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中的命案

2018-11-12 18:21史小军郭俐兵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金莲命案西门庆

史小军, 郭俐兵

命案,即涉及人命的案件,多指非自然的死亡事件。本文系统地对《金瓶梅》中的命案进行整理分类,探讨主要命案在人物形象塑造、推动情节发展及叙述话语等方面的作用,以发掘《金瓶梅》的命案描写在明清小说发展中的意义。

一、《金瓶梅》中的命案类型

《金瓶梅》全书一百回,据笔者统计,直接描写命案的章节有三十多回,涉及大小命案七十多件,许多关键性的故事情节缘此构织,开辟了中国古典小说集中地直面叙述死亡问题的先河。正如孙述宇所说:“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间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作者独特关心的事。”依据梅节校订的《金瓶梅词话》(下文所引小说原文皆源于此),文本中涉及的主要命案按照死亡原因和方式大致可分类为以下三类:因自身缺陷所造成的命案、因自身行为所造成的命案、因外力因素所造成的命案。

(一)因自身缺陷而丧命

1.纵欲丧命

书中的主要人物都因淫纵欲而丧命。作为第一主人公的西门庆是最典型的代表,他两战了林太太后,又在王六儿那里云雨到三更,回到金莲房里被金莲喂了三颗胡僧药后,终于精尽人亡。潘金莲对武松的迷恋使她盲目于武松心中的仇恨而丧生。李瓶儿之案是多种原因促成的,究其源头是经期行房事,第五十回描写西门庆去李瓶儿房里睡,李瓶儿道:“我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一发等等儿,去了我和你睡罢。”西门庆却再三央及,“你交丫头掇些水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了。”李瓶儿“于是乞勒不过……方上床与西门庆交欢。”经期与西门庆同房为之后她的生病埋下病根,也为李瓶儿的死做了铺垫。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大哭“是我坑陷了你了”时,估计也是想起经期要求与其同房之事。孙述宇说:“她心里的柔情——今天叫做‘爱’,从前叫做‘情’——太多了。这柔情的一种表现就是与异性合一的欲望,所以李瓶儿也是个‘淫妇’”,认为李瓶儿死于痴爱西门庆。庞春梅淫欲无度,直接死在了偷情时的床上。

《金瓶梅》中因纵欲而丧命的还有一些小人物,如张大户、阮三以及西门庆衙门里遇到的奸情案件——女婿宋得与后丈母周氏通奸而获绞罪。

2.因气丧命

因气丧命的命案在《金瓶梅》中也属较多。花子虚是被花氏兄弟、西门庆和李瓶儿一起害死的:“得了这口重气……不幸害了一场伤寒……后来怕使钱,只挨着……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李瓶儿的死虽然有多种原因,但导火索是潘金莲的明朝暗讽,她“因暗气惹病”,最终断气身亡。宋惠莲含羞自缢了两次,“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她父亲宋仁拦棺申冤,却被“打的两腿棒疮,归家着了重气,害了一场时疫,不上几日,呜呼哀哉死了”。因气丧命的还有西门大姐,“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陈经济娘也是被气死的,“见经济货贩得不多,把本钱到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被陈经济气死的还有任道士,“……着了口重气心中,……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

3.因财害命

苗员外被苗青伙同陈七、翁八谋财害命。王婆财迷心窍,将潘金莲嫁给武松,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二)因自身行为而丧命

陈经济因言丧命。他对春梅告张胜的状,春梅道:“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张胜偷听到气愤不过,提刀奔向书房,“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

张胜、刘二提刀杀了陈经济,因而获罪丢了性命。文本借韩道国之口交代“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

(三)因外力因素死于非命

武大郎被鸩酒夺命。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武大郎前去捉奸时被西门庆踢中心窝病倒,接着王婆主谋,西门庆献砒霜,潘金莲鸩杀武大郎,武大“肠胃崩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官哥儿被吓丢命,他是直接被潘金莲养的雪狮子吓死的,“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孙雪娥是间接被吓死的,“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

《金瓶梅》中还有众多死于非命的命案。蒋聪是被戳死的,李外传被误伤丧命,更有一些小人物无故失命,如文本第十回介绍梁中书时写道:“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中。”又言“郑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间接写出不少人无故失命。

周统制被射死,书中唯一一个闪着正义光彩的命案,“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斡离不兜马反攻,没鞦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

上述诸多命案塑造了《金瓶梅》中的人物群像,对推动故事情节也有重要作用,以下就主要命案进行具体分析。

二、《金瓶梅》命案描写在文本中的作用

《金瓶梅》中的命案涉及上至朝廷,下至奴婢,凡夫俗子,众像毕露,社会之腐败,道德之沦丧,原始欲望之强烈,都被尽情地暴露出来。命案描写不仅使死亡主体形象鲜明,也通过与命案相关人物的言行丰富着其他人物的形象,一桩桩命案环环相扣,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命案的结局彰显着作者的道德评判,揭示并深化主题。

(一)命案塑造人物形象

《金瓶梅》在描写命案时不仅仅局限于对命案主体形象的塑造,更善于通过细节描写来丰满与命案主体相关的其他人物形象。黄霖说:“《金瓶梅》远在《红楼梦》之前,开始注意真正去写人,从而突破了那种‘恶则无往不恶’的浅薄框框,努力揭示深藏在反面人物本质特征里的相互矛盾的性和情。应该说,这是我国小说发展史上的新突破、新贡献。”《金瓶梅》中的命案描写既突出死亡主体的典型性格,又善于通过细节描写其性格的复杂性,同时通过他人言行丰满相关人物形象。

1.西门庆之案见西门庆之淫、帮闲兄弟之丑

西门庆一生奸淫无数,也在辗转于几个女人的云雨中丧命,两战林太太,又和王六儿云雨至深夜、回来被金莲撺弄良久,过量服用春药,最终精尽人亡,对于西门庆死的场面描写也是淫声秽色,这样使西门庆“第一淫棍”的形象更为丰满。西门庆死后,李娇儿、孙雪娥、孟玉楼、潘金莲等逃的逃,嫁的嫁,通奸的通奸,树倒猢狲散,众妾风流云散,可见人情冷暖。

《金瓶梅》中对其他帮闲兄弟死亡的着墨描写亦可见人情冷暖:如第十回作者对于卜志道之死的叙述仅是一句“卜志道故了,花子虚补了”,如此轻描淡写这个帮闲兄弟的死亡,而且对其死亡的评价也是夹在其他帮闲兄弟的嫖妓喝酒谈笑之时道出的。花子虚死了,西门庆把李瓶儿娶了,应伯爵等纷纷吃酒道贺。西门庆死了,酒肉兄弟的谄媚、卑鄙、欺诈和寄生的丑恶完全暴露出来了,帮闲兄弟们再次粉墨登场,应伯爵等“七人共凑上七钱”,算计得仔细如何使用,之后便忙不迭地遣散其老婆和奴才,如作者批评所言:“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力小人。见他家富豪,希图衣食,便竭力承奉,称功颂德;或肯撒漫使用,说是疏财仗义,慷慨丈夫。胁肩谄笑,献子出妻,无所不至。一见那门庭冷落,便唇讥腹诽,说他外务,不肯成家立业;祖宗不幸,有此败儿!就是平日深恩,视同陌路。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2.李瓶儿之案见瓶儿之仁义、金莲之恶妒、西门庆之深情

李瓶儿死亡是铺排描写最详细的命案。其中有瓶儿临死前四次叮嘱身边人的细节描写,第一次嘱咐西门庆“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第二次是给身边人安排未来,“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付了”。三嘱吴月娘:“娘到明日生下哥儿,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四嘱西门庆:“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剩下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四次叮嘱把瓶儿对西门庆的深情和对身边人的仁义彰显出来。在瓶儿之死的叙述过程中,作者又借玳安、如意儿之口说出瓶儿的好性儿和得人心。潘金莲设计了官哥之死,为李瓶儿之死埋下伏笔,她给李瓶儿的气恼更是直接促成了李瓶儿的死,李瓶儿之死得见金莲之恶。

李瓶儿之死展现了西门庆真情的一面。李瓶儿病重时有一个非常感人的画面:一次西门庆过来欲与李瓶儿睡,李瓶儿让他往别人的屋子里睡,几番推却西门庆又说不走,“那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那盏药。”温馨而伤感的场景,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不顾一切抱起血淋淋的她大哭“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或许是忆起瓶儿那晚的温柔微笑、叹息和落泪时,西门庆黑暗的心灵闪过一道良知的灵光。

李瓶儿从病到死,西门庆共请了好几个太医及众多的和尚、道士为其治病做法,其间西门庆共有21次哭。他抛却潘道士的叮嘱:“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田晓菲在此评论道:“我们真是没有想到,这个贪婪好色、浅薄庸俗的市井之徒,会如此痴情,又有如此的勇气,会被发生在他眼前的情人之死提升到这样的高度:这是西门庆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间。”当我们为之动容并要相信西门庆是一个痴情的人时,转眼便看到西门庆跟奶子如意儿“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是真实的,对如意的需求是真实的,西门庆死时对潘金莲的舍不得也是真实的。在小说中,西门庆就是这样一个感情真实欲望强烈的生命个体的鲜活存在。

3.潘金莲之案见金莲之痴、春梅之义、经济之混

《金瓶梅》中主要的命案似乎都跟潘金莲有关系,武大郎的死彰显了金莲之狠,官哥儿的死彰显了金莲之阴,惠莲之死彰显了金莲之毒,李瓶儿之死彰显了金莲之妒,西门庆的死彰显了金莲的淫,金莲自己的死彰显了她的色。金莲的形象便在一个个命案中鲜活起来,这样一个可恨的金莲死得也最惨,场面触目惊心。被武松割胸剜心,死无全尸,抛尸街上,应了她之前的谶语“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金莲死于色淫,也死于痴。她不甘心嫁给武大郎,终其一生痴于想找一个般配的男人一家一计地好好过日子。再次碰见武松,听见言语“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便“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顾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金莲沉浸在守着老公、孩子的场景中,失去了理智的判断,直接导致了自己惨死武松刀下。

金莲死后,春梅为她收尸,埋于永福寺,显示出春梅的“义”。经济父亲的灵柩也在永福寺,他到永福寺后先到金莲墓上祭毕,才到他父亲灵柩前祭祀,可见经济作为儿子的混账形象。

4.苗员外之案见判官群像、官场之黑

苗员外被杀一案是西门庆滥用权力和贪赃枉法的典型写照。苗青和艄子陈三、翁八谋杀苗天秀,西门庆受贿并行贿,“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照依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遂放过了杀人犯苗青。接着在这一案中出现了几个正义的形象,如黄通判、曾孝序。曾孝序“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却被黜为陕西庆州知州。

《金瓶梅》描写的命案中塑造了一批贪官污吏,也有一批像曾御使这样的正面形象,但结局大都是无法扭转乾坤。贪官如花子虚之案中西门庆打点的杨提督、蔡太师、杨府尹,宋惠莲一案中西门庆贿赂的夏提刑、贺千户等。在武松打死李外传之案中,“知县、县丞、主簿、吏典,上下多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武松便被发配,后来陈文昭重审,“这东平府府尹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个清廉的官”,西门庆暗中打点杨提督,便只好“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还有宋惠莲一案中出现的正面形象“阴先生”等,正面人物大都抗争无效,司法腐败是这个黑暗社会无尽的悲哀。

5.宋惠莲之案见惠莲之良心、金莲之歹毒、玉楼之心机

惠莲自缢之案集中了主奴、妻妾之间的矛盾。惠莲是个比较浅露的人物,因羞愧而两次自缢。惠莲被唤起的羞愧良心可算是书中的一股清流,金莲是造成惠莲一死之案的关键,其歹毒昭然若揭。西门庆一会来到这边听了金莲的话活动了想法,一会到了那边听了惠莲的话又改变了主意,一副呆傻的样子。玉楼挑拨金莲把来旺骂主的事情告诉西门庆,还专挑话激将金莲:“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可见玉楼比金莲更有心机。

此外,官哥之死与潘姥姥之死也都塑造了不同人物的性格。官哥儿之死是潘金莲一手设计的,潘金莲阴险地用红绢裹肉训练“雪狮子”猫扑食,终令穿着红肚兜的官哥被雪狮子吓死。官哥儿死后,西门庆只长吁短叹却没落泪,劝李瓶儿“哭两声丢开罢了”,看不到父亲失去儿子的痛苦。对儿子如此,对女儿亦无多情,西门大姐在家时,书中没有一句描写到西门庆对女儿的说话和关心,正如卜键所言:“俗世中最重亲情,唯在权势逼凌之下、肉欲激荡之时,亲情也会打一些折扣。”潘姥姥没了,潘金莲拿出五两碎银子让经济去发送入土,“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在此之前潘金莲一直是一个不孝女的形象,潘姥姥的死让她的良心有所发现。

有趣的是,围绕命案衍生的丧葬描写中也塑造了一批和尚、道士和医官群像,生动地刻画出黑暗社会的人情百态,如为武大郎办后事时出现的好色贪淫的和尚,阮三之案中贪银献计的“薛姑子”,李瓶儿命案中出现的滑稽医生“赵捣鬼”等。

郑振铎曾说:“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这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潜伏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资料。”人物形象的塑造在反映社会黑暗方面就是其中最直接的一个表现手段,因为《金瓶梅》中几乎就没有几个好人,善终的也屈指可数,可见命案描写在塑造人物形象中的作用不可小觑。难能可贵的是,《金瓶梅》在通过命案塑造人物时写出了恶人不全恶、好人不全好的真实状态,丰富了古典文学人物形象画廊。

(二)命案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整体来看,主要人物的命案铺叙勾勒出来全书的结构,既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同时又是故事发展的转折点。《金瓶梅》由武大郎的命案拉开了全书的故事,瓶、梅争斗中官哥儿死了,李瓶儿将亡出现了前奏。经层层铺垫,终于李瓶儿断气身亡,全书达到高潮,瓶儿的葬礼见证了西门一家的顶峰状态,也是走向衰落的回光返照,从此妻妾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宠排位。西门庆之死是全书从热到冷的转折点,武松剜心杀金莲,为武大郎之命案画上了句号,也预告了全书的尾声。金莲的被杀加深了吴月娘和陈经济的矛盾,也为经济气杀西门大姐做了铺垫。书的后十几回围绕着春梅展开,经济被割头,春梅淫死床上,为全书画上了句号。

《金瓶梅》一书经常通过插叙小人物命案的方式推进故事,如宁宗一所说:“西门氏家族的兴衰为圆形网状结构中纵的主轴,而西门庆与金、瓶、梅几个主要人物及其他人物的命运则是一条条横的纬线;而这个家庭与社会的上上下下的联系则又构成了一条条经线,在编织任何一条纬线的同时,又顺手把经线穿插于其间,其他纬线同时跟上,于是这张网就托了起来,向四周扩展。这种错杂,恰恰是作者追求的圆形网状结构。”文本中插叙命案分三种:第一,直接插叙命案,如《金瓶梅》第四十七回插叙了苗员外之案,第六十七回插入冯淮之案,第七十六回西门庆说衙门里遇到的后母与女婿获绞罪之案,第八十八回陈洪没了,第九十四回任道士被气死……第二,通过他人之口插叙往事,带出人物的来龙去脉,如:西门庆故了浑家、孟玉楼男子汉贩布死在外边、花太监死了、卜志道故了、谢希大自幼儿没了父母、来旺媳妇痨病死了等。第三,一笔带过的一批早逝人物,为故事发展做了铺垫:第一回王招宣死了留下了寡妇林太太;第二回西门庆浑家早逝引出西门大姐和陈经济;第六回卓丢儿没了,薛嫂方能说娶孟玉楼;第九回李外传被打死了,武松才被发配,西门庆便可迎娶潘金莲。这些命案起着铺垫和推进情节的作用,大的命案在酝酿,又不断地插叙着小的命案,纵横交织地在网状的结构中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群像的塑造,一个命案的结束诱发着另一个命案的开始,整部《金瓶梅》便是在一个个命案中推动着发展并完成。

(三)命案烘托气氛,体现作者道德评判,揭示作品主旨

《金瓶梅》从开篇第一回便由一系列人物的命案拉开:“武大把浑家故了”、金莲父亲死了、王招宣死了、白玉莲死了,给全书笼罩上一层死亡的阴影。几乎每个章节都有命案的发生,西门庆家一场场淫色喧嚣的生活便是伴随着这一桩桩命案交织发展着:八月初六烧了武大郎的灵床,八月初八就娶了金莲;武松迎娶金莲之日便是金莲丧命之日;金莲的两次婚礼都跟葬礼交杂着。八月二十七日官哥下葬,九月初四西门庆的缎子铺开张。瓶儿出殡后的棚子,西门庆吩咐“棚且不消拆,一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我们读《金瓶梅》,真该手持一柄‘风月宝鉴’,一面是男欢女爱的恣纵,另一面则望见死神扑棱着黑翅膀降临。永远的喧嚣,必然的寂寥,显性的欢快,底里的悲怆。”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着生活的热闹,预示着如西门家族般黑暗的社会终将走向衰败。

《金瓶梅》的作者常常以佛家因果报应思想为工具,以命案的结局来彰显自己的善恶观念和道德评判,揭示作品的主旨。命案的发生中总伴随着神仙道士占卜的提前预言,主要人物的死亡全部应了求仙问卜的谶语。在作者看来万恶淫为首,贪淫的奸夫淫妇都没有好下场,不贪淫的有好的结局,可见命案是揭示主旨的有力说明。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主要人物都因淫而死,西门庆在世淫妻妾仆妇无数,声色犬马的一生,死的也是绘声绘色;潘金莲先后跟张大户、武大郎、西门庆、琴童、陈经济、王潮勾搭,一直被认为是“千古第一淫妇”,作者给她安排了一个惨不忍睹的死亡下场;庞春梅纵欲过度,直接死在了床上;陈经济也被割头了,一个个扭曲的淫荡灵魂均得了恶报不得好死,象征着以淫恶为首的黑暗社会必将走向衰亡,揭示出作者“惩淫”的主题。因气丧生的、因财失命的更比比皆是,也都不能善终,揭示了人性的弱点,警告世人跳出七情六欲关头,打破酒色财气圈子,摈弃兽性回归人性。《金瓶梅》中明确说明的正常死亡可以说屈指可数,吴月娘、孟玉楼之所以能够寿终正寝,就是因为不贪淫。正如小说结尾作者所言: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善终还是恶报,对比鲜明,结尾点题,意蕴深远。然死亡也还不是命案的终点,托生是归宿,第一百回“普静师荐拔群冤”为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花子虚等每个命案安排了一个托生的结局。如西门庆遗腹子孝哥睡在永福寺,普净师做法引月娘等看望,孝哥“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佛道思想笼罩全书。

三、《金瓶梅》命案描写在明清小说发展史上的意义

作为我国第一部长篇世情小说,《金瓶梅》中命案的描写有诸多的开创意义。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明清其他小说相比较,《金瓶梅》的命案描写的开拓性的意义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命案发生的主体上看,《金瓶梅》第一次大范围描写发生在市井平民百姓中的命案。《三国演义》是一副英雄战争画卷,《水浒传》是一部江湖好汉替天行道的小说,《西游记》是神魔小说,《金瓶梅》是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中心的小说,故事围绕市民阶层的商人西门庆和他的妻妾们展开,由一家而写尽天下世情。郑振铎说,“《水浒传》把那些英雄们也写得有些半想象的超人间的人物。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了”,《金瓶梅》中涉及的命案主体也是社会中形形色色者,有朝廷命官蔡攸、周统制,官商西门庆及妾金、瓶、梅,卖炊饼的小贩武大郎,衙门皂隶李外传,帮闲兄弟花子虚、应伯爵;浪荡子陈经济,员外苗天秀,媒婆王婆,仆妇宋惠莲,家丁张胜,任道士……女性在《三国演义》中微不足道,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而貂蝉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也是来无影去无踪;《水浒传》中的女性都是以“红颜祸水”的形象出现,其结局也没有得到重视;只有《金瓶梅》把大量笔墨放在对女性的关注以及对女性生命结局的关注上,命案的主体多数为女性。到了《红楼梦》中,每一个女性的结局都被亲切地照应。所以从命案的主体上言,《金瓶梅》是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超越,并对《红楼梦》有一定的启迪。

第二,从主人公命案的发生方式和描述场景上看,《金瓶梅》对命案发生的前因后果描写得最为详尽,也是第一次呈现各种各样的丑陋痛苦的死亡场面。《三国演义》重点在于战争,书中描写关羽之死寥寥几字:“遂命推出。于是关羽父子皆遇害。时建安二十四年冬十二月也。关公亡年五十八岁。”《水浒传》重点在于英雄义气,二书都着重反映重大历史事件和斗争,描写在死亡之前王侯将相或草莽英雄的家国之事,对人物命案的叙述都较为简单,死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的人。《金瓶梅》中主要人物的死亡都是笔墨细腻地层层铺垫和一次次预演,而在场面描写上也是残忍粗暴、触目惊心,充满了血腥和痛苦,如西门庆“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过去,四肢不收”。后来“肾囊越发肿痛,溺尿甚难”,“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像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早晨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潘金莲被武松“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忔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淋淋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庞春梅“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洼,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主人公的命案都是纵欲而亡,其他各色的人又有各样的死法:西门庆、庞春梅淫欲过度而死,潘金莲被剖腹剜心而死,陈经济、王婆被砍头而死,武大郎被下砒霜而死,李外传被误打而死,官哥儿被吓死,李瓶儿、花子虚、任道士、陈经济娘被气死,张胜、刘二被乱棍打死,蒋聪被戳死,宋惠莲、西门大姐、孙雪娥上吊自缢而死,几乎所有的命案都不为“忠义”和“爱情”而死,《金瓶梅》的命案描写第一次淋淋尽致地把浮华社会中人们因酒、色、财、气等各种原始欲望而亡的丑陋场面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第三,从命案中死亡的表达方式上看,《金瓶梅》第一次展示了异彩纷呈的市井用语。从死亡方式上看,自杀的表述有:自刎而死、寻以自刎、自缢身死、寻了自尽、寻了无常;他杀的表达有:生生吃他害杀了、尸横刀下、被人害了、摆杀汉子、割下头来、当日打死、遭毒手、攘刀子、处斩、监死、分尸、吊死了。其他死亡叙述用语如:武大郎把浑家故了、王婆殁了老公、杨姑娘没了、卜志道故了、如意丢了孩儿、含冤地下、身体动不得了、枉了性命、身卧沙场、折于阵上、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呜呼哀哉死了、晒牙才叉骨去了。另外,文本中有不少佛道占卜对死亡的表达:归天、圆寂、坐化、无常、刑克、遭恶报、血光之灾、定数难逃、相逢鬼门关上、鬼门关上一处儿眠、一灵真性见阎王。

《金瓶梅》还直接以“说话”形式,用俚语、俗语和诗句表达死亡。李瓶儿将死时道:“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西门庆说李瓶儿之死“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一丈青说宋惠莲之死“若迟了一步儿,胡子老儿吹灯,—把人了了”。潘金莲生前便言:“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死后作者更是铺排了很多文字:“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亡年三十二岁。但见: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星眸紧闭,直挺挺尸横光地下;银牙半咬,血淋淋头在一边离。”《金瓶梅》第一次展示了多种多样的死亡市井俗语。

第四,从叙述命案的态度来看,《金瓶梅》是第一次集中直面死亡问题的长篇小说。明清小说中的死亡多是超越式的:《三国演义》中关羽一生为忠义而战,死得简单,诸葛亮之死神奇委婉,最后一次视察军营的长叹大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怆,主要人物的死亡充满道义感,超越了凡人对死之将至的恐惧,转向对死亡价值的追寻。《水浒传》中宋江喝了被动了手脚的毒酒,害怕李逵坏了忠义之事,故而给李逵下毒,并与之有一番肺腑之言,彰显“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的以生命相殉的忠义精神,英雄们都是自觉选择死亡,没有死亡的痛苦,文本中更多泛死的小人物更是失去一个生命生死的意义,更多的是作为英雄的陪衬,呈现的是好汉杀人正义凛然的审美愉悦。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不乏对人物死亡的审美描述,缺乏冷峻的白描,如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所说:“中国人却从来都不爱谈死。中国作家写到这个题目,往往是胡诌一番——牡丹亭啦、三言、二拍、聊斋中的人鬼恋的故事,不一而足;要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了或是避过了死亡……读者忙着咏赏怨叹,看不见死亡的丑脸,也闻不到腐烂的恶味。中国小说家中,关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终极意义的,只有本书作者一人。如李瓶儿的死,她的病是很丑恶的,下体不住淌血……读者可以很强烈地感觉到死亡的孤寂。环绕着垂死的少妇……”潘金莲死得那样惨不忍睹,西门庆死得那样淫声秽色……可以说,《金瓶梅》第一次集中直面死亡问题,并以一个个人物的死亡构织了整个故事,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中为数不多的特色架构,也成为从描写大人物之死到小人物之死、从主动追求死亡到被动承受死亡、从超越式死亡到直面描写死亡的分水岭,直接启发了《红楼梦》的死亡叙述:如《金瓶梅》从开篇第一回便由一系列人物的命案拉开,《红楼梦》中第一回的描写渲染整部书的悲怆气氛,预示人物死亡的结局;《金瓶梅》一个个的生命的上场下场环环相扣,《红楼梦》大观园中一个个人物的死亡推动着故事;《金瓶梅》中李瓶儿的死层层铺垫,《红楼梦》中秦可卿之死的铺排渲染。可以说,《金瓶梅》与《红楼梦》共同构成了明清小说死亡叙述的世情大观。

但同为直面死亡,《金瓶梅》和《红楼梦》又有着不同的审美风貌:从具体情节上看,对比“李瓶儿之死”和“秦可卿之死”,后者显然借鉴了前者,但同中有异,主干情节类似,叙事风格并不相同。相似之处为篇幅大致相等,主干情节也类似,像死前寻医访药、亲友探望、叮嘱后事、借他人之梦言已死、寻求名木棺材、众人吊唁等丧葬程序,而其中庸医频出、寻得上好棺材的细节更为相似,如《金瓶梅》中的“赵捣鬼”粉墨登场一派胡言,《红楼梦》中“几位太医老爷总没有个准话儿”,西门庆为李瓶儿寻得桃花洞棺材满鼻喷香,贾珍为秦可卿寻的樯木棺材令人奇异称赞,这些似曾相识的情节正如脂砚斋之评《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然二者侧重点和叙事手法又有不同,袁中道在《游居柿录》中言《金瓶梅》“琐碎中有无限烟波”。《金瓶梅》描写的丧葬礼仪事无巨细,从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病重西门庆为李瓶儿去吴宫庙、五岳观求神问卜到第七十八回李瓶儿百日时,吴道官念百日经,洋洋洒洒十几回,作者借李瓶儿之死将民俗丧葬礼仪程序一一呈现,这在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非常具有民俗文化价值,从叙述手法看也多正面描写,让人读之如临其境,可观可感,生活画面感极强。但《红楼梦》描写秦可卿之死时没有直接铺陈展开许多丧葬礼仪的细节,法事规模“亦不消烦记”,出殡也寥寥数语便带过,更多地侧重于通过葬礼侧面刻画人物形象,脂评“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却只为凤姐一人”。叙述手法较少正面描写,更多侧面烘托、正反对比、虚实相生,详略得当,笔法更为隐晦,言有尽而意无穷,叙述手法更加成熟。当然如前文分析,《金瓶梅》通过李瓶儿之死也刻画了相关的人物形象,只是文本在丧葬礼仪描写中常大肆铺排一些道场细节,被一些研究者诟病为描写冗杂、叙述不成熟。

从整体上看审美风格差异,首先,《金瓶梅》是丑恶的死亡,《红楼梦》是美好的毁灭。“《金瓶梅》在死亡叙述时有着丑陋与悲怆间奇特的审美演绎;《红楼梦》则是以生命的美好与毁灭之间的强烈反差形成悲怆的审美体验。”《金瓶梅》中主要人物纵欲而死,场面触目惊心,西门庆“声如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潘金莲被剖胸剜心场面血腥;而《红楼梦》中美好生命为情而亡,画面凄美,如黛玉烧着诗稿,死得悲凉诗意。其次,《金瓶梅》由一家写尽一县,以一个个市井俗人的死亡展现了真实生活图景,《红楼梦》一个个女儿的死亡却仍局限在大观园内,从通过死亡来反映社会生活的广阔层面来讲,《金瓶梅》更胜《红楼梦》。再次,从阅读体验上讲,《金瓶梅》的作者面对传统道德的衰微和人欲横流的世情,以人物的死亡对人们发出警示;而《红楼梦》则以一系列美好生命的非正常死亡,直接抒发人生的悲怆。《金瓶梅》中的人物死亡让人们为之愤怒、恶心却又怜悯;而《红楼梦》中“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钏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惨,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黛玉之死也使人伤,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恼,贾母之死也使人羡,鸳鸯之死也使人敬,赵姨娘之死也使人快,凤姐之死也使人叹,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无一同者。非死者之不同,乃生者之笔不同也”。这里诸联对十三位女性之死引起的思考和心理震撼的分析一直为后人所乐道。人们用悲愤悲悯的心看《金瓶梅》中油尽灯枯、玉山崩摧的死亡,以悲凉悲怆的心读《红楼梦》中香消玉殒、缠绵哀婉的死亡。

结 语

综合来看,作为我国第一部长篇世情小说,《金瓶梅》的命案描写丰富着人物形象的塑造,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整个故事便是在人物的上场与下场中完成,人物的最终结局体现着作者的道德评判,彰显了作品的主旨。它第一次将视觉触及市井百姓及女性的命案,详细呈现众多丑陋痛苦的死亡场面,无论从文学还是美学层面而言,都在明清小说发展史上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

猜你喜欢
金莲命案西门庆
论如何在初中数学教学中渗透职业生涯教育
春日垂钓
张华全 金莲 曹严匀
西门庆亦曾萌萌哒
西门庆的爱情观浅议
盘山公路局的命案
少年宋慈
毒苹果
投毒凶手
西门庆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