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近鲁的艺术人生

2018-05-24 09:01邵丽
文学教育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韩县里县长

邵丽

我刚刚到办公室坐下来,路上买的早餐还没来得及打开,蒋近鲁就打电话来,说有个事让我帮他办一下。我赶紧放下早餐,一手拿电话,一手拿起纸笔,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在我们楼上的展览中心,搞一个摄影展。具体日期定在四月十一号,是个周末。至于需要请的人员,他那边都是谁谁谁,我这边需要请谁谁谁,开幕式需要谁谁谁讲话……等电话讲完,早餐已经变凉了。

我在省文联工作,我们办公楼上,有一个艺术展览中心。前年这个时候,他在我们这里办过一次书法展。那次展览把我累得够呛。且不说他的字写得根本不入流,还要请省内名家全部出席有多难,就是那种繁文缛节就能把人折腾死。要上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报纸专题版面不得少于三分之一版,晚上的招待一定要喝茅台。“除了茅台,我什么酒都不喝”,他特别叮嘱我。其实也不用他说,我早就知道他这个习惯。按上面的规定,公务招待不能上茅台酒。他丝毫也不理会这个规定,不管到哪里吃饭,非茅台酒不喝。有一次,一个不了解他性格的人请他吃饭,拿了十五年五粮液。酒打开了,他坚决不喝,安排司机拿他的茅台上来,给人家办得很难看。

他很少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对自己的感受却格外看重。有一次,他被抽到组织部,下到一个市里去考核干部,任考核组长。酒足饭饱之后,他提出来要写字。书记市长非常重视,专门安排到常委会议室去写。当他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之后,抬头看了看,扔下笔就下楼了。后面陪同的人都非常尴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考核组的秘书跟书记解释,安排的地方太冷清了,就那几个人,没有一点氛围。他需要掌声,也需要喝彩。

十多年前,我在老蒋任县委书记的天中县挂职当副县长。那时候大家都喊他蒋委员长,他也答应。我到任的那天下午,他主持开了个欢迎会。按照惯例,晚上还要有一个欢迎晚宴,也应该由他主持。但开完下午的会他就走了,说是有一拨投资商过来,他要接到县界。听了这话,我们面面相觑。看得出来我们单位送我过来的领导老大不高興,但出于礼貌,也没表现出来什么。

晚上的招待是由政府刘县长主持的。还好,她也是个女同志,从心理上感觉近了些,也有很多共同语言,因此没人拼酒,酒喝得也不是太多。吃过饭后,单位来送我的领导和同事执意要回省里。我问,不是说好在这里停两天,要到山上去转转吗?领导说,刚刚接到通知,明天有个紧急会,必须得赶回去。我知道他们心里有气,便执意要留他们。女县长看看我,意味深长地说:“他们要是真有事,就让他们走吧!”

我也不好坚持,就跟刘县长一起把他们送到高速路口。回来的路上,刘县长很少说话。只是回到住处之后,她让我到她的寝室去。县里给我安排的住处跟她是一个单元,她在三楼,我在四楼。

我是第一次进一个县长的住室,想不到这么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客厅里摆着几只沙发,墙角有一盆绿植,茶几上果盘里的水果估计放的时间不短了,看来也很少有人到她住处来。刘县长给我倒了一杯茶,在我对面坐下,问,今天感受如何?

我笑笑说,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她问我。

我低头喝了几口茶,看着她笑笑,多少有点尴尬和无奈。

“你今天的心情,肯定跟我来的那天一样,”她给我续上水,站到沙发后面,两手扶着沙发后背,“我从市直单位调过来那天,市委组织部领导和原单位领导班子的人都过来给我送行。晚宴他倒是参加了,不过——”她仰起头,长长地出了口气,“参加还不如不参加。”

我看着她,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我来那天下午的欢迎会还好,大家都是按套路说的,气氛也不错。到了晚上的招待宴会,他喝了点酒,说话就有点放肆了。”她看着我,眼睛有点湿润了。但这话我无法接,怎么说都不合适。

“他跟送我来的市委组织部领导说,如果从工作角度讲,他是不欢迎女同志来的。在这个县里,县委县政府班子已经有三个女同志了——一个副书记,一个组织部长,还有一个常务副县长,都是重要岗位。然后,他用指头点着桌子说,这工作还让怎么干?组织部的领导赶紧接话,跟他讲我多优秀多能干。他说,那就拉出来遛遛吧!后来可能看我不高兴了,就跟我说,你别看我说话难听,说的都是实话,这也是对你负责任。女同志当县长,确实不合适,尤其是到咱们这个县,人多地少,经济困难,情况复杂,肯定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天!”我听得脊背发凉,这种情况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没下基层锻炼之前,倒是听说过地方上书记县长很难团结,基本上都不怎么和谐,但弄到这个份儿上,确实闻所未闻。

“他说哭鼻子这事儿,倒真是很快就轮到我了。”她苦笑了一下,那笑真是比哭都难看,“我来不久,全县开工作会,四大班子和各部门的领导都参加。通知的是八点半开会,会议地点就在县委招待所会议中心。刚好头天市直几个同志来看我,晚上喝多了没走。我陪他们吃早餐,想着会议中心就在隔壁,晚去几分钟也不耽误。谁知送走他们我走过去,发现会议已经开始了。秘书和办公室主任去推门,里面全部都被反锁着。他们就跟里面的人交涉,没人敢出来开门。”

“没人敢出来给县长开门?”

她又长出了一口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很快她就摇摇头,自嘲地笑了:“后来才听班子的其他同志讲,他坐在台上看着表,一到八点半,就要求把会议中心所有的门都锁了,说,任何人都不能开!谁来了也不能开!如果有谁敢违反他的要求,就请他来当这个县委书记!”

我到县里挂职的第二年,刘县长就调走了。据说老蒋曾经跟她谈过,希望她到市直去,并帮助她做了很多工作。最后安排的还算不错,任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临走的前几天,她情绪明显轻松了不少,每次下乡去跟各乡镇的干部告别,都要拉着我。

之前发生了一件事,在县里也传为笑谈。年初的时候,县委经济工作会上,老蒋与各单位签订目标责任书。当签到县电业局的时候,老蒋停住笔,笑着看着县电业局局长,问:“老韩,有着落了没有啊?”

电业局局长老韩一脸懵懂:“委员长,着落什么啊?”

“媳妇嘛!”老蒋说。

“有哇!老丈母娘藏着哩——”老韩五十多岁,快该退休了。前年死了老婆,大家一直拿这事儿跟他开玩笑。他是全县少有的几个敢跟老蒋开玩笑的人。

“这样吧!”老蒋扔给老韩一根烟,然后自己点着,又把打火机扔给老韩,“今年给我交三千万的税,你只要看上谁,我成全你!”

“好!”老韩说罢,率先在责任书上签了字。

到了年底,老韩交了三千五百多万的税。那天下午开完表彰会,县里举办酒会,答谢这些纳税大户。老韩就坐在老蒋身边。喝到半道上,老韩借着酒劲,拍着老蒋的胳膊说:“蒋委员长,您答应的事儿该兑现了吧?”

“什么事儿?说!”

“您不是说我只要看上谁,你就成全我嘛!我就看上她了——”老韩歪着头,偷偷指了指隔壁桌上的刘县长。

“嘁!”老蒋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满桌酒杯乱跳,“你是说你喜欢上了刘县长啊!刘县长!刘县长——”老蒋扯着嗓子喊,老韩赶紧去制止。但是已经晚了,刘县长微笑着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刘县长,”老蒋不紧不慢地说,“人家老韩看上你了!”

我的脸唰地红到耳根,想着刘县长肯定会爆发。谁知道刘县长轻轻地笑了笑说:“那好啊!老韩,你怎么个喜欢法呢?”

老韩闹了个大红脸。

回去的时候,我与组织部女部长坐刘县长的车。路上刘县长始终没说一句话,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下车的时候也没跟我们打招呼,咣地撞上车门,独自上楼了。

县委办公室主任李志杰,原来在市委跟着一个副书记当秘书,后来直接提拔到我们这个县当副县长。据说这个人的背景很深,姐夫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领导,姐姐也是省直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他在当副县长期间,敢于拍板决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县长说了,就是政府说了,你敢不执行试试?据说他分管教育的时候,曾经把所有民办学校的老板和校长召集起来开会,宣布一条政策,从新学期开始,民办学校的收费和公办的一律拉平,全县不能再有一个“高价生”。这个政策一出,民办学校都炸锅了,毕竟公立学校拿着政府的各种补贴,民办学校不是能不能竞争过,而是能不能生存下来的问题。大家一窝蜂地去找县长。这么大的事情,刘县长也不敢擅自做主,就推到了老蒋这里。老蒋听罢,呵呵一笑说,他有政策,你要有对策嘛!我直接把县政府的决议否了,或者你们硬扛,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们回去,自己想办法,只要不违反法律,我看都可以干!

结果这些民办学校都乖乖地执行了政府的决定,只是什么服装费、餐费、车辆管理费等乱七八糟的收费增加了很多。这些收费都不属于政府管理的范围,因此民办学校的收入也没减少。

但李志杰处理问题的果断,深得老蒋赞赏。老蔣说,四大班子里面,和事佬太多,有个性敢担当的人太少。后来他就把李志杰要到县委办公室当主任。俗话说,一个槽里拴不住两头叫驴,果不其然,两个人很快就闹得不愉快了。先是在办公室副主任王克敬的使用上,两个人发生了冲突。王克敬是从镇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选调过来的,这个人不但工作能力强,文字水平也很高。本来前任书记准备把他作为乡镇党委书记的苗子培养的,可老蒋来了之后,处处找他的茬儿,干什么都挨批评。这让李志杰看不下去。其次是老蒋晚上贪杯,而且喝了酒之后不回家,坐在办公室一根接一根抽烟,半夜才回去,秘书司机都得陪着。过去的办公室主任也天天陪着他。李志杰作为市直下来的干部,一来不喝酒,二来不加班,下了班就回家。

有一次,开上半年工作总结会,四大班子都参加。因为重点工作推进比较理想,会后老蒋让办公室安排大家聚餐。老蒋带头,先用茶杯喝了一大杯。然后给每个人敬一杯,连刘县长都龇牙咧嘴地喝下去了,但是到了李志杰这里,他坚决不喝,一滴都不喝。

“真不喝?”

“真不喝!”

“咦!”老蒋呵呵笑着,“我不相信总书记敬酒你也不喝吧?”

第二天,老蒋跟李志杰谈话,说省委党校有个短期培训班,让他去参加学习。半个月后,李志杰从省委党校回来,发现自己在常委楼上的办公室被信息中心占了。他去找老蒋。老蒋说,现在办公用房太紧张,让他到大办公室,与大伙儿一起办公。

李志杰气得当晚就回了市里。三天后,不知受了谁的开导,又回来了。他找到老蒋,非要拉着他喝酒。老蒋呵呵笑着,让秘书安排了一个大房间,但不让任何人陪。过去的不快都在呵呵一笑中消散,甚至俩人喝到兴头上,把办公室副主任王克敬的事情也给办了。

李志杰大着舌头问:“蒋委员长,王克敬这个人你觉得真不行?”

“你说呢?”

“我说行。”

“你说行那就行!”

“蒋书记啊,你不能对王克敬有偏见。人家真是兢兢业业的好同志,而且文字水平确实好。可是每次给你写的讲话稿你都扔掉,还劈头盖脸把人家训一顿。”

“人啊,”老蒋现出少有的慈祥,“不磨不成器!”

“那你也不能折腾人吧?”李志杰的舌头更大了,“你每次扔掉的稿子,他拿给报社李明,知道你最欣赏李明。李明换个名字给你,你都说好,还拿着这个稿子训他。这样时间长了,就把同志们的心伤了。”

“哈哈哈哈!”老蒋大笑起来,“志杰啊,我给你说实话,王克敬是我最喜欢,也是最看重的干部。我之所以这样折腾他,就是看看他忍耐的极限。他才高八斗,如果再经得起挫折,前途无量啊!不过,他像你一样,禁得住考验。来吧,喝一杯大的!”

根据政府分工,我分管文化、旅游和招商引资。要说都是闲差,和我同时下来挂职分到其他县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分工。根据自己的分工,我带着协助我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刘志,分别到所管部门进行调研,逐步了解情况。一圈走下来,才知道自己分工的部門,任务虽然不是很重,但是压力都很大。按照他们的说法,县里给他们的有死任务,如果完不成的话,要就地免职。

我觉得挺逗的,在总结会结束后,我问办公室副主任刘志,政府工作还有死任务?他说,哪有什么政府工作啊,所有工作都是书记安排的,四大班子领导,包括县长,都有死任务。我更吃惊了,问,县长的死任务是什么?“第一是招商引资,第二是向上级部门要钱,”他说着,翻出年初四大班子分工的台账,翻到县长那一页,“县长今年的任务是招来四家投资不少于五千万的县外企业,向上级部门争取扶持资金不少于两个亿。”

我哭笑不得,这哪是什么书记,简直就是老板嘛!

刘志把秘书支出去,然后把办公室的门关好,小声对我说:“您没听说过这样一句顺口溜吗?县委来了蒋近鲁,从此没有县政府。”

我想想女县长给我讲的故事,禁不住摇了摇头,心里想,莫非县长完不成这死任务,他还有权把人家就地免职?

很快我就知道了他的厉害。我分管的旅游局,今年的死任务就一个,就是把二神山从四星升格为五星级。他到县里之后,全面打造旅游品牌,硬是把一个没有多少旅游资源的地方,营造成鄂豫皖三省交界的旅游热点。据说他刚开始号召做旅游,大家都在下面偷笑。这个市所属的八个县,就我们这个县旅游资源最差。

但他不信邪,下着大雪带着工程队上山修旅游公路,随后又围着旅游区,修建了十几座水库,最后还把抗战时期武汉保卫战时炸掉的一座古庙,进行了修复扩建。但即使如此,还是游客寥寥。他就号召全县人民齐动员,“天中人游天中”,一下就把旅游炒热了,南山旅游区直接挂的就是4A级牌子。这个刚刚满三年,就要求旅游局把5A级的牌子挂上,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

景区里的二郎神塑像,他觉得一是太小,二是水泥的,档次太低,要改成石雕。后来旅游局根据他的要求,请来福建著名的雕刻之乡曲阳县的老师傅,花了近半年的工夫精雕细刻。雕像基本快竣工了,旅游局局长让我邀请他去看看。我去他办公室等了几次,都没等上,只好让他的秘书约时间。有一次周末,我回省城,刚走到半道上,秘书打电话说他要去看雕塑。我赶紧掉头向景区赶去,结果我到了他还没到。我看到雕塑旁边站了一队人马,都是全副武装。我说,这是干吗的?局长说,这是从煤矿请的爆破队。我说,看项目请爆破队干吗?局长苦笑了一下,还没往下说,他的车子已经到了。他在雕塑前下了车,围着雕像看了一圈,摇了摇头说:“不中。”

局长赶紧问:“哪方面不中?”

“哪方面都不中!”他把手中吸了一半的烟掷在地上,用脚踩灭。

局长说:“我们专门邀请国家旅游局的专家看了,他们觉得不错才请您……”

“那你还让我来看啥?弄一堆红石头放这里,不协调,也太张扬。这立在景区门口,像一张老虎嘴,看着舒服吗?”说完,他看看我,让我坐他车子回县里,说有事跟我商量。我本来想跟他说,这是星期天,我要回家。想想他是个没有休息观念的人,只好作罢。

我们的车刚刚拐上高速公路,就听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我这才明白旅游局请爆破队的用意。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据我的办公室副主任刘志讲,老蒋刚到这个县里的时候,日子也不好过。这是一个老区,按老蒋自己的说法,那就是“解放前出将军,解放后出刁民”。这里的农业基础条件差,工业除了有一个国有的县化肥厂,其他基本上是空白。过去的领导也搞过招商引资,但招引过来的外商,活不了几年便跑的跑,死的死。所以老蒋过来之后,提出“要把投资者高高举过头顶”,营造一个投资洼地。他亲自跑招商,凡是投资者到了这里,他都要亲自接亲自陪。我来的那天就有一个新加坡的华侨回来投资,他亲自接到县界。

招商这种事儿,非一日之功。他搞了几个月没有一点效果,原因是项目根本落不了地。他建议挨着化肥厂,搞一个工业园区,主要是那个地方的水电路都很方便。这个建议在四大班子会议上一提出就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他们说,化肥厂还要发展,预留的土地不能动。

“发展个屁!”老蒋怒不可遏,“再发展下去,我看就成了火化场了。不但没纳过一分钱的税,财政每年还要给予大量的补贴。”

“补贴也符合国家政策,这是涉农企业。”县人大主任不软不硬地顶过来。

开完会回来,有人私底下告诉老蒋,这个企业不能惹,不但在这个县里的关系盘根错节,就是在省里市里,也有很深的根子。所以到这个县履任的书记县长,首先要到化肥厂来拜拜山头,否则工作很难开展。

“而且,”那人神秘地看着老蒋,“您今天一脚踹到他们心口上了,化肥厂隔壁那块地是他们的心头肉,准备让化肥厂破产后,一起搞房地产开发的。”

老蒋笑了笑,没说什么,以后几个月也没再提化肥厂的事。后来大家发现县里公检法的主要领导挨个儿换了个遍。有一天下午,老蒋带着新调来的公安局长和检察长以及一众随从,到化肥厂搞调研。化肥厂厂长照例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室,等他们上来朝拜。老蒋径直走到中间的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夹在嘴上,也不点着。僵持了几分钟,厂长终于沉不住气了,站起来把老蒋的烟点上。

“这是新来的邹检察长,这是新来的公安局崔局长,这些人——”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干人,“是我从隔壁安徽省请来的审计事务所的同志。你打给县委县政府的报告我都看了,知道你们企业确实很困难,亏损严重。那么,今天我们服务上门,由邹检察长带队,成立工作组。审计之后,确实需要补贴的,县里再穷都不会亏待你们。”

化肥厂厂长面不改色,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估计这样的阵仗见多了。

“但是,”老蒋从秘书递过来的包里抽出一沓子照片扔在厂长面前,“这个你今天得先说清楚。”说着,他又把照片一张一张捡起来,拿在手里让厂长看,有拉煤的车,有他把穿着白衬衣的手插进煤堆里的,也有煤车车厢里往外滴水的,“我跟公安局崔局长,还有检察长,在你化肥厂外守候了半個月。这些拉煤的车,你往煤里面注水且不说,一车煤,你能够转圈卖好几次,最多时可以卖十一次!于心何忍啊!”

说完他站了起来,重新把照片扔给厂长,然后把手机交给秘书:“这一段时间不管谁打电话来,你就说我在治疗,无法接电话!”

说罢,拂袖而去。

很短的时间内,化肥厂的盖子被揭开了。化肥厂厂长及老婆、亲属,共有七人被判刑。一时间,天中县人人自危。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态并没有像想象和传说的那样继续扩大,县里的各项工作照常进行。

工业园区顺利开工,同时有七家企业入驻。剪彩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营造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老蒋专门安排人大主任代表四大班子发言。人大主任反复推辞,说这样名不正言不顺。老蒋说,天中县是你的老家,我们都是外来人,给你们来打工的。有些话你不说,谁说合适啊!

原来以为招商引资是个闲差,无非是全国各地跑跑,参加参加上级举办的招商活动,年底凑合几个项目报上去就行了。谁知这项工作老蒋抓得特别细,其实很多客商都是他亲自招来的。他办事雷厉风行,说到做到。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只有人家客商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但是有一次,在一个项目上耽搁了很久。这个项目是一个木材深加工项目,生产出口到日本的木地板。但是项目太大,县里的土地指标不够。

他说,先上车,后买票。你们只管干吧,遗留问题县里处理。

但对方是一个台资企业,人家严格按规矩办事,土地拿不下来坚决不动工。有一次他把我和土地局长喊到办公室,就这个事情要开协调会。

他的协调会,其实就是拍板会。但是这一次土地局长不敢妥协,因为所占用土地有一部分是基本农田,那是高压线,谁都不敢碰。

蒋委员长是这样跟我们“协调”的:

“咱们国家啊,人多地少,都知道这个事实哈,”他习惯性地点上烟,如果一口气抽下去一半,那就是要说难听话了。土地局局长紧张地看看我,又盯着他的脸。“土地嘛,肯定要保护,对不对,老王?要不咱们国家十几亿人,吃风喝沫啊?但是就目前的科技条件看,企业就得建在地上。难道你有办法给它弄月球上去吗?”

我们看着他的脸在慢慢变大,颜色也深了,估计下面就要拍桌子了。好在这个时候,那个台湾老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一看我们是在说他们这个项目,台湾老板赶紧说,我们都很清楚,王局确实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那是你说的吧?你看看他有没有街边拉板车的努力啊?”

然后他扭头问:“王局,这土地局长,肯定比拉板车的轻松一些吧?”

王局长赶紧站起来,挺胸答道:“蒋书记,您放心,我把土地拿不下来,您就把我拿下来!”

“你们这些人啊,一让你们贯彻县委县政府的会议精神,你们大会小会都拍着胸脯讲,要把投资商当成上帝。”他用手指着那几个台湾客商,“你见过上帝吗?你信上帝吗?其实啊,我看有一点就足够了,”他夹着烟的大手一划拉,把我们几个都圈进去了,“你们把投资商当成我蒋书记,成了!”

我到县里的第二年,老蒋调到市里去了,任市政协副主席。县里人都知道,他这是明升暗降。可我看他的情绪丝毫没受影响,走的时候搞得轰轰烈烈,今天参加告别宴会,明天到乡镇看招商项目,仍然是一副当家做主的派头。

离开县里后,他倒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公务,要么是陪着客人来参观,要么是市里组织的考察什么的。有一次我应酬完从宾馆出来,看见他往楼上走,秘书在后面夹着包跟着。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本来我想躲开。谁知他却老远就向我打招呼,待我走近了,便问我说,县里那么多人去看他,为什么我不去?“当时让你来县里挂职锻炼,是我同意的。开始他们选的领导秘书,都被我否决了。我看你是个文化人才同意。”

感觉瞬间我的脸就像一块红布。我赶忙解释说,一来我不会喝酒,应酬的事做不来;二來也没什么事,害怕去了麻烦他。

“嗯,也是,别没事找事。”他突然指着自己的牙说,“我上去刷刷牙,吃完饭一定要刷牙,你看我五十多岁了,牙一点事没有。”

我点点头,尴尬地笑了笑。

“明天中午别安排事了,陪我吃饭。”他上楼的时候对我说。

第二天的饭局,是县政协的几个领导安排的,也算是例行公事。所以开始的时候,酒喝得不是很多。快喝到一半的时候,刘世明过来敬酒。他是政法委书记兼法院院长,在隔壁有一桌客人。过来之后,他就倒了两杯酒,端着走到老蒋跟前说:“蒋书记,我敬您!”

当时老蒋正在跟政协于主席说着什么,看见他过来,头都没扭,自顾自地说下去。

“蒋主席,我给您敬两杯酒。”刘世明再次赔着笑说。

老蒋还是像没听见一样,也不拿眼看他,接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于主席看看他,又看看刘世明,尴尬地笑着。

刘世明见状,立马先把两杯酒喝了,又倒了两杯喝掉,再斟满两杯,双手恭恭敬敬地端到老蒋跟前,说:“蒋主席,我先喝为敬了!”

“嗯,”老蒋这才转过身来,接过酒杯,但仍然不看刘世明,“你到底还是知道规矩啊!”

刘世明自嘲地笑着,又自罚了一杯酒。

“世明啊,我在县里的时候,你敢这样给我敬酒吗?”老蒋自己也倒了一杯,仰脖子喝了,“我听说你对我没让你当县委副书记有意见,我这是在保护你。就你们法院那一坨事,老百姓背后咋骂的你不知道?我看你屁股不好擦干净。来!”他抓起两个茶杯,咕咚咕咚倒满酒,自己先挑个大的喝了。

据说老蒋离开天中县是非常不情愿的。上级跟他谈了好几次话,说他干得不错,工作很有成效。而且市里现在有位子,又是提拔,也算是对有能力、敢担当的干部的一个交代。他都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走。理由是,各项工作刚刚把基础打好,工业刚成规模,旅游业还需要大力拓展,财政收入虽然完成了保吃饭的目标,但用于发展的钱还不足。

“确实,你干的工作,取得的成绩,我们都知道。但是,”上级领导打开档案柜,搬出一沓子材料,足足有半米高,“这是你的告状材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我们觉得大部分都是不实之词,但是人言可畏,可见你的工作阻力有多大!从爱护干部的角度出发,我们希望你回来。”

“那你们就去查嘛!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我死不瞑目!”

省里市里也根据告状信查了几次,都不了了之。但是赶到换届的时候,还是把他提拔成政协副主席。他谁也没再找,也没再抗争,更没有发牢骚。那天我在调干宿舍楼下散步,碰到他从外面喝了酒回来,估计喝了不少,走路踉踉跄跄的。我还没说话,他就大着舌头说,县里各个部门都给他送行,就我分管的部门,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都安排过了,怕排不上队。”我解释道。

他哼了一声,说,你不会撒谎。然后就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他依然这么高调。

离开天中县的时候,根据领导的意思,四大班子开个欢送会就行了,不要搞太大的动静。但他坚持开个全县干部大会,说来的时候光明正大地来,走的时候也要光明正大地走。这是他在履新开全体干部会时对大家的承诺,不能不兑现承诺,偷偷摸摸地离开。新来的县委书记也不好拒绝,就按照他的安排,开了个全县干部会。

各种歌功颂德、依依惜别的程序结束之后,最后请他讲话。

“我只讲两句话,”他一手夹着烟,一手夹着麦克风话筒头,“第一句,是说给书记县长你们俩人的。你们到这个县来工作,干得好坏,我觉得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像我一样,可以随时仰着脸回来,神鬼都不怕,对谁都问心无愧!”

台上台下都寂静无声,几百人的会场,掉根针都能听见。

他停顿了至少有三分钟。

“第二句话,是说给我们的干部听的,尤其是台上的领导干部!”他扭头看看台上后面几排四大班子领导,“我来的时候赤手空拳,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拉了满满四大箱子,四大箱子啊!”他伸出四根指头,放在头上比画着,“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是你们在化肥厂报销的各种票据!我不知道我该拿这些票据怎么办,也希望你们别只顾着在背后捣鼓我,到我面前好好说说,这些票据该怎么办!”

“但是,我只想提个醒,很多事情,很多人,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蒋的摄影展如期举行,天中县来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前后任的领导干部。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还在开玩笑说,蒋委员长有魅力,只要在他手下工作过的人,对他都是言听计从。老蔣呵呵笑着跟大家碰杯,看起来还真像个艺术家了。现在他的酒量小多了,喝多一点就胡乱说,完全没有了过去那种大将风度。

我是第一次知道他会摄影,而且拍的片子确实不错。这些年他在政协工作,世界各地没少跑。我站在他在肯尼亚马赛马拉国家公园拍摄的一幅照片前,心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温情。那是一头母象,领着一头小象,正向草原深处走去。小象的鼻子搭在母亲的尾巴上,像个顽皮的孩子。草原上的草全黄了,稀稀疏疏的有几棵树。看得久了,仿佛觉得世界就是这样开始,也是这样终结的。

(选自《当代》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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