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佛朗索瓦·莫利亚克是19世纪法国著名作家,他的全部作品阐明了人性的深度只有在神性的照耀下才能彰显出来。他所挖掘的人性的幽暗及深不可测,代表着人类某种恒定的东西。本文拟重温他的经典之作《苔蕾丝·德丝盖鲁》,通过对小说女主人公苔蕾丝·德斯盖鲁这一典型人物的生存困境进行多维度视角的分析,揭示她作为集社会性、人性、特殊环境与文化为一体的复杂个体的生存困境。本文在一定程度上,既是对个体人物生存困境的解读,也是对19世纪女性人物生存环境的关注,这种关注对引起女性生存状况的反思有着重要的社会意义和时代意义。
关键词:困境 自然环境 社会环境 宗教文化 人性
苔蕾丝·德丝盖鲁是法国现代作家莫利亚克《苔蕾丝·德丝盖鲁》中的女主人公,她经历了给丈夫下毒犯罪,受惩罚和悔罪的复杂过程。她出生在资产阶级的富裕家庭,从小生活无忧无虑,老师们认为‘苔蕾丝追求的是在她身上体现的一种高级的人性,这给她带来欢乐,她不追求其他的褒奖,但这并没让她在成年之后顺理成章地步入人生幸福的天堂,而是在追求爱情的幸福道路上遭遇不懂情趣的丈夫,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受到来自原生家庭和丈夫家庭的双重阻力,追求心灵解脱的道路上受到宗教和世俗眼光的重重束缚。本文拟从环境、文化和人性三方面解读台蕾丝的生存困境,体察人物的悲情命运。
社会批评学的创始人斯达尔夫人认为文学随社会的发展和变化而变化,它必然与科技、思想及各种社会力量的演变相协调。文学的变化和发展既是环境对文学产生的作用,也是文学与广义的时代特征、民族风尚、宗教观念等社会环境相联系的产物。因此,考察苔蕾丝的生存困境必然要以考察她所处的那个特殊时代为出发点,结合特定环境下的社会文化与人的自然本性,这样才能较为全面而真实地解读人物的生存困境。
一.没有出路的自然环境
文学作品是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通过人物完成的一系列情节构成的叙事,因此人物、情节、时空自然构成了作品的基本要素。而这些要素中,构成故事发生、发展的环境则起着重要作用。环境既是人物生存、成长的空间,也是叙事产生意义的重要场所,因此,环境的选择和描写常常有着特殊的涵义。
《苔蕾丝·德丝盖鲁》中对主人公苔蕾丝生活环境的描写充满了象征和寓意。“阿尔热鲁斯确实是大地的尽头,过了那儿就没法往前走了,当地人把这地方叫做区;没有教堂,没有镇公所,没有墓园,只有几座租佃农庄分散在稞麦地四周,唯一的颠簸不平的公路把阿尔热鲁斯和十几公里外的圣克莱儿镇连接起来。这条布满车辙和坎坷的道路一过阿尔热鲁斯就变成一条沙土小径。从这里到大西洋有八十公里,一路上都是沼泽、礁湖、细长的松树和荒原。冬季将尽的时候,荒原上的绵阳都是灰色的。……”①大地的尽头寓意是已经到头,没有出路;教堂代表的是信仰,是精神的归宿之地,连教堂都没有的地方,可见人的思想之贫穷,还会滋生理想吗?镇公所是公共事物管理机构,没有镇公所就意味着这里没有规范的法制存在,显然公共事物就是依靠人们的道德和习俗治理,有没有正义和公理就很难预测;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竟然还有佃农,可见少数大户人家处于绝对意义上的统治地位,自由民主就是无稽之谈;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是这里的人们走出去的希望之路,但沿途的沼泽、礁湖是潜在的、不可预测的困难和重重阻力;在这个寸草不生的荒原上,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松林。荒原上自然环境的每一笔描写,无不透漏出荒原的贫瘠,物质的贫瘠,环境的恶劣,生存的艰难。
马克思唯物辩证法强调物质决定意识。没有富足的物质,人的精神也不可能富足。“他们把心留在了荒原上,精神上也一直生活在荒原上,除了荒原给他們带来的乐趣以外,在他们眼里,其他一起都不存在。”①P27男主人公贝尔纳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证。少年时,他喜欢追逐野兔,爱打猎,爱吃爱喝,结婚以前,他学习和娱乐并重,也拼命用功,因为他的认识停留在“丈夫总得比妻子有学问”上。结婚后,他沉溺于肉欲中,就像那些可爱的小猪。但是,当他大模大样地走出一家音乐厅时,他却觉得那里的演出使他难以忍受,而且觉得丢脸。当他得知妹妹爱上阿伟泽这个痨病鬼时,他认为她疯了,想尽办法来阻挠,不是考虑妹妹的幸福,而是首先考虑到妹妹要嫁给当地最富有的松林的主人。
蕴含希望的火种同样是这个荒原上极其稀少的物种。巴士拉尔在《火的精神分析》中指出,“火不但是光明的象征,而且还是热的象征。这远不是指具体的热,而是指内在的热的意识,这种意识总是优于光的完全的视觉科学。这热满足人的欲望,含有发热快感的深刻意义。热是一种财富,一种占用,应当把这种热珍藏起来,把它赠给值得沟通、能够相互交融的意中人。光只能在事物表面闪烁,微笑,而热才能深入:深入到内在的意识中去,深入到灵魂深处。”②P6苔蕾丝是这个荒原上唯一随时携带火种的人。这首先体现在她无时无刻地拿在手里的烟头。“苔蕾丝抽烟,扔下烟头,走到楼梯口,听到她丈夫在楼下从这个房间踱到那个房间,烟斗中烟草的气味一直传到她房里,盖过了她抽的金黄色烟草的气味,她认出来这是她旧日生活的气味。”①P125凌晨,睡不着的时候,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她神志清醒的设想巴黎生活情景时,她会点着一支阿布杜拉牌香烟,似乎看到了希望与出路。她离不开香烟。她害怕有人拿走她的香烟,因为那是她仅有的希望和热量。但是仅这一点,也是有害的。家人担心她用香烟烧被单。“总有一天会引起大火的。”①P130因为荒原上极度干渴,环境与人都干渴、干燥,星星之火都可以燎原。附近卢夏那边起火,五百公顷的森林烧光了。火在人们心中埋下恐惧的种子。最好连烟头大的火焰也没有,就是荒原人的期待。所以,哪怕偶尔有一点火种,也会被这荒凉绝望的环境给硬生生熄灭。在不希望有火种的荒原上,苔蕾丝是个异类,她自带火种。她喜欢津津有味地阅读乡间房间壁橱里放着的一切书籍,像保罗·德科克的小说《星期一谈话集》、《执政府与帝国史》等等。她渴望真爱。她还喜欢听本堂神甫讲道,为了听讲道,她常去教堂,即使怀孕也阻止不了。“神甫宣讲教义或伦理时不带一点个人情感。但苔蕾丝对声音的抑扬顿挫,对手势,都很感兴趣,有时候,一个字仿佛比其他字分量重……啊!他,也许他能帮助她清理她混乱的内心时间。”①P92火种是荒原的稀缺物,也是荒原的恐惧之物,所以,拒绝任何火种是荒原人的不二选择。自然,携带精神火种的人,尤其向苔蕾丝这样的女人,就更加不可能被荒原所接纳。再说,以苔蕾丝这样的星星火种,怎能冲出荒凉绝望的平原。正如文章所言“你瞧瞧这单调的茫茫冰原,心灵都在这里冻住了,有时候冰裂开了一道缝,露出黑水,有人挣扎,消失了,又结出了一层冰……。”①P81
二.举步维艰的社会环境
莫利亚克书写的十九世纪末期,人们对金钱、财产、土地和家族权力的渴望远远高于对感情的需求,这一点在《苔蕾丝·德斯盖鲁》中,主要体现在亲情关系、家族利益及友情上。
首先,冷漠的父女亲情没有给苔蕾丝提供退路。苔蕾丝得到法院的无罪获释,走出法院后,父亲没有丝毫爱护女儿、维护其利益的表现。“她父亲没有吻她,甚至也不瞧她一眼。”①P5他对律师表示“沉默,不要声张,我只要求这一点。”①P6在父亲心里,家族利益高于女儿的幸福。“辛亏她不姓拉罗克了,她是德斯盖鲁家的人。”①p10女儿就是父亲的包袱和负担。他不主张女儿离开丈夫家,指责她“你完全疯了?挑这个时候离开你丈夫?你们得像手上的两根指头一样,两根指头,明白吗?一直到死……”①P13并且堵死了苔蕾丝的退路。离开德斯盖鲁家,她又能去哪里?还有更好的出路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其次,家族利益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捆绑着苔蕾丝,使她动弹不得。原本犯了谋害丈夫的罪名,却在文章开头,通过法庭的判决而“无罪释放”,表面上看来这是苔蕾丝的万幸,实则不然,这恰恰说明苔蕾丝的命运,甚至连死亡的权利都不由自己掌握,她是自己原生家庭与丈夫家族利益结合的牺牲品。他们合谋把她从法庭上救下来,然后再把她囚禁在家庭的牢笼里,剥夺她的自由。“家族!苔蕾丝让香烟自己熄灭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这个牢笼,牢笼的无数根铁栅是由活人构成的,笼子的四壁尽是耳朵和眼睛,而她将一动不动地蹲在笼里,下颌放在双膝上,双肩抱着腿,在那里等待死亡。”家族就像那烟头上的一丝星火,起初以为是希望,最终也只有昙花一现的光亮,没有、也不可能燃烧成熊熊大火照亮台蕾丝的希望之路。父亲、丈夫、朋友安娜及其他人,就是那活人组成的铁栅栏,长着眼睛和耳朵,时刻监视着苔蕾丝的一举一动,聆听着哪怕一丝响动,稍有异样,就伺机而动。她的悲剧还在于“……这儿和别处一样,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他自己独特的命运,然而都得服从这个阴郁的共同命运,有些人反抗,就产生了悲剧,对于这些悲剧,家族里是绝口不提的,……”①P81家庭和出身是一个人的宿命,主人公可以逃离她的原生家庭,却永远逃不出她的宿命。家族利益可以让父亲出卖亲情,家族利益同样可以让丈夫贝尔纳成为一位优秀的演员,他说“为了家族的利益,一定使人们相信我们很和睦,让他们觉得我对你的清白无辜深信不疑。……”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知道为了家族利益他该怎么办,这是苔蕾丝丈夫贝尔纳的原则。而且,他还要求苔蕾丝“礼拜天我们一起去圣克莱尔教堂做大弥撒。一定要让人看见我们挽着手臂,每月第一个礼拜四,我们坐着敞篷马车去贝城赶集,和以前一样去你父亲家。”一面是无情的父亲阻拦了女儿的退路,一面是无情的丈夫以主人的姿态要求她必须佯装生活幸福,社会伦理从方方面面把苔蕾丝包围起来,使她喘不过起来。
最后,友情的不对等,也是苔蕾丝身处困境的一个因素。苔蕾丝和安娜从小就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友,尽管这样,她们依然有着本质的差别:安娜讨厌看书,只喜欢缝纫和闲聊说笑。她对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的看法,而苔蕾丝却津津有味地读着乡间房屋的壁橱里零散放着的一切书籍,保罗·德科克的小说啦,《星期一谈话集啦》……。她们没有任何共同的爱好,除了:当炙热的阳光使人们待在半明半暗的家中深居简出的时候,她们两人喜欢在一起度过下午。①P29这样的友情在思想不成熟时,尚可持续,一旦两人的思想发展不平衡时,很容易发生沟通不畅的情况,最终必然会导致友情的消亡。后来的故事发展证明这段友谊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所以,友情的空缺,加重了苔蕾丝在感情方面的困境。
三.无处不在的宗教文化束缚
宗教从诞生之日起,就戴上了精神麻醉剂的面孔,麻醉人的斗志。“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是神权中心与来世主义。现世据说就是孽海,一切罪孽的根源在肉体的要求或邪欲。服从邪欲,灵魂就会堕落,就会远离上帝的道路而遭到上帝的惩罚。所有人应当抑肉伸灵,抛弃现世的一切欢乐和享受,刻苦修行,以期获得上帝的保佑,到来世可登天国,和上帝在一起同享永恒的幸福。……‘归到神的怀抱是人生的终极目的。”③P135
莫里亚克是一位天主教作家,他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受到西方宗教文化的影响,处处彰显出宗教文化的色彩。“基督教的善恶二元之分,如同在雨果作品中一样,以一种强烈的对比同时呈现,从而赋予莫利亚克的作品一种自始至终的浪漫主义色调。”①P6
苔蕾丝受安娜美好爱情的诱惑,萌发毒死丈夫的意念,但终因杀人未果而受到惩罚的故事情节像极了《旧约·创世纪》中夏娃的故事原型。《旧约·创世纪》中,上帝创造了第一个人类亚当,还抽出他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夏娃陪伴他一起幸福生活,但禁止他们偷吃智慧树上的果子。好奇心强的夏娃禁不住蛇的怂恿,“见那颗树上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④。上帝知道这件事后,罚夏娃怀胎十月,受苦受难才能生下孩子;罚亚当必须耕种土地才有食物吃;罚挑拨是非的蛇只能用肚子爬着前行;每个违反上帝意志的生物都受到惩罚。而苔蕾丝正如那个偷吃禁果的夏娃,在安娜的爱情中看到了爱情的滋味。苔蕾丝受到诱惑,渴望爱情,“她使劲松开咬紧的牙,咽下唾液,用花露水擦着她的太阳穴和额头。“她(安娜)尝到这种欢乐了……而我呢?我呢?为什么没有尝到?”①P45她却又被对她没有爱情的丈夫困住手脚,看不到幸福的希望,由对丈夫最初的渴望,发展到厌恶她,“她推开他,避开灼热,躺在床的边沿上,可是,几分钟后,他又朝她滚过来,仿佛他的精神虽然已经不在,肉体还活着,而且还在胡乱地寻找他经常捕获的猎物。她用手粗暴地推开他,可又没弄醒他……啊!一劳永逸地,永远推开他!把他推到床外去,推到黑暗中去。”①P50于是她给丈夫的酒里下毒,然而法庭判她无罪释放,但在家庭中她永遠是罪人。她说:“让我销声匿迹吧,贝尔纳”,“什么?你还敢表示意见?表示愿望?够了,一个字都别说了。你只有听着,接受我的命令,照我不能更改的决定去办。”她的罪行把丈夫变成了他的上帝,面对上帝的惩罚,她丧失自由,生不如死,陷入了上帝设置的困境中。
四.人性中的欲望困境
“人是欲望的产物,生命是欲望的延续”。物质欲望使苔蕾丝迈上了一条不归路。她最初不过因为对财产的一点点私欲看上了贝尔纳,何况贝尔纳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松林。对爱情的向往让她最终选择了贝尔纳,因为在平原的人们中他算是不错的男人了。只是婚后的生活,真相大白,婚前那个还过得去的丈夫本性暴露:平庸、自私,只对松林和财产感兴趣,在感情上麻木,没有丝毫情趣。在现实面前,情感不堪一击。生活的现实是欲望的死水,欲望不能在现实中爆发,就可能在梦想中延伸。过度的梦想就成为幻觉,于是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欲望转化为一种幻觉,这种幻觉使苔蕾丝鬼使神差地加大了丈夫的药剂量,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导致她无意识地加重丈夫的药用剂量,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丈夫要么死,要么生,如果他死了,就是对苔蕾丝的解脱和放生;如果他活着,那么他就是苔蕾丝爱情欲望的幻灭。这里人性中爱的欲望成了夫妻生活的悖论。苔蕾丝最终没能摆脱爱情欲望的魔爪,欲望使她置身于黑暗,找不到出口,也无法逃离,所以生不如死,陷入欲望困境。
苔蕾丝·德丝盖鲁是莫利亚克作品中的经典文学形象,她的生存困境具有时代的印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问题,同时,又或多或少映射着人类感情生活的某些共性的问题,所以,分析苔蕾丝的生存困境,就是为女性情感的某些共性问题寻找解决的出口,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①(法)佛朗索瓦·莫利亚克:《苔蕾丝·德丝盖鲁》,桂玉芳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②(法)加斯东·巴士拉著:《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顾嘉琛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③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④《创世纪》.
(作者介绍:刘敏,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法国文学与符号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