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敏青,林钰婷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叙事话语是小说文本建构的载体,它承载着人物情节,承载着作者的写作主旨,体现了作品乃至作者的叙事风格。作为福建女作家突出代表的须一瓜,以刑侦、都市题材构成了其小说叙事内容特色,更为突出的是以独具一格的叙事话语构成了其叙事风格,在当代小说界具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在《太阳黑子》《蛇宫》《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等主要作品中,她以记者敏锐而宽广的视角,与扑朔迷离、动人心弦的故事情节相搭配的独特叙事手法,吸引了广大读者,也使其作品一部又一部被搬上银幕。我们以修辞审美为基点,从叙事话语的主要构成方面:叙事视角交织构成的“复调”结构、情节悬念的设置与照应、叙事时空的聚焦与超越等来探讨其叙事话语特色。
须一瓜小说的叙事结构往往是以互补视角组合而成的。这种互补视角从文本整体层面来看,可以由外视角与内视角的交织构成。外视角即叙事者讲述视角,它以叙事者(作者)与解读者构成一对交际关系,解读者倾听由叙事者讲述的文本故事。内视角则是故事中人物的视角,它由叙事者代为描述,但出发点是故事中人物的视觉形象、听觉形象等表现形式。内外视角的组合变换构成了小说文本的整体互补语境,既体现了对视角出发点与视角到达点的双向人物的一举两得描绘,展现了故事情节的多维度多层次,又在某一叙事时段造成了单一视角叙事时所遗留的叙事空间,造成叙事悬念。须一瓜的小说多是由叙事者、叙事中的多个主人公多声部交织构成的复调结构特色,构成多重组合的“复调”叙事风格。
长篇小说《太阳黑子》就是以这样的多视角叙事组合成了故事情节的整体结构,通过叙事者视角、故事人物视角构成交叉组合,完成了故事的整体讲述。文本讲述了杨自道、辛小丰、陈比觉三人灭门案之后的逃亡生活。在作者叙事视角的统领下,蕴含着多个主人公的视角。文本总体是作者的故事讲述视角。以一个的哥在风雨之夜遭三个乘车歹徒劫持,路遇警察,的哥却掩护了歹徒的情节开头。这一突发事件给读者留下了疑惑,也留下了悬念:这个的哥为何要掩护罪犯逃亡?这个事件成为作者视角故事讲述的引子。作者叙事的第二个镜头是8月19日清晨,五老峰天界山的青石小楼。这是主人公租住的场所。三个主人公正式登场,虽然他们此时是以“高个的男人”“头发花白的男人”和“灰衣男人”的无名氏身份登场的,但预示着故事由此展开。“头发花白的男人”“脖子上还有一圈暗紫红色的勒伤痕迹,右手小臂还包扎着黄纱布”的形象描绘,将此人与前一晚的哥事件链接。此外,因出生在8月19日——灭门案发生的时间而被三人作为赎罪收养的孩子尾巴作为故事从始自终的人物线索同时登场。这一时空场景中还展示了文本中存在的一个窥视三人的视角人物——独居的房东卓生发。故事人物的出场都是由作者叙事视角引出的,因晕倒而被杨自道送往医院救治的伊谷夏、与协警辛小丰共事的警长伊谷春都在作者的叙事中进入了故事场景,参与了故事情节。
如果说,作者视角作为整个故事的主干视角,那么,在这个总视角中蕴含着多个分支视角,或者说,多个分支视角组合构成了作者叙事的总体视角。一个分支视角是警长伊谷春,他的视角主要是对协警辛小丰的观察及十四年前灭门案的回顾,伊谷春对辛小丰的看法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欣赏辛小丰的“不怕死”“胆量惊人”;一方面,又因为辛小丰“给他始终有不可捉摸的感觉”,而“一直拒绝承认对他有好感”。伊谷春在众人感觉辛小丰“澄明清亮”的目光中,“感到阴霾漫过”,并知道“这不是错觉”。这些叙事都是由伊谷春视角出发对辛小丰的评述。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视角。矛盾由伊谷春对辛小丰与他人不同的评述构成对立,也由表层体现与深层蕴含的褒贬差异构成。表现了伊谷春对辛小丰的喜爱,也表现了对其怀疑。这一怀疑由对辛小丰扩展到了其他二人。“阅人无数,而且都是撕开面具、入骨入髓地透视、逼视”的伊谷春,对三人的最初审视判断聚焦到为患心脏病的孩子尾巴治病之事上。医院是聚焦空间,是伊谷春与杨自道、陈比觉初次接触的地方。伊谷春由辛小丰为尾巴“不计后果的付出”,猜测其“肯定不是一般的情感”。又联想到“在医院短暂接触”的“花白头的男人”“眼神的复杂老到”,判断其“是弹性程度很不坏的人”。“从鱼排过来的”陈比觉“干最低等的体力活,却又有不相称的学识”。警察的敏锐视角,使“他们像黑洞一样,非常强烈地吸引着他”。对“黑洞”的探寻,让伊谷春渐渐接近事实真相,也使十四年前的灭门案昭然若揭。伊谷春对辛小丰乃至其他两人的视角描述,构成了警察与罪犯这一对立体(当然,在对辛小丰的描述中,也构成了警察与协警协同作战的统一体),体现了人物关系的复杂性,人物内心的矛盾性,也体现了情节的曲折性。
另一分支视角是女孩伊谷夏。如果说伊谷春主要形成对辛小丰的形象塑造,伊谷夏则主要是构成对的哥杨自道的描述。杨自道路遇生病晕倒的伊谷夏,将其送往医院救治,由此开始了二人的交往。在历次交往中,伊谷夏对杨自道产生了感情。她的评价视角也由对杨自道扩展为三人群体,主要是以对伊谷春讲述的形式呈现。对杨自道产生的感情使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用了“这辈子还没有用过这么多形容词”来向哥哥讲述杨自道:“其实我觉得他内心善良,嗯……也很。稳重,节制,气量大,不惹事,虽然小气,可是,很害羞……质朴,嗯……”当然,也还有着对其“从来不会色迷迷的,又奇怪地难以捉摸”的质疑,“被一种狡猾不安的感觉吸引”的复杂心态。由对杨自道的关注引发对三人的关注与评价,以至于将三人形成一个与世俗男人的对立体。“他们实在都太聪明、太引人入胜了”的感觉与大街上“自私自利、猥琐、无趣、自以为是、贪婪自大,眼神不是像木头就是像大粪”的男人构成了鲜明对照。从日常接触、电话调查等,伊谷夏了解了“阿道一直在帮助人”,由他所做的“多少好事”,感觉出“他一直在赎罪”。由辛小丰“出生入死抓了多少坏蛋”,引发出“这些都不可以减罪吗”的反问。比觉“连烟都戒了,就为了省下两三百元”给尾巴治病。伊谷夏的视点既是对三人善举的述说,又是对三人曾经的犯罪行为的怀疑。这说明这一视角出发者的目光已经由对三人“现行”的审视,扩展为对三人既往身份的探究。对话语表述对象伊谷春的警察身份而言,伊谷夏明显带有为三人辩护脱罪的话语倾向。伊谷夏的评述视角也是由各对对立体构成:一是三人与大街上男人们的对比,一是三人与救助对象特别是尾巴的关系。这一视角可以说是对三人赎罪表现的总结,它体现了伊谷夏的价值取向,也体现了伊谷夏在这一时段对三人有罪的猜测,试图为三人辩解的话语倾向。同时,还隐含着话语对象伊谷春在话语接受时的警察身份和对罪犯的戒备心理。
房东卓生发的视角既关涉人物,又关涉情节发展脉络。由对杨自道等三人的怀疑偷窥扩展到对“灭门案”的猜测,以及对三人的举报,这一视角几乎贯穿了整个文本情节。卓生发视角的声讯传送,有时是直接由其偷窥窃听视角呈现,如伊谷夏初次到小石屋,伊谷夏、杨自道和尾巴三人的对话就是由卓生发在窃听器中的视角展现的。有时则是在作者记录人物对话后,再加之卓生发的视角重复出现。当然,卓生发对人物对话并不是单纯的复述,而是择取其中的关键词加以复述的,这无疑为读者提取了对话中的重点字眼,也就是与事件相关联的重心。如在作者对杨自道和辛小丰二人对话的叙述后,加入了视角的评点。虽然此时由于背景语境的缺失,卓生发的猜测与事实有较大差距,但他所记录下的确实是与人物、事件相关联的“重点句子”。随着“认为有价值的积累越来越多”,这些“云遮雾盖、露尾藏头的窃听内容”,使卓生发断定“这些怀有秘密的房客,都是心狠手辣之徒”。虽然担心,但“卓生发到底舍不得放弃这几个迷雾重重的人。他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想象,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必要揭开这个谜底。他很高兴自已有勇气对邪恶宣战”。卓生发的窃听装置,以及随手记录的硬皮黑本子,对这些记录的玩味钻研呈现出窃听对象、事件的“迷雾重重”,制造了层层悬念,诱导读者对人物、事件的追寻探秘。三个“不结婚,没有女人、彼此怨恨又相伴相守”的大男人、与“那个姑娘投胎转世”相关的小女孩、“他们”(灭门案的受害者)、警察、灭门案发时间、破案时间等等一个个尚待破译的“密码”,邪恶与正义,犯罪与逃亡,这些与整个故事相关联的人物、事件、时空都由卓生发的窃听视角作为关键词被提取出来,为还未处于全知全能视角的读者提供了探索的空间,增强了故事悬念带给读者的阅读兴趣。文本以卓生发的视角来补充作者对三人、对事件的讲述,同时,卓生发的身份、经历也是通过杨自道等人来展现的。三人是卓生发视角中的描述对象,对卓生发的描绘也常常由三人的视角呈现。如“辛小丰最终以职业的敏感和经验,判断是房东卓生发进了他们的屋子,偷看偷翻他们的个人物品”。以反向展现了房东卓生发的偷窥视角。卓生发的真实身份也是由杨自道、辛小丰视角揭示。杨自道在行车途中,“意外发现卓生发的旧皮卡车横过空寂的街头。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无聊,杨自道就右转,跟着旧皮卡开”。这一尾随,就将他带入了与卓生发身份有关的空间环境:造船厂宿舍区街的拆迁地。由此引发对“除夕夜房东独自跑到这里干什么”的疑问。这一疑问,又导致辛小丰通过派出所朋友,查出了一个令人诧异的答案:两年前,造船厂宿舍发生过一起伤亡多人的大火。并查出了报纸上没有披露的消息“说是有家人的岳父母、妻子、五岁的儿子都在大火中死去,只有男主人和一只狗幸免于难”。于是这个“贪生怕死的窝囊男人”身份明了。这一“贪生怕死”又与房东偷窥并要举报三人的勇敢行为形成反差,揭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房东与房客的视角互补,相互展示了双方的角色身份。还有杨自道等三人之间也互为视角,相互揭示补充,完成了人物形象及情节的构造。尤其是辛小丰发现房东偷窥事件,“也正是那一次,杨自道才发现辛小丰有个奇怪的、简直好笑的秘密本子。名片大小,像女孩子的通讯录一样。他非常在乎它”。本子上“8191988”的数字,和五六页写满了“正”字的记录,不但是杨自道对辛小丰的视角描述,而且是对故事情节的展示。因为这是十四年前灭门案的发生时间,是揭示人物与情节的“一个秘密的通道口”。此外,还有临时场景出现的偶然的短暂的视角,如为尾巴庆贺生日时,“几个女服务生发现,三个男人的沉默的表情,和小女孩活泼欢快的表情不太协调”。这种“不协调”造成了疑点,为读者带来悬念。三个男人与尾巴生日“819”这个特殊的日子关联,“沉默”对“活泼欢快”的抵触使读者透过女服务生的视角对人物之间的奥秘加以审视。甚至动物在作者笔下也具有了叙事视角,“哈修发现,所里的人,无论警察还是协警,只有伊谷春,辛小丰,还有食堂做饭的阿姨对它最好”。哈修是被伊谷春收养的小狗,本无逻辑思维能力与语言表述能力的小狗,有了观察能力和表述能力。从动物视角说明了伊谷春和辛小丰共同的爱心,补充了对两人“很相像”的特点描述。《太阳黑子》以作者与故事中人物相互组合、相互补充调配的多声道完成了对故事的整体讲述,成为须一瓜“复调”小说结构的典型。
故事人物视角在文本中常以人物对话来体现,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物话语以话语表达者的视角完成了叙事环节。如《蛇宫》以作者叙事与人物——主人公之一的“那人”讲述的故事相交错组合,完成了故事的“复调”整体结构。《淡绿色的月亮》则是以作者叙事与人物对话构成多声部结构,完成了因一起入室抢劫案造成的夫妻关系破裂的故事情节。人物对话在文本中占有重要比重,体现了对话的叙事结构视角。
悬念是刑侦法制题材小说的重要因子,是文本引人入胜的关键。须一瓜善于调动各种因素,制造悬念,并注意悬念在文本结构中的关联照应,使悬念成为情节结构设置的重要手法,成为其叙事话语的重要标识。诱导读者寻访探秘,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
悬念往往预设了情节的后续导向。须一瓜小说的悬念设置多种多样,以某一事件、某一细节、某一情景为触发点,为情节发展加以导向预设。这些事件、细节、情景往往是情节发展的端倪,预设着情节可能的发展趋势,谜底蕴含其中,但并未显露。以极大的诱惑性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探究兴趣。
悬念制造的预设可能缘起于某一事件、某一人物,事件中某一情景、某一物品的渲染,也可能制造悬念,成为情节发展的预设。这时候的情景、物品往往被赋予某种寓意,由寓意制造悬念。《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就是以一个场景的渲染开头的: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在立交桥引桥的花市批发路口,我就听到了那细微而奇异的铃声。就像师傅拔枪互射前水晶杯碰杯的噔叮余音。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水晶般的、耳语般的清冷的噔叮、咚噔,混迹在交织的尘嚣中,直到临死前我再一次听到,才分辨出这晶莹的、纤尘不染的声音来自尘烟之上,就像是天国的风铃,或者天国的马帮响铃,冰清玉洁,渺渺地横空而逝。
这一小说开头以“细微而奇异的铃声”为悬念制造的道具,为读者预设了情节发展导向:师傅拔枪互射;“我”的死亡。这一悬念在小说开头就为情节发展定下了“死亡”的基调。于是,在这一基调中叙事者讲述了“我”的两个师傅因“办案压力、家庭矛盾”而“彻底厌倦了”,在庆功宴“水晶杯噔叮轻触,余音清长”中,“互相把枪放到了对方嘴里”,以“不允许回头箭”的方式互相射杀。这一“细微而奇异的铃声”不仅关联了师傅的死亡,而且在文本中多次出现,造成了一种神秘感。如当“我”拦截童年贵的黑车,处理女乘客夹进后车轮的裙裾时,在女人夸张大叫声中“我听到了噔叮、咚噔的水晶之音,好像另一时空的大门,在我耳边豁然洞开。声音很快消失远去”。夜晚在宿舍,“就是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曲子尾声出现——水晶般的——/噔——/叮——/咚——/我恍然觉得是一辆马车驶向天堂,越行越远,咚……噔……叮……最后消失在浩渺的天空深处。我开始反复听这首歌,尤其到最后,我就是要听那个晶莹清澈的噔、叮、咚,每一声,世间万物浊气下沉,天国的白色梯阶隐隐可见”。小说结尾,追捕童年贵时,为躲避黑车的冲撞,“我越过护栏凌空飞起”,成就了对方的一条生路,此时,又是关于铃声的描写。铃声制造的悬念首尾呼应,但实际上悬念并未消解。“细微而奇异的铃声”“师傅拔枪互射前水晶杯碰杯的噔叮余音”与“天国的风铃”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联?这一关联体现了文本的什么寓意与创作意图?都给人们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小说原本题名为《天国的铃声噔叮咚噔》,也说明了铃声在文本建构中的重要意义。联系文本语境,我们不妨将各种赋予音响效果的声音理解为生存与死亡、现实与理想的对接。现实社会是丑陋的,脱离现实可能是美好的理想追求。生活于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环境是困苦不堪的,但追求快乐的梦想也可能是美好的。作为后来标题的“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就是生存在社会底层贫困生活环境下童年贵一家的自我取乐。而这一声问候,在“我和童年贵的摩托,都比野兽还疯狂”的短兵相接的危急关头,再度呈现。它“在我的脑海深处”呈现的是“辽远、充满人的纯真和欢欣”。在这一幻觉形成的问候声中,“我”毅然“一打车头”,避开童年贵,撞下护栏。正如作者所言:“生活大概遍布小说的密码。每个作家能全息感受和打开的密码各不相同。有一些奇特的密码会和我相遇,比如,那一声对火车的辽阔的问候。它使我飞翔。我试着打开了这一组密码,走进了我过去没有醒来过的仓库。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来历。我想,可能每一个密码都带我们走向新的地方。”[1]这一声问候,呈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对生活乐趣的追求,这种追求可能是他们贫困不堪生活中的一缕阳光。贫穷与追求,黑暗与光明,现实与理想……构成了小说中的一对对矛盾。这些矛盾在特定情境的音响描述中也得以展现。如果说,师傅互射前“水晶杯碰杯的噔叮余音”是现实生活的标识的话,“细微而奇异的铃声”——天国之音则标识了理想与追求。现实是丑恶的,天国是美好的。于是,“我”追随两个师傅,厌弃黑暗,投奔光明,实现了对美的追求。
悬念制造的预设可能缘起于某一细节。这个细节可能是人物的一颦一笑,可能是人物的一举一动,关乎人物的细节与情节发展相关联。如《蛇宫》开头写“那个人”出现在蛇宫外,初次见到蛇宫中准备创纪录的女孩晓菌时的表情:
那个人似乎愣住了。像被电流打击了一下,愣了愣,透明的塑料雨伞飘落在地,还在台阶上翻了一下。那人却没马上去捡。
对这个表情的诠释文本给了肯定与否定的两种答案:
这个瞬间,通常人们把他理解为在对野兽惊讶的基础上,进而发现美女与野兽的惊讶。事实上,不是这样。当一切都烟飞云散后,晓菌在很多年后翻看那天的日记,忽然发现了这个细节的重要意义。就是说,噩运的开始,总是有蛛丝马迹的征兆的。
前面一种判断,是常规判断。对这一判断的否定,使人物的这一动态细节成为具有悬念价值的情节预设。人物的惊讶神态为何具有“重要意义”?又为何关乎“噩运的开始”,成为“蛛丝马迹的征兆”?“噩运的开始,总是有蛛丝马迹的征兆的”使这一看似常规的细节具有了“重要意义”,引导读者在叙事者的这一提示性设置上,开始了对人物的关注和探究。随着情节发展,谜底揭晓:“那个人”初见晓菌的惊讶,源于晓菌与其妻子的相似。这就导致了“那个人”不顾忌对蛇的恐惧,一而再来到蛇宫外与晓菌倾谈的情节发展,也就有了倾谈中对自己身世、爱情、家庭、犯罪经历的讲述。人物的这一动态细节关乎人物,关乎情节发展。如果没有叙事者对细节重要意义的提示,人们可能忽略了这一细节的“重要意义”。而叙事者的这一点睛之笔,使看似寻常的细节具有了悬念的价值,具有了引发人们进一步探究的兴趣。
当然,细节制造的悬念必须在特定语境的参与下才具有悬念的价值。上述细节由叙事者点明了细节的悬念价值,有些未点明的细节则需读者结合语境,从中发现悬念价值。在《第三棵树是和平》中,指定律师戴诺与弑夫嫌疑人孙素宝面谈,了解情况。叙事者在讲述面谈过程时强调了戴诺的一个形体细节:“坐直了”。这一动作细节的重复强调凸显了这一形体变化的含义:律师发现了与案情相关的有价值的东西。这东西因“和公安卷、检察卷等其他12份供述不同”,“孙素宝本身也并不当回事的”而凸显价值。这就使与“坐直了”的动作细节相关联的“这个东西”具有了悬念感,也就引发了戴诺前往孙素宝荒僻的家乡,取证这起由家庭暴力引发的弑夫案证据的情节发展。戴诺取证占据了文本的主要篇幅,就是缘起于“坐直了”倾听“这个东西”。细节在情节发展中构成了引子效应。
悬念中含有的预设成分预示了情节发展走向,它需要后续叙事的照应。预设与照应构成了悬念的起点与终点,二者遥相呼应,协同完成悬念参与文本结构的作用。语言制造的悬念利用语言因子在制造悬念的同时,常常渲染了悬念结果的悲剧氛围。须一瓜将悬念预设与照应相套叠,出现在同一个语段,而预设语同与之照应的语词义甚至构成了巨大的反差,人物的悲剧命运在反差中得以令人遗憾的呈现。《太阳黑子》中杨自道救助了女孩伊谷夏,伊谷夏对其产生信赖感,又一次预约杨自道的的士,从而开启了二人进一步交往的通道。小说写道,杨自道“当然无法预知,一段煎熬心灵、噬咬灵魂的历史就这样露出端倪,也许,严格说起来,夜班那一个夜晚,他就不该救那个女孩。如果一切都是命运,杨自道后来觉得,命运再次对他露出了过分残忍的脸。”“直到生命的最后终结,杨自道脑海里都会不时播放着那个美好的序幕。走进这个磨难开始,是个风和日丽的美丽上午……”“煎熬心灵、噬咬灵魂的历史”“露出端倪”“命运”“过分残忍的脸”“直到生命的最后终结”“走进这个磨难”这些预设着情节悲剧走向的字眼,与“那个美好的序幕”的美好景色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对应。序幕越美好,结局越令人扼腕叹息。
时间与空间是小说叙事的重要因素。须一瓜注重时空的设置,常将时空作为文本情节的聚焦点,并充分利用联想想象功能,构置超越现实时空的虚幻时空,使时空成为参与小说文本建构的重要因子。
特定的时间与空间在须一瓜小说中常常构成情节的聚焦点,成为故事情节的核心,以辐射蔓延结构情节的发展。如《太阳黑子》以“819”这一重要的时间为情节的聚焦点。这一灭门案发生的故事时间、尾巴出生的时间、故事的起点时间与终点时间,串联起故事的主要人物、主要情节发展。它辐射了跨度十四年的人物逃亡生涯,辐射了故事人物在小说中现身到消失的一年的交往活动。这一重要的时间节点,还成为小说中悬念生成与消解的聚焦点。短短的一天时间因参与小说情节结构设置具有了重要的文本参构作用。
特定的空间是人物活动的地域背景,理所当然也就成了故事情节的聚焦点。《蛇宫》整个文本的情节都是围绕蛇宫进行的,在对“蛇宫是个五十平方米的大玻璃房。临时建立在榕树公园西侧。蛇宫里面有一千八百八十八条蛇”的总述后,小说对这一空间场景作了多处渲染描绘。蛇宫内外是故事的三个主人公印秋、晓菌与“那个人”交流的聚集点,也是情节发展的聚焦点。例中的空间场景是与人物关联在一起出现的。对蛇宫外空间场景的描绘,以印秋、晓菌的视角为触发点,作为“那个人”出现的空间背景。在展现视线所及的人物形象的同时,也披露了视线发出者——两个女孩的内心世界。蛇宫之外充满诗意又充满了神秘的空间场景为“那个人”的出现营造了朦胧的暧昧的神秘色彩,给“那个人”的身份、在此处出现的原因带上了迷幻的悬念导向。同时,空间情景也折射出目光出发者的心态。“被二十一把铜质大锁锁在这透明的玻璃蛇宫里”,要“创造人蛇同居五千小时的吉尼斯纪录”的经历使两个女孩渴望着与外界的接触交往,这突如其来出现的探访者被她们视为“探监者”,而带来外界的生机活力。“那个人”在印秋、晓菌的视野中进入故事场景,还为读者透露了这样的信息:此人是无意中走近蛇宫的,此人怕蛇,而后来又多次前来,并非出于对蛇的爱好,而是另有原因。这就制造了悬念,诱使读者继续探究其中的奥秘。蛇宫内场景的描绘,对蛇各种姿势细致具体的描绘展现了蛇的众生相,展现了令人恐怖的聚蛇图。与对“那个人”看见蛇时“脸上是泛着鸡皮疙瘩感的表情”所体现出的“是非常怕蛇的人”相配合,又使之与故事结局“那个人”勇敢地冲进蛇宫,救助晓菌,被毒蛇咬伤拒绝救助的行为构成巨大反差,完成了故事情节的整体构建。蛇宫内外是人物交际的场所,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此展现,即使是“那个人”借讲故事而对自己往事的追忆,也是完成在蛇宫内外的交际中。因此,蛇宫作为文本贯穿始终的空间环境,情节的发生、发展、结局始终聚焦于此,并因此成为富具悬念的标题。须一瓜的小说篇名常常是时空聚焦点,再如《淡绿色的月亮》《雨把烟打湿了》《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等,这种聚焦使得这些时空成为寓意深刻的文本核心,寓意常常体现在篇名深层,有的甚至与篇名所指相异。如《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名为写特定时空的红叶,实为写陈阳里对纯真爱情的追求与失落。深刻的寓意使聚焦点在凝聚了故事主体的同时,带有了耐人寻味的隽永意味。
时空可以是客观存在的,也可以是虚幻的。虚幻时空是对现实时空的超越,又往往是基于现实的时空基础上。现实与虚幻交融,成为须一瓜叙事情节构建的一种手法。曹文轩曾对时间在小说中的超越作了形象的说明:“我们还将会更深刻地感受到,正是在小说这里,我们才真正粉碎了时间的压制,而处在一个现实中根本不可能有的自由的时间状态中,时间在这里被我们变成了游戏对象。”[2]曹文轩说的仅是时间,但显然,随着时间的变异,与时间相伴随的空间也会产生变异,成为“游戏对象”,从而构成了由时空超越为载体的叙事游戏。
虚幻时空是对现实时空的超越,又源于现实基础。须一瓜笔下的虚幻时空主要以人物所产生的幻象、幻景出现,成为人物心理、精神、处境的映像折射。如以人物梦境为载体出现的、《太阳黑子》中辛小丰对陈自道讲述“尾巴在寻找我们的”梦境,芦苇地、旧街道都是梦境中的虚幻空间场景,尾巴找不见“我们”也是虚设的时空所发生的情景,但它们却来自故事中的现实时空。对尾巴的挚爱,对其生病的担心可能是梦境产生的因素,但不是主要因素,正如辛小丰自己的诠释:“我感觉不好。这是暗示我们,今年,我们可能要离开她了。时间到了。”恢恢法网,疏而不漏,归案是他们十四年隐姓埋名、逃亡生涯必然的归宿。三人心中对这一结局已有准备。因与伊谷春、伊谷夏兄妹的交往,他们意识到危险的逼近。梦境是虚幻的,但它却是情节发展的预设。虚幻的梦境关联着现实,将三人与尾巴在现在时空与三人被捕、执行死刑之后的死别时空相关联,现在时空与过去时空、将来时空在梦境中链接。这种链接在文本中可能构成两两对应的时空再现。在受刑室接受注射死刑时,辛小丰眼前出现了夕阳映照的海面,“自己被吸进了光之路”的幻觉。这一幻觉与辛小丰曾经在海边看到的落日之景相照应。受刑室与海边,两个不同的时空背景所出现的幻象如此相似,两个幻象时空聚焦到一个点上。如果说,受刑室中产生的幻觉是源自海边曾经所见之景,那么,海边之景所引发的“溶进那个金色雾霭的、人间猜不透的天之涯,一直奔进最后的天堂”的想象则是后面结局的预设。它是辛小丰十四年来背负罪责的心灵解脱。就这一意义而言,海边所见之景所引发的联想是虚幻的,又是现实的载体,是辛小丰的理想的依托。赎罪、惩罚、解脱是三人意识到危险后并没有逃避的重要原因。
虚幻时空在须一瓜笔下往往承载着某种深刻的意蕴,因寓意深刻而成为其小说篇名,如《淡绿色的月亮》中的“淡绿色的月亮”,就承载着人物的心理变异和情感走向变异。《雨把烟打湿了》这一动态的空间意象则蕴含了人物环境受制下的心理变异与命运变异。这两个虚幻时空意象都是在人物视觉中出现的,都与人物命运产生了密切关联,对其寓意的解读,依托于文本语境的参与。
参考文献:
[1]须一瓜.《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创作谈:密码[J].中篇小说选刊,2010(1).
[2]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