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鸣放
一生从未出过海的小娘舅,最终却死在大海的边上。
那些年,每到大海另一边的小小渔村,照例总是住在大娘舅家。不过,在大娘舅家刚放下行李,不消片刻,便会感到南边土墙窗外的那边,会有人影颠颠悠悠晃过,先是静止不动,然后,扒在外边窗沿,朝里探头探脑张望。不用说,那就是我的“小娘舅”了。于是,屋内会有人出门,死拉硬拖把他弄进门来。进门,小娘舅只是黑黑坐在靠墙的长板凳上,经常成为谈论的中心,不出一字声言。有时,实在躲不过众人调笑,便用一双粗黑大手急挠后脑,抬着头朝天憨呵呵笑将起来:“侬莫话我啦,侬莫话我啦。”
小小渔村,凡出生在海边的男人,唯独小娘舅例外,没有不是天然出海的渔民。小娘舅的腿脚残障,那是因为早年家里贫穷,还在摇篮时得小儿麻痹症落下的病根。照理,肢残和智障无关,但中间因果关系连上一辈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大小娘舅兄弟两个,差异犹如《水浒传》里一母所生的武大与武二兄弟。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村里每逢包括大娘舅在内的“男人们”手提肩扛,一路高歌慷慨出海,身后的小小渔村,留下的总是小娘舅和其他老弱“半男”,浑然扎堆于女人们中间,从事补网和网上摘蟹之类后勤粗活。也正因此,每次到乡下,我们遇见小娘舅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其他相对严肃的“男人”。
说到大娘舅本人,不提为人精明能干人头活络,光是凭吹拉弹唱这项无师自通的绝活,闲下来提着一把二胡游走村里村外,其间没少与“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发生风流故事。只是以后,在65岁那年头上,因做水产生意整整十年缠上巨额高利贷债务,最终猝然之间贫病而去,那也是后话。
小娘舅一生十分简单:前半生在山里看林场,在海带养殖场烧饭。中间,有好多年帮衬妻子和大女儿在海滩边挑卖黄沙。后来,在村里推过垃圾车。先是月收入三百,后来四百,中间留下一百自用,仅对付劣质烟酒,日子过得照样自给自自足。到60岁时,还曾经由村里老年协会照顾,安排照看村老年活动室,发售筹牌,打扫场地,顺带接受牌桌上其他“健康老人”的差遣,不时完成替人代买纸烟打火机之类“下人”杂事。后来理不清活动室收费帐目,被人逐出“老年之家”,赋闲在家百无一用,每天大睡,一天活动范围几乎仅在床与灶之间,那也是后话。
往年清明时节,两户人家多由小娘舅一人进山上坟,代祭共同祖先。去的路上,要翻过一个山头,还要经过一段海边乱石堆。这次清明,碰巧大娘舅刚死半年,小舅妈长住女儿家,大娘舅全家大小一清早便叫上小娘舅同去扫墓。回来路上,一大家子嫌他一颠一颠走得慢,便撇下他先行回家。不过,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撇便把小娘舅撇到了世界的另一边,整整三天两夜全无踪迹。
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次次临别,在他家墙面褐色斑斓的土屋门口,中学少年的瘦弱双手,被这位“娘舅”的一双大手,温温热热地握着,听他举头轻叹,人生感慨:“人是鸟啊,鸟是人啊。”哦,有那时的山海,那时的鸟儿,顿时粘在今天湿润的眼中。
听说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有人发现他湿湿躺在海边沙滩上。
一生从未出过大海的小娘舅,最终却死在家门口的大海边上!这么说来,在那山海之间,在这整整三天三夜时间里,真的有过这么一具躯体,于每天三个潮汐之间,6次退潮之后,仰身坦露在黄沙茫茫的滩头;6次涨潮之时,静静沉卧晶莹蓝亮的海底,无声对着海中低空如烟如云的鱼群,如翱翔的飞鸟一般悠来悠往,七色闪烁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