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师范学院 图书馆,江西 南昌 330032)
禅法是禅学思想和修行方法的统称,其中包含有教学法,本文所论教学法专指禅师在教授学生时所用的方法,并不包括禅师自身修行的方法和学生的学习方法。世界观和方法论是相联系的,禅学思想决定禅门教学法,禅门教学法展现禅学思想。当然,有些禅学思想,例如“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平常心是道”“理事不二,体用一如”等,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学术界对沩仰宗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但尚未有从教学法的角度进行专门的研究。教学法对于禅学思想的传播和禅宗人才的培育,乃至门风的传承关系重大,本文拟从教学法的角度对沩仰宗进行总结,希望能对当今大学教学有所裨益。
沩山灵祐(771-853),俗姓赵,福建长溪(今福建霞浦)人,于唐宪宗元和末年(820)在湖南潭州(今湖南宁乡)大沩山修行传法,后创建同庆寺,“数十年言佛者,天下以为称首”[1]8646,鼎盛时门徒一千五六百人;仰山慧寂(807-883)是沩山灵祐的法嗣,俗姓叶,广东韶州(今广东仁化)人,于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在江西袁州(今江西宜春)仰山创建栖隐寺,“接机利物,为禅宗标准”[2]280,鼎盛时门徒五百多人,沩山灵祐和仰山慧寂共同创建了沩仰宗,本文所论沩仰宗的教学法主要以他两人为主。传统禅史历来真伪相杂,有时不易辨别,本文所用史料主要源自《祖堂集》《宋高僧传》和《景德传灯录》等,明末语风圆信、郭凝之所编《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语录》和《袁州仰山慧寂禅师语录》虽然内容丰富,但因窜改过多,故不在引用之列。
1.不说破
教学内容决定教学方法。禅宗倡导自性自足和自性自度,但自性不可说,加之学生的自证自度较之老师的他证他度更为根本、更有价值,所以禅宗(尤其是南宗禅)在教学中普遍遵循不说破的原则来启发学生,沩仰宗也是如此。以下是几则沩仰宗不说破的案例:
(1)师上堂云:“并却咽喉唇吻,速道将来。”沩山云:“某甲不道,请和尚道。”师云:“不辞与汝道,久后丧我儿孙。”[2]154
(2)沩山问曰:“汝从前所有学,解以眼耳。于他人见闻及经卷册子上,记得来者,吾不问汝。汝初从父母胞胎中出,未识东西时本分事,汝试道一句来,吾要记汝。”师从兹无对,低头良久,更进数言,沩山皆不纳之。遂请为道,沩山云:“吾道不当,汝自道得,是汝眼目。”师遂归堂中,遍捡册子,亦无一言可对,遂一时烬之。有学人近前乞取,师云:“我一生来被他带累,汝更要之奚为?”并不与之,一时烬矣。师曰:“此生不学佛法也。余自生来,谓无有当,今日被沩山一扑净尽,且作一个长行粥饭僧过一生。”遂礼辞沩山,两泪出门。因到香严山忠国师遗迹,栖心憩泊,并除草木散闷。因击掷瓦砾次,失笑,因而大悟……便罢归室,焚香具威仪,五体投地,遥礼沩山,赞曰:“真善知识!具大慈悲,拔济迷品。当时若为我道却,则无今日事也。”[3]827-828
(3)“一二二三子,平目复仰视。两口无一舌,此是吾宗旨。”[4]181
第(1)则中的“师”指百丈怀海,他给学生沩山灵祐出难题:“请你闭上嘴巴快将自性说出来”;沩山知道自性不可说,反将皮球踢回给百丈;百丈认为说出来也无妨,只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这参学了。第(2)则是香严击竹的著名公案,其中的“师”即香严智闲,老师沩山问其自性,他回答不出,于是向老师请教,但沩山不说破,他痛苦离开,后又因在别处顿悟而感谢老师当初不说破。第(3)则是仰山慧寂的临终传法偈,“两口无一舌”喻指自性不可说,他把不说破当作自己的教学原则。
2.画圆相
自性不可说,但总得有所表示,否则教学无法进行。无奈之下,禅师只好绕路说禅,画圆相便是众多绕路说禅方法中的一种。圆相隐喻自性圆满无缺、圆通无碍,以下是几则沩仰师徒画圆相的案例:
(1)师问新到僧:“名什么?”僧云:“名月轮。”师作一圆相,问:“何似遮个?”[2]219
(2)凡于商攉,多示其相。时韦胄就寂请伽陀,乃将纸画规圆相……今传《仰山法示成图相》,行于代也。[5]291
(3)师有时正与摩闭目坐次,有一僧潜步,到师身边侍立。师开门,便于地上作圆相,圆相中书“水”字顾示,其僧无对。问:“如何是祖师意?”师以手作圆相,圆相书“佛”字对。[3]807
第(1)则中的“师”指沩山灵祐,他利用来僧月轮的姓名,作圆相启发来僧。第(2)则是仰山慧寂给江西观察使韦胄画圆相,他还有成书的圆相图流传于世。第(3)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他在画圆相的基础上又作文字圆相,曹山本寂也有类似的文字圆相。
画圆相是沩仰宗教学法最大的特色。传统禅史认为,“圆相之作,始于南阳忠国师,以授侍者耽源。源承谶记传于仰山,遂目为沩仰宗风”[4]174。但现代学者贾晋华则指出,“仰山很可能是画圆相的始作俑者”[6]87。沩仰的门弟子中也有不少画圆相的,如仰山西塔光穆[2]324、吉州资福贞邃[2]353、潭州鹿苑和尚[2]354和五冠山瑞云寺和尚[3]875等等。以下是二则值得一提的案例:
(1)师化缘将毕,先备薪于郊野,遍辞檀信。食讫,行至薪所,谓弟子曰:“日午当来报。”至日午,师自执灯,登积薪上,以笠置顶后作圆光相,手执拄杖,作降魔杵势,立终于红焰中。[2]325
(2)问:“以字不成,八字不是,是什么字?”师作圆相示之。有僧于师前作五花圆相,师画破,别作一圆相。[2]326
第(1)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的法嗣霍山景通,他作圆相火葬,象征自性圆满,是一次壮烈的超越生死的行为艺术。第(2)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的法嗣顺支了悟(825-910),他是新罗人,沩仰宗入宋后即在中土消亡,但经过他的努力得以在朝鲜传播。
3.竖拂子
拂子原是驱赶蚊虫、拭除灰尘的用具,即世间所用的拂尘,但在禅门被视为庄严具,住持或代理住持上堂时,秉拂为大众说法,是禅师最常用的教学道具之一。竖拂子隐喻自性,也是众多绕路说禅方法中的一种。以下是几则沩仰宗的相关案例:
(1)师问僧:“甚处来?”曰:“沩山来。”师曰:“和尚近日有何言句?”曰:“有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和尚竖起拂子。”师曰:“彼中兄弟作么生会?”曰:“彼中商量道,即色明心,附物显理。”师曰:“会即便会,著甚死急!”僧却问:“师意如何?”师亦竖起拂子。[7]538
(2)师曰:“慧寂有验处。但见诸方僧来,便竖起拂子。问伊:‘诸方还说遮个不说?’又云:‘遮个且置,诸方老宿意作么生?’”祐叹曰:“此是从上宗门中牙爪。”[2]277
(3)僧问:“文殊是七佛之师,文殊还有师否?”师曰:“遇缘即有。”曰:“如何是文殊师?”师竖起拂子。僧曰:“莫祗这便是么?”师放下拂子,叉手。[7]543
第(1)则中的“师”指香严智闲;“和尚”指沩山灵祐。第(2)则中的“师”指的都是仰山慧寂;“牙爪”喻指高手;仰山竖拂子的教学法得到沩山灵祐的赞赏。第(3)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的法嗣南塔光涌。
4.唤姓名
自性虽不可说,但禅师试图通过突然呼唤学生的姓名,让学生在猛醒之下体认到自性。唤姓名也是众多绕路说禅方法中的一种,以下是几则沩仰宗的相关案例:
(1)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若人在千尺井中,不假寸绳出得此人,即答汝西来意。”僧曰:“近日湖南畅和尚出世,亦为人东语西话。”师唤沙弥:“拽出死尸着。”沙弥后举问耽源:“如何出得井中人?”耽源曰:“咄!痴汉!谁在井中?”后问沩山:“如何出得井中人?”沩山乃呼:“慧寂!”寂应诺,沩山曰:“出也!”及住仰山,尝举前语谓众曰:“我耽源处得名,沩山处得地。”[2]227
(2)沩山又云:“忽有人问:‘一切众生,但有忙忙业识,无本可据。’汝云何答?”仰山云:“蓦呼于学人名,学人应诺。仰山问:‘是什摩物?’学人答云:‘不会。’仰云:‘汝亦无本可据,非但忙忙业识。’”沩山云:“此是师子一滴乳,六斛驴乳一时迸散。”[3]814
(3)师召大德,僧应诺。师曰:“参堂去。”僧便出。师复召曰:“大德!”僧回首,师曰:“近前来。”僧近前,师以拄杖头上点一下,曰:“去!”[7]533
第(1)则中的“师”指百丈怀海的法嗣石霜性空;“沙弥”指仰山慧寂;“耽源”指南阳慧忠的法嗣耽源应真,据说他曾将圆相法传授给仰山,“得名”即指此事;“得地”指悟到自性。第(2)则中的“师子”即狮子,佛教中喻指自性和悟道之人;“驴乳”喻指情识妄见;沩山勘核并赞扬仰山的教学法。第(3)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他在唤名启性失效后,“以拄杖头上点一下”来僧,继续耐心地加以暗示。
画圆相、竖拂子和唤姓名等都只是绕路说禅的假设方便,仰山慧寂称之为“如将黄叶止啼”“如将空拳诱诳小兒,都无实处”,都只是临时手段而非最终目的,他还告诫学生:“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顾,莫记吾语。”[3]803。禅宗继承了释迦随说随扫和庄子得意忘言的优良传统,画完圆相又抛弃;竖起拂子又放下;遣荡姓名又运用,唯恐学生粘着。以下是几则沩仰宗的相关案例:
(1)因一日与师言话次,乃劝曰:“师兄须是勤学佛法,不得容易!”师乃作此圆相,以手拓呈了,却抛向背后,遂展两手就二僧索,二僧罔措。师曰:“吾兄直须勤学佛法,不得容易!”[7]530
(2)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竖拂子。僧曰:“莫遮个便是?”师放下拂子。[2]326
(3)自临济受诀,遍历丛林。至仰山,仰山问:“汝名什么?”师曰:“名慧寂。”仰山曰:“慧寂是我名。”师曰:“我名慧然。”仰山大笑而已。[2]330
第(1)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容易”指虚度光阴。第(2)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的法嗣顺支了悟。第(3)则中的“师”指临济义玄的法嗣三圣慧然,仰山慧寂先用唤名法向上一路追问三圣的自性;三圣故意用对方的名字作答,一是表示自性不可说,二是遣荡姓名,首次交锋表明二人都已由凡入圣;但此时又不能执著于圣,还要有体有用,否则便会陷入我执、堕入顽空。自性是森罗万象的本体,而森罗万象都是自性的作用,所以仰山说“慧寂是我名”而三圣也说“我名慧然”,姓名虽然不是实相,但只要不执着于虚名,虚名也无妨为我所用,再次交锋表明二人都已由圣入凡。
尽管宗师可以做到绕路说禅、随说随扫,但难免后学将其程式化。陆希声在《仰山通智大师塔铭》中就指出,仰山慧寂“从国师忠和尚得元机境智,以曹溪心地,用之千变万化,欲以直截指示学人,无能及者。而学者往往失旨,扬眉动目,敲木指境,递相效学,近於戏笑,非师之过也”[1]8554。五代清凉文益也批评说:“近代宗师失据,学者无稽。用人我以争锋,取生灭为所得,接物之心安在?破邪之智蔑闻。棒喝乱施,自云曾参德峤、临济;圆相互出,惟言深达沩山、仰山”[8]232。
印度僧侣主要依靠乞讨和他力供养为生,鄙视生产劳动。由于中国和印度国情不同,加之慧能之前的禅宗和以马祖系、石头系为主的南宗禅基本上属体制外又远离城镇集市,只有自力更生。劳动入佛门、农禅合一是佛教中国化的一次伟大变革,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劳动创造了禅。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已开农禅之先河,至马祖道一倡导“平常心是道”[2]992,生活和参学、农和禅合而为一。禅僧集体劳动称为普请,劳动内容有开田、锄地、搬柴、推磨、插秧、收割、摘茶和择菜等等。以下是几则沩仰宗的相关案例:
(1)师见沩山,因夜深来参次,师云:“你与我拨开火。”沩山云:“无火。”师云:“我适来见有。”自起来拨开,见一星火,夹起来云:“这个不是火,是什么?”沩山便悟。
师与沩山作务次,师问:“有火也无?”对云:“有。”师云:“在什摩处?”沩山把一枝木,吹两三下,过与师。师云:“如虫餐木。”[3]637
(2)师在沩山牧牛时,第一座曰:“百亿毛头百亿师子现。”师不答,归侍立。第一座上问讯,师举前语问云:“适来道百亿毛头百亿师子现,岂不是?”上座曰:“是。”师曰:“正当现时,毛前现?毛后现?”上座曰:“现时不说前后。”师乃出,祐曰:“师子腰折也。”[2]275
(3)师问仰山:“从何处归?”仰山云:“田中归。”师云:“禾好刈也未?”仰山云:“好刈也。”师云:“作青见?作黄见?作不青不黄见?”仰山云:“和尚背后是什么?”师云:“子还见么?”仰山拈起禾穗云:“和尚何曾问遮个?”师云:“此是鹅王择乳!”[2]220
第(1)则中的“师”指百丈怀海,他是农禅合一的主要代表人物,享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3]636的美誉;沩山灵祐是百丈法嗣,前一次因拨火不认真深入,遭百丈批评而开悟,后一次又因故弄玄虚、有害心性而挨批。第(2)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毛头”即毛道,喻指凡夫;“师子”即“狮子”,喻指自性;第一座要与仰山探讨的是体用关系问题,试探仰山能否在放牛时也体悟自性;“祐”指沩山灵祐,他认为仰山还没领会到体用一如,所以才有“毛前现?毛后现?”这样错误的问法。第(3)则中的“师”指沩山灵祐,他表面上是问仰山田里的稻子是否可以收割,实际上是问仰山的修行是否圆满,得知肯定的答复后,他继续以稻子成熟时的颜色设套勘问,逼仰山具体说出自性;仰山知道自性不可说,反将皮球踢回老师,在老师一再追问下,仰山用禾穗加以表示,最终得到老师赞许;“鹅王”喻指菩萨,“鹅王择乳”喻指觉悟者具有法眼能辨别真伪,不被外境污染。
俗话说,言传不如身教,尤其是对那些想要开宗立派的人来说,必须具有身体力行的人格魅力和领袖风范,才能吸引和团结僧众。灵祐开拓沩山时,“乃杂猨猱之间,橡栗充食”[5]264,“恬然昼夕,物不能害。非夫外生死、忘忧患,冥顺天和者,孰能与於是哉?”[1]8646临终前示众:“老僧死后,去山下作一头水牯牛”[3]722,作水牯牛即向异类中行,是一种菩萨精神。时至今日,这种“水牯牛精神”仍被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圣辉视为沩山的第二大精神遗产,号召僧众学习[9]。灵祐的师弟大安和尚,“不尝唾地,不处温房,随化而衣,天雨而浴”[5]282,“性好辛勤,少亲言论,更不寻经讨论,放旷任情。夜则山野头陀,昼则倍加执役。后随祐禅师同创沩山,则十数年间,僧众犹小。师乃头头耕耨,处处劳形,日夜忘疲,未尝辄暇。沩山见而语曰:‘安,汝少劳役。’师云:‘待和尚觏五百众,安则休也。’”[3]744仰山慧寂一生也是多处行脚、住山,经常劳作,“锄得一片畲,下得一箩种”[7]530。
农禅合一是禅林本色,身体力行是禅师本色,现场教学法是平常心,是道的禅学思想的具体落实,与我们今天的现场教学法、情景教学法和直观呈示法相比,禅宗的现场教学法具有自然、朴实和真切的鲜明特点。
理事圆融原是华严宗的思想,后被禅宗借鉴,理事不二也是沩仰宗的中心思想和教学方法。以下是一则沩山灵祐开悟仰山慧寂的教学案例:
师问:“如何是佛?”沩山云:“以思无思之妙,返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理事不二,真佛如如。”师于语下顿悟,礼谢指要。[3]803
“理”即绝对的自性,是本体界,是不可思,是性,是体,是源,是真;“事”即缘起的森罗万象,是现象界,是可以思,是相,是用,是流,是妄。“灵焰”喻指自性;“无思之妙”指自性不可思议;“思尽还源”即华严宗的“妄尽还源”;“理事不二”指理融于事、事融于理的辩证关系。沩山总结自己的禅学思想时也有类似的表述:“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趣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2]217,“实际理地,不受一尘”即得“体”;“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即得“用”。理事不二世界观的具体运用,便是体用一如的辩证教学法,以下是二则沩仰宗的相关案例:
(1)普请摘茶。师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请现本形相见。”仰山撼茶树。师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云:“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山云:“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云:“放子二十棒!”[2]217
(2)问:“法身还解说法也无?”师云:“我则说不得,别有人说得。”进曰:“说得底人,在什摩处?”师乃推出枕子。[3]804
第(1)则中的“师”指沩山灵祐,他请仰山“现本形”即请仰山说出自性;仰山懂得自性不可说,便摇动茶树,以用示体,但沩山说他“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他趁机反问沩山的自性;“良久”即沉默,沩山以沉默表示自性不可说;但仰山不予认可,说沩山“只得其体,不得其用”;沩山对此予以批评,“放子二十棒”即打仰山二十棒,一是因为仰山将体用对立,二是用打仰山二十棒来表示自己的“用”。第(2)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法身”指自性,即体;“说不得”指体不可说,体虽不可说,但森罗万象都是体的作用,“推出枕子”指推出枕头,以用示体,体用一如。
佛法无二,但人的根基不尽相同,需要因材施教。以下是二则沩仰宗的相关案例:
(1)如人将百种货物,杂浑金宝,一铺货卖,只拟轻重来机,所以道:石头是真金铺,我者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杂货铺,则我亦拈他与;来觅真金,我亦与他。[3]803
(2)一日随沩山开田。师问曰:“遮头得恁么低,那头得恁么高?”祐曰:“水能平物,但以水平。”师曰:“水也无凭,和尚但高处高平、低处低平。”祐然之。[2]274
第(1)则是仰山慧寂的上堂语,“石头”指石头希迁,“真金铺”喻指纯粹之禅风;仰山戏称自己是“杂货铺”,有教无类。第(2)则中的“沩山”指沩山灵祐;“师”指仰山慧寂;“高处高平、低处低平”指“随自己眼目”[3]814,辨别根基,因材施教。“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针对上等根基而言的,但正如仰山所说:“此意极难。若是祖宗门下,上根上智,一闻千悟,得大总持,此根人难得。”[2]280对于绝大多数一般根基的人来说,只能看经坐禅,循序渐进。沩山对来参学者,“随语而答,不强所不能也”[1]8646,他说“若有中流之士,未能顿超,且于教法留心。温寻贝叶,精搜义理,传唱敷扬,接引后来”[1]9572,“于教法留心”即藉教悟宗。中晚唐时期,不立文字、不坐禅成为时髦,仰山慧寂也说:“曹溪宗旨,不切看读”[3]805,但这并不意味着沩仰宗排斥文字,而只是提醒学人:不要被经典束缚,自性才是根本。事实上,在五家中,沩仰宗、曹洞宗和法眼宗这三家都是主张藉教悟宗的。郑愚《潭州大沩山同庆寺大圆禅师碑铭并序》记载沩山灵祐,“庵於翳荟,非食时不出。凄凄风雨,默坐而已”[1]8646,“默坐”即坐禅。沩山不仅坐禅,还经常教导学人:“出言须涉于典章,谈说乃傍于稽古”[1]9572。仰山不仅自己看经[3]805,而且主张“根微智劣”的学生要“安禅静虑”[3]821。禅宗倡导不立文字,除偈颂外,著名禅师中少有创作的,但沩山作有《警策文》,仰山作有《禅决名函》,沩仰师徒继承传统、藉教悟宗的特点很明显。
以往菏泽神会以南宗的顿悟攻击北宗的渐修,沩山灵祐则主张顿悟与渐修相结合,以纠正南宗的偏废,他说:“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2]216。菩提达摩将参禅分成理入(思想)和行入(修行),仰山继承并发展了达摩和沩山的这一思想,以下是二则他的相关案例:
(1)僧曰:“某甲到这里一切不见有。”师曰:“汝解犹在境。信位即是,人位即不是。据汝所解,只得一玄。得坐披衣,向后自看。”其僧礼谢而去。[2]280
(2)道存问云:“如何得行解相应?”和尚云:“汝须会得禅宗第三玄。初心即贵入门第一玄,向后两玄是得座被衣,汝须自看,亦须自知有种觉种智。”[3]818
第(1)则中的“信位”指顿悟自性,即达摩的理入;“人位”指实际渐修,即达摩的行入;顿悟自性时应该“一切不见有”,但实际渐修时则不应该还停留在“一切不见有”上,而应该有体有用,仰山引导该僧更进一步。第(2)则中的“种觉种智”指自性;“得座披衣”喻指悟得自性,有体有用;三玄在禅门中均指参学的先后次第和修行的高低境界,只是各家的解释不尽相同。仰山此处所谓的三玄,类似于前文所述沩山开悟仰山时的关键指示:“以思无思之妙,返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理事不二,真佛如如”。“第一玄”即“以思无思之妙,返灵焰之无穷”,指得体;“第二玄”即“思尽还源,性相常住”,指有体有用;“第三玄”即“理事不二,真佛如如”,指体用一如。
自佛教传入中国之始,就有不少僧人利用神通(特异功能、神奇现象)来弘教。在梁慧皎《高僧传》所列十科中,神异卷32人、习禅卷32人;在唐道宣《续高僧传》所列十篇中,感通卷130人、习禅卷126人;在宋赞宁《宋高僧传》所列十篇中,感通卷112人、习禅卷132人,三传所载神异僧和禅僧人数大致相当,可见神通一直是中国佛教主要的几种弘教方法之一。禅宗却独树一帜,致力于理通(理性)而淡化神通,相对而言,禅宗是迷信色彩最少的宗教。学者杜继文、魏道儒指出,“从禅中排除神通成分,一直是中国禅宗优于外来禅法的一个良好的传统。”[10]353沩山自称“我是理通学,亦是通自宗,所以未具六通”[3]815,“理通学”即达摩的理入;“通自宗”即见性成佛;“六通”指佛教中的三乘圣者所得之神通,也称“六神通”,即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和漏尽通。仰山也告诫学生“不要三明六通,此是圣末边事”,“三明”指阿罗汉所具之德,即宿命明、天眼明和漏尽明。以下是二则相关案例:
(1)师与仰山游山,一处坐。老鸦衔红柿子来,放师面前。师以手拈来,分破一片与仰山。仰山不受,云:“此是和尚感得底物。”师云:“虽然如此,理通同规。”仰山危手接得了,便礼谢吃。[3]726
(2)师共僧说话次,傍僧云:“语是文殊,嘿底是维摩。”师云:“不语不嘿,莫是公不?”其僧良久。师问曰:“何不现神通?”其僧云:“不辞现神通,恐和尚收入教。”师云:“鉴公来处,未有教外之眼。”[3]804
(3)师问一僧:“汝会什么?”僧曰:“会卜。”师提起拂子曰:“遮个六十四卦中,阿那卦收?”[2]279
第(1)则中的“师”指沩山灵祐;仰山刚开始不接受沩山递来的柿子,认为那是沩山用神通感应老鸦而得之物;沩山回答说:“即使有神通现象存在,但是你我在取法理通上是相同的”,仰山这才郑重接受。第(2)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语是文殊”指文殊菩萨能言善辩;“嘿底是维摩”指维摩诘菩萨擅长沉默;“教外之眼”指自性。第(3)则中的“师”指仰山慧寂,他有针对性的竖拂子设问,其用意即在劝导学僧放弃占卜算卦,回归自性。
由此可见,沩仰宗所采用的是一种因材施教、循序渐进的理性教学法。
沩仰宗是五家之首出,但只传承了五代、经历了近一个半世纪,入宋之后即衰亡。人们在惋惜之余,不禁会追问其迅速瓦解的原因。虽然沩仰宗衰亡的原因不是本文探讨的主旨,但有学者将其归咎于教学法上,这就需要辨析。例如潘桂明认为,“沩仰宗传承中没有摆脱规范和程式的俗套,保存着许多传统的言说方式、教学方法”,“思想上失去应变和创新的能力,风格上缺乏标新立异的勇气,过分拘泥于禅法思想的传统,终究难以赶上时代的步伐”[11]810-811。教学法的优劣和宗派的兴衰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但笔者认为这种关联并不是直接的或根本的,一个宗派兴衰的原因很复杂,要做具体分析。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佛教中国化的实质就是中国的国情决定着佛教的兴衰。慧能之后,禅宗在思想上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创新,其后所谓的五家分灯都只是在“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方法上一较高低。沩仰既然位列五家,自有其独到之处,五代法眼文益在《宗门十规论》中最早将“沩仰”合称,并将其风格概括为“方圆默契”[8]232,前文所述画圆相和理事不二、体用一如辩证教学法正是标新。而在禅林盛行不立文字、不坐禅的时候,沩仰师徒能坚守门风,不赶时髦、不随大流,这也不啻立异。潘文认为沩仰宗“思想上失去应变和创新的能力,风格上缺乏标新立异的勇气”,这有失公允。沩仰宗和曹洞宗都是藉教悟宗的,沩仰宗早衰而曹洞宗却传承至今,潘文将“沩仰宗传承中没有摆脱规范和程式的俗套,保存着许多传统的言说方式、教学方法”视为其衰亡的原因,这不合逻辑。例如袁志成、李杰认为,沩仰宗的衰亡与其自身的局限性息息相关,“沩仰宗虽然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但以其对学人提出的要求过高而理论积淀不深,接引法门又过于繁琐,容易造成学人产生思想混乱”[12]。如上所述,仰山自称自己是“杂货铺”,有教无类;要“随自己眼目”,因材施教。云门文偃曾就此讥讽仰山“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13]185,“落草之谈”指落入非究竟的义理之谈。相对而言,沩仰有教无类,循序渐进;临济和云门则针对上根,一步到位。袁文说沩仰宗“对学人提出的要求过高”,这并不符合史实。沩山倡导学生既要会“大识”,还要会“大用”[3]721,要“单刀趣入”[2]217,上述他开导香严智闲、死后作水牯牛都是大机大用的经典教学案例,他不仅教导仰山要“单刀直入”[3]725,并且多次用大机大用的方法教授仰山,以下是一则经典案例:
师问仰山:“《涅槃经》四十卷,多少佛说?多少魔说?”仰山云:“总是魔说。”师云:“已后无人奈子何!”仰山云:“慧寂一期之事,行履在什么处?”师云:“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2]218
这则著名公案中的“师”指沩山灵祐;“一期之事”指人的一生修行;历来人们对此则公案的关注点多半是在仰山离经叛道的言论上,他有这样的独立人格和大机大用,深得沩山赞许,但我们也不应该忽略作为老师的沩山离经叛道的设问和“只贵子眼正”的大机大用的教授法。仰山也有使用此类教学法的案例:
(1)沩山封一面镜寄师,师上堂提起云:“且道是沩山镜?仰山镜?有人道得,即不扑破。”众无对,师乃扑破。[2]278
(2)僧问:“古人道:‘见色便见心。’禅床是色,请和尚离色指学人心。”师云:“那个是禅床?指出来。”僧无语。[2]279
由此可见,袁文说沩仰宗“接引法门又过于繁琐”,这也不符合史实。与同出百丈怀海的临济宗相比,沩仰宗在教学上更多的是耐心细致、循序渐进地以情理解说佛法,所以《人天眼目》称:“沩仰宗者,父慈子孝,上令下从”[4]184,袁文所说的“容易造成学人产生思想混乱”恐怕更适合于指称曹洞宗的偏正回互或德山、临济的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