善,这就是天命之性,然而,人类又因人而异禀赋气质,所以形成不同人性,这叫作气质之性,两种人性是不可分离的。“天命之性,若无气质,却无安顿处。”按照朱熹的解说,现实之中人性都是气质之性。所以,做人就是彰显人性,达到天命之性。办法就是读书和格物。如朱熹说:“且如读书:三礼春秋有制度之难明,本末之难见,且放下未要理会,亦得。如书诗,直是不可不先理会。又如诗之名数,书之盘诰,恐难理会。且先读典谟之书,雅颂之诗,何尝一言一句不说道理,何尝深潜谛玩,无有滋味,只是人不曾子细看。若子细看,里面有多少伦序,须是子细参研方得。此便是格物穷理。”然而,陆九渊以为,朱熹的做法有将“心”和“理”看作两物的嫌疑,况且向外求理颇有支离之感,不是简易工夫。他说:“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烁。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所病于吾友者,正谓此理不明,内无所主。一向羁绊于浮论虚说,终日只依藉外说以为主,天之所与我者反为客,主客倒置,迷而不反,惑而不解。坦然明白之理可使妇人童子听之而喻;勤学之士反为之迷惑,自为支离之说以自萦缠。穷年卒岁,靡所底丽,岂不重可怜哉?”(第4页)意思是说,“‘心’与‘理’相比,不是‘理’最根本,而是‘心’最根本,他(陆九渊)认为,朱熹谓之最根本的‘理’,原本就在此‘心’中,所以,是‘心’涵括了一切的理,而不是相反,不是‘理’涵括了心。”本心即“理”,故,“理”是内在的。

在解释现实当中人性善恶的现象时,陆氏也站在以气禀论性的立场上。他言:“人生天地之间,禀阴阳之和,抱五行之秀,其为贵孰得而加焉。”(第347页)陆氏以为,万物之所以能够生是因禀赋天地阴阳之气。然而,人类禀赋的气质却有清浊之不同,“人生天地间,气有清浊,心有智愚,行有贤不肖。必以二涂总之,则宜贤者心必智,气必清;不肖者心必愚,气必浊。而乃有大不然者。”(第80页)“气禀益下,其工益劳,此圣人、贤人、众人之辨也。”(第172页)善恶、贤愚之分源起气禀之异,气禀会阻碍本心的彰显。“此心本灵,此理本明至其气禀所蒙,习尚所梏,俗论邪说所蔽,则非加剖剥磨切,则灵且明者曾无验矣。”(第137页)蒙蔽本心的都是邪说、邪见。“此理塞宇宙,所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趋向,别有规模,别有形迹,别有行业,别有事功,则与道不相干,则是异端,则是利欲为之陷溺,为之窠臼。说即是邪说,见即是邪见。”(第474页)邪说和邪见导致本心陷溺,所以,陆氏倡导正人心,克私欲,辟邪说。他说:“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易而易知,简而易从,初非甚高难行之事,然自失正者言之,必由正学以克其私,而后可言也。”(第150页)简言之,正心即是克私,即是正理。

三、工夫论

儒家学说本质上就是人生哲学,做人的方式和方法就是工夫论。

就孟子而言,工夫论的落脚点就是充实善性。孟子指出:“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意思是说,人类天生皆有四端,四端即是人性,自然而然扩充四端便是为善的秘诀。孟子以尧舜作为扩充四端的典范,他说:“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知晓善性在我,不必外求,扩而充之,便是知天。故,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尽心上》)

然而,就大多数人而言,现实的情况并不令人满意。孟子曾以牛山上的草木比喻人类的善端,他说:“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告子上》)牛山本来草木茂盛,但是由于人为的缘故,导致成了荒山野岭。孟子感叹道:“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告子上》)最终,他指出:“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告子上》)仅仅有天生善端还不够,善端容易被摧残,所以,德性养成还需要后天涵养。

因此,孟子提出求放心。他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做学问就是涵养天生善端,勿使得善性之本遭到戕害。求放心之术可以涵盖四层内容。第一是寡欲。“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尽心下》)欲望容易使得心灵蒙蔽,寡欲即是减少欲望,保持心灵的清爽和干净。第二是尚志。“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尽心上》)尚志就是要求学者以仁义作为自己的志向。第三是养气。“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於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道与义,无是,馁也。”(《公孙丑上》)养气就是培养内在的道义之气,并使之日益充实。第四是正人心。“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滕文公下》)正人心就是养其大者。“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告子上》)大者得以存养,小者便得以存焉。

陆九渊则以为,本心是为学的基础,做人的根基。然而,人的本心容易遭到戕贼和放失。他说:“人孰无心,道不外索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此乃为学之门,进德之地。其门,有其地,是谓知学,患在栽贼之耳,放失之耳。古人教人,不过存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栽贼放失之耳”(第64页)所以,陆氏以为,为学即是得本心。那么,如何得本心呢?

首先,陆氏提出辨志。《陆九渊集》载:“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第398页)又言:“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第275页)辨志之说就是义利之辨。利欲容易使得本心遭到蒙蔽,本心一旦蒙蔽就难以为善,所以,为学之要在立志。陆九渊以科举为例说:“科举取士久矣,名儒钜公皆由此出。今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场屋之得失,顾其技与有司好恶如何耳,非所以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泡没于此而不能自拔,则终日从事者,虽曰圣贤之书,而要其志之所乡,则有与圣贤背而驰者矣。推而上之,则又惟官资崇卑、禄廪厚薄是计,乞能悉心力于国事民隐,以无负于任使之者哉?从事其间,更历之多,讲习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顾恐不在于义耳。”(第276页)在陆九渊看来,科举以功名利禄为诱饵,吸引了众多儒生为之奔波,导致内在善性忽视,实在是一大憾事。最终,他说:“人要有大志。常人泊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第450页)概言之,立志是做人的前提。

其次,陆氏提出寡欲。陆氏指出,人类的欲望是繁多的、杂乱的,比如:“大概人之通病在居茅茨则慕栋宇,衣敝衣则慕华好,食粗粝则慕甘肥。此乃是世人之通病。”(第404页)欲望会损害本心。“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则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则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夫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则心自存矣。然则所以保吾心之良者,包不在于去吾心之害乎?”(第380页)追逐物欲导致本心有所陷溺。虽然如此,但是,良心并没有彻底地泯灭殆尽。如,陆氏言:“良心之在人,虽或有所陷溺,亦未始泯然而尽亡者也。下愚不肖之人所以自绝于仁人君子之域者,亦特其自弃而不之求耳。诚能反而求之,则是非美恶将有所甚明,而好恶趋舍将有待强而自决者矣。移其愚不肖之所为,而为仁人君子之事,殆若决江疏河而赴诸海,夫孰得而御之?此无他,所求者在我,则未有求而不得者也。‘求则得之’,孟子所以言也。”(第377页)人心只是容易被蒙蔽,而不是彻底消亡,割除物欲即是存心之道。

再次,陆九渊提出剥落工夫,剥落是针对气质而言的。陆氏以为,“人生天地间,气有清浊,心有智愚,行有贤不肖。必以二涂总之,则宜贤者心必智,气必清;不肖者心必愚,气必浊。”(第80页)“气有所蒙,物有所蔽,势有所迁,习有所移,往而不返,迷而不解,于是为愚不肖。”(第238页)意思是说,气禀造成了人的善恶贤愚,气质清爽则品性优良为贤人,气质浑浊则品性愚劣为不肖。因此,做人要剥落人身上的浑浊气质。“人气禀清浊不同,只自完养,不逐物,即随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第458页)剥落气质的主要方法便是明理,陆氏说:“塞宇宙者一理耳,学者之所以学,欲明此理耳。”(第161页)明理就是顺理而为。他说:“学者大病,在师心自用。”(第36页)他甚至指出:“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芜于辨说。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以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承之,尚不免此‘多学而识之’之见,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无疑,‘先行’之训,‘予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第27页)由此观之,思考不但无益,而且扰乱心智。所以,陆氏以为,无须刻意,摒弃狡诈,杜绝意见,循理而行就是做人的简要法门。

四、结论及其意义

通过论述,我们得出以下几条结论。

其一,就心论而言,孟子之心包含三个层面,即,欲望心,思维心,本心。其中,又以本心最为重要,本心是为人之本,它又可以称之为良心、赤子之心、四端之心等等。陆九渊特别注重孟子本心,他提出人人皆具备本心,此等本心是天生的,同时他将本心提升到本体的地位和高度,指出本心即是仁义,本心即是理。因此,本心具备超越经验的意味。

其二,就性论而言,孟子开启以心言性的道路,他认为四端即性。四端是构成人性的材质,材质是好的,所以,性亦是善的。陆氏则指出,本心是人之为人的本质。仁义即本心,本心即性,本心即理,本心即主宰。人性之善源于本心之善。故,本心乃是陆氏性善的最终根据,陆氏将孟子心性之学推向了新的历史高潮。

其三,就工夫论而言,孟子提出其寡欲、尚志、养气、正人心等工夫成就道德。陆氏则以为,本心是人之为人的基础。然而,它却容易遭到戕贼。所以,他称做人要先立本,提出辨志、寡欲、剥夺等工夫正心明理,顺理而为,由此开启了宋代儒家修养的简易工夫。

总之,陆氏正是汲取释家论心精华,为儒家仁义之心找到了形而上的本体依据,进而丰富了儒家工夫论,开拓了儒家心性哲学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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