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爽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电影是表现和反映“人”的艺术,“人”这一特殊主体的社会行动以及独特的情感表达是电影作为一门叙事艺术的核心指向,这些内容的形成、存在和变迁与地域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地域空间构成了文化、风俗、观念、身份等一系列的存在形态。从“故乡”到“异乡”,二者的区隔和冲突共同分割了电影的空间,同时也为电影整体以及人物性格的生成提供了文化、风俗、观念、身份等多种因素。“归去来兮”般的辩证结构不仅成为电影叙事的空间结构,而且影响甚至决定着电影叙事的情感结构。
动画片《寻梦环游记》延续皮克斯系列动画亲情互动、生死哲思和冒险寻找的类型风格,将墨西哥本土民俗节日亡灵节作为叙事语境,通过描绘墨西哥少年米格尔寻梦之旅的奇幻画卷,对家庭观念、理想追求、生死观展开内化思考。该影片呼应了近年美国国内种族问题与全球外交政策,对价值取向及身份认知展开艺术作品对社会现实的感性关怀,特别就墨西哥移民及美国地缘政治问题,阐明了好莱坞电影创作者拥抱多元文化的全球观。《寻梦环游记》将“寻找”这一人类最古老的母题作为核心叙事动力,表达了墨西哥族裔在后殖民主义文化霸权的影响下,对本国传统文化与民族核心价值的执着坚守,包含了关于美国政治壁垒、少数族裔身份认同及伦理价值抉择的多重隐喻。
《寻梦环游记》主要以属于先人的亡灵世界为叙事空间,主要人物的主要身份也集中于鬼神灵魂。对于死亡和亡灵在叙事上的情感表达,影片并没有沾染主流文化关于死亡的负面色彩,而是将死亡与家庭温暖、亲人团聚相联系,对墨西哥文化独特而另类的生死观展开探讨与思考,构建了一个从影片到现实的奇观化的墨西哥本土文化语境。
好莱坞奇幻类型电影饱含着西方文化寻根愿望和西方文明现代性的焦虑。21 世纪流行的好莱坞奇幻片,充满了具有差异性的欧洲文化奇观,这种现象可以追溯至 20 世纪初的新纪元运动,即“刻意地以异教想象、异族异国文化视野疏离基督教文化传统的全面控制”[1];同时,形成于 20 世纪末的新神话主义与好莱坞电影的紧密结合,“既是现代性的文化工业与文化消费的产物,又在价值观上体现出反叛西方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生活,要求回归和复兴神话、巫术、魔幻、童话等原始主义的幻想世界的诉求”[2]。对于“异教”的美化,愈发表现为人类面对现代性危机的一种乌托邦憧憬。因此,重造神话是好莱坞奇幻片的一种有效手段,不仅为“后9·11”时代的西方世界寻求出路,其观影过程也正日益成为当代西方文化还乡之体验。
《寻梦环游记》正是在亡灵节中展开了米格尔的奇幻之旅。亡灵节是墨西哥最具本土特色的传统节日,类似于中国的清明节。它是“墨西哥印第安文化和西班牙文化结合的产物。西班牙人来到美洲大陆后,他们把西方的‘诸圣节’、土著的亡灵节和一些陪葬、祭祀风俗结合起来,创造了今天的亡灵节”[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 2003 年,以“献予死者的在地庆典”,将墨西哥亡灵节列入人类无形文化遗产,每年的11月1日是纪念死去儿童的“幼灵节”、11月2日是纪念死去成人的“成灵节”。影片对生死的细微体察与现实生活的民俗节日如此默契,给予了观众“恰逢其时”的品阅氛围。
与主流文化对死亡主题采取恐惧、悲戚、严肃的渲染不同,墨西哥人祖先、印第安阿兹特克民族有着奇特的生死观,他们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新的起点。正如墨西哥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言:“死亡其实是生命的回照。死亡才显示出生命的最高意义,是生的反面,也是生的补充。”从墨西哥人以亡灵节纪念逝者便可看出他们对于死亡的豁达态度,亡灵节不仅是纪念缅怀,也是欢庆团聚——笃信已故的亲人会在亡灵节经由万寿菊的指引回到人间共度节日。这是《寻梦环游记》的文化底色——影像与叙事离西方中心越远,越呈现“边缘性”的文化景观,其奇幻程度也越高。影片用各种节日符号堆砌出专属于墨西哥的亡灵节记忆:绚烂鲜艳的万寿菊、层层垒起的祭台、各式各样的彩色剪纸、形态各异的骷髅彩绘,还有热情洋溢的热带音乐、鲜甜可口的甜点美食……墨西哥人异彩纷呈的“死者在棺,生者狂欢”之景象被一一展现。“人们相聚在家中或亲友的墓地,在烛光营造的氛围下,或追思缅怀、或谈天说笑、或吃喝唱歌,死亡及死亡的象征(如骷髅、死神等)向来就不是墨西哥人的禁忌,生死两界似乎透过这个转换的暂时性空间,延续、联系、交流。生者藉由思念、相片、烛光、焚香、祭品、逝者生前喜爱的物品等,守着黑夜迎接逝去亲友在一年一度的日子里回来相聚。”[4]
基于墨西哥人对死亡的乐观轻松态度,《寻梦环游记》对于生死观进行了更加温情动人的书写。影片中故去的亲人因为有照片供奉于祭台上,有记忆存在于亲人心中,即使他们在生物学层面停止了生命活动,但依靠被亲人铭记而长存于靠记忆维持运转的亡灵世界。米格尔误闯亡灵世界,刚到墓园就遇到了已经是骷髅形象的亲人,那些亲人大多都在米格尔年幼无知时死亡,却因为相片长时间放在家中位置最为重要的祭台上而被米格尔一眼认出。同时,米格尔的亲人们在亡灵世界仍然聚集在一个大家庭中,和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和人世间的家庭别无二致。而主流文化对于鬼神的表现全部以死亡和恐怖为核心,“鬼怪与死亡的联系,古已有之,《礼记·祭法》云:‘人死曰鬼。’这也是当下鬼怪类型最直接也是最主要的方式”[5]98。然而《寻梦环游记》中去除鬼魂的恐怖情感色彩,用亲情和家人团聚作为人鬼相连的情感表达,展示着墨西哥文化对于家庭集体的重视与敬畏,以及“所谓‘最密切的接触’、‘支配’,透露出在敬畏基础上的人鬼相亲”[5]97。这种对于死亡的另类豁达态度,表现出墨西哥文化对于主流文化生死观的出走,以及其边缘性文化景观的奇幻面貌。在整个亡灵节的叙事中,亡灵世界的“人类”全部以骷髅形象示人,各类鬼怪形象贯穿整个画面。在爱森斯坦拍摄的历史文化纪录片《墨西哥万岁》中,同样将镜头聚焦骷髅面具,对鬼怪、面具等意象进行视觉展示,因为“假面”在艺术中能够带出真实与虚幻、严肃与戏谑、经验与超验混同的感觉。《寻梦环游记》正是用鬼怪的假面形象,将墨西哥文化,特别是以亡灵节为代表的民俗传统,进行奇观化的视觉呈现和表达,进而展开对死亡和生命的另类探讨与解读。
影片将世界划分为人间世界和亡灵国度,分别代表人生命活动的存在和记忆活动的存在,传统意义的死亡并不意味着整个生命的结束,而是记忆活动生命的开始。正如张爱玲所言:“一个人一生中会死三次,第一次是脑死亡,意味着身体死了,第二次是葬礼,意味着在社会中死了,第三次是遗忘,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想起你了,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死透了。”因循古希腊神话奥菲斯进入冥界寻找亡妻的传说,突出对亲人、亲情的呼唤和寻找,《寻梦环游记》特别创造专属于亡灵的生存时空,并赋予记忆在亡灵国度以源动力的存在,开启如奥菲斯地狱之旅一般的寻梦旅程,旨在消解根植社会文化对于死亡的恐惧认知和逃避态度,引导大众文化减少对生与死的对立看法,进而更多地将生与死放在平等相近的位置进行思考。
《寻梦环游记》的中文译名“寻梦”二字点明了主人公米格尔出逃人间游走亡灵国度的初心——摆脱束缚、追寻梦想。在寻梦的过程中,米格尔见证了曾祖母可可与其父亲埃克托因为记忆相互指引、灵魂不灭的亲情指认过程,同时也感知着高祖埃克托、高祖母伊梅尔达、歌神德拉库斯三个人物对于追求理想截然不同的态度。“寻梦”不仅体现了对于墨西哥传统民族文化的守护和珍存,更体现了对个人与家庭、理想与现实的抉择和平衡,从而表达了全球化背景下对本土文化核心价值的传承与坚守。
米格尔游走于亡灵国度时先后遇到了高祖母伊梅尔达、高祖父埃克托以及歌神德拉库斯。米格尔以及这三位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分别诠释了理想和家庭选择上不同理念的人群:伊梅尔达是墨西哥农耕文明崇尚的集体主义、家庭为重理念的代表,德拉库斯是现代主义工业社会个人至上、利益为重理念的代表,埃克托与米格尔则作为追寻故乡与异乡两种文化过程中的失散者和回归者,共同诠释了对于本土文化核心价值不同程度的坚守与传承。
高祖母伊梅尔达热爱音乐,与丈夫埃克托鸾凤和鸣,最终为了照顾女儿与丈夫分道扬镳。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母亲,她筚路蓝缕开辟了自己的制鞋产业,为了大家庭的利益而牺牲个人梦想,成功创造家族鞋业后更是严令禁止所有家族成员接触音乐。“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为了杜绝因为理想而抛弃家庭的惨剧再现,伊梅尔达被迫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大家庭和睦的因素,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竭力守护家庭的极端分子。对照现实,墨西哥历来属于侧重农耕产业的发展中国家,产业需求指向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劳动生产。伊梅尔达创立的制鞋产业契合了墨西哥最主流的经济特征:一是中小型手工业,二是家庭或家族规模进行生产。这种对现代科技依赖较小的家庭作坊式手工业,表现出墨西哥本土经济发展较落后、重视家庭整体力量的特点。墨西哥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其社会发展也呈现着注重整体轻视个性的特点,与此同时,家庭固有的稳定结构也对个人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
德拉库斯原本是民族偶像,在人们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歌神”地位,然而其真面目是一个谋财害命、贪慕虚荣的恶人。他非常急切地希望得到名誉和金钱,不惜杀害自己的伙伴并盗取音乐作品,在追求理想上他已经极端到完全偏离法律和道德正轨的地步,是一个为了利益不惜触犯法律的极端分子。德拉库斯这一角色包含了商品社会的种种特质:商品经济时代的文化输出、消费主义语境下的偶像身份制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现代社会极端个人主义。德拉库斯贩卖自己的人格和道德,追求最大化的效率与利益,这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写照,从追求个人理想开始,恶化至不惜犯罪而达到目的,无疑指涉着高度发达、极速竞争的资本主义社会环境中的典型人群。
埃克托用远离故乡表明自己追求理想的决绝态度,背井离乡的他用身体演绎着本土文化的开拓和传播。在传承过程中,他逐渐发现自己抛妻弃子的极端行为让他失去了归属,理想主义者的寻梦之旅也失去了起点和终点,成了一个漫无边际的无栖之身。米格尔同样担负着传承文化的重任,对埃克托的整个营救行为,就是他对埃克托断根式文化苦旅的拯救,更是他作为新的文化传承者,在坚守中继承、在继承中发展的体现。最后米格尔带着祝福、亲情和记忆继续追寻音乐梦想,对于生死有了超越寻常意义的理解,拥抱了墨西哥人经久不衰的民族精神——和而不同、落叶归根,从而他也在理想与家庭的平衡中履行着民族音乐之梦/本土文化之魂的坚守与传承。
与此同时,另一位重要人物、影片英文名“COCO”的来源——曾祖母可可,虽然大部分时间处于近乎失语的状态,但她作为曾孙、父亲、母亲等多个人物生命的见证者,诠释了现世记忆拥有者最后的存在与消亡。可可最初生活在一个充满温暖亲情、音乐理想的和睦家庭中,之后见证了父亲形象的崩塌与母亲角色的建立。而在米格尔冒险亡灵国度挽回可可记忆的过程中,他促使高祖父埃克托重返家庭并与高祖母重归于好。米格尔最终成功将代表记忆的照片带回人间,在可可弥留之际帮助其重新找回关于父亲的记忆,哼唱起饱含亲情温暖和童年回忆的“Remember Me”(《记住我》)。作为在世的家庭成员,只有可可和米格尔同时拥有关于埃克托的记忆,因此米格尔这一人物形象不仅可以看作是他个人,而在他游走于人间世界和亡灵世界的过程中,也成为承接曾祖母可可记忆的化身。祖孙二人见证了一系列男性角色的崩塌和重建、女性角色的独立和继承。曾祖母可可作为最后的记忆拥有者,是静态的见证者和寻梦者,米格尔作为最新的记忆继承者,是行动的寻梦者和见证者。影片中文名《寻梦环游记》与英文片名“COCO”看似毫无关联,其实是赋予了米格尔和可可之间角色涵义的勾连关系——“寻梦”,不仅是米格尔寻找音乐梦想,还有可可寻找父亲、亲情、家庭、童年等梦想。
墨西哥对于民族本土文化的坚守,一直被国内政治环境动荡搅乱节奏。纵观墨西哥整个国家政治发展历程可知,其总体呈现“动荡-治乱”的循环状况,主要表现在两个已完成的“动荡-治乱”时期:其一是1810年至1910年,独立革命动荡和迪亚斯专权治乱,1910年至1982年,反迪亚斯革命动荡和墨西哥宪政制度确立治乱;其二是正在进行中的“动荡-治乱”时期,即1982年债务危机引爆一系列社会问题,墨西哥国内再次开启政治治乱行动。接连不断的政治动荡与治乱,使得西方民主制度一再或帮助或干扰地侵入墨西哥政局,“美国政府稳定战略的三大目标之一就是要推进西方民主。美国的贸易政策也带有强烈的政治化倾向。在美洲,美国政府公开宣称‘实现贸易开放应首先推动美洲国家的民主进程’,并说这是‘美国的责任’。不少西方学者还看准了墨西哥,认为美国的这一战略在墨西哥最有可能取得成功。因为在拉美现在只有墨西哥和古巴这两个国家还存在官方党一党治国的制度,而墨西哥以实现西方民主制为其政治改革的目标,而且,它的对外开放已经引起了‘国内政治的国际化’”[6]。
《寻梦环游记》通过一系列主要人物对自身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选择,反映出墨西哥社会环境在不断动荡之中,其政治发展被西方民主制度侵入并被迫推动政治民主化进程的现状。在内部动荡和外部入侵之间,墨西哥本土文化面临着以上两股力量剧烈冲突的矛盾。坚守本土文化、接受外来制度,抑或兼容并蓄,不同的政治倾向如何选择,是墨西哥人长久面临的课题。影片分别用代表本土传统的伊梅尔达、象征资本主义的德拉库斯、兼顾理想和家庭的埃克托和米格尔,给出了创作者和墨西哥人民对本国政治与文化的期许与理想。最后,坚守文化、传承价值的践行者米格尔,在个人理想与家庭亲情中取得平衡,并见证了故乡与异乡中包含的内外两股力量的融合与互补。然而现实中的墨西哥国内政局,仍然经历着上个世纪延续至今的“动荡-治乱”阵痛,墨西哥民族本土文化像影片主角米格尔一样,在故乡与异乡之间游走无依,经历着全球化语境下的政治干扰,伴随而来的则是新一轮的文化动荡与治乱。
正如影片的联合导演阿德里安·莫利纳在一次访谈中提及,他将自己家庭的生活经历,即墨西哥文化对于死亡和亡灵节的关注,通过影片呈现给全球观众。作为成长在美国的墨西哥裔,阿德里安·莫利纳代表了墨西哥文化在美国文化语境中的立场表达。因为美国本土墨西哥裔数量巨大,所以墨西哥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内在于美国,地理和文化上的无国界状态使得作为美国社会亚文化之一的墨西哥文化无须割裂地域疆土寻求现代性救赎,而是在多民族、多种族的国家、地区内部进行理性思考与现实探讨。与此同时,墨西哥代表的是因为经济发展、政治态势等原因,在全球化进程中遭遇排斥的一部分文化群体。因此墨西哥文化的内在救赎以及对墨西哥文化的摇旗呐喊,彰显了全球化时代区域文化隔阂的消解。
众所周知,好莱坞并非政治的世外桃源,即便是主打商业电影的大制片厂,大量导演在自己的作品里也都或多或少有政治理念的表达。位于民主党主阵营加利福尼亚州的好莱坞,“白人至上”的理念没有太多生存空间,少数族裔的权利、民主、平等才是政治正确。本片的两位导演——李·昂克里奇和阿德里安·莫利纳,皆是民主党“多元化社会”政治主张的拥护者——前者在其过往的代表作(《怪物公司》《玩具总动员》《海底总动员》)中一以贯之地通过外形非主流的动画角色表达对于边缘/弱势/少数群体的接纳和认同;后者作为本片的联合导演和联合编剧,更是通过艺术创作将少数族裔的身份、情怀和诉求进行柔和表达,身体力行地为美国新政之下被边缘和隔离的墨西哥人代言。
影片通过“温馨人间”和“亡灵国度”这组二元对立的能指符设置,指涉现实空间的辩证关系。背井离乡、漂泊流浪的离散者是历经和感知乡愁的审美创造者与文化表达者,类似于萨义德描述的“流亡的知识分子”,他们“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精于生存之道成为必要的措施,但其危险却在过于安逸,因而要一直防范过于安逸这种威胁”[7]。《寻梦环游记》完全以墨西哥本土文化为创作背景,对当下美墨两国间突出的移民矛盾进行了艺术化表达,反映出创作者对于现实的深刻体认与犀利的立场发声。
当代地理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认为,人对于主体性与身份的认同,“取决于对于空间与时间的定义”,而空间与时间同时又是“一种社会建构”,因而主体文化身份的认同,来自于其对所身处的时代和地理空间的认知。作为“文化大熔炉”的墨西哥,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形成过程漫长而复杂,在长时间的战争、殖民、革命、改革中,其文化情感饱经磨砺。墨西哥过半人口属于印欧混血人,位于北美洲和拉丁美洲的地理过渡区域,故兼有两个地区的文化认同。16世纪之前该地区主要属于较为落后的印第安土著文明,1519年西班牙殖民者入侵墨西哥开启了长达三百多年的殖民统治历史,1810年墨西哥开始进行独立战争,1823年成立墨西哥共和国,1917年确立墨西哥合众国体制。关于墨西哥的发展历史及传统文化其实在影片中皆有暗示,米格尔在进入亡灵国度的海关之后见到了美轮美奂拔地参天的亡灵之塔,这座塔的构成完全符合墨西哥的发展组成:最底端的一层是日月金字塔,代表墨西哥当地印第安土著文化;中间一层是欧式建筑,代表西班牙殖民文化;最上一层是起重机和摩天高楼,代表现代工业文明。“亡灵之城在水中矗立,这里影射的是墨西哥城的过去。西班牙人1519年来到今日的墨西哥城,土著阿兹特克人在湖上的漂浮花园生活。他们用树皮、土、淤泥、根等做成很多小岛,岛的周围栽种墨西哥柳树,它的根系强劲深入湖底并结合藤类植物把小岛固定住……西班牙人征服阿兹特克之后,填湖建城,建立了今日的墨西哥城。”[8]
影片将人的记忆作为源动力,创造了专属先人的亡灵国度,并且赋予了记忆绝对的身份属性和阶级权威——被记住的先人享有在亡灵国度的所有权利,被遗忘的先人连生存都无法继续。亡灵国度具有十分严格明确的通行制度,即在人间没有后人的对其的记忆和祭台就不能自由往返。以高祖父埃克托为首的一群被人遗忘、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在亡灵国度中是地位最低下、待遇最恶劣的“身份难民”。他们没有通行资格证,是人间世界的“非法居民”,虽然他们曾经在人间世界存在并为人类社会做出贡献,但因为身份问题而被坚决地拒之门外。这种带有强烈阶级色彩的社会塑造完全符合特朗普政府上台后,一系列带有种族主义、白人至上、民粹主义、限制移民、修筑高墙的政策行动。《名利场》将《寻梦环游记》称作“一封在特朗普时代下献给墨西哥的情书”。墨西哥移民是当今美国最大的移民群体,影片所描述的“身份难民”“非法居民”正是特朗普政府关于限制移民的直接反映。因此,《寻梦环游记》不仅旨在展示墨西哥风土人情,更加刺眼的还有关于墨西哥与美国间的国际关系尤其是移民问题的看法以及解决的方法。
墨西哥与美国的移民问题一直呈现推拉不止、纠纷不断的局面。从地缘政治战略意义上来看,“离上帝太远,离美国太近”揭示了美墨两国的地理关系——毗邻接壤,共享海域,因此在空间上墨西哥对于美国西南边陲而言是具有国防安全隐患的“法外之地”;而两国分别作为北美洲人口最多的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墨西哥对于美国的国际关系来说更充满了国际地缘政治关系意义上的“第三世界”身份体认。“由于历史和地理原因导致的两国的紧密联系和美国的实用主义立场,美国更多地把墨西哥人视为解决劳动力问题的调节器,缺少时征募,不需要时驱逐,全凭一己之需。”[9]美国因为劳动力的大量需求不得不依赖墨西哥移民,同时又无法接纳墨西哥廉价劳动力文化素质低下所造成的社会动乱。墨西哥因为国内经济发展畸形,城市人口过多而需要移民疏解,同时又遭到了美国国内反移民潮流的抵制。
然而,移民人群作为背离故乡来到异乡进行活动的群体,因其离散者的身份既拥有又不完全保持故乡和异乡两个地方的文化属性,向来就具有十分深刻的文化创造力。《寻梦环游记》中承担象征墨西哥移民人群功能的两个人物,一个是主角米格尔,另一个是高祖父埃克托。他们都逃离故乡、经历离散,并且因为身份属性和阶级权威而遭受来自社会环境的种种限制和压力。米格尔为了音乐梦想逃离人间离散于亡灵国度,他必须在日出之前回到人间,否则将失去生命,而重回人间的唯一通行证——家人的祝福,却一重又一重地在他的音乐梦想上套上枷锁,同时他还担负着帮助高祖父留下记忆的重任。米格尔代表着迫于国内经济压力而来到美国充当廉价劳动力寻求生存机会的墨西哥移民。因大量廉价劳动力工作岗位和谋生机会被外来的墨西哥移民占据,美国中下层民粹主义牵头发起了反移民热潮,要求墨西哥移民归还。此时的墨西哥移民面临着祖国无法满足生存发展的需要,移民国又无法接纳他们的大量存在的矛盾,作为离散者遭受着未完成经济目的而遭到本土力量排挤的前后夹击。埃克托在人间因为追求音乐梦想背离家庭,在重回家庭中被好友暗算丧生,既不被人间的家庭所接纳,又因为即将失去关于他的记忆而在亡灵国度消失,他在人间和亡灵国度皆被剥夺身份,同时在家庭和理想方面都没有获得成就和存在意义。埃克托则代表了遭到反移民处理的墨西哥移民美国人群,他们不是两国官方正式渠道产生的移民,所以被视为在两国都触犯法律的非法移民。如果说米格尔代表的墨西哥移民更多地受到经济打击,那么埃克托代表的墨西哥移民则更多地遭受身份和阶级的歧视、压迫,他们被社会主流更为彻底地排除在外,在国际交往和社会更迭中被除名抹杀,是一个时代、两个社会都无法包容的“身份难民”。
在2018年第90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寻梦环游记》毫无悬念地获得最佳动画长片奖,导演李·昂克里奇发表获奖感言:“感谢墨西哥,没有你们特殊的文化和传统就没有这部电影,身处社会边缘的人们理应获得归属感。”这一句话点明了整个影片谋篇布局的核心话题:墨西哥特殊的文化和传统、社会边缘人群及其归属感。
墨西哥特殊的文化和传统不仅包括其本土民俗和民族文化,而且包括复杂动荡的社会形势,特别是1848年美墨战争后墨西哥移民美国浪潮的兴起。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一个国际局势、社会形态、经济状况变化复杂的时代,十分需要人民作出不计时长和即时回报的付出,甚至是不惜代价的牺牲。然而墨西哥人民并没有坚守本土,为国家日后的发展建设扎根培土,而是选择了移民美国这条更为快速的发展道路。尽管移民美国的人群中确实有大部分在当时就获得了经济上的满足,但是对于自身长期生活和国家长远发展来说,并没有开拓出能够持续发酵进而成熟的建设之路。
离开故乡的墨西哥人变成了在美国流浪的离散者,受到了以美国为故乡的“原生公民”的排挤,形成了类似萨伏伊笔下的种族疏离,意即“两个种族的人因误解而心存芥蒂,在社会生活中彼此疏远、相互排斥”[10],因而产生了另一个话题——社会边缘人群及其归属感。《寻梦环游记》中,米格尔和埃克托就是导演所说的社会边缘人群。米格尔离散于人间世界和亡灵世界,是故乡和异乡两个范围的社会边缘人群;埃克托离散于亡灵世界,没有赖以生存的人间记忆,是异乡的社会边缘人群。他们都是墨西哥移民美国浪潮中的典型代表,都不被故乡和异乡认可。
影片中人间世界和亡灵世界有类似海关的通关系统,在人间世界没有照片被供奉在家族祭台上的亡灵则被拒绝通过。这种检验身份、树立屏障的政治产物在现实中早已存在:美国在加强边境控制上采取的最直接有效的措施就是2006年出台的《安全墙法案》,规定在美墨边境修建长达七百英里约占双方边境线总长三分之一的双层围墙。历任政府也有或轻或重的措施,直到2016年特朗普上台执政,再次强调了《安全墙法案》的继续推行落实。埃克托乔装打扮想方设法都没能通过这层检验系统,在米格尔一系列的努力后终于获得了通行资格,其关键在于记忆的回归和情感的联结。影片表明,即使存在屏障阻挡两个世界、两种文化的往来,但其源远流长的情感归属和文化认同仍然能够冲破国际关系政策的疆界,重新建立两个国家、两个民族间的深切互动。
《寻梦环游记》用人物艰难跋涉的寻梦经过,隐喻了墨西哥因其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身份,以及在全球化语境下进行国际活动,特别是在北美地域与美国进行国际交流所经历的文化排外和政治排斥遭遇。正如导演李·昂克里奇所提及的“边缘”“归属感”,电影创作者正是用文化产品向全球文化中相对边缘的国家、民族和文化,展示其友好的意识形态表达和政治立场声张,通过示范文化包容的博爱态度,给予其来自全球文化的理解与归属感。影片传达的文化包容的思想内涵,是对政治领导者的提醒与劝诫,代表了好莱坞作为美国主流文化的旗手对墨西哥文化以及美墨国际关系的切实关照,旨在推广文化包容在两国之间和整个全球化语境下的和谐发展。
纵观今天的全球化进程,文化的跨民族、跨语际传播以及主流文化与边缘文化的比照是当前重要的、具有全球普泛意义的议题。好莱坞大制片厂出品的动画长片,一直以来有着鲜明的文化主张和政治诉求。从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前后开始,考察《疯狂动物城》《寻梦环游记》等现象级动画片,都存在一条较为清晰的关于美国主流价值与身份政治的认同轨迹。《寻梦环游记》正是以墨西哥为浓缩,赋予主人公米格尔文化离散者的身份和远离故乡的旅程,这不仅是一个少年的成长和一段奇妙的经历,而且表达了对特朗普政府执政的美国社会对待身份和阶级,即流向美国的墨西哥移民所遭遇的限制和差别待遇的讽刺和抗议,本质上来说是对于文化离散者关于故乡的感念深思和离散过程中的抉择平衡,是生死观的另类领悟和价值观的衡量反省。一方面,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藏匿在“现实记忆”与“文化包容”叙事背后最核心的民族精神与立场的内核;另一方面,也看到主流好莱坞对社会变革的参与和对现代性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