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增合
治学境界首在发覆,在于发掘时光遮蔽的真相,解开迷雾覆盖的锢蔽,发现新的思想、观念和智慧,收获史学研究的“新元素”,宋代诗人苏舜钦尝有类似情怀:“绀囊出文章,发覆见宝璧。”史家尝言:“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抱具新的问题意识,确立新的视角,拥有新的材料,是迈向学术高端至为重要的前提,陈寅恪也主张:“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晚清史研究领域虽历经数代前贤耕耘,恐怕仍不能称之为成熟学科,无论是热点膏腴之地,还是冷点贫瘠领域,遗留的薄弱环节并不少见,甚至沙滩筑楼、误读误判之类的问题亦不乏其例,此处讨论的晚清咸同光三朝战时财政协济问题即是其一,问题是突破瓶颈、研治此段历史的发覆之道何在?此处结合自身研究阅历,围绕晚清战时财政协济制度研究,就“放眼视界”、“发覆之道”、“发现新境”等试作讨论,祈求学界指教。
从该问题的学科属性上看,晚清战时财政协济行为、协济成效,乃至于协济制度的实际运作,显然是晚清财政史和战争史的重要研究对象,而其折射的军事势力派分乃至国省关系在新时代的变化,亦体现出政治史的特色;咸丰初年军费调拨中,商贾巨宦倾囊贡献,童子贡生捐纳献银,运饷官兵跨越山河、避越险境的趱运银鞘行动,穿梭于各大战区之间,风餐露宿,甚至星夜遄行,一解前线将士渴求;人口因战争而大规模迁徙,战争带来的瘟疫流行、灾难迭现、筹措饷需,救济灾黎、施医赠药,此类行动又何尝不带有社会史的印记?万里之遥的前线将帅乏饷待银、部库款绌难以应急,只能在沪上十里洋场祈求于洋商巨擘,折冲于西方银行团之间,为举借巨额军饷而劳神费心,这类折冲樽俎于洋商之间的举债行动,更展示出中外关系史扣人心弦的画卷。湘帅越境东征,谋饷心切,不得不跳出本省,跨越数千里之外,在冷眼对立氛围中为己方筹饷,事涉一国三方,异域掘财,频频遭逢对方督抚司道的冷眼、委屈与固拒,幸好清廷强势介入,饷事又臻柳暗花明之境,此类举动充满博弈色彩和心理斗智,又何尝不染上心态史的痕迹?若进一步看,晚清战时财政的协济行动本身,是在各类利益纠结的环境下展开的,畛域利益与安全利益相互联系,利益集团之间的冲突亦屡有起伏,各类冲突导致同一制度在不同地域的运作具有异质性,而一系列冲突的弥合、解决也制约着旧制转轨、新制萌生的基本走势,这却是西方学人倡导的制度经济学的内在逻辑。
这样看来,晚清咸同光三朝战时财政协济运作行动,历时较久,范围较大,从研究性质来看,无疑是一项事涉多种学科的重大事件。环境之变、制度之变、观念之变、利益之变、人脉之变均在其中。正如时人所见,大变革时代须有冲破环境和“文法”禁锢的领袖人物,依赖奇才大儒支撑难局,方能达到坦途,并迈向中兴。道理虽如此简单,但真正打开历史进境的密钥何在?解释脱离覆亡险境的神器何在?这是吸引本文选取此波澜壮阔事件深入解读的最初动力。
更具有诱惑力的问题是,晚清巨变时代,历史发展具有多歧性,顺意合情的循规发展仅为其一,而吊诡悖论又何尝不是一种客观存在?战争走势如此,制度变化如此,人与制度之关系亦莫不如此。冥冥之中,历史进程的变数、运脉难以预计。在这种情况下,战时财政协济机制是否也呈现出旧制与新规的顺利嬗递?还是新旧杂糅的混沌异象?旧制与新规作用的空间究竟有多大,彼此衔接有无一定的“内在机理”可寻?若从“历史合力”角度看,又有哪些重要因素左右着旧制新规的运作空间和发展趋向?史家的解释逻辑能否剥去漫天迷雾和重重帷幕,逐层透视时空变换背后的真相?学术发覆的空间如此巨大,意味着晚清战时财政协济实在是一个值得倾力发掘的诱人宝藏。
掩卷冥思,中外治史意图和动机,自古以来有各种类型,虽然人物研究和事件研究存在一些区别,但研究过程均寄托了一种思想期待,抱有特定的思想关怀,诸如盖棺论定类(翻案类亦可归入此种类型)、是非曲直真假判定类、资治通鉴类,这三种类型比较常见。当然,这种分类仅仅具有相对意义,并非绝对化,彼此交叉的情形也是大量存在的。倾向于盖棺论定类型的人,往往偏重于对研究对象的总体定性和成败评鉴,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抱具经世致用信念的官员、出于某种意图关心史学的官僚以及当下部分学人,大都秉持着诸如韩愈“行矣且无然,盖棺事乃了”、翁同龢“六十年中事,伤心到盖棺”这样的心态,意在纵横论史中,偏重于一人一事的得失成败,或瞩目于人物生平的功过是非。另外两种类型对史学研究过程也寄予了特定的关怀,动机和意图具有一定的差别。
随着史学研究的发展,受现代西方史学理念的熏染,当今的史学研究意图又有新的进境,比如“发现历史”就是近几年兴起的一种新类型,其具体研究的学术关怀或稍有差异,但重心和宗旨在于强调史学研究的“新发现”——探索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未知世界,发掘未知真相,深究未知思想,侧重于发覆尘封锢蔽,其理论关怀说辞也是多种多样,例如“发现新的历史面相”,“发觉另一种被埋没了的可能”,“发现历史长河中失语的另类人事”,“发掘那些‘沉默’的另类”,以及比较常见的“发掘历史真相”,“重建那些无法言说的真实”,“形塑被碎片化的历史”等,近数年来,它们大有取代传统史学理论关怀的趋势,国内这种“发现历史”兴致,与美国、意大利等20世纪70年代以来出现的史学新关怀比较相近,在法国年鉴学派影响下,美国史学界越来越多的人对“重新发现美国历史的复杂性”,“重新察觉历史动力的多样性”兴趣越来越大,以至于形成一种浪潮。意大利史界则开始质疑概念化、结构化的总体史和因果分析的实证主义研究范式,逐渐放弃了概略性和普遍化的解释模式,回归到历史的复杂性分析,关注特殊性,关注边缘个案,变换观察角度,欧美史学界“复杂性研究”开始复兴。
在传统的史学研究中,无论是出于盖棺论定,还是是非曲直真假判断,抑或是资政鉴戒之类的研究,学人研究活动相当自觉地遵从着传统政治文化或当下意识形态的规约。在这些研究类型中,人物和事件研究的评判标准,除了私德和公德等道德层次以及爱国强种层次外,政治进步、态度开明、与时俱进等均是必须信守、不能弃置的判别标准。传统研究意图主导下的史学研究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曾经长时期主宰着中国史学的主流,这一点毋庸讳言。问题是此类传统史学研究中,相当多的学人或预设结果而追踪史迹,或预定目标而选择史料,或循既定意图而解析史料,其“方向感”和目的性太过于明确,可能有意无意之中被自己的主观性因素所限制,整个研究过程存在着选择性理解、选择性认知、选择性记忆,正如美国著名史学家柯文所观察到的那样:“选择什么事实,赋予这些事实以什么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提出的是什么问题和我们进行研究的前提假设是什么,而这些问题与假设则又反映了在某一特定时期我们心中最关切的事物是什么。”研究者的主观性选择显然会影响他研究素材的获取和解释框架的确立,这样,研究者的主观选择性极有可能造成史料误读、结论误判甚至出现网漏吞舟的风险,当下已经有学人指陈此类“刻意”进行选择性研究存在的弊端,批评其有可能造成“与历史原态逾趋愈远”。早在19世纪中叶,卡尔·马克思提出了一句颇富哲理性的话语——“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这句话的本意在于强调复辟时代法国农民作为弱势群体,无法进入权势者的视野。设若从史学研究实践角度来对马克思这句话作拓展性理解,那么,“他们”可以转换成具体的历史研究对象,“别人”则是研究者,按照这样的推论,“他们”在读者面前是狰狞还是温驯,是建设者还是破坏者,全部掌握在“别人”手中,假如“别人”在研究中施加了强烈的主观性选择行为,“他们”被定性为或鹿或马,便不是危言耸听了。
“发现历史”的研究心态与前述传统类型有着迥异的差别。能否发现,如何发现,发现什么,不需预设。即如晚清战时财政协济这个命题,它包括了协济制度嬗递、协济行为理念、协济牵制因素等各方面的问题。从本人确立的研究意图上看,大致属于“发现历史”类型的研究。本项“发现历史”的研究,重在以“发覆”、“猎奇”心态重新梳理已有文献,扩张新文献,刻意追求精密化研究,尽力捕捉历史变化中关键环节的复杂性。全文的重心在于关注咸、同、光三朝战时财政发展的“剧情主线”(Story Line),以一种“移情”姿态介入历次大战的历史田野,进入帝王、统兵大臣、枢臣和部臣的忧患世界,寻绎着他们廷旨措辞、奏折信息、日记剖白和私函资讯的差异,尽量抛开研究者自身的主观悬揣,依据各类文献来排比相关变革的链条节点,受学界前辈的启发,“卸下”那张紧紧地裹着研究者自身的文化、历史乃至个人的“皮”,然后钻进他所研究对象的“皮”中去。
这项特定课题的研究,上述心态始终占据重要位置。整个研究选取了既往战争史和财政史研究交叉部分,寻觅其较为薄弱的领地,做另起炉灶式的挖掘工作,重在“发现”既往研究中被忽略的 “新元素”。尤需强调的是,本项研究反对忽视人文学科的特性,单纯注重笼统归纳,强调环境、人、制度所形塑的个性化历史过程,寻求历史演变关节点的特殊性、不确定性、不一致性和非线性表现,正如史家所批评的那样:“把各种现象加起来,再加以平均。这种做法在最好的情况下,只能使我们对历史现实有一个均匀、单一的理解,在最坏的情况下,由于我们鲁莽草率地从特殊上升到一般,就很可能把现实完全歪曲了。”与这种批评的现象正好相反,此项研究尽可能追求的是“活的制度史”,注重制度嬗递过程中的个性化面相,而不会贸然将重大特殊元素进行草率的归纳和化约。
其实,晚清财政史研究是一个老话题,过往前贤专论或涉足者并不少见。披览清季宣传性媒体的报道以及坊间流行的各类印刷品可知,早在清季,英国人哲美森(George Jamieson)、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俄国人铺加托、日本人根岸佶等曾讨论晚清的财政制度和财政总量问题,今人一般视之为史料性文献。进入民国时代,吴廷燮的《清财政考略》,罗玉东的《中国厘金史》及光绪财政补救问题论作,彭雨新关于清季中央与地方财政关系的论作,胡钧撰写《中国财政史讲义》,贾士毅推出《民国财政史》系列论著,外国学者如木村增太郎、安东不二雄、百濑弘、松井义夫等人,也就清代厘金、财政等问题,或研撰高质量论文,或出版财政通史类著作,形成清代财政研究的初步形态,讨论的问题大致涵盖厘金、盐政、关税、外债、漕运、金融、田赋、钱庄、票号以及清代财政发展脉络、基本制度、财政收支总量变化等宏观问题。
20世纪中后期迄今,研治清季财政史学者更多。史志宏著书讨论清代户部收支,尤其是晚清财政问题,出版了《清代户部银库收支和库存统计》、《晚清财政:1851—1894》等著作,周育民侧重研究晚清财政,出版颇有影响的《晚清财政与社会变迁》,王业键撰著《清代田赋刍论(1750—1911)》,岩井茂树研撰《中国近代财政史研究》,山本进出版《清代财政史研究》、《清代社会经济史》,佐伯富专门研究清代盐政的《清代塩政の研究》,古井阳子和土居智典的著作则讨论“行省财政”及更深层次的问题,滨下武志侧重研究海关税收与财政,出版了《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清末海关财政与通商口岸市场圈》,何烈的《清咸、同时期的财政》专研战时背景下的财政问题,出版后影响较大,陈锋等人出版了《清代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研究》、《清代财政史论稿》,此外,何汉威、王国斌、戴一峰、周志初、邓绍辉等海内外代表性学者,尽管专攻问题有所区别,但仍就清代,特别是晚清财政的发展脉络、地区性财政与税政关系、晚清财政危机、财政改革、清代奏销制度、财政支出政策、厘金制度、海关洋税与清朝财政、晚清财政以及中央与地方的财政关系等宏观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
当然,若调整研究视野,反思既往研究视角和问题意识,晚清财政仍有相当大的研治空间。既往财政史研究较为突出的问题是脱离此起彼伏的中外战争来讨论国家财政收支,忽视影响财政运作的非财政因素而铺叙财政演变脉络,更明显的是避开“战时财政”及其复杂影响而讨论晚清财政转轨。连绵战争导致的财政窘困是道光之后清廷长期面对的难题,它程度不同地牵制着军制变革、军事集团关系、洋务新政、国省关系、应对西方侵略能力以及清廷政治生态的变化,迫使清政府不得不屡屡调整旧式制度,甚至光绪后期下决心引进西式预算制度,以应对财政困扰。因而,晚清战争史与财政史的交叉地带——晚清战时财政问题就值得研究,而军饷协济行动和拨解协济制度运作则是战时财政问题的主干和骨骼,此躯干骨架如何生长嬗变,直接决定着整个财政制度的走势,决定着其血肉成色和组织来源,因而更值得做除蔽发覆的研究,“绀囊出文章,发覆见宝璧”。无论历史真相挖掘,还是民族智慧启牗,深究这段历史岁月的步履如何蹉跎前行,尤见重要。
发覆之道,首在具备新的史识和研究理念。史学识见是史家独有的总览材料、理解历史的“枕中鸿秘”,研究对象有别,识见和理念便迥不相同。
就本项研究关注的晚清战时财政协济而言,本人所持的史识理念有几个方面,首先是信守整体史观,避免分科治史的局限。前已述及,该问题兼具多科专史门类,甚至带有跨越学科大类的特性,治史者易涉固拒其他学科影响、分门别类解读史料和枉裁史实的趋向,其实,依照当今学科架构,“财政”虽属于经济学大类,然而中国古时并无“财政”这一说法;清代仅以“度支”“理财”一类的词语称谓近代“财政”事实,自隋朝迄清季,1 300余年间,王朝中央行政架构中设立 “户部”,而不是当今带有西方行政特色架构的“财政部”,这反映出王朝时代朝野各方对财赋役食进行征取调节的一种观念,与当下时境差异甚大。“财政”一词大行其道,是在清季新政期间外来学说浸润中土背景下才逐渐流行的。19世纪西方的经济学人士认为,经济学大体上分为纯粹经济学和应用经济学,应用经济学又区分为经济政策学(狭义的应用经济学)和财政学。德国最知名的财税史专家阿道夫·瓦格纳这样规定财政学:“从其实质而言,是经济学的一部分,从其形式上看,是国家学的一部分。”瓦格纳对“财政”学科的定位和诠释,再加上清代中国的独有事实,提示着学人应审慎理解所谓的“财政”一词的使用边界,晚清战时财政协济的制度及其运作研究,尤其应当警惕现代学科架构对古旧中国历史事实的肢解,体会和保持整体史观的学术自觉。
史识之二是贯通晚清战时财政协济行动与非财政问题研究的有机结合。咸同光绪前期的战时财政协济制度及其运作,均涉及各类非财政问题,战争进程、区域利益、人脉亲疏、军团畛域利益、中外关系、大众媒介倾向等,各个领域彼此影响,相互制约。本项研究遵循宏观着眼、微观入手,精确把握财政因素与非财政因素的纠葛,贯通财政演变中的上层机构与下层附属,中央层面与外省层面彼此照应,避免放大局部影响,盲人摸象,立足整体治史理念,“如实”叙述事件各方的意图和言行。
史识之三是秉持“人是历史最具活力的因素”理念。晚清战时财政协济行动历经长期的战时状态,后期又面临巨额赔款、编练新军以及新政改革需款压力,牵制新旧制转换样态的各类人士较为复杂,既有帝王、部臣,又有统兵将帅和督抚司道,也不乏处于社会中层的中外人士。既往财政制度史的研究,总体上看,缺少了对各类历史主体在畛域利益、言行主张、彼此交锋层面的深入讨论,其如何影响制度变动更是一个轮廓模糊的问题。史学跟哲学类似,是一门发掘新思想、启发新智慧的学科,如果摒弃“人”的因素,仅仅拘泥于制度章程条文和收支数据多寡这一单向度层面,则制度史研究的魅力不得不大打折扣。这一点正如刘龙心教授所见:“冰冷的制度下,掩藏的往往是流动而多变的思想;制度史的观察,不能无视于人群的活动与思考。”制度营构者、实践者的匠心独运,无一不充溢着历史智慧,如何慧眼识珠是对史家的严峻考验。
识见之四则是该研究课题应兼具史学研究的长时段、中时段和瞬间事件的连缀贯通。历史学具有空间和时间两个天然纬度,时间纬度如何把握是对史家的一种极大挑战。年鉴学派宗师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识见相对超俗,在其夫人的叙述中隐含着治史者的独到理念:
它是建立在同一社会内部几个叠加的历史层面之上,每个历史层面以时刻变化的节奏展开;非常缓慢的、几乎世代不变的历史,以几乎不变的地理景观和某些文明的传承强加于所有人类集团——这就是布罗代尔经常称作“长时段史”的东西;变化较为迅速,尽管还是节奏缓慢的历史,以几个十年的长周期,40年、50年,改变着有时是动荡着国家、社会和精神生活的循环的历史;最后是飞快变化的历史,每天充满着多变的事件,可以说是我们每天在报纸上看到的历史,在西米昂之后,布罗代尔将这传统的历史称为“事件”历史。这三种历史同时存在,就像潮汐深处运动之上的波浪。
年鉴学派将史学研究推展到顶峰,上述史识尤具重要,也为国际史学界所宗仰。无独有偶,史界翘楚蒙文通先生亦关注贯通古今的“长时段”理念,虽未直接使用这一特定概念,但他主张学人“非徒识废兴、观成败之往迹”,且须“明古今之变易,稽发展之程序……必须通观,才能看得清历史脉络”。当下也有不少学者坚持这一理念,力主将研究问题放在“一个比较长的历史时段里面,前后纵观”。时间观念对史学研究的制约由此可见。从长时段、中时段和瞬间事件三个方面来把握研究对象,就本项研究而言更为迫切。咸丰初期户部倾力拨济行为,咸丰中后期长江防区联省合筹军饷运作,咸同之际传统粮台的战时境遇与生存之道,咸同两朝曾国藩东征军饷筹策,同光之际左宗棠西征饷项的部拨、自筹、举债与他省预借行动,《申报》等外人媒体在征疆举债中的反常鼓噪与英人战略利益彼此唱和,此类战时财政协济制度运作的关键事件,无一不需要连缀观察,纵向贯通,瞬间事件的深究独解与系列事件的纵深观察可谓同样重要。抱具如此史识,那么,战时财政协济制度嬗递的精彩瞬间、丰富内涵,与中时段协济制度演进的理路脉络、跌宕起伏,俱能灿然可观,长时段历史时期之下的王朝战争财政的运脉走势,乃至整个财政制度的代际更迭,亦大致可以轮廓再现。
发覆之道,次在拥有新的史料和别出心裁的解读体会。相较于既往研究,本项讨论的材料功夫应有大的突破。
突破点之一,是扩张既往财政史研究论著中的文献覆盖面,改进提取文献信息方式。蒙文通先生强调“事不孤起,必有其邻”,历史演进的逻辑可谓环环相扣,相生相克,其矛盾孕生演化均与财政收入供支的变动紧密相连。本项研究必须突破学科“专史”限制,避免受单纯财政史文献的局限,研究者蒐集和整理的视野,宜兼顾各种直接和间接牵制因素:例如战争时期的供饷能力和筹饷思路变革,战区与非战区利益协调、因战争而催生的新税制形态,捐输制度、军制变动、湘淮势力畛域派分、大众传媒倾向等非财政因素的制约,这类“相邻领域”文献都应给予充分的关注。欲全方位深研战时财政,首先要对既往的文献构成和种类做较系统的检讨和整理,遵循针对各类文献的细密比勘的治史理念,力求官档与私档互相印证,公开文献与私密文献统合论证,档案文献与报刊文献彼此参证,力争做到以多种文献坐实事件本相。这种认识虽被公认是做研究的扎实办法,但真正做到并不容易,本文将在这个方面进行认真尝试,尝试走出一条较新的清代文献利用之路。
突破点之二,则是对材料适当借鉴“话语分析”工具。“话语分析”是西方后现代史学中推进史学转型的重要理论和方法,这一理论尽管存在若干争议,边界和适用范围也不是很清晰,甚至存在某些局限,但适当借鉴这一理论的某些长处,例如审慎阅读、文献特定信息的汲取、返回历史田野中比勘文献资讯,并加以“即时性”解释等等,拓展旧有文献解释的空间。在历史文献的蒐集和理解方面,发挥其独特的价值,尤其要在常见文献中解读未被关注的信息,发现常见文献中未被认知的新线索,力求使利用文献的水准超越前贤。
突破点之三,是在晚清相关人物的函札、日记、年谱等私密文献与奏疏、政书、实录、会典、事例等公开文献的比勘对读方面寻求新的解释空间,反思不同历史文献所呈现的多重“史实”,在发现历史真相的路途上迈出新的一步。研究晚清战时财政制度的文献,通常情况下,臣僚奏章和皇帝谕旨因存世总量较大,易于解读,最受学人关注;公牍、札文、详文、咨文亦因邸报、官报刊录,使用方便。惟私人函札或刊布零散,或由各方收藏,散漫难稽,暗语和典故迭见,故实不易明了,人事指代更难厘清。如从抉隐发微,窥破真相方面看,奏章碍于各种顾忌,难见真情,类多官样文章;相对而言,记载详尽繁富的日记则注重其人与周围环境、人事的互动,“吐露心迹较显,可以了解较多的史事”,“一方面可以补充大历史的视野所不及,丰富历史的影像,更为重要的是,有助于改变认识历史的方式,还原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差异”;私人函札则更能够发覆真迹,显露内情。督抚要员对于军费筹济这一重大问题向来不敢怠慢,对上峰、平行、属下选择何种文书,如何行文,断语轻重,情势缓急,动机诉求,交谊深浅等,均有十分慎重的考量。尤为关键的是,学人研究中赖以支撑的奏折文本往往与历史实态有一定距离,上奏者受不同动机的支配,为文或圆滑平顺,不留痕迹,或别有诉求,真音在话外。这种情况极大地考验着研究者的敏锐性和判断力。私密性函札文献的有效利用,则可使研究者深入历史田野,甚至能够将相关奏折的描述加以证伪。这是史学基本功,但对学人最具考验。与既往各项研究相比,本项研究收集和直接使用的私密性文献总量上已有较大突破,仅函札类文献即达200种以上,其中未刊者占据大部分。这种函札类型文献的大量使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将“人与制度”的契合、张力,甚至突破制度桎梏的细节展示出来,最大限度地实现描摹一幅“活的”制度史、“过程性”制度史、“作为关系的”制度史画卷的目标。
从研究心态上看,这项研究重在端坐“显微镜”前,而不是登高手持“望远镜”,精心选取反映晚清协济制度运作关键时段的重大事件,作为研究用力的支撑基点,崇尚由微观研究角度着眼,观测宏观问题的诸多侧面,由部分窥见整体,祈求“从不同规模、多重维度、各类语境中建立起微观与宏观之间的本质性关联”。研究者相信,这些关键时段的重大事件能够折射制度萌生和嬗递过程的个性化颜色,能够借此窥见独特的制度运作环境,更能够体现制度赖以生效的人际网络和利益格局,这些因素恰好是值得重视、亟待发覆的重要侧面,谅能细致入微地发掘被埋没的陈迹,也许能够掬出值得今人借鉴的历史智慧。相关研究基点基本依照时空递进顺序,或呈精彩,或显沉重,荣衰兼具,不拘模式,惟在深研史料,细究史迹,论探史源。至于上述所知所见是豪语,遁辞,还是实话,只能俟诸面世后“待检候验”。当务之急则是遵从“历史之父”司马迁宗奉的治史名言:“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既往研究已经确认清代咸同时期国家财政在整体上是困顿竭蹶的,至于大规模战争持续时代,战时财政协济的具体情态、怎样运作以及协济双方的复杂关系等始终处于语焉不详的状态。研究发现,在长时段硝烟弥漫的战时岁月里,晚清军饷协济的制度变革并未出现柳暗花明的理想坦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此诗表达了一种在困难和挫折面前,豁达乐观、相信未来的昂扬信念,如果回到晚清战时财政协济这个话题,诗中“沉舟”和“病树”代表着清廷过时的财政旧制和运作方式,但随后却并未顺利出现令人向往的“千帆过”和“万木春”胜景。面对四面楚歌的战场压力,清廷的自保供支尚且堪虞,遑论足量及时地供应前线?论拨解,户部库储空虚,来自各省的春秋拨册俱空,不可能将巨量实银解运战区前线;论协济,相当多的省份直接陷入战区,自顾不遑,协济邻近战场嗷嗷待哺的前线将士只能是时断时续,有时甚至暂诺而实延,牵制着前线作战的进程。显然,拨解和协济两种行为均出现难以为继的窘态,从实际命运上看,清廷倒是愈来愈陷入唐诗所描述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地。四顾茫然之下,战时协济制度不得不面临变革旧制以求生存。本项研究的“发现新境”就是针对清廷变制的过程和成效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问题,发掘的“新元素”包括了战时财政制度运作中涉及的一系列未被前人重视的面相,也包括研究过程中形成的新体会。总体上看,围绕咸同光三朝战时财政协济制度的运作问题,大致在如下几个方面有新的发现。
(1)关于变制本身及其效果测定。清廷咸丰初年的变制行为属于极端情况下的“被迫变革”,由于户部掌控财力和指挥调控能力俱不如意,酌拨旧制转向直接咨商拨解的变革成效并不理想,旧制与新制不得不交叉运行,尽管制度整体上如此新旧组合,但前线统兵将帅面临的困境并未纾缓。
(2)关于协济制度变革的关键节点及变革主体的作用估价。战时财政协济制度的变革并非一步到位,而是历经诸多环节,由最初的户部酌拨,历经咨商拨济、就地筹饷、隔省筹饷、外债与内款组合运作等关键环节。变制和协济行动落实的过程中,清廷虽居权力顶端,但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并不均衡,总体上看,统兵将帅的运筹策划占据主导地位。
(3)关于军饷自筹能力及限制因素。军方的自筹能力受到一系列限制,无论是绿营之类的经制之师,还是湘军、淮军、皖军、滇军等非经制之师,作战省区统兵大臣的自我经营能力并不均衡,清廷的战时筹饷授权又出现失误,直接经营军饷筹措和支放的粮台经办大臣遇到的困难较大。盘点其根因,相当程度上是清廷枢臣抱具的旧制度思维与纾解新困局的需求不相凿枘。陈葆桢时期赣厘经营权限不清,咸同之交江南北大营粮台经管大臣筹饷权限严重不足等,均系明显的事例。
(4)关于外省财源协济战区行动的评估。富裕省份作为协济主体,与协济对象关系的复杂程度,既往研究者较少涉及;众多承担军饷协济省份的督抚司道,其优劣表现极不均衡,一省之内,督抚协济的积极与否很大程度上受司道州县官员的牵制较大,清廷干预程度与协济成效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性。
(5)关于战时新式财源汲取问题。清廷部署开辟战时新财源(例如厘金之类)的行动紊乱杂沓,其中的随意性、无章法极为明显,反映出清廷上层战时汲取财源意识欠缺,理财能力低下,理财思路偏狭,一味放权的结果最终形成政治“异变”——外省势力坐大,清廷“以内治外,内外相维”的制度性安排遭受挫折,不得不沦为逐步倚重外省的趋势。
(6)关于战时财政资源的调融与配置。同光之交国防形势大变之后,清廷平衡调融湘淮两股势力分饷的意识较强,但调融能力却受限于战时部库存储实银的多寡和调度外省财源的指拨能力,调融行动只能是偏重一端而牺牲另外一端,鱼和熊掌兼得的困局较难突破,国家治乱能力、靖难魄力尚不够理想。
上述发现的“新元素”组合起来,大致可以诠释晚清战时协济制度演进的基本侧面,也概略阐释出各类因素所起的不同影响。总体上看,比较关键的因素有两个,即处于权力顶端的清廷,以及直接牵制协济制度走向的督抚司道和统兵大臣,这两个方面尤值得在此作特别的讨论。
关于清廷本身的影响。不得不承认,道咸时期,国势孱弱危局与帝王治国能力下降有密切关系,沉浮深渊十多年的咸丰皇帝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按照史家判断,咸丰帝并非当时中国最需要的具备雄才大略的领导者,中国也就只能缺少航船转舵的领袖人物,同治皇帝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单就战时协济制度的变革而言,在户部存银不足以拨济金陵南北战场之需后,经部臣请求,帝王旨准,才决定前线统帅可以与邻近富余省份协商咨拨,国家战时财政资源的调控权限被迫下放至行省层面;统兵大臣就地筹饷、隔省筹饷、举借外款以协济前线也得到清廷的大力支持。表面上看,清廷是制度变革的主轴,居于准否权限的最高端。但从变革的关键节点来看,一系列新举措的献策者,往往是远在战区省份的督抚或统兵大臣,从胜宝奏请抽收厘捐,扩张战时财源,到曾国藩等统帅提出的联省合筹、就地筹饷、隔省筹饷,一直到左宗棠等人运筹外款内款协同供饷等,制度变革的主动性和建设性方策的提出,督抚或统兵大臣始终居于前列。
清廷作为战时财源的调控者,咸丰朝前期偏重江南、江北大营,但这两个战区一败再败,而长江中游的湘军虽有生机活力,但乏饷致困的情形居多,这一点清廷在财政资源安排上明显失误,属于典型的分饷不公;咸同之际,国内民变的燎原之势突起,外加英法联军入侵,造成战乱四起的格局,华北战区、东南战区、西部战区、西南战区同时出现,清廷限于财力和精力,只能偏重以京畿为中心的华北战区和财源富庶的东南战区,至于西部战区和西南战区则无力扶助,一任其自我救赎,疆臣将帅虽泣血呼救,残疆危局频频涌现,清廷不可能兼顾也。此时清廷自保尚且不足,欲冀其制定有效突破财政困境的战时协济制度,并以强势姿态在各战区推行这一制度,显然高估了清廷的治乱兴邦的能力,实为书生之论。
同光之交,内地各省的靖乱行动初有成效,西部边疆危机趋于严重,外人在疆建立敌对性政权,危机形势日趋恶化。清廷这一时期力排干扰,鼎力维系左宗棠西征,支持其以外款、内款两种财源组合支撑大规模战事的筹划。然而,有限资源挹注于此,东部各省的海防和善后却因缺乏足够资源,长时间徘徊不前,这又表明清廷安排战时财源过程中,不具有破除僵局的魄力。内地靖乱之余,无论汇聚各省新增财源,抑或是回收督抚战时便宜权限,以保战时财政运作,清廷治乱理财的意识与能力尚有较大欠缺。
战时奏销是落实战时财政运作制度的监控环节,清廷具有魄力的变革举措值得一提。军需报销,乾隆年间刊布则例,有条不紊,但是在军事行动结束之后,实际的需款往往不能完全针孔相符,部吏得以借此发财,固有“部费”一说,每百两几厘几毫者,总数很大。从将帅到末僚,均要摊赔,直到家产净尽。帅臣奏咨后难以结算者,则归用兵省份的州县流摊,数十年才归补完毕。根据会典安排,各省奏销账单审核的衙门主要是户、工、兵等部,户部、工部、兵部书吏的部费获益较为突出。但是时势转换到就地筹饷时代,又恰值作战主力系营勇而不是经制之师,战时财政运作的监管制度必须适时调整,其中严格奏销审核中的部费问题尤为需要斩断,统兵大臣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金陵之战结束后,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更严重的是此时户部书吏已经南下各战区省份,开始串通奏销部费的落实。此事经户部郎中(后为湖北中丞)的王文韶提议免除报销,变通处理,倭仁执掌户部,采纳此议,为不惊动书吏诡计,倭仁嘱令属下连夜起草疏稿,秘密上奏,建议将同治三年六月以前未经报销的案件造报清单存案,上谕赞同,要求各处按年分起存案,不必造册报销。其实,此时各战区大战并未结束,此后剿捻战役、西北战事正式展开,将帅仍对执行变通奏销有所祈求。剿捻战事结束后,曾国藩与李鸿章尚不清楚清廷是否仍变通办理奏销,私下商讨应对部费问题的办法,曾氏主张:“报销部费拟以三厘为率,至贵不得过四厘。盖剿捻自四年五月至今年年终止,饷项将近二千万,以三厘计之,则费须六万;三厘半计之,则须七万;四厘则八万矣。其三年七月起至四年五月,发捻报销,仆与尊处两案,亦近千万,统计之所费亦殊不赀。如部吏于四厘尚不允许,则仆与阁下当再四顶奏,竟不花一钱矣。”接下来,清廷实际上仍执行变通办理军需报销政策,这给曾国藩等前线将帅一个极大惊喜,曾氏私函也透示这一出意外之喜,“竟不交部核议,殊属旷典!”当然,战时的变通仅为权宜之计,此后回归常态运行时期,部费问题仍是各方关注的焦点,看来清廷未能痛除此类顽疾。
清廷对战区省份督抚、统兵大臣在财源筹措、饷银拨解方面的授权和放权是战时财政制度运作中比较关键的问题之一。揆诸这三十余年战时岁月中,重点战区在筹饷、用饷方面授权、放权的实例,清廷的表现亦可谓明智与颟顸交织在一起,值得品评的地方较多。比较有魄力的实例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咸丰三年春夏,面对部库空虚的窘困局面,咸丰帝屡屡谕令各省督抚在筹饷作为方面,不应拘泥旧制规范,“权宜办理,不可拘执”,“现当紧急之时,朕必贷其处分,宽其定例,求事之有实济也”。令外省改变拘守旧规扩张饷源的同时,清廷自身也有重大的破例举动,下决心改变过去由单纯户部向战区统帅调拨一切饷源的规定,咸丰三年八月,咸丰帝谕令江南大营等统帅,“现在部库筹饷之艰,万分支绌,大营需用甚急,应如何通融协拨之处,仍著该大臣等随时咨商怡良、黄宗汉等妥筹办理。”这道谕令意味着战区统兵大臣可以绕过户部,直接与邻近省份咨商拨款,执行新的战时财政拨济政策,“凡地丁盐关杂款各项,移缓就急。每月协济各若干万两,俾资接济,并令将所协之数随时报部,以备查核。”和春大营军费筹解的方案,户部同样建议和春“自行指省筹饷”。统兵大臣可以指省供饷,行省督抚则不拘旧规,展开就地筹饷、扩张财政资源的活动。这是清廷向各省下放权限的开始。其实,这次饷权下放,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咨商拨解新制与户部酌拨旧制仍旧交叉运行,战区饷缺的困境并未因此得到根本性扭转,但这却是此后一系列放权变制的开端。
第二,咸同之交,清廷向两江总督曾国藩授权,可以越省跨境筹措湘军饷源。为此,曾国藩派员在两江辖境之外的湖南省创建东征局,在广东省则创建新的厘金征收机构,清廷甚至遣派新的与曾氏交谊甚好的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配合曾国藩派出的干员,整顿扩张岭南的厘金财源。这些授权举动,从财源上保障了湘军在东南省份的靖乱行动。
第三,同光之交,清廷顶着来自以李鸿章为首的淮系将帅督抚的压力,也顶住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的威胁,排除《申报》等外人媒体的舆论干预,鼎力支持左宗棠以举借外款与协济内款组合支撑西征战事。左氏筹谋外款的历次活动,均得到清廷的允准,在调融淮系与楚军战时饷源分配方面,清廷的决断具有相当魄力;当然,东部各省的防务建设却因此受到相当牵制,鱼和熊掌终究不可兼得,清廷实际上难有破此僵局的能力。
同样是授权,在大战硝烟的岁月中,清廷针对经办粮台大臣的战时筹饷权限方面却未能适时改变思维定式,江北大营、江南大营粮台官员筹饷、放饷权限不足,导致筹饷实践中,屡遭商人和地方州县官员的轻视敷衍,自筹业绩不能满足粮台支放需求,为此屡有上奏直陈,但清廷不但不予放权支持,反而严厉指责有关官员意图“避难卸责”,当各战区军饷筹济处于“自我筹饷”为主的时代,清廷未能及时主动地应对其面临难局,而单纯看重经办大臣的能力、德行方面,或予权,或黜职,未能针对战时授权作适应环境的变革,显示出清廷在官制变革、授权与放权方面的重大弊端。同一时期由军中幕僚提议且屡经曲折上奏的“长江五省会筹会剿”方案,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清廷将可行性讨论交付有关督抚和统兵大臣讨论,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不乏其人,清廷在此无所作为,一任此案无疾而终,也可折射出清廷干预战区资源汇集调配能力的欠缺;针对外省督抚固守畛域利益的趋向,清廷在权力授受方面,仅限于放权而未及时回收调整地方靖乱权限,收放之间,显然缺乏“以内统外”的魄力。
关于外省督抚司道和统兵大臣的影响。战时财政协济机制中,最具影响力的因素是督抚司道官员和统兵将帅。这部分官员的群体规模较大,是直接实践战时协济制度的重要主体,其中良莠不齐、功罪兼具的情形较为明显。战乱时代,清廷直接掌控的国库资源近乎竭蹶不振,欲求户部全额负担战争财政所需,势所不能,战区作战将帅和督抚司道唯有自求饥饱,绝不可能依赖部拨饷项,尤其是咸丰中叶兴起的湘军势力更是如此,其将帅之间的私函剖白已经显示其乏饷困境下的无奈,只能采取自我救赎的途径来突破困境。财源的获取,或通过咨商拨解,指省协济,或在地自我设卡征取厘金,或兼营以盐抵饷,最具魄力的是跨省自筹饷源和遣员在沪运筹举借外款两种。自我经营军饷的显例较多,湖北巡抚胡林翼对省内厘金的整顿业绩尤为明显,高峰时每年达到400万两,常年亦逾三百五六十万两的规模。王庆云担任四川总督,赴任时藩库存银110万两。过去,四川地丁、盐课岁入不及山西四分之一,不及陕西二分之一,王氏膺任川督前后,川省与山西、陕西同属于军饷仰给省份,军饷需求紧急,廷寄一月数次,他不得不下力气整顿津贴、条粮、捐输、盐务等收入,获益共计150万两,以备筹拨。廷寄称:拨解滇饷,有王庆云素能不分畛域之谕。至离任时,该省藩库仍余银110万两。这些颇具魄力的筹饷济军行动,遇到的阻碍,遭逢的挫折,罄竹难书,但也因此显示出当清廷“不在场”时,外省这些将帅所具有的智勇果敢和非凡魄力。
问题是督抚司道群体在战时军饷协济制度运作中,限于眼界和畛域利益,不以大局为重的情形可谓比比皆是。战争初期江西巡抚张芾屡屡随意截留他省接济战区实银,被咸丰皇帝厉声痛责,谕旨训辞严厉程度在咸丰年间极为罕见;数年之后该省另外几位巡抚人选,诸如文俊、耆龄、恽光宸等也对济饷前线不够积极,甚至在兵事、吏事方面与湘军为难,导致湘系将帅将在赣作战视为畏途。在左宗棠西征需饷的困窘时期,左氏再三致函鲁、桂两省邀款,提前挪借,山东巡抚文格舍己芸人,提前挪借数量较多的实银,而广西司库实银存量虽然达到数百万两,而巡抚杨重雅则既不函答请求,且嘱令藩司仅以8万两实银塞责,实为“掉臂不理”。
督抚之外,司道群体良莠不齐的情况也不乏例,固守畛域利益而不具全局观念是该类顽疾存在的主因。江西布政使张集馨负责筹济供应曾国藩湘军的饷需,任职期间,百般挑剔,对积极筹饷态度消极。山西省作为未陷战区的完善省份,承担着前线需饷的协济任务,但该省司道对本省倾囊外解实银显然有抵触情绪,晋省藩司钟秀根据省内官员的建议,提出巩固本省防务的建议,并希望奏请户部减少针对晋省的指拨,“窃谓今日之计,务当以多筹饷款为第一要务,倘竟别无可筹,似应剀切其奏,请旨饬令户部统筹全局,深计利害,俾晋省拨济之款岁减十之二三,以供本省练兵造船之用,苟饷项充足,则兵力日强,不惟于本省有盘石安,于大局实有裨益,且京饷及各省饷需仍可拨解无误。是所费者小而所全者实大,若徒节省饷需侥幸无事,一旦有变,恐所□者小而所损者实大。”言辞之中,固守畛域显然是放置在第一位的。晋省藩司常绩对协济前线部队亦不重视,拖延敷衍成为积习,远在皖省作战的袁甲三不得不严厉参劾其溺职行为,“该藩司常绩置若罔闻,不解不覆,致各营盐粮积欠三月有余……查军饷为最要之款,藩司有专筹之责,即使库项支绌,亦当权其轻重,移缓救急,俾军需不致贻误,乃山西一省积欠至十一万两之多,不惟臣催罔应,即部催亦置高阁,若不择尤指参,不独无以鼓士气亦且无以服军心!”光绪三年,该省藩司林寿图鉴于晋省大旱遭灾,意图蒙混解饷数额,表现尤为规纪所不容:“上年十一月藩司林寿图到任,乘前抚臣候代之际,朦详按照同治六年前山西抚臣赵长龄自奏每月二万两核算,而置同治八年户部核定山西每月协银五万两成案于不顾,且指户部八年奏定实饷为虚数,西征粮台所开之单、户部核准之文为岐误、为外销,恣为欺罔,加之指斥形诸公牍,上渎宸听,不料其谬戾竟至于此!”
承协省份类似晋省藩司这类溺职行为者其实很多,战区统兵大臣握有参劾之权,针对不积极协济前线的溺职藩司、州县官员,一味诉诸纠参之权的使用其实并非良策,负责战区粮台事务的侍郎袁保恒即有较为深远的考虑,“未肯指参者,诚以疆臣首重和衷,纵令遵旨严参,而疆臣或生芥蒂,仍将坚持成见,不肯加增,一奏塞责,究于军饷无裨。且臣按月开单咨部,欠解多寡数目俱在,以部臣所不能呼之使应者,又岂恤疆臣之纠劾?”远在东部省份任职的沈葆桢也有类似的体会,奉劝统兵大员和粮台大臣慎用纠参手段:
凡照例贻误军饷,指名严参,大抵出自中旨,抑或议自部臣,似非外间所当奏请。左帅之参颍叔(指林寿图—引者),系遵旨举行,然中外无直左帅者,晋省协饷,从此丝毫俱断;次年湖北协饷不及四成,见诸上谕,鄂吏并未得处分。此左帅所以不得已而复举洋债也。谚云:“债怕软讨。”经费不继,屡陈艰窘情状,间月奏催,亦不为烦;若必重之曰参,将激而相持,反成无可转身地步。奏催必有谕旨,催急则谕旨必加严威命,待诸朝廷,切勿轻下尽头一着也。
依常理,为维护战时财政协济的规纪,应该以“参劾违纪”为手段振兴纲纪,但通晓事理的封疆大员却主张慎用此策,户部作为主管衙门,并不严格规纪,帝王甚至也有时网开一面。这就意味着督抚藩司州县官员群体,虽有部分官员畏惧参劾、注重考评者,但在晚清战时财源跨省协济操作中,良心、眼界、交谊则一定是心中的准绳和量尺,免不了出现鱼龙混杂的情形,在吏治整饬并未严厉推行的背景下,协济制度的运作只能沦为松弛无度、断续无常的境地。在湘军统帅曾国藩眼中,以“人治”、“人伦”来统管制度,既无标准可言,又无规纪辅佐,惟看人情冷暖、交谊深浅一条:“最难者,近日调兵、拨饷、察吏、选将,皆以应酬人情之道行之,不问事势之缓急、谕旨之宽严,苟无人情,百求罔应;即举劾赏罚,无人情,虽大贤莫荐;有人情,则虽巨憨亦释。”这种心声吐露,折射出晚清制度运作中面临的一种杂乱无章的吏治环境。
“发现历史”的理念落实在制度史研究上,重在呈现制度之变各个链条环节的独有结构和个性化色泽,以及形成整个制度链运作的独特模式。学人相信,世界各国的战时财政运作皆有其独到性能,均铸有特殊印记,中国古时之战与近代之战也有若干区别之处。单就晚清战时财政的协济制度而言,在运作环境、协济规程、主体表现等方面,亦不乏逾越常规的地方,是制度依赖运行的各个侧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早在19世纪后期,恩格斯即发现:“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种基于相互矛盾、彼此冲突现象来构筑人类历史的观点,具有相当的洞见力。无独有偶,美国经济学教授埃西姆格鲁(Daron Acemoglu)关于“冲突论”——制度生成和运作的重要机理——与恩格斯的上述观点彼此吻合:制度选择是利益冲突的团体间互相斗争的结果,各社会团体间的冲突是制度分析的基本要素,冲突性质上的差异导致不同的“制度集”,而权力及其分配是利益冲突中的决定变量。类似恩格斯、埃西姆格鲁这种以“冲突”角度诠释社会历史、社会机构的学者估计尚有不少,这种新角度可以诠释晚清战时财政协济制度演进诸因素交集的内部效应,在解释该制度结构生成的复杂机理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
这样看来,解开一项特殊时代战时财政制度萌生嬗递、运作成效的密钥,其独有环境、独特主体、个性化动机、畛域利益和人伦交往的特定关系网络,是值得深究的结构性因素。发现王朝国家治乱理财能力,挖掘制度嬗递的走势,厘清值得今人借鉴的历史智慧,上述关于晚清战时财政协济制度运作的入微探究,其学术意义不应等闲看待,实际价值更不宜束之高阁,欲求济时艰,破困局,开新境,当下治国者的汲取和运用还应驾乎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