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2018-03-19 18:00许仙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娘舅母亲

许仙

1964年12月24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入夜不久,气温骤降到零下五度,我们举家搬迁到三角街的第一个夜头,所有的少得可怜的那点家当都还被堵在河埠头的水泥船上,我就匆匆忙忙地降生在这个任由寒风自由进出的新家,四壁如洗的新家,就连我落地一声哭后、需要沐浴的那盆热汤都无法准备的新家。

这是一间像趴在地上的奴隶状的箍铜草舍。也叫直头草舍。在萧山人嘴上,箍铜草舍专指矮小简陋的小草舍,是小铜匠走村串户做生意时的落脚点。它位于三角街老十字路口西南角,直通通的一间,朝东开门,开门即是村路,靠路边的屋檐比正屋都大,因为屋檐下是父亲做生意的场所,是用来谋求糊过一家六张嘴的依托。从1962年开始,饥不择食的父亲,走出百里路外的党湾公社,四出谋生,最终找到了这儿,并苦苦经营了快两年,才在三角街上闷声不响地挣下这笔“巨产”。但三角街人只允许它给父亲做生意时落个脚,却不允许我们全家落户;当父亲和两个娘舅千辛万苦地撑船到三角街西头、东风河支流的河埠头,却被人硬生生地堵在水泥船上,不准我们上岸。

若不是母亲突然腹痛,我吵着要出世,谁又说得清楚我们现在在哪儿呢?

就在我出生的前几天,浙北地区连续大寒,气温在零下四度左右,霜比雪白,地比铁硬,下过雨的路上,湿泥巴冻成了坚硬的冰辙,那条叫党湾的湾里结上厚实的坚冰,终日不化;早就定下搬迁日子,并向小队里借好水泥船的父亲,年过而立的许庆正,一脸愁云,唉声叹气,一趟趟地踅到家门口,脑袋慢慢地朝后仰去,外面那双眼睛隐退,让里面那双眼睛有仇似地挖一眼老天爷,把满头像爬满毛毛虫的细短鬈发的脑袋都要摇落了。他自言自语道:“嗯扭话头。”“嗯扭”即“没有”,“嗯扭话头”也即“没有话说”。父亲的“没有话说”,含意众多:一是他无语到没有话说,二是他有话说了也是白说,三是他灰色的感叹,如此等等。父亲是个急性子,木讷,心思重,但有副天真的面容,这个据说眼睛后面还有双眼睛的男人;自以为聪明,却常常在现实生活中弄巧成拙。母亲冯秀凤是个性气高傲的女人,拖着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发梢挂到她的膝弯头;她比父亲高出一个头,搬到三角街后,这里的人都叫她“长婆”或“长辫子”;她比父亲小五岁,家里家外都由着她性子来。她撅个大肚子,左臂窝里夹着一岁大的二哥许竹云,就像夹着一只没有生命的稗子枕头;她在整理东西,其实该打包的都打包了,她也没啥可整理的。她瞅着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焦躁不安的父亲就呼吸不畅,气鼓鼓地说他:“看啥个看?你看了天就会好了吗?”好像这天气都是被父亲看坏了的。父亲小声道:“我是担心……”母亲顿时剪断他的话说:“你担心?担心有个屁用!”

“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去把……”

父亲就乖乖地听她去找事做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年轻的二娘舅冯柏根和三娘舅冯云根,就从永安大队赶到永乐大队,和父亲一起动手把我家的小草舍拆了。小娘舅冯子根和姐姐同岁,月份也相同,很难想象外婆和母亲同时坐月时的情景。这年小娘舅才七岁,自然帮不了啥忙;他吵着要跟来,但外婆坚决不许,他就赖在地上,作死作活的。大娘舅几年前就搬来西兴公社共联大队。春秋战国时,越范蠡筑“固陵城”于钱塘江边,以拒吴。“固陵”又名“西陵”,五代十国时,为吴越国王钱镠屯兵处;钱镠以“陵非吉语”,遂将“西陵”改为“西兴”。大娘舅冯水根是个歪嘴巴,一张女性化的樱桃小嘴,就像花朵似地绽放在他圆饼脸的左下侧,完全偏离了它应该呆的正常位置;他说个话做个事都不管不顾的,丝毫不留情面。他是“精括”,但绝对不是“精明”。母亲不许我们说,但她自己总说大娘舅是“歪嘴巴说话”;这句话的后缀应该还有“歪理”二字,尽管母亲没有说。“歪嘴巴说话”在我家就成了大娘舅的代名词。大娘舅凭着一门剃头手艺,早就从党湾公社永安大队搬迁到西兴公社共联大队落户,在通向西兴古镇的路边,开了一家剃头店,在给人剃头时,从顾客手中低价收购布票、粮票、肉票、油票和烟酒票等各种票据,然后到西兴镇上偷偷摸摸地高价抛售。投机倒把在计划经济的那时候可是重罪,抓到了是要坐牢的。我曾经听表哥冯建林也就是大娘舅的长子说起过,大娘舅有次在西兴镇上贩卖粮票时,当场被抓,临走时向接应他的大舅妈讨碗水吃,还碗时将身藏的各种票据贴在碗底转移给她,才免遭坐牢之罪。表哥当时在西兴镇上做水产生意,赚了不少钱,说话中气十足,每说两三句话就毫无来头地大笑几声;他除了做水产生意外,就忙着嬉赌。萧山人顶真,固执地把人生活动划分为两大部分:正经的和嬉嬉的。赌博叫嬉赌。游玩叫做嬉客。请人来家里玩,就说“有空来嬉”。甚至称“做人来嬉嬉,迟早要回去。”而“嬉”与“牺”同音,外地人一听就懊恼,愤愤然道:“要牺哪里不好牺?非要跑到你家去犧呀!”表哥冯建林有钱,所以自豪地说:“嬉赌最多就倾家荡产,而偷婆娘就连家都没了。”表哥举这个例子,是向我们证明,他的商业头脑完全来自大娘舅的基因。我在母亲那边亲戚的红白大事的酒席上,碰到过大娘舅几次;只要红烧蹄髈一上桌,他就樱桃小嘴那么用力一歪,嚷嚷道:“我就喜欢吃肥肉。”比他的话语更快的是他的筷头,他早已将半只蹄髈红春春的肥嘟嘟的酥得跟豆腐似的猪皮嗖地撕下来,抢到自己碗里,吃得风生水起。那张樱桃小嘴就像小蛇囫囵吞下只鸡蛋,两边的腮帮子撑得圆鼓隆咚的,赛过初夏时分在月色中大肆对鸣的田鸡,一鼓一鼓的。我家搬迁时,大娘舅早就在共联大队站稳脚跟,正一门心思忙着搞投机倒把呢。

母亲对搬迁后美好生活的幻想,使她快乐得就像一位仙子,从天高头扯下彩虹的七色毛线,编织成一张捕梦网;在昨夜,她就捕捉到了一个美梦。她梦见自己在三角街街头,左手端着碗撒了葱花的青白相间的豆腐脑,右手捏着根酱油蘸蘸的金黄色的油条;豆腐脑入口即化,油条又香又脆,喜得她从梦里笑出声来。今天她老早就起了床,用早就准备的一根米把长的红毛线,将她的两根粗辫子对结扎起来,就像要过年的喜儿,左半根辫子与右半根辫子用红毛线缠住之后,仿佛给她的脑袋或整个人按上一个拎襻,像只马桶可以拎起她就走。母亲把二哥交给姐姐抱,自己挺着大肚子,和父亲他们一起干活。二娘舅和三娘舅怕她动了胎气,不让她插手;母亲就轻飘飘地说:“能有啥个事体呢?”她照样双手拎了东西,喜滋滋地在我家到河埠头百把米远的小路奔来奔去,来得个勤快。

那个旧家被拆得干干净净,连屋檐下的一块垫脚石,也被父亲搬到水泥船上去。三娘舅有些不屑道:“大哥,重死重活的,你要它做啥呢。”萧山人客气,姐夫都当哥来叫的。父亲说:“要的。沙地上想找块石头都困难。”母亲豪情万丈地招呼姐姐和大哥上船,说要开船了。

姐姐和大哥蹦蹦跳跳的,欢天喜地地喊:“开船啰!开船啰!”

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对母亲说:“我去跟姆妈说一声。”不等母亲答应,他就急匆匆地跑开了。父亲矮小单薄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阴沉沉的背景里,像一颗流星划过我们焦急的张望。一会儿工夫,父亲又急匆匆地跑回来。两年前,爷爷就撇下娘娘走了。体弱多病的娘娘,在空荡荡、阴森森的老屋里独自过活。这种乌风冻(冬季阴冷不见阳光)的日脚,她老人家应该就像一块老冰,孤独地缩在老眠床上;最多也就是盘着手心里的豆子,右手心的豆子盘到左手心,左手心的豆子盘到右手心。老话说,“你有乌风冻,我有棉被洞。”但娘娘身上还能有啥个热气呢?大概手心里的豆子都比她的身体温暖。也不知父亲和年迈的她都说了些啥?母子俩就此别过,何日才能相见?两对四眼都泪汪汪了吧。

父亲上船,连气都不喘一口,就操起一支大橹,背对着故乡,右臂夹紧橹身,左手按住橹手,橹板顶住河埠头的石板档里,用力往后撑,直到他的身体与大橹硬是横斜成“人”字形,笨重的大而无当的水泥船这才缓缓地离开故乡的湾岸。这一撑,就是背井离乡,就是生离死别,就是离开祖先和根的基地,就是告别他们童年和成人的生活,就是渐行渐远成遥远的世界。

这一撑,父亲用尽了半生的心血和力气。

开船时已是中午,原本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泛出灰白色来,感觉亮了几分,满天乌云就像久旱的河床,布满了渐渐变粗的裂纹,从这些明亮的裂纹里漏出几道亮灿灿的阳光来,一下子提升了人间的亮度。天开雪眼了。正当我们仰天张望,心情豁然开朗时,却惊讶地发现在一绺绺阳光中,有大朵大朵的雪花像七彩的羽毛,三三两两地飘下来。起初雪花是零星的,缓慢的,晃晃荡荡的,像悠闲的浪子;但老天爷突然又收走了阳光,皲裂的云团如同洪水冲过的河床,又凝聚成黑漆漆的一片;雪花就下得急促了,密密匝匝的,它们被北风刮成一条条斜线,就像爆满白芽的千条万条柳枝在飘拂。大家顾不上吃饭,也不觉得饿,就急急忙忙地赶路了。父亲站在船尾摇橹,二娘舅走在右侧船沿上撑篙,三娘舅立在船头破冰;母亲抱着二哥,领着姐姐和大哥,缩在赤膊的船舱里,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父亲用从旧家拆下来的稻草扇,一张张地靠在竹椅背上,在船舱里拦起来一道挡风的草墙;母亲抱着二哥在中间,两边是姐姐和大哥,他们背朝船头坐在竹椅上,挤在一起,浑身颤抖。怀有少女般幻想的母亲,一脸走在康庄大道上的憧憬,教姐姐和大哥搓手,搓搓搓,使劲地搓。她说不冷不冷。她说一点都不冷。她说搓搓手就浑身暖热了。

党湾是条大湾,湾面开阔,湾水凶险,水泥船像落水的秋叶一样小得可怜。它走得很慢,无法想象的慢,两岸的杂树与芦苇,几乎不再后退;而娘娘家附近的那座用竹排架起的软桥,始终弯弯地横在她们的眼前。我小时候随父亲来探望娘娘,有一次想独自过竹排桥,但我每走一步,脚下的竹排就弹一弹,就像踩在弹簧上,心怀叵测的竹排桥随时都想把人弹到湾里去;这不是骗鬼吗?我吓死了。我吓哭了,但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有默默地咬牙流泪。我慢慢地蹲下身,直到双手摸到竹排,就赶紧趴下去,匍匐在竹排上;我不敢在狭窄的竹排上转过身去,只敢手脚并用摸索着往回爬,一点点慢慢地后退,直到双脚踩到桥堍头的实地上,才终于呜呜地哭泣。十多年前,我去参加二伯母也就是外婆的小妹的葬礼时,我独自站在当年竹排桥的位置,一座改用水泥浇注的小洋桥上,默默地眺望湾水龌龊的党湾,水面上漂浮着各种颜色的垃圾。除了湾水,党湾还是当年的党湾,湾面没有宽一寸,也没有窄一分;但到了我毛四十歲的眼里,党湾竟是那么狭窄与浅陋,仿佛我一步就能跨过去,它早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条大湾了。完全不是。

水泥船走出没多远,三娘舅就直喊手酸,湾里的冰太硬了,跟水泥板似的,用竹杆戳好几下才能戳碎一块,震得他虎口火辣辣地疼痛。他让二娘舅来戳冰,自己去撑篙。他以为撑篙轻松,谁知笨重的大而无当的水泥船在冰湾里,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跟粘到鬼……”三娘舅忙把余下的话咽到肚里,他不敢回头看母亲,怕他大姐嫌憎他说话不吉利。湾上的坚冰似乎也在阻止这次搬迁行动,难道它知晓此行灰暗的命运?

母亲弓着身躯,左手抱紧二哥贴在胸口,右手像把小扇子挡在他脸上,尽管二哥黄蜡蜡的小脸蛋,并不比母亲的右手大,但时不时地有雪花飘落到他脸蛋上,化作细微的小水珠。饥饿和寒冷令二哥哇哇直哭,母亲抖动双腿,嘴里哄着:“哦哦囡囡,不哭不哭,姆妈带你去新家……”但二哥要的不是这个,他照旧哭个不停。姐姐许惠娟和大哥许天云搓到手掌生痛也毫无用场。他们坐在天大地大的赤膊船舱里,就像坐在冰面上一般无异。辽阔的党湾,就像天地间的通风管道,北风呼啸,湾风像是刚在冰上磨过的刀锋,割得人不敢探头;探头就是一刀,又是一刀。七岁的姐姐懂事地安慰着四岁的大哥。母亲取出包裹里的硬馒头,给姐姐和大哥各一个;他们捧在冻得又红又粗像胡萝卜似的僵硬的小手上,像两只小老鼠慢慢地啃噬着偷来的坚果。母亲没有奶水。一滴奶水都没有。她咬一口馒头,在嘴里嚼烂了,就嘴对嘴喂给二哥吃。二哥奋力蠕动小嘴巴。母亲叫父亲和两个弟弟先吃点东西。他们说,趁现在天还没黑,多赶点路再说。

吃过东西,姐姐和大哥就安稳多了。母亲教他们哈热气。哈热气是母亲唯一喜欢冬天的地方。只要到了冬天,她哈出来的热气就有了形状,就能让人看见自己活命的那口气是咋样子的。母亲从少女时代就爱玩哈热气的游戏。她能哈出大热气来,张大嘴把满口的热气一记头哈出来,就是一大团蓬蓬勃勃的热气;她也能哈出小热气来,像鸡屁眼似地噘起嘴巴,细细长长地哈出来,就像男人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她甚至能哈出特定形状的热气来,比如像狗啊像鸟啊。当然,热气的形状瞬息万变,立马就消亡了;也只有哈热气的人才注意得到,旁人是很难发现的。母亲哈出不同形状的热气团,说这个是啥,那个是啥,但姐姐和大哥啥也看不出来,而且他们哈出来的热气又小又淡,出口就没了。姐姐和大哥就眼巴巴地盯着母亲的嘴,十分羡慕她能哈出又浓又大的热气来;一朵两朵三朵雪花,掉进母亲哈出来的热气团中,却不见它们从底下漏出来,仿佛这团热气是只容器,像坛像缸,能把它们盛起来;当热气团消失时,那几朵雪花也随之消失了。它们去哪儿了呢?姐姐和大哥都稀奇死了。

母亲教他们长长地吸饱一口气,然后闭上嘴巴,“闭紧了,记住,一定要闭紧了。”她督促道,让他们把刚吸进去的冷气焐在嘴里,把它焐热了,再哈出来。鉴于他们哈出来的热气不够热,寡淡寡淡的,母亲就说是因为人冷的缘故。母亲教他们跺脚。她叫他们站起来,在船舱里原地踏步,多动动,身上热了,哈出来的热气就浓了。姐姐和大哥把水泥船底跺得咚咚直响,跺得脚都痛了;还果真是这么回事,哈出来热气就浓多了,大多了。姐姐和大哥就高兴了,嚷嚷着叫母亲看。如此简单而又单调的游戏,却让他们一直玩到天黑,直到他们无法分辨出自己哈出来的热气;它们早就和沉沉暮色混为一谈了。天色虽然是渐渐地暗下来的,但暗到某个点上,忽然来了那么一下,就彻底黑透了,就伸手不见五指了。这天是农历甲辰年(龙年)冬月廿日,天气好的话,尚有下弦月,可以赐给人间一些薄光,但今夜偏偏是个大雪日脚,天上自然无月,唯有大雪沙沙地落到人间。湾道与落白的湾两岸在夜间有所不同的地方,就是湾面望出去更黑暗、更凶险诡谲,就像大地被撕裂的一道万丈深渊。

在父母眼里,河啊湾啊都是不干净的。它们是人间连接阴间的一条捷径。湾里有的是鬼。所以落夜后,母亲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时不时地抓把黄沙,用力撒向两岸的芦苇丛。照理,是应该撒白米的。但我们自己都吃不上白米,那就只能用黄沙来替代了。据说芦苇丛什么的,是鬼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母亲撒出去黄沙,就是起到预报的作用;说白了,就是活人跟鬼打声招呼,我们要过来了,麻烦你们行个方便。但麻烦还是来了,水泥船前行了一段水路后,就罢工了。

父亲吭吱吭吱地摇了半天大橹,水泥船却不再走;三娘舅也在船头疑问,怎么还在老地方呀?

坏了,真的粘上鬼了。

父亲、二娘舅和三娘舅已累到虚脱,大汗淌得内衣和布质裤腰带都津津湿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摸黑下到船舱里,从母亲手中接过坚硬的馒头,边啃边干咳。嘴巴干得冒火,但船上无法生火,一眼眼能喝的热水都没有。南横湾里倒都是水,但那么冰冷的水能喝嗎?喝了是要得病的。二娘舅问走了多少路?大家望望黑漆漆的四周,啥也看不见。父亲说还早呢,还没到解放河呢。

船搁浅了,或者说被鬼拖住了,看来今夜是走不了了。

三娘舅说:“看来只有等天亮了。”

母亲担忧道:“那要等到啥时候呀?”

大家泥塑木雕般杵在黑暗中犯难,愁煞人的;呼啸的北风,就像一群群无耻暴徒,把人身上的衣服扒得精光,不,还远远不止如此,刚刚湿透内衣和裤腰带的热汗,早就冷却了,此刻他们身上就像爬满了冰蛇,拼命地往体内钻。父亲摸到船尾,朝湾里撒了泡瘦小的热尿,身上顿时冷了许多,他迅速地抖了抖双腿,拎起裤子;回头对两个娘舅说:“你们也解个小手吧。”据说人类的污秽之物,有驱赶鬼的功效。二娘舅尿了,黑暗中有水滴零星落在冰上的声音。但三娘舅舅折腾了半天,却一点尿都没有,系裤子时他不好意思地说:“一点都逼不出来。”父亲说:“我们再试试看。”于是,他们又各就各位,合力撑船,戳冰的戳冰,撑篙的撑稿,摇橹的摇橹。

母亲也站起身来,把二哥放在椅子上,她双手合十,频频地朝四周湾里的大鬼小鬼们拜道:“我们前世无仇、今生无冤,你们大人有大量,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

但水泥船纹丝不动。

父亲说:“我下去试试。”

父亲坚持要下湾。母亲说冻死冻活的,赶路也不在一时,等到天亮再说吧。其实,她是害怕湾里的鬼,黑咕隆咚的,不晓得有多少鬼候着呢,太无常了。二娘舅也阻止父亲脱棉袄,说冰都结得石石硬,怎么落得去呢。但父亲说小鬼头等不起呀。“嗯扭话头。”他脱光衣服,就攀住船沿跳下湾去。湾水阴得像尖刀,顿时杀死了父亲的身体。父亲的身体瞬间就失去了知觉。三娘舅问深吗?父亲说好到还好,只到腰里。父亲叫他看住船尾,不要船头推开了,船尾又搁浅了。父亲用力推船头,二娘舅用竹杆使劲撑,但水泥船纹丝不动。父亲喊:“一二三!”船微微动了。父亲又喊:“一二三!”船动得大了一些。父亲再喊:“一二三!”船头嗖地移开了。

三娘舅惊喜地叫道:“走了走了,大哥,快上来。”

父亲上船后,母亲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身,她来不及去找可以擦身的东西。再说墨黑铁塔的船舱里,那些包裹不知塞在哪儿,找都无处找。父亲缩成一团,抖得跟弹棉花的弦似的;母亲摸黑胡乱地给他穿衣裳。穿完后,父亲却迈不开脚了。母亲让二娘舅和三娘舅搀住他,在船舱里拖他踏步。母亲把二哥交给姐姐,自己蹲下身去给父亲来回搓着双腿。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终于能走动了。确切地说,是他自己能迈动双腿了。他说:“我们走吧。”

水泥船再次缓缓地向前行走。

母亲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第二天大天白亮,姐姐和大哥忽然发现父亲头顶上结着一坨冰雪渣子,像个白色鸟窝;而他脸上又短又粗的眉毛也是白的,像刷了两笔白漆,样子滑稽,他们叫母亲快看,姐姐叫着“白人”,大哥发现二娘舅和三娘舅也是“白人”,就和姐姐一起叫着“白人”。水泥船由后解放河拐入东风河,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拐入东风河支流,不久,便赶到三角街西边河埠头。这时候已是中午,大雪已停了会儿,但船上和陆地上一样白,左侧船沿上毛绒绒的积雪,使得船沿都高了五公分。水泥船靠岸时,三娘舅像乌鸦那样尖叫了一声,船还没有靠稳,瘦长的他就跳到河埠头的石板上,身体一个摇晃,差点滑倒。母亲抱着二哥起身,拉姐姐站起来。但双脚坐麻了的姐姐,双手扶住竹椅背,咬牙切齿地扭曲着一张小哭脸,不敢动弹。

父亲连打三个喷嚏,嘀咕了句“姆妈在记挂了。”

父亲朝东方呐呐地喊道:“姆妈喂,我到哉!”

或许是三娘舅那声怪叫招惹了谁,也或许只是个巧合,在这个雪落到小腿肚高的大雪天,寂静的竹园口子边,突然传来一声羊叫,咩——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绵羊,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得得得地向我们跑来。随即,一个老人出现了。他和老绵羊一样瘦弱,穿着灰暗破烂的老冬衣,就像苍蝇戴豆壳一样松松垮垮;齐肩的头发白里带灰,脏兮兮地裹着一张颧骨凸出的瘦脸,脸色青渍渍的,像把用剩下半把的老刀,一看就是个难弄的人。他是个石眼佬,左眼瞪得滚圆,而右眼眯成一条缝,仿佛时刻瞄准这个世界,要放上一枪,把谁杀死。那只瞪大的左眼里充满了敌意,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仇家。那里面射出来的阴冷的目光,吓得人就连血液都失去了温度。而更可怕的是眯成一线的右眼,后来我听说是瞎的,冲着你一动不动。他右手拄着一根米把长的细竹棒,怒气冲冲地杀到河埠头。

原来,他就是三角街仅存的第一代移民“老剥出鸭肫”。

“老剥出鸭肫”是他绰号。他儿子绰号“剥出鸭肫”,加个“老”字,便于区别父子俩。老话说“人心难托,鸭肫难剥”。“托”是把某件物品放在手上,上下掂量的动作,有估摸的意思。人心有多难估摸,鸭肫就有多难剥。“剥出鸭肫”这个绰号,一来说明他们父子俩非常难弄;二来说明难弄也得弄,不然就没有“剥出”一说了。人活一世,总有绕不过去的人和事,必须硬着头皮去对付。三角街的这对活宝,大人们怕归怕却只能面对,而我们小人是绝对不敢的。

“老剥出鸭肫”举起竹棒,划来划去的,冲着我们横扫,就像太平洋上的美国警察。

他念咒一般道:“来这里寻死哉!”

“来这里寻死哉!”

他念一句,站在他身边的老绵羊就点一下脏乎乎的羊头。

三娘舅年轻,压根儿就没把这个石眼佬当回事,他企图突破防线,冲上河埠头,但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老剥出鸭肫”的竹棒后,就退了回来。母亲倒不是装可怜,而是真可怜;她硬邦邦地挤出几滴笑容,低声下气地叫了声老伯,向他讨点热水喝。他们又冷又饿,尤其是两个小人有些扛不住了,小嘴唇乌紫乌紫的,浑身抖得站都站不稳。但“老剥出鸭肫”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他瞪得滚圆的左眼射出冷笑,阴森森地说道:“河上没盖盖,你不会自己舀吗?要喝多少有多少!”

要不了多久,河埠头就围上来不少人,他们是“老剥出鸭肫”的儿子“剥出鸭肫”,肉店老板沈汉庄,居民户口肖水伯,棕绷师傅李四海和大儿子李洋生,还有几个妇女和不怕冷的小人。小人在大人之间穿来穿去,在雪地上跌倒爬起的,发人来疯,徒招母亲责骂。先来者以三角街人自居,对后来者人五人六的,摆煞个架子;他们认出来父亲,他不就是昔日那个成天笑微微、闷声不响的箍铜佬吗?有人就说:“老实老实,原来是个贼啦。”有人又說:“给他一个屋檐,他倒想一幢楼了,这人呀……”有人还说:“怎么随随便便就能搬来呢?我搬来个时候都在公社打证明的……”“剥出鸭肫”跟他爹“老剥出鸭肫”一个德性,就冲父亲怒吼:“好去投胎哉!”二娘舅在船上按捺不住,责问他怎么说话呢?“剥出鸭肫”继续吼道:“谁允许你来的?给老子滚回去!”父亲就说:“我有公社证明。”他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来,摊开折了两折的还带着他体温的证明给人看。有人瞅了一眼,就叫:“这个章不是我们公社的,不作数的。”母亲就说:“介冷的天,让我们先上岸……”“说啥个大头天话,”大家一口咬定道,“谁准你上岸了!”

三角街人习惯拿村长、村干部自居,不仅仅是我们抵达河埠头的这个下午;就是我们定居此地后的那些岁月里,他们也常常如此。但谁家不知谁家事呀,大家几斤几两清清爽爽,所以往后的日脚也就面和心不和,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要知道吃过那样的苦头,谁不会在心里刻一道深痕呀?但日脚难过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老剥出鸭肫”一直念着咒:“来这里寻死哉!”

父亲那对短而粗的八字眉毛下,一双平常就不大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条缝,仿佛里面那双眼睛正凝视着这些人,却又像是凝视着他们身后阴沉沉的天空,嘀咕道:“嗯扭话头。”但他立马又信誓旦旦地说:“我这就去公社盖章。这总行了吧?”

父亲走得很急,他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盈丰公社赶去。

关于我们举家搬迁的真正原因,至今仍是个艰涩隐晦的谜。如今,父亲年事已高,双耳全聋,你就是把嘴贴到他耳边,叫得山响,也只能得到冬瓜对到豆棚里的答非所问;而母亲继承了外婆的基因,在2015年冬天他们搬入新居前夕,就已经患上老年痴呆症,根本无法同她正常交流。多少年前,我倒是曾经询问过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搬家?父亲只回答“饿呀”。

的确,饥饿算得上是个重要因素。民以食为天嘛。农村户口的父亲,当年在党湾公社一家纺织手套厂当技术员。那是一家集体企业,收入微薄。1958年7月萧山县开始“大办钢铁”,到10月底,全县办起土高炉12000座,同时开展“户户献送废钢铁”活动,几乎所有的家庭都头脑发热地将窗户铁栅、饭锅和铁制生活用品砸碎了,送去“炼铁”,支援“钢铁元帅升帐”;父母也不敢例外,积极响应,争取三年超英赶美。当时,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大家放开肚子吃了年把工夫,终于把公社吃倒灶了。接着,爆发了三年自然灾害,老天爷跟人开了个国际玩笑。祸不单行,1960年苏联老大哥翻脸不认人,撤走了全部专家不说,还逼我们偿还大笔欠款,勒紧裤腰带也不顶饿哪。据说全国人民只能剥树皮挖树根掘观音土充饥,饿死过人,但到现在也没有个确切数据。

为此,我特地查了一些资料,就萧山县而言,所谓的自然灾害,三年里只有过两次。一次是1959年7月5日,萧山县东部和南部骤降冰雹,雹覆盖地面历时10至20分钟,棉麻受灾12400亩,闻堰一带同时出现11级左右大风,倒坍草、瓦屋77间,伤6人。另一次是1961年10月3日与4日,受26号台风影响,暴雨成灾,坍塘16处,农田受淹36189亩,房屋倒坍1058间,伤25人。这里所说的“塘”,即钱塘江防洪大堤。这两次自然灾害严不严重?当然严重。但因此饿死了多少人?我却一个也没有查到。又据资料记载,1962年是我国第二个五年计划的最后一年,萧山县工农业总产值为18210万元,比1957年增加了14%,平均年递增率为2.7%。从人口来说,1953年7月1日零点,第一次人口普查,全县人口为601350人;1964年7月1日零点,第二次人口普查,全县人口为823252人,11年间增加了221902人。从这两组数据来看,仅就萧山县而言,“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难”应该还不至于饿死人吧。

但想来饥饿还是存在的,父母也是饿怕了,寻思着要找条更好的活路。父亲从半工半停的纺织手套厂偷偷溜出来,凭着他啥东西一看就会的小聪明劲儿,挑了担拼凑的铜匠行头,走南闯北,兜兜转转,终于在百里路外的三角街找到了落脚点。他以为这里都是四海八荒搬迁过来的人家,没有一个本地人,是个谁都可以落户的好地方。1964年,父亲听从国家号召,就向党湾公社提交了拆迁申请,人家二话不说,就盖上了红血血的公章,许了。

但这个理由,也仅是父亲随口之词,和我的猜测。随着我年岁的增添,就越发的怀疑和不信了。以父亲当年的条件,在党湾老家虽说吃不了饱饭,但绝对饿不死人;那时候条件比他差的人家有的是,为什么人家不搬,他却非搬不可呢?再说,当时的集体企业,计划市场产物,旱涝保收,比靠天吃饭的生产队不知强多少;是多少农民踏烂门槛都进不去的,眼睛后面还有双眼睛的父亲,被二娘叫做“怪子”的父亲,要吃了什么药才能蠢到这种程度呢?

怪子在萧山话中,是极端聪明又自私的人。当年,二娘家要造房子娶大儿媳妇,二娘亲自赶来三角街借钱;她远在头蓬的家里时,是想好了要借八十块钱的,但见父母的脸色,一开口就自觉降到五十;就这样,母亲也只借给风尘仆仆的二娘冯爱凤、姓名里只差了一个字的妹妹五十块。有趣的是,借出去还没满月,父亲又赶去头蓬把五十块讨回來了。二娘是不说母亲的。她是不愿意对姐姐说三道四,还是不屑于对异教徒动嘴皮子,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二娘扭转屁股就毫不客气地说父亲:“天底下怎么会有介个怪子?他大概生出来就没啥个亲眷的,这两块铜钿要囥到棺材里去哉。”我是无神论者,既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但我背诵《波罗蜜多心经》,深信“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我也熟读《圣经》,尤其是旧约,经常反复阅读。我住在杭州半山,住得比较远,与父母两边的亲戚少有来往;二娘也不避我们,曾经在三娘舅的葬礼上,就对替我参加的妻子说:“惠娟和竹云嘛,好的;天云就像他爹那个怪子,不爱任何人,只爱他自己,挖空心思盘算着怎么刮人家的钱。”二娘和三角街的“白脚膀”一样世故,总是感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也有可能和母亲的家庭成分有关。外公是个勤劳而又善良的农民。他有四子三女,外加两个干儿子;人又黑又瘦,长年没天没夜地劳作使得他很早就驼背,偶尔抬起头来,一脸凶相,而且酷似电影《半夜鸡叫》中的地主老财,天不亮就把子女扯下床,赶出去开垦荒地。其实他只是不善言辞,有空说话,不如着地拖着竹根制的旱烟枪抽上一锅;但他凡事倒还讲个理字。靠近杭州湾入海口,南岸有不少荒芜的滩涂,白花花的盐碱地,通过灌浇河水、反复种植咸青——这种植物抗旱、抗病虫能力较强,有很强的耐盐、耐涝、耐瘠能力,是改良盐碱地的先锋作物——,将沧海改为良田。多年经营,良田逐年增多,解放后,一丈量外公所占有的土地,他自然就被划为地主。外公被一次次打倒,一次次批斗;作为外公的长女,母亲带着地主成分的黑尾巴嫁给父亲后,日子也同样不好过。如果说当年的举家搬迁,就是想逃避现实,就是想躲进世外桃源,就是想过清静安逸的日脚,那么,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打得大错特错了。我们搬到三角街后,父亲去公社落户后,过去的档案随即就从原籍地调过来,地主成分还是地主成分,该他们受的一样都不少。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记得小时候,一年当中的那几个重要节日,尤其是国庆节,前一天下午就有大队里的基干民兵,背着长枪,其实连颗子弹都没的,却耀武扬威地来“请”母亲,将她押去和大队里的其他四类分子一道,关在大队部的大会堂里,关上一整夜,第二天中午边才放回来。我不清楚母亲是如何熬过这个漫漫长夜的。她从来不提这些丢脸的事情。我只记得每次母亲回家,夜里她都要在父亲怀中大哭一场,肯定憋屈得要死。大队里的四类分子其实并不多,也就四五户人家;才四五个人被关在高大阴森的大会堂里,黑漆漆地关上一整夜,伤心难过是自然的。但让母亲哭泣的,未必只是伤心难过,或许还有别的;“田鸡跳?这也太糟蹋人哉!”父亲喉咙梆响,但他也就这种时候响响而已,平常却只会一句幽幽叫的“嗯扭话头”。母亲就叫他轻点。我不清楚“田鸡跳”是什么玩意?想来就是站岗的机干民兵挖空心思想出来的,用来折磨四类分子的一种十分恶劣的手段罢了。而我记忆深刻的,是1979年国庆节前一天,吃过中饭,母亲就习惯成自然地等着基干民兵来“请”她,但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来;她就自觉地赶去大队部的大会堂,结果铁将军把门,她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她就在回家的途中,折道去大队长家里询问,方才听说被取消了。母亲这才晓得四类分子的帽子已经摘了,而她原本就没有戴帽子,就无所谓摘不摘的,所以就没有人通知她这档子事儿。母亲回到家中,就哇地一声哭出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地主成分,结果到头来啥也不是,你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居然都白搭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外婆和二伯母的关系。爷爷许阿善是个草头郎中,知几味中药,会针灸、挑血和拔火管。他有一只十分讲究的藤篮,用细藤精织而成,刷以朱漆,外面掸上清漆,非常亮丽。藤篮有四节,可以一节节抽出来;小时候我玩过,那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是娘娘送给父亲的。我记得最上面一节放着一卷白布,白布上别着针灸用的大钢针和挑血用的小钢针。第二节是十几只拔火筒用的竹管儿,竹管外面油亮油亮的,里面却熏得墨墨黑,一股中草药的焦味。第三节放着几包中药末儿。第四节则放着火柴、卷成香烟粗细的引火用的黄霉纸,以及杂七杂八的零碎,还有一本针灸用的书。我那时候不晓得它是个宝贝,等我知晓了,从江苏镇江就读回家,再问父亲,他说留着也没有啥用,早已送人了。我问送给谁了,他说送都送了,就不肯告诉我送的人是谁,大概怕我去要回来。

从父母和姐姐说到爷爷的一鳞半爪的言语中,我有这样的印象:爷爷是个和善的老人,他说话很慢很轻,一团和气;唯有人家请他去看病时,才急匆匆地拎起藤篮就走,越走越气急,旁人想帮他拎都不许,非得他自己拎不可。若是针灸,那一手长的大钢针就一直插到只剩下针头为止,爷爷连人头上都插得进去,吓佬佬的让人不敢看。若是挑血,就用小钢针挑,挑一下挤一下,挤出来的血都乌紫紫的,全是毒血;挑完了,爷爷把一小包的中药末儿放在竹管里,用黄霉纸引火,直到药末儿烧旺了,忽地按在挑过血的地方。这叫拔火管。我想爷爷也就会这几下子,但说来就是神奇;只要爷爷肯动手的,原先还病蔫蔫的一个人,忽地就有了精神。不论白日黑夜,不论风霜雨雪,只要有人请他,爷爷就出门行医;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壶茶,一本书,独自坐在自家屋檐下琢磨;那本书我翻过好几回,里面全是人体的穴位图,全身布满了小黑点。

爷爷应该有点文化,四个儿子分别名叫许志鑫、许宝永、许宝书和许庆正。爷爷许阿善和三伯许宝书,都是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大伯我只在小的时候见过唯一的一次,没有留下任何印象。那时他得了重病,一盆盆地吐血,人吐得精瘦,像根弯曲的枯黄的老丝瓜;家人从党湾公社永乐大队送他去杭州大城里就医时,在我家歇过一夜脚,他是被人用小队里的钢丝车拉来的,毫无知觉地被搬到屋里客堂间临时搭的简易床上,两个拉车的亲戚则睡地铺。第二天一早,大伯又毫无知觉地被搬回到钢丝车上,下面垫着稻草,上面盖着薄被,急匆匆地拉走了。只隔了一天,他就从城里被无奈地拉回家去。返程时很赶,就没有在我家歇脚。没过两天,党湾老家那边就有人赶来我家,左手胳肢窝里夹着一把伞柄在前的破雨伞,伞柄上系着一根细长的白素儿。大伯有福气,能够寿终正寝在自己家里,做鬼也不用四处漂泊,沦为孤魂野鬼了。

二伯是我读初中時过世的,但我也没有啥印象,我没有机会参加他的葬礼,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尽管大伯、二伯和三伯家,都是和娘娘家相邻的,但我只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去探望娘娘,只在娘娘家落脚,并无与伯父家有任何来往;我们在娘娘家时,二伯也从不过来看我们。我们连三个姑姑家也少有走动。想来父亲与他的兄弟姐妹们感情冷漠,形同陌路,却不清楚什么原因。很有可能是二伯娶了外婆的小妹做老婆。外婆的小妹也就成了二伯母。这样,二伯和父亲这两个亲兄弟凭白就差了个辈分,二伯就成了父亲的小姨夫,见了面就十分尴尬。有年冬天我在外婆家做嬉客,很意外地碰到了二伯母,但我搞不懂这个和外婆长得十分相似的人的辈分,母亲让我喊人时,我就躲在她的身后,使劲地把着她两侧的衣摆,把整张脸埋在她肉嘟嘟的大屁股上,使劲地咬住嘴巴,过歇才敢探出小脑袋来,只拿八字眉下的小眼睛,吧嗒吧嗒地瞅她。二伯母和外婆不仅相貌神似,而且在其他方面也十分相像,两人都裹小脚,都只穿斜襟蓝布衫,都梳牛屎头,都周身收拾得绢光滴滑,都一脸浅笑,都对人对事十分淡和,完全不像是农村妇女。

印象中,我没有听到过二伯母说话。

外婆说话我倒是清楚的,声音轻轻的,脆脆的,任何时候任何话,都是浅笑着对人说的;即便悲痛欲绝,她也是浅笑着说话。想来二伯母也是如此。但正因为外婆与二伯母的姐妹关系,两边亲戚基本不来往,极有可能是父母夹在中间,十分不爽,就索性离开老家算了。

最后一个可能是因为母亲漂亮的缘故。这个我就不好说了。在我们四个姐弟中,唯独二哥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而且是父亲外出谋生期间有的。那两年父亲经常出去,挑了副箍铜担,四处走村串户,远的地方在百里路外,常常个把月、甚至两三个月才回家一趟。二哥生下来时就有胎里疾,左手还没有他那只正常的右手一半大,像鸡爪似地缩在那儿,除了能捏一根香烟外,根本不能握不能提重一点的东西,形同虚设。我们姐弟四个中,母亲最疼爱的,也就是二哥了。母亲的疼爱,仅仅因为二哥的手疾?或许从二哥身上,母亲还惦记着什么,谁知道呢?那时候我还没有来到人间,不清楚母亲的那些城南旧事。但我确确实实是父亲的种草,我和父亲的相似度,就像两枚大小面值的硬币。

我们搬到三角街后,家里常常来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他们不去寒门茶室,却来我家向母亲讨碗茶喝;然后就屁股烂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闲扯。这些人或有权有势,或无权无势,但鉴于母亲的家庭成分,以及我们刚在三角街落脚的窘况,所以父母非但不敢得罪他们,而且大有巴结他们的意思。但母亲跟这些臭男人倒是蛮有闲话说的,虽然还不到有说有笑的程度,但也快接近了,她周旋于这些癞蛤蟆兮兮的口水直流的家伙之间,似乎还挺受用的,与她从大队部的大会堂回家时判若两人,桃花灿烂。而我非常讨厌这些家伙,就像闻到臭鸡蛋味的绿头苍蝇,在我家嗡嗡嗡、嗡嗡嗡个没完没了。父亲时不时地进屋来找样东西,或一个榔头,或一把起子,又闷声不响地出去了。父亲是个伪善者,他胆小,既不想得罪任何人,又不想惹出啥个是非来,便以他这种小心眼的方式,动用他的第二双眼睛,默默地监视着这些超大个儿的绿头苍蝇。

在他们当中,我唯独不讨厌的是白胡子公公,甚至还把他当作忘年交的朋友。他是四队里的孤老头子,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是灰黑的,但胡子是全白的,也不知啥个道理。他每次从钱塘江里捕完鱼回来,都到三角街里来卖鱼;却先到我家歇下脚,来看看我这个老朋友。要说白胡子公公那辆老爷车,确实老爷得很,除了车铃按不响外,其他地方都不按自响;他到钱塘江里捕鱼,就将脚踏车往防洪堤边一扔,谁都不会来偷的。当然,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谁也不敢偷东西。他捕鱼靠的是游丝网、排钩和海斗等简便的捕鱼工具,不像那些有实力的渔夫,有蚱蜢船可以摇到江中心去撒网捕鱼,他只在江岸边上捕鱼,用他简便的方式;他捕来鱼就装在网兜里,脚踏车车杠的三角架有只雨布袋,放些江水,仅让网兜里的鱼苟延残喘罢了。即使如此,他从钱塘江边骑到三角街时,两条裤腿都被从雨布袋溅出来的水湿透了。白胡子公公骑进我家小道地,就把这辆没有摆脚的老爷车往我家草墙上一靠,大声地喊:“老朋友,老朋友来看你哉。”

我就急急地从屋里子跑出来,高高兴兴地往他怀里扑。他呢,就蹲在屋檐下,梳一把雪白雪白的胡子,眯起一对有精有神的眼睛,瞧着我踉踉跄跄地朝他跑去。末了,他就一把把我抱起来,然后用他鱼腥味十足的右手,按按我的小肚子,问我今天吃了几碗饭,有没有听姆妈的话?可我就是不肯说话,用小手使劲地扯他密密浓浓的胡子。我一扯,他就啊唷唷地喊,皱起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装出很痛的样子。那样子滑滑稽稽的,我就特别开心,就咯咯地笑,就在他的怀里摇得东倒西歪的。他就装出很用力,却很轻地拧一下我的小屁股,和我一样开心,笑得那张老脸满是道道深刻的皱纹。

母亲从屋里赶出来,武断地将我从白胡子公公怀里夺走,放落在地上,一脸灿笑地骂我道:“你个小人,让公公累着了。”我就在那里奇怪了,就朝白胡子公公眨巴小眼睛,一脸不高兴。白胡子公公两眼乌溜溜的,盯着母亲笑道:“勿累勿累。”他朝我招招手,我又高高兴兴地挤进他的双膝间;他两腿将我一夹,一只鱼腥手当着母亲的面,一把抄在我还穿开裆裤的裆里,摸我的小麻雀。他故作惊讶地啊哟一声,总是把我吓一跳;他说:“怎么不大呀!”他诓我,问我没给它饭吃吧?我老老实实地点头。我确实没喂过它饭。他就叫起来:“不给它吃饭,怎么会大呢?我们都是吃饭长大的呀。”母亲和他笑得很灿烂。后来我竟偷偷地喂过它饭吃。直到长大了点,我才懂得压根儿就没这回事。

母亲给他泡碗茶,白胡子公公就把我抱起来,坐在他大腿上,边等茶凉,边和母亲说话;一双有精有神的眼睛,随着走动的母亲晃来晃去。喝过三道茶,白胡子公公这才起身,出门,从他老爷车三角车杠的雨布袋里的网兜中,摸出两条老斑鲫鱼,随随便便地往我家道地上一掼,好像是他原本就要扔掉的臭死鱼似的,一脸颇为不屑的神情;老斑鲫鱼在地上啪哒啪哒地跳,跳得我想冲上去抓。它啪哒翻过身去,底下沾满了土,眼睛上也蒙上了土,它弯起身子,又啪哒翻过身去,又沾了一身土,它张大嘴,鼓起了眼珠,对我像是有仇似的。母亲见了,就又气又急地赶出来,好像要跟人打架似的,匆忙地去捡地上的老斑鲫鱼,但这些平常在钱塘江里不可一世的野生鱼,身上既滑,筋骨又好,鱼尾巴往地上那么一拍,鱼头往地上那么一踮,就啪哒翻个大身,颠到别处去了,就是不让母亲捉牢;它们啪哒啪哒地乱颠乱跳,让母亲手忙脚乱。直到它们跳累了,才被捉牢,母亲嘴里哎唷唷地叫,硬往白胡子公公的那只菱形的雨布袋里塞回去,白胡子公公偏不让她塞,两人在身体上就有了接触,你挤我我挤你,一个拉她手,一个不让他拉,一个偏要拉……白胡子公公就很生气,一个劲地朝母亲急吼道:“你作啥呀?我是给老朋友的。”

“你作啥呀?我是给老朋友的。”白胡子公公就会这么一句话,趁母亲不备,就急煞活煞地扛起老爷车,调转头,逃似地推出我家小道地。母亲这才作罢,挺不好意思地谢谢他,叫他慢些慢些,当心掼倒。在我印象中,白胡子公公每次来我家看我这个老朋友,都会上演这一幕。母亲客气过几次后,有次就不客气了;白胡子公公顿时若有所失,推车走时脸肿肿的,一脸物有不值的样子。此后,母亲就更加客气了,每次都和他推来搡去一番,那张老脸就笑得跟朵花似的。白胡子公公走时,我就跟出去,跟他来到三角街大道地上,看他卖鱼。白胡子公公走进寒门茶室,向韩大爷借杆秤;要不了多少时光,网兜里的几条老斑鲫鱼、几只湖蟹或一条鳗什么的,很快就让人买走了。

我小时候不肯说话,窄窄的额头上天生三条深深的皱纹,像个小老头。大家也都这么叫我,连母亲也常在白胡子公公面前叹苦经,长吁短叹,小鬼头怎么办呢?白胡子公公就没事似地瞅瞅我,有时还很当回事地把我前前后后看一遍,然后捋着白胡子,自信地说:“我看他蛮好。这天纹、人纹和地纹,听街上算命先生说,越深将来越有出息。”

我心里头就热呼呼的,就觉得白胡子公公对我最好,他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每天盼着他来,盼着他用鱼腥味十足的右手按按我的小肚子,问我今天吃了几碗饭;盼着他抱我坐在大腿上,得得得地抖我乐;盼着他轻捏我的小麻雀,骗我说要喂它饭才会长大。我们交往了五年,后来就不见他来我家了。我天天默守在我家那边路口,盼着那辆老爷车咔嚓咔嚓地踏进我长远的目光里。但那条大路我所看得见的地方,始终没有出现那辆老爷车和我的老朋友。

我这一奇怪的举动,一直延续了那年的整个冬天。母亲一次次地把我拎回家去,但我又一次次地逃回路口。父母非常不理解我的心情,只埋怨我越来越古怪了,还不怀好意地说我落了啥毛病。第二年春天,我才艰难地向母亲打听,白胡子公公到哪里去,怎么老不来看我呢?母亲竟十分奇怪地盯住我,非常吃驚道:“他不会再来了,你还在想他呀?”

如今思来,白胡子公公当年频频上我家,其实也是冲着母亲来的。母亲说他不会再来了,我还以为他已经过世了呢,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其实,白胡子公公活得好好的,他只是不再来我家看望我这个老朋友,不再来三角街卖鱼罢了。即使是此时此刻,我敲击键盘码字,写下以上这段艰涩而又略带暖意的文字时,我仍然相信,或者更愿意相信,白胡子公公对我的感情是真诚的,是纯粹的。但对于父母或家中其他人而言,白胡子公公的到来,仅仅是有了改善我家伙食的口福。这一点,在那个贫困潦倒和食物空前缺乏的年代,怎么说也都是难能可贵的。

但白胡子公公的价值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是说“而已”。

因为在那些人当中,比白胡子公公作用更大的“绿头苍蝇”有的是。要不然,我家在三角街勉为其难地落脚后,也就不过年把时间,父亲就胆敢在箍铜直头舍的西边,紧贴三角街横路,接出来一间横头草舍,一隔为二,作为姐姐和大哥的卧室。就这样,父亲把家偷偷地“楦”大了三分之一,成为“7”字形草舍,并围出一个小道地来。又过了年把,父亲在小道地西边,也就那间横头草舍前面,又造了两间小草舍,一间是供人使用的茅坑,另一间是养猪和养鸡养鸭的。如此这般,我家又“楦”大了许多,成了“U”字形的一个完完整整的家。这些明里暗里扩张地盘的举措,没有常到我家坐坐,和母亲瞎七搭八闲聊的“大人物”的首肯,你就是借给父亲一颗豹子胆,他也吃不消这么做的。

当然,这等家庭大事,都是通过母亲之口,有求于那些人的。

我还记得在我家小道地东南角,父亲有心种了一株桃树,桃树根部是我家清扫屋里和道地时扫出来的垃圾堆,也是鸡最喜欢做窠与刨食的地方,也是我掘曲蟮喂鸭时从没失望过的战场。大年三十夜里,全家人吃过一年到头最为丰盛的年夜饭后,我家的传统节目就上演了;父亲抽出门角落里的拴门杠,叫姐姐或大哥躲到桃树后面,自己打一下桃树,就责问:“明年大勿大?”

姐姐或大哥就救命地喊:“大!大!大!”

父亲又打一下桃树,责问:“结勿结?”

姐姐或大哥就救命地喊:“结!结!结!”

父亲再打一下桃树,责问:“多勿多?”

姐姐或大哥就救命地喊:“多!多!多!”

后来,这个游戏就成了姐姐或大哥打树,二哥或我躲在桃树后面救命地喊。

我至今尚未听说过其他人家也有大年三十夜打树的传统,也不清楚我家这么做是啥个道理,但小时候只觉得这个游戏新鲜有趣,挺好玩挺有意思的,至少在娱乐活动贫乏的年代,也不失为一种少有的乐趣。所以,我至今记得,而且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归根结蒂,如果当年举家搬迁是为了逃避因漂亮母亲而带来的麻烦,那么,这次远征式的搬家就南辕北辙了。父亲内心又是怎么想的?以及痛苦与否?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以父亲农民式的懦弱而又坚韧、笨拙而又狡黠、聪明而常被聪明误的性格,为了在三角街人尔虞我诈的夹缝里生存下去,为了我们这些小鬼头的明天,他即使咬断牙齿也会毫不犹豫地往肚里咽的。

父亲绝不是一个莽撞的男人,凭他眼睛后面还有双眼睛的机灵劲儿,凡事到了他手上都拿捏得很有分寸,恰到好处,即使是夫妻之间,也还算是和睦吧;至少在三角街那么多年,家里从未发生过啥个出格的事体,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特别是在那时候,在萧山沙地,生活远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也都来得迫切和艰难。当然,在三角街,谁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总之,促成我家搬家的原因,应该不止这个原因,也不止那个原因,而应该是这个原因与那个原因、甚至是三四个原因纠结在一起的综合结果。现在再细究,早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当年父亲随口所说的答案,也仅仅像小绵羊逃离虎口后,自夸比老虎跑得还快的谎言罢了。

刚刚结束的艰难之旅,似乎让父亲耗尽了毕生力气;他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没到小腿肚的积雪中,整个人摇摇晃晃、恍恍惚惚的,仿佛他还在船上,仿佛他脚下的大地还在不停地晃动。水泥船从党湾出发,途经张神殿横湾、南横湾、进入后解放河,再经五堡河,拐到东风河以及支流,直到终点三角街。这一天一夜,又是怎样的一天一夜,他们戳冰前行,搁浅下水,冒着大雪,在天寒地冻的日脚,终于干成功这件大事。父亲猝然有些莫名的感动和伤感,一路眼泪汪汪的。

父亲到了盈丰公社政府大院门口,大铁门紧闭,一个头戴雷锋帽的战士双手紧握钢枪,从白雪皑皑的岗亭里冲出来,把探头探脑的父亲拦下了,问他干什么的?父亲搓着冻僵的双手,翻来覆去地叙述我家搬迁的事情,还特地从老棉袄里摸出党湾公社盖了红章的证明,递给他看。战士毫无表情地将证明还给父亲,就闷声不响地回进他的岗亭里。父亲见他一声不吭,拿不定主意他到底是啥意思,是允许他进了呢?还是不许他进去呢?

他走到岗亭前,小声地问战士:“我可以进去吗?”

战士依旧没有吭声。

父亲又说:“那我进去了。”

父亲卑躬屈膝地朝战士频频点头,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小步,又迈出一小步;他时刻准备停止脚步,往后撤逃;但战士站得笔笔挺,双目平视,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对父亲视而不見。父亲跨进边门,迟疑了一下,就小踏步快节奏地向那幢两层楼高却显得异常阴森高大的政府大楼走去。那是一幢“U”字形的大楼,中间有两道楼梯,他不清楚该上哪道楼梯?甚至不清楚要不要上楼?他决定先不上楼,就在一楼走廊上徘徊,终于尖了尖心,厚着脸皮敲开一间办公室门。

“你做啥?”一个穿得像熊样的中年女人,劈面就问父亲,凶巴巴的。

“我……我……嗯扭话头……”父亲吞吞吐吐的,连忙笑脸硬贴上冷屁股,把我家搬迁的事情断断续续地又啰嗦了一遍。那张大饼脸就像早晨出炉的烧饼,到了下午早就又冰又硬。她很不耐烦地朝父亲挥着右手道:“出去,出去。”父亲没有动。他不肯动,也不敢动。她指指天花楼。父亲问:“楼上哪儿?”她冲父亲翻白眼道:“你的嘴巴长了做啥的?不会问嘛!”她伸出高贵的手,揪住一眼眼父亲的衣袖催道:“出去,出去。”父亲没有办法,只有出去,慌里慌张地上了楼。

父亲问来问去,终于问到办公室;一个年轻人告诉他:“赵书记不在,你明早再来看看。”

父亲恳求道:“我急用,你给我盖个章吧。”

年轻人一愣,没好气道:“赵书记不点头,谁有介个本事给你盖呀?”

父亲就问:“赵书记哪儿去了?”

年轻人没响。

父亲又问:“那他几时光回来呀?”

年轻人那张翘嘴巴一裂,裂出几许冷笑来。他懒于回答父亲这么幼稚的问题。

你想呀,公社赵书记是啥个人?父亲又是啥个人?这种事情恐怕连他这个小秘书都弄不清爽的,而且这压根儿不是父亲该问的问题。年轻人也将他“请”出办公室。父亲在二楼走廊上站了一阵工夫,想想还是下楼去,又在一楼站了一阵工夫,政府大院里有三棵高大得吓煞人的雪松,它们倒真是雪松,浑身被白雪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三座雪山。父亲晓得他不盖上红血血的公章回去,三角街那帮人是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是肯定要把他们赶回老家去的。所以,他不能就这样回去。但在政府大院里,除了千片万片从天而降的雪花外,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赵书记当然不会因为他而从天而降的,但父亲就缩在楼梯那边冷僻的角落里,盼着有人进来,盼着进来的人就是赵书记。

天黑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国家干部都下班了,他们下楼时,见到缩成一团的父亲,都一脸的惊头怪脑,稀奇得像见到了一头怪物。他们走后,那个戴雷锋帽的年轻战士从岗亭里出来,找到父亲,把他“请”走了。父亲知道呆在这儿也没有用,就慢吞吞地像条跛脚的狗一瘸一拐地扭回三角街。

时候已经不早了,但父亲迟迟没有回来。母亲一趟趟地苦苦哀求,可那帮人无动于衷。她突然腹痛了,叫喊起来;脸白潦潦的,沁出的汗珠也是冷冷的。但谁都认定她是施诈。哪来这么巧的事体?她本事也太大了吧。从村小放学回家的陈校长,因为下大雪没有骑脚踏车,他步行经过时,看见这么多人挤在河埠头,就挤进去。陈校长头上只剩三根癞毛,一条长长的黑白毛线相间的围巾,是“白脚膀”织给他的;他也不好好地围在细脖子上,而是很有风度地直条条地挂在胸前。他有一对金鱼眼泡,像两颗水蜜桃桃核镶在一条细流流的鼻梁之滨,而且颜色也比周围深一些,非常扎眼;另外,这还是双沙眼,成天湿搭搭地流着眼里水,使得他的小白脸呈现出一种无端的悲伤感,仿佛对人间充满了悲悯情怀。陈校长很容易激动,照他的话说叫“鹿冲心头”,而且一激动就显得神经质,他抹了一把烂糟糟的沙眼,就用他清丽如女声的假嗓音说道:“作孽啊!她脸高头的白蒲汗都来冬嗒嗒滴呢,你们看不到吗?这做人是要凭良心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就凭陈校长这句话,母亲终生都感激他。就在我们一家被逼入困境的时候,是陈校长从人群中向前跨出一大步,率先伸出援助之手。他说别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来,但这个女人和小人不能留在船上,会冻死的;人命关天,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陈校长握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扶住她缓缓地走出水泥船,双脚实实在在地落在河埠头的石板上。他扭身又问大家,三角街里有谁会接生?有人嘀咕说阿高婆婆。“那就好,那就好。”他说,“谁去叫她一声。”他又说,“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

陈校长虽说是个三角街里的“孵床佬”,是个比入赘女婿都差劲的,差劲到只是寡妇“白脚膀”的“填房”;但他好歹也管着整个利二大队小学,谁家的小人不都是从他手上过呀?他这么说,别人家也就不好强出头了。母亲抱着二哥和姐姐、大哥,在陈校长的护送下,在众目睽睽的眼皮子底下,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他们尚未见过一眼的新家。陈校长是没有看热闹这种劣习的。他护送到我们新家后,就叫大家散了散了,但见他们赖着不走,就感叹道:“你们这些人呀,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天黑了吗?”也不晓得他说这话是啥个意思,只见他去了阿高婆婆家,然后就独自回家了。

二娘舅和三娘舅想趁机上船来,但终究被怒火中烧的“剥出鸭肫”他们强留在船上,不许上岸。“剥出鸭肫”逼二娘舅他们把船撑开,他说:“好去投胎哉!”大家散去之后,“老剥出鸭肫”依旧像根柱子似地杵在河埠头,和他的老绵羊一起,念咒道:“来这里寻死哉!”

“来这里寻死哉!”

雪花又大朵大朵地飘落下来,又一场更大的大雪开始了。

阿高婆婆家和我家只隔了条村路,和村路那边她家的花园。阿高婆婆被陈校长请来后,母亲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双手,苦苦哀求道:“婆婆,婆婆,两个小鬼头有两日没吃东西哉,你行行好,给他们点热水……”阿高婆婆回头对谁道:“快去,跟你公公说,赶紧熬锅粥来。”阿高婆婆在三角街是赛过像菩萨一样的人,她会些小法术,私底下经常帮街坊邻居驱鬼、去惊、收土;还会些民间偏方,谁咳嗽喉咙痛,她就送包麦冬泡水喝;哪个小人撒尿时喊痛,她就送几株蛤蟆草泡水喝……如此这般,而且一喝就灵,可以说她家乔迁到三角街后的这十几年里,她老人家有恩于很多人家;她的话大家都还是肯听的。阿高婆婆嘴里低吟“阿弥陀佛”,她说:“怎么办呢?棉被啊棉被没有,马桶啊马桶没有,都快要生哉……”母亲抹了把冷汗,幽幽叫地说:“有倒是有的,都还在船上。”阿高婆婆说:“那快去拿来呀。”既然阿高婆婆这么说了,就有人急匆匆地跑去河埠头。

二娘舅和三娘舅从船里翻出东西,交给来人。他们还是不许上船。后来,父亲回来了,问了二娘舅后,就赶去新家,只见一盏赤膊的油灯在漏风的草舍里,摇曳着瘦小而又飘忽不定的光,姐姐和大哥呆鼓鼓地站在油灯前,伸出小手,呵护随时会熄灭的一豆灯火。其实他们是想烘手,可灯火一点热度都没有。阿高公公过来说粥烧好了,母亲让父亲抱着二哥,带着姐姐和大哥跟阿高公公过去吃点热粥。那是他们有生之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阿高公公听阿高婆婆的话,从家里拿来了一盏有玻璃灯罩的油灯,我家顿时就亮堂了许多。

阿高公公回家后,又忙着去烧水了。

“都死到哪儿去了?夜饭都不要食饥哉!”

“海马屁打仗,人家搬家,关你啥个事体!”

……

三角街上急煞煞地传来这个或那个女人的喊骂声,一声声怒气冲冲的,震得那些堵在我家门口和河埠头的男人家们,这才不情不愿地、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

这天夜里,当三角街人都缩在棉被洞里呼呼大睡时,父亲和两个娘舅跌煞绊倒地搬东西,将船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块垫脚石,统统搬到我们新家的屋里或屋檐下。二娘舅和三娘舅趁天还没有亮出来,就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偷偷摸摸地开船逃走了。他们直到出了东风河,拐入五堡河,三角街已经远得没数没账了,这才终于松了口大气。

大雪掩盖了一切,但白雪的掩盖又能持久到几时呢?就像在门角落里拉屎,总归要天亮的。但父母早就习惯了天亮了、天亮了再说,门角落里拉屎又能怎么样呢?船到桥头自会直。而事实上,我们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三角街定居了下来。

1964年12月24日,在今天,已是个隆重的节日,亲友间互赠平安果;平安夜与圣诞节、万圣节、情人节等西方节日一样,均为国人所追捧。但那个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洋节日,国人还闻所未闻;这天就纯粹只是农历甲辰年(龙年)冬月廿一。唯一的。

不过,这年在祖国大地上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有几桩大事有必要摘录如下:

1964年6月27日,毛泽东主席撰文,严厉批评文艺界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

1964年10月16日,我国在西部地区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成为继美国、蘇联、英国和法国之后,世界第五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全国各地的喇叭昼夜不断地高唱《东方红》。

1964年11月5日,周恩来总理率领我国党政代表团赴莫斯科,去参加十月革命47周年纪念活动;但刚上台的勃列日涅夫傲慢无礼,仍旧坚持大国沙文主义立场,对华政策不变。

1964年12月13日,国家主席刘少奇签发特赦令,对于确实改恶从善的伪满洲国和伪蒙疆自治政府的战争罪犯,实行特赦,同时对“国民党蒋介石集团”实行特赦。

……

相比之下,这年冬天出生的我,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虫豸。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这天夜里,母亲生下我,我就哇哇直哭。这很正常。阿高婆婆给我洗了个她家烧的热水澡。我在洗过此生第一个浴后,依旧哭个不停。这就不太正常了。就连阿高婆婆也纳闷,她嘴上没说,但寻思着我是个不正常的毛毛头,不然不至于一歇不歇地哭呀。哭声虽然很小,却少有间断。难不成是因为早产?其实母亲怀我虽十个月不满,但也九个多月了;胎儿不算小,就是羊水多了点,像光有壳儿的嫩花生,煮熟了,咬开来却是一泡水,肉瘦得可怜。我小得像只小猫,僵歪佬一个,皱巴巴地缩在襁褓里,眼里水却多得没数没账,阿高婆婆啧啧嘴,说介小的小人,哪来介多的眼里水?

按照现在测量身高的科学计算法,以母亲的身高,我要是长足的话,完全可以长到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但我最多也就一米七,而且每次去职工医院体检,这个高度还经常忽上忽下的。我结婚后,尤其是有了女儿许诩没两年,三十出头的样子,整个骨架才突然发开来了,有了过去两倍的身阔,人就变得胖实;这迟到的春天,简直令人啼笑皆非。但在当时,母亲生下我的那天夜里,阿高婆婆抱着啼哭不已的毛毛头,忧心忡忡,凭她十多年的接生经验,一方面觉得我应该没啥毛病,另一方面又不明白我为啥这般的啼哭呢?

第二天早晨,阿高婆婆从她家里取了一眼眼黄连木泡水,用一根筷头蘸了蘸黄连水,涂在我小小的双唇上。我哭得更气急了。照老人家的人生经验,这做人的第一口是苦水,那么,再往后我这一辈子,即便是喝口白水也是甜的。阿高婆婆随即就喂我白水,但我死活不要喝。母亲没有奶水。她是一点奶水都没有。我已经哭了一宿,小嗓子早就哭啞了,哭声又小又短,哭一声就小脖子一扭,发出嗯嗒一声,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情状却十分吓人,仿佛我随时都会咽过气去。阿高婆婆劝父亲抱去镇上瞧瞧看。她的话,父亲是听的。他解开老棉袄,将襁褓塞到胸口,裹上老棉袄,急匆匆地赶去公社卫生院。但那个正宗医生硬说我没病,而且压根儿不把我当回事,就轻飘飘地将父亲打发了。

父亲苦巴了青啧啧的脸,两条八字眉毛都滴得下冰水来。他问也问了,求也求了,只有碍手碍脚地杵在小儿科医生身边不肯走,企图用我的哭声打动他。医生终于烦了,扬起马长的脸道:“都跟你说了,他没毛病,给他点奶吃吃。”父亲以第二双眼睛审视他,察觉出毫无希望,就嘀咕了句“嗯扭话头”,这才木头木脑地回到家,结果被母亲骂得要死要活。

“他说没有毛病,就没有毛病了?那他为啥介个哭法,哭得来气都快没了……”

父亲一声不敢吭,抱着啼哭的我,转身又去阿高婆家;出了门,又嘀咕了句“咽扭话头”。

倒是刚好在吃早饭的阿高婆婆,也不知怎么一想,就用筷头蘸了蘸饭桌上那碗腐乳的汁水,涂到我小小的双唇上,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竟收起了啼哭,睁开一对小眼睛,两粒晶莹剔透的泪珠儿从眼角滚落,朝阿高婆婆嗯嗒嗯嗒地叫。阿高婆婆也大出意外,就叫父亲快看。就这样,筷头上的那点腐乳汁,竟治愈了我啼哭了一夜多的毛病。

按照现代育儿知识,婴儿不能摄收盐分,不然会伤及肾功能;你说,我是个啥命呀!

我至今仍记得刹刹灵清,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暑假都吵着要去外婆家做嬉客。父母被我吵闹得头大,就许我一个人坐夜航船去。夜快边父亲送我到盈丰公社桥头,等班船过来,把我交给船老大,央他到党湾公社时催我上岸。夜航船摇得很慢,路线绕来绕去的,而且又是在夜里头,我小时候压根就不晓得路程,必须途经哪儿哪儿;只是怀着激动、喜悦、不安和恐惧的心情,默默地挤在乘客中间,左手紧捏着右手,浑身微微地颤抖。

现在,我自然是清楚的,我研究过萧山县水利图,知晓夜航船从东风河西头出发,到党湾公社,已是第二天上午,坐得我两只脚石石硬。这倒还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河湾里多煞人的蚊虫,都跟饿煞鬼似的,无孔不入,四肢叮得没处不红肿的,就是脸也红肿得比上船时大了一圈。从党湾公社桥头上岸,去永安大队外婆家,尚有两三里路远,但我识得路,也不晓得啥个道理,我就是识得路。当我情怯怯地走到外婆家门口,哭兮兮地喊着外婆,外婆闻声从屋里赶出来。外婆是连走路也都在纳鞋底的,她见到我就慌忙用牙齿咬断线,把针插到牛屎头上,小脚点点地上前,一把将我搂在她怀里,捏着鞋底的手疼心疼肝地轻拍我的后背,嘴里幽幽叫地喊:“囡囡,你怎么来了?”喊得她自个也红了眼眶。外婆连忙下阳春面给我吃。家就在隔壁的二娘舅和三娘舅家的表兄妹,听说外婆家来了远路客人,旋即就冲过来了,也要讨面吃。外婆背着他们,往我满满的碗里,重重地加了一勺糖;那个甜,正当甜,那是四十多年都不减味儿的甜,至今忆来依旧是甜到心里去的那种甜。

老话说:“想吃来丈母家,要嬉去外婆家。”可我去外婆家,却是眼馋外婆腌制的咸鸭蛋。每次去外婆家的当天中午,外婆就会根据小人的多少,蒸上两三只咸鸭蛋;其中一只是我一个人独享的。其他小人,只能几个人分一只咸鸭蛋。当然,这种特殊待遇,也只是我刚到外婆家的当天中午;随后几天的饭桌上,我就和其他小人一样,一只咸鸭蛋大家分来吃。毕竟,外婆家就养了几只老鸭,下的蛋再多,哪经得起我们天天吃呀。要知道外婆有七个子女,母亲有四个小人,大娘舅有三个小人,二娘舅有两个小人,二娘有四个小人,三娘舅有两个小人,小娘有两个小人,小娘舅有两个小人,所以外婆膝下总共有十九个孙辈的小人;这还不算其他的,比如外公的两个干儿子家的,那时候也都是走动的。到了寒暑假,外婆家里的小人就多得造反,吃饭时,呼啦一下子小人就挤满了饭桌,饭还没吃上三口,大家就吵呀闹呀,突然有哪个小人被挤下长条凳,跌在地上哇哇大哭……

外婆大概是掐准时间和气候腌制咸鸭蛋的。我剥开咸鸭蛋头上青光光的壳儿,筷头轻轻一戳,一股红油就咕咕地冒出来;那个红油又香又甜,蛋白不淡不咸,而蛋黄粉得就像啥似的,鲜得正如广告里所说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一只咸鸭蛋,我能下一碗饭。外婆笑眯眯的,总是当着那么多小人的面夸我乖;而我也就越发的乖了。

今年五月,是外婆百年生辰。她老人家过世也有十年之久了。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老人家时,她错把我当成哪个娘舅了,执意要去下了碗筒面,磕了两枚鸡蛋,加一勺勺红糖,瞧着我欢天喜地地吃下去。其实,我们早就不吃这种面了。她八十多岁上患了老年痴呆症,忘了自己的后半生,却把前半生记得灵灵清清。她总说外公去外面做生活了,马上就要回来了,忙着去烧饭,但还没走灶头,就把这茬事给忘了。那张老式眠床,外婆睡半边,给外公留半边;在她的枕头底下有一只小红木盒子,盒子里盘着一圈圈青丝。那都是每年七夕节,外婆采来木槿叶洗头后,拔下一根头发接上去的;一根就是一载,一圈圈岁月的发结从乌黑到灰白再到雪白,是她老人家如水流逝的青春。当她在昏暗的灯光下,顶着稀疏白发,双手颤抖得无法打结时,她仍固执地拼着老命地想打上这个结。这个低到尘埃中的女人,只能是个悲剧,在人世间孤独地走那么一遭;到了晚年更是如此,身边没有儿子和儿媳妇,没有女儿和女婿,膝下一个人也没有,痴痴呆呆地独自过完这一生。那根细发丝,捏得她大拇指的指甲抠得食指都出血了,仍然没能打上结。关于外婆,我印象深刻的,仍然是她穿着斜襟蓝布衫,梳牛屎头,周身收拾得绢光滴滑,一脸浅笑,对人对事十分和淡,完全像个老戏文里的落难小姐。

我家搬迁到三角街后,正如母亲所期待的那样过上好日子了吗?我看也未必。父亲的铜匠店,起初只是个体经营,后来归大队所有,属于集体经济;再后来又还给了个人;但多少年后,老手艺被冷落,生意清淡,父亲不得不以母亲的名义兼开烟酒食品小店,惨淡经营,但终究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日子就在“污泥萝卜,剥截吃截”中得过且过罢了。父亲在解放初期,是上过半个月扫盲班的,可他扭转屁股就全部还给了教书先生,依旧是白木头一个,开店数十年,谁家借个东西、赊个账,他都装模作样地记一笔,但天晓得这笔糊涂账,啥辰光他理清爽过,简直就是对“好记性勿如烂笔头”的羞辱。

记得有一回,父亲要去萧山城里配货,他忙着准备脚踏车,就让刚巧回老家的我,替他往他那本卷得像茅草纸蜡蜡黄的小本本上,记下母亲口述的要配的货色。父亲每次都得先把要配的东西一样样地记在这个小本本上,免得跑到城里配不齐全,瞎跑一趟。父亲从我手上接过小本本,往内衣口袋里一塞,就急煞煞地出了门;赶到萧山城里,父亲掏出小本本一看顿时傻眼了;小本本上没有了“兵干、老九、白唐、亩单……”取而代之的是“饼干、黄酒、白沙糖、牡丹香烟……”因我而显得很有知识的小本本,却让父亲伤透脑筋;他捉摸了半天,总算猜想出几样来,才没让他白跑。

父亲回家后,母亲看看东西没几样,却回来得迟,又一脸难看的吃相,还当他在路上遭劫还是丢了钞票,正想埋怨他几句;父亲就愤愤地将老爷车一歇,掏出小本本摊在母亲面前吼道:“嗯扭话头,你瞧瞧你这个宝贝儿子写的曲蟮屎!”母亲接过来张了张,无奈自己也是睁眼瞎,一字不识;母亲就把我叫过去,我要过小本本一读,不都是母亲要父亲配的那几样东西吗?而且心直口快地说了父亲几句。母亲看看父亲,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还有一次,父亲在配货回来的路上,突然昏天暗地,两眼一抹黑,连车带人掼倒在地上,没有了知觉。虽然他一把老骨头,但身上的硬伤倒还是其次的,不过皮外伤而已,因为他骑的是脚踏车,而不是摩托车或电瓶车,至少还伤得起;但查出他后脑上的一根血管堵塞了,才造成他脑子短路的。轻度中风。住院。我们姐弟四个,都劝他不要骑车了。可是父亲好了伤疤忘了痛,康复后依旧如我,脚踏车骑到东骑到西,直到第二次小中风。都说上帝允许人有三次中风,一二不过三,第三次中风就会要了你的命。

其实,父亲是有过几次大病的。据说第一次大病就差点要了他的命,烟鬼立马就戒了烟。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见过父亲抽烟。那应该就在我家刚搬来后不久,很可能就是那夜下到冰水里推船时种的病根。但他立马又从烟鬼沦落为酒鬼,尤其是家里开了烟酒食品小店,酒随便吊,想喝多少吊多少,啥时候想喝就啥时候吊,父亲从一天喝两三顿酒猛增到喝四五顿酒,起床一碗酒,中饭一碗酒,下午一碗酒,夜饭一碗酒,睡觉前还要一碗酒;血压是老早就高了,有次居然高到连医生都量不出来,每天吃一大把药。第一次小中风后,我们都要求他把酒戒了,医生说的,要酒不要命了,但他瞒着我们仍旧偷偷地喝,直到第二小中风,才彻底戒了。死,谁都怕的。这也是父亲再次住院后,母亲偷偷告诉我们的。第二次大病是很多年前,父亲骑着他从人家脚踏车上换下来的旧零部件,组装起来的比白胡子公公更破的老爷车,从大队保键站赤脚医生那里喝了药用酒精兑水的酒后,醉醺醺地骑回家来,突然掼倒在村路上,并送去公社卫生院。两次小中风后,父亲再次掼倒了。这次是在大哥家的卫生间。他给大哥看家,独自睡在大哥家里。早晨起来,他去解小手,瞧见自己撒出来的尿液血红血红的,就一声惨叫,掼倒在卫生间。直到过了很久,母亲见他比往常晚了还不回来,就过去张望。这次倒不是中风,而是检查出更严重的毛病,膀胱癌。

萧山人民医院肿瘤科医生建议做膀胱切除手术。

当父亲得知做过这个手术后,他生命中余下的日子就必须插上一根导尿管,像自来水龙头那样放尿时,就连像女人那样蹲着撒尿都做不到,还要像婴儿一般抄尿布头,他就决定放弃做这个手术。在他看来,这种手术简直是对男人的污辱。母亲也同意父亲的观点,吵着要回家等死。瞧着医院一张张催命的账单,我们兄弟三个心里呼啸而出:同意!可是想到三角街人杀得死人的目光,脊梁骨都要让人戳断了,就一个个比赛着劝他做这个手術。母亲就向姐姐哭诉,我们这才清楚父母有着更深层次的顾虑。母亲说父亲要是做了这个手术,就不是男人了,身体就残缺了;百年之后,父亲带着残缺的身体,如何再去投胎做人呢?父母把来世看得很重,就像基督徒看重天堂一样。

最后还是母亲忙中偷闲,赶去西兴镇上找到那个著名的小瞎子给父亲算了个命,说去西北方有救,我们才决定转院;将父亲转到采荷小区边上的邵逸夫医院后,我们被告知,父亲只需做个微创手术就行,通过高压灼烧技术,将病灶区的癌细胞灼死即可。父亲做完电切手术,住了一个多月院;那段时间,我们兄弟三个轮流陪夜,晚上租张折椅就睡在父亲的病床边,白天除了陪父亲挂滴外,每周还陪他去药房洗一回膀胱,出院后才每月洗一回。有一天,我听到住院部楼层中央的护士站里闹哄哄的,过去一看,是一群情绪激动的病人家属在吵闹,好像病人的情况不妙,虽然护士尽力了,但家属还是极不满意;的确,在死神面前,人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当时的状况有些混乱,其余的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个护士说,你们不要这么凶,最后谁还不是一张病床的高度!我听了一愣,是啊,到最后我们都只能横在病床上,都只有一张病床的高度。那些年,现实种种让我越来越心浮气躁,心里老是不痛快。那些阴暗的东西,在我的心里越积越多,越积越厚,人也变得越来越孤独、无奈和绝望;我就去职工医院,从阳光底下走进医疗大楼,看到那些病人,心里忽然又冒出那个护士的话来,人就一张病床高,何必计较那么多呢?我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静静地观察那里的病人,直到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宁静又回到了我心间,才淡淡地离开医院。

父亲的手术相当成功,他至今健在,身体也完好无损,现已八十五岁高龄了。

就在做完手术不久,父亲原先所在的纺织手套厂对当年离厂的老职工开始发放养老金,父亲只能托他外甥去补办手续;此后,每个月就有百把块钱打入他的农行卡上,并且逐年加一点,这让父亲浑身暖热。这也算得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2008年后,三角街一带土地被征用,村里也开始补办养老金;父亲要办的话,需补交七千块钱,他肉痛这一大笔钱,而且原先厂里的养老金将停发,只能领村里的——也就是国家发放的养老金。当时,厂里的养老金比村里的高出许多。父亲眼睛一眯,眼睛后面那双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就乐呵呵地放弃了。现在,村里的养老金蹭蹭地往上涨,而厂里的养老金就是赤脚也追不上了,两者都相差千把块钱呢。父亲就后悔不已。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但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买呀。

母亲排行老大,她下面有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大的妹妹也就是二娘冯爱凤,嫁到头蓬那边一个患有哮喘病的瘦小男人后,就随其夫周云木家改信了基督教,见到我们就说你有罪,就说上帝与你同在,就说耶稣保佑你……信佛教的母亲就愤然与她断绝了来往,即便在亲戚间的红白大事上相遇,姐妹俩也默默地麦芒对针尖般地擦肩而过,彼此只在鼻腔里哼上一声。我们搬到三角街七八年后,父亲被抽去城北区所在地——西兴镇上装配脚踏车时,结识了东方红公社协同大队的一个毛三十岁的修车佬,姓王,未婚,人瘦精精的,一说话就满脸聪明人的笑容。父亲到他家吃过两顿饭后,就做了媒人,撮合母亲的小妹也就是小娘,稀里糊涂地嫁给了这个姓王的男人。

看不出这个外表有几分英俊、留着一头长发、时常将聪明人的笑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清瘦男人,竟然有家庭暴力;习惯灌了一两碗马尿后,就揪住小娘的秀发,噼哩啪啦地甩她耳刮子,以此为乐。纵然小娘为他生下一子一女后,依旧难逃他的魔掌。母亲那边的亲戚得知此事,谁也不敢劝小娘离婚,只是逢年过节在外婆家相遇时,孤立他,不与他说半句话。唯有外婆对他一视同仁,待他与其他女婿一般无二。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搬把竹椅子,孤独地坐在外婆家的屋檐下,吹着冷风,沉默不语,脸上时不时地露出聪明人的笑容,孤傲得似乎连老天爷都不屑一顾。

后来有传言说,父亲和小娘怎么怎么的。小娘漂亮,一头乌密的齐肩短发,有着和宋美龄一般的脸孔上,总是带着外婆遗传的淡笑,人见人爱;很难想象那个姓王的,对突然拥有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应该爱都爱不过,怎么会对她动粗呢?或许父亲真的对小娘说过点啥,做过点啥也说不定。小娘是很敬佩和看重这个大姐夫的,他的话句句听;父亲这也算是还了母亲的六月债,要不然姓王的至于会这个样子吗?自从有了传言后,我家就和小娘家断绝了来往。直到小娘把两个小人养大,该娶的娶,该嫁的嫁,才毅然和姓王的离了婚,我家方和小娘又重新走动。这时候小娘也就五十多岁,却满头灰白短发,是她们三姐妹中老得最快的。至于当年那些花里胡哨的传言,大半是姓王的恶意中伤,就连母亲都不信,量父亲也不敢有吃窝边草的贼胆。再说当年,媒人虽是父亲,但决定这件大事的人绝对是母亲,没有她点头,父亲敢把她的小妹介绍给那个姓王的叫什么夫的男人吗?而他姓名中间的那个字,绝对不会是“德”字,就他这么个缺德的男人而言。

据我猜测,母亲当初与小娘断绝来往,极有可能是二十多年前,相信那个木匠耶稣的二娘,和同样相信基督教的二姨夫,让小娘在她家附近租了数亩地,给他们种植大棚蔬菜。二娘和二姨夫就住在小娘家里,两家走得很近,而且母亲还听说小娘放弃了佛教,改信基督教了。这是作为大姐的母亲绝对不能容忍的。瞧着二娘和二姨夫这对有趣搭煞的异教徒,骑了辆残疾车,载着自己种的蔬菜,突突地上杭州下萧山,把水灵灵的蔬菜换成喜人的人民币,母亲就特别来气。

所幸的是,十来年前的一个夏天,二姨夫照旧载着蔬菜和二娘去赶集市,要过大寨河,在桥上一个紧急刹车,不料被后面的大卡车撞了,二姨夫就像演特技地飞了起来,砰地掉进大赛河里。二姨夫被好心人救上岸,送进萧山人民医院,左脸缝了十七针,这不算什么;关键是他的左臂和左腿都摔断了,而且查出他高血压、患有严重哮喘,不能动手术。二姨夫在医院躺了一个半月,最后还是手断脚断地出院了。这一个半月,二姨夫可是躺在用钱铺的眠床上。可问题是那辆大卡车悄悄地逃走了。医院里那上万块的医疗费都得自己掏腰包。四个表兄弟一个劲地问二娘,那辆大卡车你看见了吗?二娘说看见了,司机可凶了,伸长头来骂我们找死啊。表兄弟又问二娘,那你就看着他开走了。二娘说是的。那你看到车上的牌子了吗?二娘说看到了,是有块牌子的。表兄弟就急忙问,号码是多少?二娘摇摇头说,我当时哪有功夫看这个呀,喊人去救你爸都来不及呢。表兄弟不甘心,逼二娘想想,再想想。二娘听说那块牌子上简简单单的几个数字和字母,就值上万元,甚至还远不止这个数,后悔得要买砒霜吃。在医院里一有空她就拼命地想,她想我死也要把它想出来。可是二姨夫还没有出院,二娘的脑子就想坏了,后来一想事就犯糊涂,眼前就乌漆抹黑,如果不及时扶牢墙就会晕倒。二姨夫半瘫似地躺在大棚里,人瘦得不成样子,哪里是个自称越活越明白的人啊。等到那季蔬菜起了,他们就退了地,打道回府了。而小娘最终并没有改信基督教,她依旧是忠实的佛教徒;况且她查出患有乳腺癌,刚刚动过手术,母亲也就跟她又好了,姐姐长妹妹短的。见不得运道比我好的人,却同情运道比我差很多的人,往往是国人的通病;而异教徒绝对不在此列,得知二姨夫进了医院,母亲就嘴巴一撇,淡叽叽地说:“上啥个医院呀?给上帝做个祷告,啥毛病都会好哉,一分洋钿都不用出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娘娘,是在我读初三那年的寒假。父亲用脚踏车驮我去的;从三角街骑到党湾公社安乐大队,要骑三个多小时,到娘娘家时父亲大汗淋漓。他歇了车,就急冲冲地往门里闯,一声声地喊姆妈;那神情就像头一次出远门的小人,急切想扑进母亲怀里。

那时候娘娘病重已久,时日不多了;她成日僵卧在老式眠床上,像只藏得太久的老南瓜,了无生息。父亲蹲到床前,将嘴凑到娘娘耳边,轻轻地叫姆妈。良久,娘娘微微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暗淡的目光久久地停在父亲脸上;娘娘眼里那一眼眼陌生的淡光,让父亲心如刀绞。父亲一遍遍地说:“我是西兴来的;我是西兴来的。”娘娘似乎明白过来了,眼睛里掠过一丝像笑又像哭的亮光。娘娘用蚊鸣般的声音,喊了声父亲的名字;父亲眼里早已泪光闪烁,切切地答道:“是我,是我。”

这天下午,父亲始终陪在娘娘床前,诉说着别后的一切;娘娘静静地挺在床上,听着。父亲也知道,娘娘很难听见他说话,但父亲依旧款款地握着她枯柴般的手,诉说着。在父亲的话音里,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下那年冬天的头场大雪;悄然无声的雪,落到掌灯时分,人世間已是白皑皑的一片。那天夜里头,我和父亲就睡在娘娘床上。那是一张老式眠床,父亲焐着娘娘冰冷的小脚入睡的;但我一直害怕,雪夜特有的宁静,使蚊帐后面那口朱色的棺材弥漫着恐惧的气氛。那是爷爷过世时,一起给娘娘准备的寿材,过几年油漆一遍,乌黑发亮,是屋里最扎眼的庞然大物。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雪后的阳光特别好;父亲搬了张藤椅在屋檐下,然后抱着用薄被裹住的娘娘出来,让她缩在藤椅里晒太阳。阳光下的娘娘,就像一片冬天里的枯叶;娘娘头上杂乱的枯发,蓬住了父亲的双眼。父亲弯下腰去,轻柔地问她:“姆妈,我给你梳个头?”娘娘没有反应。

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捏惯了榔头的父亲,头一次捏起小巧的梳子。为娘娘梳头的父亲,他的温柔胜过乡下女子;木梳子轻轻地轻轻地梳着粘结的枯发,三两根一梳,三两根一梳。用木梳子将头发梳顺了,父亲才用篦子梳;同样的轻柔,同样的小心。当父亲的粗手小心翼翼地用网罩罩好,用木质的头饰别住时;我看到娘娘深陷的眼凹里,滚落两粒瘦弱的老泪。父亲也看到了,娘娘皱得像鸡屁眼似的老嘴在嚅动,父亲将耳朵贴到她嘴边,听了良久;忙小心地将藤椅移了个向,让雪后的大太阳侧照在她身上。

是雪地刺刺的阳光照得娘娘落泪?不是的。是父亲拳拳的孝心照的。娘娘的用心,做儿子的父亲怎会不知道呢?当时我就站在娘娘的身边,见她老人家落泪,心里也酸得一汪一汪的,眼一红,就别过头去,怕父亲看见;正好劈头碰到雪地阳光,心底顿时落满暖色,软软的就想哭。

我曾记得以往的岁月里,几次看到独自过活的娘娘孤零零地坐在冬天的屋檐下,像一截支在墙门前的老树桩,干枯,阴冷,却闪动着久经岁月浸泡后的深沉色。她不停地掏着斜襟衣裳的口袋,芦苇杆似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像机器人的手,随时会因为断电而停下来似的。手臂和手背上开满褐色的寿斑,我认为应该叫寿花;在这种暗色的花朵的点缀下,娘娘的肤色几近半透明。

娘娘已经八十多岁了。她老人家是方圆几里内最长寿的老人。我听母亲说,娘娘的后事已不再是白事,而是红事,是喜事。老家的父老乡亲们都盼着给娘娘办红事,吃她的豆腐饭。她的豆腐饭是带福气的,吃了能沾光。那年冬天,我在娘娘家,孵太阳的她忽然问我:“我的豆子呢?”我不知道她说的豆子是什么,就帮她一起掏口袋,找她的豆子。但那是两只空空的口袋,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我秋风般地跑进屋去,又秋风般冲出来,放了四颗豌豆在娘娘的右手心里,又放了三颗豌豆在她的左手心里。娘娘坐在那里,不停地把右手心里的豌豆放到左手心里,又把左手心里的豌豆放到右手心里。那是个好天气,没有风;冬日阳光很暖,而娘娘身上却很阴冷。

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去探望过娘娘的第二年春天,娘娘终于走完了她漫长的一生。我还轮不到去参加她老人家的葬礼,听姐姐回来说,给娘娘净身换衣的小姑,突然在房里尖叫起来。大家都不知发生啥事情了,就涌进去张望。姐姐也去看了,只见娘娘赤身裸体地仰卧在大床上,皮包骨头,感觉除了一个瘦字,也就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了。小姑指指娘娘的肚脐眼,那黑不溜秋的小洞眼里长着一丝藤蔓般的东西,足有一尺多长。

父辈的男人中只有父亲健在。他十分负责地伸出手去,把那根藤蔓托在手心上,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它青灰色的藤儿和青黄色的叶儿都告诉他,这绝对是一株豌豆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粒冥冥中的豌豆落进娘娘的肚脐眼里?也不知酝酿了多少岁月,豌豆在黑暗中生根抽芽长叶?也不知它吸取了多少娘娘身上的养分,才茁壮成长到今天这般规模?如今娘娘已溘然长逝,而它还活得好好的。父亲十分惊奇,也十分困惑,内心充满宿命的情绪,让他的手顺势向下轻轻地抽出这株豌豆秧,秧藤儿落在娘娘身上,秧苗梢头刚好抵达娘娘干枯的阴部。父辈们的出生地。小姑不好意思,撮住这株豌豆秧又反向扯过去,秧苗梢头又刚好抵达娘娘的干瘪的双乳间。乳房已经干枯到近乎于无的状态,就像挂在藤蔓两侧的早已谢尽艳丽的干枯的花托。在场的人议論不已,说这算啥呀,拔掉拔掉,脏兮兮的。但谁也不敢动手,都把目光落到父亲的手上。父亲侧头想了想,说这东西不会无缘无故长到姆妈身上的,我们就遂了她老人家的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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