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甜,邓天红
(哈尔滨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哈尔滨 150025)
“士”是知识分子在中国封建社会的通称,代表着儒家文化的意识形态,是儒家思想深层思维的反映。他们肩负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具有“士志于道”的价值取向以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意识,但其最大的悲哀在于主体意识的泯灭。晚明时期的知识分子出现自我意识觉醒的迹象,包含着向近代知识分子转型的意味,但因明朝灭亡戛然而止。
生员弃巾是指通过童生考试、获取生员的士子放弃已拥有的有别于普通百姓身份和继续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资格。士人放弃生员身份就意味着脱离了既定的生存轨道,只能向社会流动,在社会上谋求生计。“弃巾”在明代史籍中有诸多说法,譬如“告退衣巾”[1]“弃诸生籍”[2]“焚弃儒衣冠”[3]7631或“手裂诸生巾”[4]63等,“弃诸生”的说法相较之下更为普遍。
嘉靖年间,开始出现生员弃巾的个案。唐龙在《渔石集》中有关于明代生员弃巾的记载:“前黔有士,弃其业,毁其冠,即月坞以居,号痴人”[5],“弃其业”“毁其冠”即是明代士子弃巾的有力证据。因唐龙终年为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故生员弃巾的首次出现最晚不超过嘉靖二十五年。
万历年间,生员弃巾虽为个别情况,但多为有声望之人。最具代表性的是陈继儒告衣巾之事,王应奎在《柳南随笔5续笔》中详细记载了陈眉公告免衣巾的情况:“例请衣巾,以安愚分事……故于广众大庭,预绝进取之路。伏乞申转。”[1]《明史》中记载陈继儒于时年二十九放弃生员身份,焚弃儒衣冠,绝意仕途。[3]7631按年龄计算陈眉公告衣巾之事应发生在万历十四年(1586年)。王宗沐在《敬所王先生文集》中也记载一位李氏生员因多次参加乡试未中,乃“弃置衣冠,为布袍,日笑歌饮酒,不事事。”[6]德清人嵇汝沾于万历十四年(1586年)左右“谢儒生服,日与宗党中酒人酣笑不辍”[7]。
明季尤其甲申乙酉后,生员弃巾发展为一种社会风气。笔者从孙静庵《明遗民录》、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及钱仲联《清诗纪事·明遗民录》搜集了晚明国变后生员弃巾的案例,情况如下:孙静庵《明遗民录》中有阮文锡、宁浤、范荃、张履祥、张嘉玲、唐瑀、黄调鼎、顾有孝、吴湛、李魁春、朱鹤龄、王方歧、孙文、李生光、邢昉、吕留良、陈所学、六龙光、吴骐、姚世靖、沈寤伊、王侯、董樵、王光承、崔子忠、吴统持、沈昀、施相、王建常、张盖等123例;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一、卷二中有徐开任、纪映锺、冷士嵋、徐枋、顾湄、任源祥、陆世仪、吴祖修、严熊、潘问奇、汤燕生、刘城、蒋臣、孙望雅、申涵光、李焕章、傅眉、李腾蛟、陈确、张遂辰、沈谦等35例;钱仲联《清诗纪事·明遗民卷》中有周容、陆嘉淑、徐介、李柏、赵湛、呼合、李炜、闵鼎、林占春、贺炌、胡溁、陆介祉、徐延涛、岑徵、方授、傅维枟、殳丹生、胡山等59例,三书共计217例。由于笔者资料搜集有限,还有其他生员弃巾未被搜集到,可知此时生员弃巾之风已相当盛行。
弃巾生员在放弃科举仕途后向社会流动,直面的是生计问题。根据上述搜集的生员弃巾情况分析,弃巾生员的生存方式有以下几种:
(一)以教授生徒自给。明同安诸生阮文锡,“甲申国变,文锡方弱冠,慨然谢举子业,师事峡江曾樱,传心性之学。又讲习风雅……以教授生徒自给”[4]4。明常熟诸生唐瑀,“工歌诗。甲申、乙酉后,遂弃去,教授于沙溪、直塘之间,以终其身”[4]19。明长武诸生王建常,“家贫遭乱,弃诸生,弢迹渭滨,教授生徒,足不履城市”[4]109。明丹徒诸生冷士嵋,“入清绝意进取。终身不入城市。以教徒自给”[8]22。明定兴诸生杜越,“入清不事考校。布衣蔬食。授徒自给”[8]151。除此之外,依靠教授生徒自给的还有魏禧、周西、叶敦艮、汤燕生、沈昀以及张盖等。弃巾生员依靠自身所学知识,在地方上担任蒙师,教授蒙童记诵,以此来谋取馆谷与束脩养家糊口,这对弃巾生员来说,是一种既能发挥专长又便利生存的方式。
(二)以躬耕读书自食。杨园先生张履祥,“年十五补邑诸生,耻入社……闻甲申三月之变,缟素不食,携书麓步归杨园”[4]17。明新化诸生邓林材,“精步算、占验之学,癸未献贼之乱,夜坐中庭……鼎革后,隐于农”[4]168。明平江诸生李尝之,“国变后,弃巾服,躬耕读书”[4]169。明溧阳诸生芮城,“南都建国,捕诸从逆者……而城独谢诸生服,闭门读书,绝迹城市”[4]283。亦有明上海诸生王光承、王烈兄弟二人,“乱后,兄弟躬耕海畔,有《镰山草堂诗集》”[4]81。依赖躬耕读书自食其力的还有陈瑚、郑渭等。耕读传家是中国古代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结构的根基,是“士农工商”四民皆可选择的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对弃巾生员而言,是一种既能解决生计问题,又不失士子本分的“无求于人”[8]239且有尊严的谋生手段。
(三)以游走行医自立。明新城诸生王余佑,“入清,卜居易州五公山双峰村,躬耕荦确,以养父母,暇则述作,不入城者垂三十年。世称五公山人。……上自礼乐兵刑,下至耕桑艺植,医药卜筮。”[8]152明阳曲诸生傅山、傅眉父子俩,“山业医卖药市上,眉提药囊日出入阛阓中。又尝徒步鬻药塞外,出塞门”[8]166。明诸生顾兰服,“国变后弃诸生,业医”[4]332。明钱塘诸生张遂辰,“明亡后,隐于医”[8]246。沈谦“因筑东江草堂,自号东江子,仁和人,明诸生,隐于医”[8]259。游走行医,悬壶济世,以自身所掌握的医学知识治疗疾病,既有益于他人,又可以依靠知识和技能赚取生活资料,养活自己。由于医学知识专业性较强且技不外传,故而不是所有弃巾生员都能掌握这项技能,正所谓“医与天文,皆世业专官”。[3]7633
(四)以经营商业自生。明江南武进诸生胡香昊,“弃去帖括弗事,而专肆力于有韵之言”“不事帖括,家贫训蒙卖文为活”[9]929。明宜兴诸生胡山,“自鼎革后,弃家去阳羡,悬壶武原市上……遂卜庑下居,卖药自给”[9]1082。明嘉兴诸生吴统持,“甲申之变,……弃诸生,隐鸳湖,坐卧一危楼,饘粥不继。寻卖卜四方,年五十卒”[4]84。明六合诸生孙岱宗,“明亡,隐居卖药以终”[4]207。明嘉兴诸生周筼,“少孤,丧祭尽礼,以孝称。遭乱,弃举子业,受廛卖米”[4]216。晚明商品经济发展,促使弃巾生员放弃儒业,转而经营商业,卖文、卖卜、卖米、卖药等都是弃巾生员经商的形式。
(五)以“祝发为僧”供养于寺院。明攸县诸生陈五簋,“少补诸生。国变后,痛君亲之难,遂祝发,号南云行脚,一号衲拾残”[4]166。明嘉禾诸生沈方,“乙酉,清兵至,剃发令下,乃走东禅寺,痛哭赋诗,削发为僧,因更名曰起,字墨庵,人遂称之为墨公云”[4]184。华容人严首昇,“明季诸生。入清后,僧服行道,以遗老终”[8]198。明乌程诸生董说,“明亡为僧,名南潜”;“国变后,改姓名曰林蹇,及削发霊岩,更名南潜,字月涵”[9]656。明南昌诸生朱耷,“入清为僧”,“遭变弃家,遁奉新山中为僧,竖拂称宗师”[9]786。选择这种生存方式的弃巾生员不用为生计问题担忧,靠寺院养活。
以上五种生存方式是晚明弃巾生员的主要生存之道,改变了以往“士而仕”单一的治生方式,体现了弃巾生员生存方式的多元化。还有些弃巾生员不只依靠一种方式生存,而是以几种方式共同维持生计,诸如明宜城诸生吴肃公,“入清不事进取。卖字行医兼授徒自给”[8]126。这不仅反映弃巾生员生存方式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亦从侧面映射出弃巾生员窘迫的生计状况。
(一)强调“学者以治生为本”。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在其阶层形成的社会环境、以儒家为主体的文化传统及科举取士制度的影响下,自觉背负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从晚明生员层的弃巾行为和生存方式选择上看,他们抛弃自身作为士人所肩负的使命和责任,将关注点下滑至个人的生计问题,强调“治生”且迈入治生领域。
“治生”语出《史记·货殖列传》,广义上指谋生计,狭义上指行商坐贾。本文从弃巾生员生存方式的多元化选择上分析“学者以治生为本”,故选用“治生”的宽泛含义。晚明主动“弃诸生”的陈确有关于“治生”的著名论断:“学问之道,无他奇异,有国者守其国,有家者守其家,士守其身,如是而已。……则勤俭治生洵是学人本事。”[10]158他强调勤俭治生是读书人分内的事情。他经常“以读书治生为对,谓二者真学人之本事,而治生尤切于读书”,[10]158也就明确了读书和治生的关系问题,认为读书与治生对士子而言都是分内之事,而治生又要比读书更为急迫。同时认为,治生与读书兼得的士子才能谓之圣贤,正所谓“唯真志于学者,则必能读书,必能治生。天下岂有白丁圣贤、败子圣贤哉!岂有学为圣贤之人而父母妻子之弗能养,而待养于人者哉!”[10]159治生是学者天经地义之事,也是士子道德修养和人格独立的前提,只有经济自立,才可论及二者。晚明知识分子治生观由“君子谋道不谋食”转变为“以治生为本”,不仅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异化,同时折射出知识分子个性的解放,更倾向于关注个体本身与现世的现实。
(二)“士农工商”“四业皆本”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有着固定的生存方式,即依附封建政权而存在的仕途经济,它实现的途径是科举选官制度。他们本着“内圣外王”“士而仕”的原则,踏上科举之路,希望能够出将入相,参与国家政权的管理,从而建立功业,留名青史,并在此过程中实现个体的人生价值。这不仅是古代士子的行为准则和价值取向,也是其唯一的治生方式选择。
晚明生员阶层的弃巾行为打破了知识分子固定单一的生存模式,使其开始关注自身生计问题的同时,拓宽了生存方式选择的范围:“士农工商”四业均可选择,尤其是“弃儒从商”的生存方式,使得“重农抑商”“贱商” 的传统观念得以突破,这一方式也成为知识分子“异化”的典型性表现。明末大儒黄宗羲认为:“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11]王阳明肯定昆山方麟弃士从商的行为,认为“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故曰:四民异业而同道”[12]。二人都指出“士农工商”四民即四业,只是谋生手段不同,实质都是治生之道。从社会生存意义上说,商既为本业,就不应称为“贱业”,也不应“贱商”,从而肯定了商业的正当性。将其作为体面的谋生之道,不仅抬高了商人的社会地位,缩小了士商之间的等级差距,而且突破了封建阶级社会的“四民”等级结构,晚明社会基层结构的变动为晚明社会的转型打开了一个缺口。
(三)独立型人格的形成。中国古代士子最大的悲哀是主体意识的泯灭,在集历代科举之大成的明朝尤甚。科举选官制度是士阶层进驻官僚后备体系的门槛,它的整合性使得知识分子的政治和思想与政权保持高度一致,造成其独立性的缺失和依赖型人格的形成。此外,程朱理学也为士人建构了统一的规范和模式,这种统一的思想权威不仅遮蔽了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而且强化了他们的依附性人格。
首先,文化人格的转型。晚明生员弃巾就形式而言,是科举选官制度的一种异化现象;就本质来说,是对科举制度和程朱理学的反抗和叛离。晚明生员层掀起的“弃诸生”热潮,使部分知识分子绝意仕途,脱离传统“士而仕”的人生道路而向世俗化的“治生”领域迈进,他们运用自身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从事各种民间世俗的文化事业,注重个体生存发展,成为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文化人。同时,阳明心学的产生为知识分子的个性解放提供了思想基础,它反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硬性禁欲,提倡“致良知”,主张通过主观的感悟去寻找致圣之路,而不应是外在的强制规范,这就肯定了个体的选择,张扬了个性,挑战和解构了程朱理学的先天地位和客观权威,唤醒了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推动了知识分子文化人格的转型。
其次,独立型经济人格的形成。古代士子将知识和思想作为生存的唯一凭藉,即由“士”转变为“士大夫”,“仕”是其最为重要乃至唯一的生命基调,从而造成古代知识分子依附与软弱的经济人格。晚明生员层的弃巾行为,将关注点下滑至士人的现世生存问题,强调“学者以治生为本”,将经济自立作为士人治学的分内事,从而打破了“学而优则仕”的依附型经济人格。与此同时,晚明弃巾生员生存方式的多元化也为独立型经济人格的形成提供了契机,尤其是士人弃儒从商的生存方式,在商品经济的促动下,文学艺术商品化趋势的加强与市民文人的兴起,无形中为士人开辟了一条职业化的文人道路,使其经济人格更趋于向独立型转变。
本文以晚明生员阶层的弃巾行为为切入点,通过研究生员弃巾风气的盛行和向社会流动的生存方式选择,分析晚明知识分子在社会大变革背景下异于传统士人的表现。生员弃巾意味着晚明知识分子抛弃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使命和“士志于道”的价值取向,背离了积极的入世精神,脱离了“学而优则仕”的仕途经济轨道。生员弃巾风气的盛行,使得弃巾生员在向社会流动之时面临着窘迫的生计问题,他们选择多元化的生存方式,反映出“学者以治生为本”的生存观念、“四业皆本”的价值观念、四民社会等级结构的突破以及文化人格的转型和独立型经济人格的形成。这些反传统的“异化”现象促进了晚明知识分子独立型人格的形成,具有向近代知识分子转型的萌芽趋势,同时也折射出晚明士人个性的解放,注重个体的生存发展。他们从事于适合自己的职业,为知识分子的职业多元化提供了思路和借鉴。
[1] (清)王应奎.柳南随笔(续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明)汪道昆.太函集[M].山东:齐鲁书社,1997.
[3] (清)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 (清)孙静庵.明遗民录[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5] (明)唐龙.渔石集[M].山东:齐鲁书社,1997.
[6] (明)王宗沐.敬所王先生文集[M].山东:齐鲁书社,1997.
[7] (明)谢兆申.谢耳伯先生初集[M].山东:齐鲁书社,1997.
[8]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9] 钱仲联.清诗纪事·明遗民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
[10] 陈确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2] 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