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师范大学 政治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3)
《孟子》是朱熹最为重视的儒家经典之一,在朱熹的学术生涯中,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诠释《孟子》上。朱熹解孟的专著除《孟子集注》之外,还有《孟子精义》《孟子或问》《孟子要略》《读余隐之尊孟辨》以及朱熹后学黎靖德编纂的《朱子语类》中的《孟子》部分。这些著作虽然也代表了朱熹对《孟子》在理学框架内的理解,但是,无论从思想内容的系统性还是语言风格、诠释特色的彰显上,他们都无法和《孟子集注》相提并论。尽管如此,这些作品毕竟构成了朱熹《孟子》诠释之网,了解这些作品的主要内容、厘清他们和《孟子集注》之间的关系,对于理解《孟子集注》理学思想的形成过程以及更清晰地解读、揭示《孟子集注》之中的理学系统是十分必要的。
《读余隐之尊孟辨》并不是朱熹写的一本解读《孟子》的专著,现行的《朱子全书》也只是将其放在“杂著”当中,黄勉斋的《先生行状》、王懋竑的《朱熹年谱》也没有提到这本书,因此其著录的年代就不好确定了。至于余允文所写的《尊孟辨》一书,详细的著作时间并不可考,这就无法大致推定朱著的时间。有宋以来,《孟子》悄然复兴,思想界掀起一股尊孟的风潮,如李觏所说:“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1]3541这种状况激起了一些对《孟子》有偏见的文人的不满,其中的代表就是司马光、李觏和郑厚叔。司马光作《疑孟》、李觏作《常语》、郑厚叔作《艺圃折衷》,三者站在非孟的立场对《孟子》当中的王霸思想、君臣思想、道统思想、伦理思想等进行质疑和批判,其非孟的目的就是“正君臣之义、明孔子之道,防乱患于后世”[1]3524。南宋的余允文则作《尊孟辨》对三者的言论逐条反驳。朱熹在余辨之后加以评说,遂成此作。因此,毋宁说《读余隐之尊孟辨》是一部解孟专著,不如说是一本读书札记。
分析起来,不论是司马光的《疑孟》还是李觏的《常语》,余允文对其所作的论辩仍然停留在对《孟子》基本的思想、文义的争论上,朱熹在很多情况下是同意余隐之的辨说的,至于在这种笔记体的著作中所表达的理学思想,则只能是零星的。甚至在《集注》当中朱熹加以详说和发挥的“性犹杞柳”“性犹湍水”两章,在《读余隐之尊孟辨》中,朱熹只是说“熹未甚晓,恐隐之之辨亦有未明处”[1]3517。据此,也可以判断朱熹此作应当是在《孟子集注》成书之前,也可以视为朱子写作《集注》所准备的材料之一。
但是,在此作当中,我们也能够看到朱熹理学思想的渗透,兹举一例进行说明。针对李觏“彼孟子者,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也,焉得传”“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1]3524的说法,朱熹评说道:“夫孟子之所传者何哉?曰仁义而已矣。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何哉?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曰恻隐之心,人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如斯而已矣。然者所谓仁义者,又岂外乎此心哉!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以其尽此心之体而已”“由是而出,宰制万物,酬酢万变,莫非此心之妙用,而其时措之宜,又不必同也”“而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亦不过使天下之人各得其本心之所同然者耳”[1]3524。从这些表达可以看出朱熹在《孟子集注》中阐发的人性论的雏形,心之体用的思想在《集注》中也有更清晰的论述。 在对李觏之说的辨说中,朱熹道出了作此书的旨趣:“故尝譬之六经如千斛之舟,而孟子如运舟之人;天子犹长民之吏,而王道犹吏师之法。”[1]3543尊孟,这是朱熹通过读《尊孟辨》最想申明的立场,从而为《集注》的创作奠定了基础。
概括起来说,朱熹的这本著作申明了他在尊孟与非孟上的根本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对孟子王霸思想、伦理思想、君臣思想的理解,在与《集注》的关系上,笔者将其界定为朱熹为《集注》的写作所积累的材料之一;在其思想性上,笔者认为,相对于《孟子集注》来说,《读余隐之尊孟辨》只是具备了理学思想的雏形,是《孟子集注》思想的滥觞。
《孟子精义》成书于乾道八年(1172)正月,是朱熹第一本《孟子》诠释著作。在朱熹看来,《论语》和《孟子》是儒家学者领会道统学旨最重要的文本,尽管在北宋之前对二书的注解已有百余家,但是都不能解得儒家道统之正,而二程改变了这种状况。朱熹说:“宋兴百年,有二程先生者出,然后斯道之传有继。其于孔子、孟子之心,盖异世而同符也。故其所以发明二书之说,言虽近而索之无穷,指虽远而操之有要,所以兴起斯文,开悟后学,可谓至矣。间尝归辑条疏,以附本章之次。既又取夫学之有同于先生者,与其有得于先生者,若横渠张公、范氏、二吕氏、谢氏、游氏、杨氏、侯氏、尹氏凡九家之说,以附益之,名曰《论孟精义》。”[2]51分析朱熹的这段话,可以得出:一方面,《孟子精义》所归辑的解孟之说共11家,包括二程之说、同于二程之说、二程门人之说,以二程对《孟子》的解读为主线。另一方面,《孟子精义》是朱熹编纂的诸家解孟之说的合集,在诠释的方法和范式上,它影响了朱熹,但是在思想的表达上,它并不系统。此书刊行于建阳,淳熙庚子年间(1180),朱熹又对此书进行了修订,增补了周孚先之说*现行《朱子全书》中《孟子精义》未见周氏之说。盖其所收录为建阳刊行版。,又将其改名为《语孟要义》。对于这本书,朱熹的期待是“明圣传之统,成众说之长,折流俗之谬”[2]52。尽管朱熹对其寄予厚望,但它并非朱熹《孟子》诠释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甚至朱熹对这本书并不满意。朱熹说:“汉、魏诸儒,正音读,通训诂,考制度,辨名物,其功博矣,学者苟不先涉其说,则亦何以用力于此?而近世二三名家,与夫学于先生之门人者,其考证推说,亦或时有补于文义之间,学者有得于此而后观焉,则亦何适而无得哉?”[2]52显然,朱熹认为,《孟子精义》固然重要,但是《孟子》的诠释还需要在此基础上吸收汉儒以及当时各家名物训诂、考证推说的成果。
淳熙四年(1177),朱熹“约其(《论孟精义》)精粹、妙得本旨者为《集注》”[2]76。事实上,《孟子集注》对《孟子精义》既有“约其精粹”,更有“补其不足”。据笔者统计,《孟子精义》引伊川语132条,明道语49条,横渠语39条,谢良佐语11条,杨时语91条,尹焞语259条,游酢语7条,吕大临语25条,吕希哲语14条,侯仲良语2条。其中,《孟子集注》取《孟子精义》情况是:伊川语42条,明道语15条,横渠语5条,谢氏语2条,杨时语26条,尹焞语48条,游酢语2条,吕大临语4条,吕希哲语2条。此外,《孟子集注》 还补充了大量的引注。这其中有大量为疏通文义、考辨名物所作的引证,如赵岐的注解24处,范祖禹的注解17处,邹道卿的注解9处,徐氏*徐氏其人待考,元代金履祥的《孟子集注考证》也未对“徐氏”其人作具体说明。的注解18处,孔颖达的注解4处。值得注意的是,朱熹的《孟子集注》还补充了一些理学家的注解,这些注解并未出现在《孟子精义》当中。如李侗语6处,伊川语3处,横渠语3处,林之奇语11处,明道语1处,周敦颐语1处,游酢语1处。《孟子集注》当中还有来自于《春秋》《书》《礼》《战国策》《庄子》《史记》的引语。
从以上对《孟子集注》引语来源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孟子精义》当中朱熹编辑了诸多理学家解孟精要之语,这为《孟子集注》的写作准备了丰富的理论资源;《集注》大量使用了《精义》当中的材料,这成就了《集注》的理学特色。《孟子集注》不仅是《孟子精义》的精粹,它具有更广阔的理论视野和更丰富的理论资源。虽然《集注》产生后,《精义》并没有被弃之为糟粕,我们理解朱熹的孟子学思想和《孟子集注》还要借助《精义》,但是我们必须要承认《集注》相对于《精义》的优越性。从编纂形式上看,《集注》对理学思想的表达更为集中也更为系统;从经典诠释的角度看,《集注》的训释更为通畅明白;从资料的使用上来看,《集注》不仅集《精义》之精粹,更补《精义》之不足。总之,《精义》可以视为《集注》形成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但是其理论的范畴都在《集注》当中,后者对前者,有着多方面的优越性,因此,可以说,《孟子集注》更全面地展现了朱熹对《孟子》的理学诠释,《孟子精义》处于《孟子集注》的草创阶段,是《孟子集注》创作最重要的理论素材。
《孟子或问》和《孟子集注》都成书于淳熙四年(1177)夏六月。据年谱记载:“先生既编次《论孟集义》,又作《训蒙口义》。既而约其精粹、妙得本旨者为《集注》,又疏其所以去取之意为《或问》。然恐学者转而驱薄,故《或问》之书未尝出以示人。时书肆有窃刊行者,亟请于县官追索其板,故惟学者私传录之。”[2]76-77另有文献记载:“朱子既作《四书章句集注》,复以诸家之说纷错不一,因设为问答,明所以去取之意,以成此书。”[3]陈振孙说:“集注既成,复论次其取舍之所以然,别为一书。”[4]可见,《孟子或问》是朱熹在《集注》成书后为解释《集注》对《精义》的“去取之意”而作。此书并未公开刊行,只是在学者中私下流传。
对于这本书的权威性,《年谱》认为:“其后《集注》删改日益精密,而《或问》则不复厘正,故其去取间有不同者,然辨析毫厘,互有发明,亦学者所当熟味也。”[2]77尽管《或问》成书后未曾修改,但是王懋竑依然推崇它的价值,认为学者当熟读此书;陈振孙也认为“其与《集注》实相表里,学者所当并观也”[4]。但是朱熹本人却有不同的看法,朱熹曾说:“《论孟集注》后来改定处多,遂与《或问》不甚相应,又无功夫修得《或问》,故不曾传出。今莫若且就正经上玩味,有未适处,参考《集注》,更自思索为佳。不可恃此未定之书,便以为是也。”[2]79显然,朱熹对《孟子或问》的评价不高。究其原因,一者此书并未刊行;二者对于此书的修改并未及时跟进。在朱熹看来,学者学习《论语》《孟子》首先要关注经典自身,在不能理解的地方可以参考《论孟集注》,至于《或问》,朱熹则称之为“未定之书”,因而“不可恃”。朱熹的评价很明显是在褒扬《集注》而贬低《或问》,这与王懋竑以及陈振孙的观点是相左的。
在笔者看来,这种差异的评价是不难理解的。朱熹对于《孟子》的理学化解读,集中展现于《孟子集注》;但对于研究《孟子集注》中理学思想的学人来说,《或问》的确是不容忽视的一个文本。《或问》所作的工作,一是对《集注》中朱熹注解的再解释,二是对《精义》中某些说法的评价。换言之,《或问》就是朱熹为《集注》和《精义》所作的注解。因此,虽然在朱熹看来,在思想内容上它“不可恃”,但作为注解《孟子集注》的文本,它对于学者的参考价值还是存在的,王懋竑和陈振孙对此书的推崇正基于此。总之,笔者认为,相对于《孟子或问》,在思想内容上,《孟子集注》更加系统和完备;然而,我们应当看到,《孟子或问》作为沟通《孟子集注》和《孟子精义》的注解之书,在理解《孟子集注》的语言和思想上价值也是不容忽视的。
《朱子语类》由南宋黎靖德在前人所编撰的朱子语录的基础上纂辑而成。正因为“朱熹授徒,常在师徒问答之间,阐述儒学性命道德之精微、天人事物之蕴奥,言简意赅。开课授业之外,即其平日闲暇之谈,亦十分精彩”[1]1,作为朱熹与弟子问答记录的这部书历来被视为研究朱熹理学思想的重要参考。全书共140卷,其中第51至61卷为朱熹与学生关于《孟子》的问答语录。所以,研究《孟子集注》中的理学思想,《朱子语类》当中的这11卷内容应当给予特别的关注。在《孟子集注》中,朱熹以精简的、理论化的语言阐述自己的理学思想,语言简约、精炼、但也更加抽象。而在《朱子语类》中,这些思想通过朱熹和学生的交谈、对话、讲授来表达,朱熹解释《孟子》各章、各句乃至于一些字词的时候其语言也就更加详备、生动。由于对同一个问题朱熹和不同的学生在不同的场合发生了问讲,这些又被学生记录了下来,经过黎靖德的整理,我们对同一个问题就有了不同角度的理解,从而能够更清晰、丰满地把握朱熹对《孟子》的理解以及朱熹通过对《孟子》的解读所表达的理学思想。
兹举一例加以说明。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集注》曰:“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5]302《语类》曰:敬之问:“‘故者,以利为本。’如火之炎上,水之润下,此是故;人不拂他润下炎上之性,是利。”曰:“故是本然底,利是他自然底。如水之润下,火之炎上,固是他本然之性如此。然水自然润下,火自然炎上,便是利。到智者行其所无事,方是人之得自然底,从而顺他。”[6]1352对于“故”的解释,《集注》认为“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孟子说天下人所谈的“性”,就是“故”,那么“故”是什么呢?在《集注》中,朱熹认为“故”就是“已然之迹”,《集注》这里的解释虽然相对于孟子原文来说已经趋于直白了,但是理解起来仍然有困难。对于“已然之迹”是什么,《集注》并没有详说。而《语类》先道出敬之的解释“如火之炎上,水之润下,此是故”,然后朱熹更进一步解释说“故是本然底”,并举例说“如水之润下,火之炎上,固是他本然之性如此”,这样“故”就解释得很清楚了。同样,对于“利”,《集注》用“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来解释,《语类》则更进一步解释道:“人不拂他润下炎上之性,是利”“然水自然润下,火自然炎上,便是利”,也就是说,“利”就是顺从事物自然的本性,因此下文自然得出“到智者行其所无事,方是人之得自然底,从而顺他”。相比之下,《集注》只是说出了一个梗概,鉴于其注疏的体例,加之朱熹长期的打磨、修改,语言更精审,避免了口语化表达,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它的晦涩。《语类》则是朱熹就《集注》的思想而对学生加以说明,有的甚至是课堂讨论的记录,这自然就使得其语言表达自由一些,论说的空间也就更大了,这种特殊的体例竟然成就了它作为《孟子集注》的绝佳的注解,从而使《集注》中的思想得以具体展开。
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语类》存在着一些优越性,我们研究朱熹通过诠释《孟子》所表达的理学思想,还必须立足于《孟子集注》。一方面,《四书章句集注》是朱子集毕生之精力而造就的理学经典,朱熹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可以说都用在了这部书的编写、修正上,它自然更能代表朱熹的思想;另一方面,《语类》毕竟是学生所记录的朱子言论,也就是学生所理解过的朱子的言论,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准确地反映朱熹的思想,还是需要客观分析的。因此,在对《集注》的解读中,我们需要重视《语类》的参考价值;在二者相抵牾的时候,则必须以《集注》为宗。
清人朱彝尊《经义考》载:“朱子熹《孟子要略》,未见。”[7]尽管此书在朱彝尊生活的年代已经散佚,但朱彝尊却援引了真德秀为此书所作的序来说明此书存在的可靠性。根据王懋竑《朱熹年谱》的记载:“绍熙三年,《孟子要略》成,李本无,洪本附注除知静江府之下,今立一条。《要略》又名《指要》,一名《要旨》,盖一书也。其书今不传,固附载语录,以见其概。”[2]388《孟子要略》这本书在黄勉斋的《先生行状》以及戴铣的《朱子实纪》中都没有记录,但是在《朱子语类》当中曾有提及,因此虽然此书散佚了, 李果斋本《紫阳年谱》未录此书,洪去芜本《朱子年谱》记载甚简,王懋竑还是将其收录在《朱熹年谱》之中,并录《语录》数语对之加以说明。现存最早的《孟子要略》版本应当是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汉阳刘氏刻本,内容由刘茮云排定,曾国藩校刻了此书并效仿《近思录》的体例对分卷的原因进行了疏解、说明。曾国藩对此书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并对其内容大为赞赏*宋元之际的金履祥是朱熹的三传弟子,后人尊称其为仁山先生,其所著《孟子集注考证》是最早的疏解《孟子集注》的作品。在《孟子集注考证》中,有对《孟子要略》内容的记载。曾国藩说:“朱子所编《孟子要略》,自来志艺文者皆不着于录,朱子《经义考》亦称未见。宝应王白田氏为《朱子年谱》谓此书久亡佚矣。吾亡友汉阳刘茮云传莹始于金仁山《孟子集注考证》内搜岀,复还此书之旧。”又说:“今散失既久,不可复睹,茮云仅能排比次第,属国藩校刻以显于世。”(参见:《曾文正公诗文集》文集卷二《孟子要略序跋》,四部丛刊景清同治本。)根据曾国藩的这一说法,目前流传的清道光二十九年汉阳刘氏刻本《孟子要略》,应当是由刘茮云根据金履祥的《孟子集注考证》的记载排定,并交付曾国藩校刻而成。此本当中有曾国藩的按语。这一刻本是现存最早的《孟子要略》刻本。。根据此本,我们可以对《孟子要略》进行一些分析。
此书名为《要略》《指要》或《要旨》,不难看出它的旨趣在于揭示《孟子》思想中的主旨。在这本书中,朱熹按照五个主题择取《孟子》原文中章节纂辑而成5卷内容,只有编撰,不加著述。第一卷包括“滕文公为世子”等35章,阐述孟子的性善论及修养方法;第二卷包括“人之所不学而能知者”等11章,阐述孝悌之道;第三卷包括“孟子见梁惠王”等20章,论义利之辨;第四卷包括“齐宣王问曰”等6章,阐述孟子的王霸、仁政思想;第五卷包括“孟子曰尧舜性者也”等11章,阐述孟子的理想人格和为学要旨。从内容上来看,择取的章节涵盖《孟子》15卷,涉及了心性论、伦理学、仁政论、理想人格、为学之道这些孟子思想的主要方面。该书成书时,朱熹已经63岁高龄。在《孟子集注》完成后的第15年,朱熹又编纂此书来说明《孟子》的“要略”,一方面可以看出朱熹对《孟子》用力之深;另外一方面,在《孟子集注》长期的修改当中,朱熹对《孟子》的理解愈发清晰通透。关于这本书的目的,曾国藩说:“朱子编次此书之意,盖择其要者时时切己体察,而欲凡读孟子者皆反诸身而体验之也。”[5]在笔者看来,朱子编纂此书的目的,在于试图告诉人们:《孟子》一书,其精髓就在《要略》中,而这些恰是《孟子集注》诠释的重点内容,至于曾氏所言“切己体察”“反诸身而体验”这些修养的功夫实际上是在《孟子集注》中所展开的。因此真德秀曾在《孟子要略》的《序》中说:“学者于《集注》,求其全体,而又于此玩其要指焉,则七篇之义,无夫余蕴矣!”[7]
概而言之,尽管朱熹晚年曾说“某向时编此书,今看来亦不必,只《孟子》便直恁分晓示人,自是好了”[2]224,尽管它在义理阐发上毫无建树,但我们研究朱熹的《孟子》学,可将其看成研读《孟子集注》的基础文本。借助《要略》,我们在研读《孟子集注》时,能够率先理清《孟子》文本的主线,在此基础上,再去审视朱熹对这些思想的诠释与解读,以便于从横向维度梳理出《孟子集注》中的理学思想。
在《孟子集注》当中,朱熹全面阐发了他的理学思想。朱熹利用对“理”“道”“天”三个概念的诠释从全体之理、事理、伦理、性理四个方面建构了他的理本体;利用对推“不忍人之心”与“博学详说”的诠释阐发了“理一分殊”的思想;利用对“浩然之气”论和孟子关于“性”“命”的讨论的诠释阐发了“理气二分”思想。这是朱熹的理气之论。朱熹发挥孟子的“性善论”,在理气论的框架下讨论人性问题,并对“性”作出“天命之性”“气质之性”的区分;朱熹从天命之性来理解仁、义、礼、智,对四者的概念进行了重新的界定,并确立了“仁”在四者中的最高地位;与此相关,朱熹揭示了“心”“性”“情”之间的关系,进而发挥和完善了张载提出的“心统性情”说;从心的发动的角度来论心性,朱熹利用对《孟子》文本中“四端之心”“赤子之心”“性善论”等方面的诠释阐发了“未发已发”的思想。这是朱熹的心性之说。在知行之辨中,朱熹区分了认识的性质与阶段、讨论了知行关系并详细论述了“格物穷理”这一关于认识的核心观念;朱熹强调认识过程中主体涵养工夫的重要意义,他将孟子的“存心”转化为“主敬”,并从“省察此心”“精一其心”“寡欲养心”三个方面来概括主敬涵养之道。在格物穷理和主敬涵养的基础之上,朱熹以“天理”“人欲”对言,提出了“天理人欲,同形异情”“天理人欲,不容并立”的观点,并最终主张“遏人欲”“存天理”,为人在现实社会的行为方式提供根本的依据。
《孟子集注》建构了朱熹理学的基本框架。一方面,朱熹理学的基本范畴、基本观点在《孟子集注》当中都有提及,并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展开论述。朱熹理学的重要范畴“理”“气”“敬”“仁”以及“理在气先”“理一分殊”“已发未发”“心统性情”“格物穷理”等基本观点在《孟子集注》中都有相对充分的阐述。可以说《孟子集注》基本上囊括了朱熹理学的主要方面。另一方面,通过《孟子集注》当中理学思想的分析和梳理,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理学思想的各个部分之间有着内在的逻辑关联,《孟子集注》中所反映的理学思想自身成就了一个逻辑的系统。这个系统的核心和基础是“理”,“理”就是儒家道统中的“道”,它是宇宙的本原,是事物存在和发展的所以然之故,也是宇宙大化、人伦世变的所当然之则。本体的理发用于事事物物之中,事事物物各具此理,这就是“理一分殊”。与“理”相对的概念是“气”,理是形而上之道,气是形而下之器,理为体,气为用,二者相离亦相即,理气论思想是朱熹架构其理学体系的重要纽带,朱熹对很多问题的解决都是从这一观点出发。就心性论上来说,讨论性善,朱熹运用理气论思想对性作出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区分,认为天命之性纯善无恶,其具体表现是仁义礼智,其中,仁统摄四者。人得天地之理为性,得天地之气为形,性与物接动而为情,情是性受“气”影响的产物。性是心之体,情是心之用,心统性情;从心之发动的角度来看,未发是性,已发是情,未发是体,已发是用。就知行之辨上来说,知先行后,人的“知”的根本目的就是认识“理”,朱熹把“格物穷理”作为认识的根本手段,他认为在格物的过程中,通过思维获得的认识相对于通过感官获得的认识更加可靠,而通过思维获得的认识又必须经历“明”到“察”,从“知”到“觉”即由低级到高级的转变。为了达到对“理”的知,朱熹还强调主体涵养的工夫。朱熹主张主敬涵养,主敬就是要时刻警醒自我不离心之体,也就是常提撕警策,使“天理”存于心中。主敬要求省察此心、精一其心、寡欲养心。对“理”的知最终还是要为“行”指明方向。朱熹认为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人们在作出行为选择时要“存天理”“遏人欲”,以此作为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的根本依据和判分是非善恶的根本标准。通过分析,可以看出,《孟子集注》中的理学呈现出一幅相对完整而又逻辑分明的思想图景。通过《孟子集注》,可以把握朱熹理学的基本框架。
当然,如果考察《四书集注》的文本,不难发现《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都展现了朱熹理学思想的各个方面。以“理一分殊”思想为例,在《中庸章句》第三十章,朱熹注解说:“小德者,全体之分;大德者,万殊之本。”[5]38在《论语集注》“吾道一以贯之”章中,朱熹注解说:“道之体,万殊之所以一本也;道之用,一本之所以万殊也。”[5]72再如论“气质之性”,在《论语集注》中的“子遇而厉章”“性相近也章”以及“生而知之者上也章”中,朱熹也都以气禀论性。在《中庸章句》第二十三章注中,朱熹还说:“人之性无不同,而气则有异。”[5]33在《大学章句序》中,朱熹也讨论了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尽管如此,《孟子集注》中的理学思想与《论语集注》《大学章句》《中庸章句》所表达的理学思想还是有细微的差别。这主要体现在心性论上。孟子善言心性,这就给朱熹理学的心性论比如“心统性情”等思想的阐发提供了思想素材,这在其他三本著作,尤其是《论语集注》《大学章句》中是不多见的。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朱熹总结读“四书”的次序时曾说过:“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再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1]419按照邱汉生的理解,所谓“定其规模”,就是确定“三纲领、八条目”修己治人的思想规模;所谓“立其根本”,就是打下理学思想的基础;所谓“观其发越”,就是理解理学义理的进一步发挥;所谓“求古人之微妙处”,就是求得理学思想的极致*参见:邱汉生《四书集注简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18-19页。。由此可见,《孟子集注》的理学思想虽不是朱熹理学的最高归宿,但它确实是朱熹理学的“发越”——集中展现。当然,朱熹理学其旨归可能在《中庸章句》中,但是,这并不能否定《孟子集注》在朱熹理学建构过程中关键一环的地位。
综上所述,在朱熹《孟子》诠释的诸著作中,《孟子集注》是最重要的文本。朱熹本人也十分推崇《孟子集注》,朱熹说:“熹于《语》《孟》《大学》《中庸》,一生用功,粗有成说。”[2]77朱熹于“四书”一生用功而所为的“粗有成说”自然是指包括《孟子集注》在内的《四书集注》了。朱熹语学者曰:“某《语孟集注》,添一字不得,减一字不得,公仔细看。”[2]78又曰:“某于《论》《孟》,四十余年理会,中间逐字称等,不教偏些子。学者将注处宜仔细看。”[2]78朱熹的后半生致力于《孟子集注》的写作和修改,可谓铢分毫析、严密理会。从朱熹的自我评价来看,他已然把《孟子集注》当作自己最重要的且最为满意的著作之一。通过分析《孟子集注》和《孟子精义》《孟子或问》《读余隐之尊孟辨》《朱子语类》以及《孟子要略》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得出:《孟子集注》不仅是朱熹诠释《孟子》的集大成之作,更是展现朱熹理学思想的最重要的文献之一。因此,我们研究朱熹的《孟子》学思想,务必围绕着《孟子集注》而展开。当然,在注解文义的疏通、理学思想的理解方面仍需要借助《精义》《或问》或者《语类》的参照补充,交相呼应,但是在《集注》上持久用功、着紧用力方是真正把握朱熹理学思想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