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强 白静
(阜阳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基础教学部,安徽 阜阳 236015)
李贽所谓的童心是指没有被社会污染,也没有被世俗观念所遮蔽的一种源于自然本性的最为真实的人性,即“一念之本心”[1](P146)。李贽注重个体真实感受的表达与个人真实愿望的倾诉,并将其在认知上的是非标准作为一个人保有童心的依据。李贽童心说是对人自然本性的理性回归和呼唤。李贽认为,文学应该真实坦率地表达出创作主体内心的真实情感和人生基本欲望,文学只有遵循“心之初”[1](P147),才能保持创作主体的赤子之心,进而焕发文学最本真的光彩。了解童心说的具体内涵及其启蒙意义,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李贽的文学主张,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审视明朝后期社会的思想变革。
李贽童心说真实地揭露了道学的虚伪性和圣经贤传教育的反动性,表达了李贽对个性自由、个性解放的执着追求。李贽所谓童心是“真心”[1](P147),即“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1](P146)。而李贽所谓的“本心”[1](P146),则是指没有被一切外界所污染之心,是最纯洁的存在。这与孟子所持观点有相似之处。在人性导向上,孟子倾向于人性本善。《告子上》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认为,人性向善的发展方向如水一定是往下流的道理是一样的,都属于自然本性。钱穆先生曾引用陈澧释孟子性善旨意曰:“孟子所谓性善者,谓人人之性皆有善,非谓人人之性皆纯乎善。”[2](P80)这也证明孟子的性善是人性根源上的善,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可以这样说,李贽的本心论是孟子性善论的继承与发展。李贽云:“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1](P146)此外,李贽童心说也与道家、阳明学派的心学主张有着密切的关系。《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的思想,为李贽思想做了前期准备。《庄子·杂篇·渔父》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其思想与李贽的真心之间,具有先后承继关系。阳明学派的“心即理”[3](P2)、“知行合一”[3](P96)等主张,强调追求个性解放,以与理学相抗衡。李贽正是承袭了阳明学派中的心学思想,以张扬自然人性反对程朱理学,反对义理对人性的干扰的。[4]具体而言,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的萌芽,中小城市及乡镇的不断涌现,市民阶层的不断壮大,使得文学领域也产生了反理学、反封建统治的思想热潮,而李贽的童心说,正是在这一思潮中以对抗专为封建统治服务的程朱理学应运而生的。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李贽的童心说具有了特定的历史内涵。
大略而言,李贽童心说的思想内涵有三。
其一,反对虚假的伪道学,提倡一念之本心。当李贽纵观其所立世的那个社会时,他发现处处都充斥着虚假之气,无论做人还是作文,皆已失去生而为人和读书作文的本来面目。有鉴于此,李贽提出了童心说。他说这普天之下的好文章,都是发自于童心的。换言之,在李贽看来,文学作品应该源于创作主体对生活的真实感受,以文字书写人的真情实感,藉此打破理学对人性的禁锢。在《童心说》中,李贽指出,人会在其成长过程中,因其内心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影响,而渐渐丧失其“心之初”。由此出发,李贽批判那些伪道学家们以“假人”身份说“假言”,办“假事”,为“假文”,从而让世俗之人难辨真伪的现象,并强调指出,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作家,哪一种文学体裁,只要创作者秉持其与生俱来的纯真与自然天赋,就能够写出佳作。由是而言,李贽提出童心说的目的,旨在恢复人之真心,反对那些以后天得到的“闻见道理”作为其心的做法。
其二,反对程朱理学所谓的“天理”[5](P364),提倡要敢于正视私心与人欲。李贽在《读律肤说》一文中所提出的“自然之为美”的文艺主张,与传统美学所主张的“发乎情,止乎礼”完全相左。他强调指出,文学作品必须是创作主体最自然的情感流露。李贽认为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人们不需要思虑有关礼义的问题,也不需要刻意去遵循习惯,只要自然即可,自然的就是合乎情理的,而表达人的内心情感的文学更应遵循自然这一原则,人的心性若是自然纯净童真的,与其相应,文学创作也应该是自然童真的,不应加诸任何形式的阻隔和人为的限制。李贽反对程朱理学的天理,正是出于他对本真和自然的追求渴望,因此,他提出要勇于正视个人私心和人欲。李贽云:“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6](P626)“自然之为美”的文章,就是正视自然的人欲,表达一个人的真实想法的文章。在李贽看来,唯有以本真之态,童心之情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方能成为“至文”[1](P149)。
其三,拒绝做“画工”,推崇向“化工”迈进。在《杂说》中,李贽以“画工”指那些人为的,有意雕琢而成的,缺乏本真和自然的文学作品,认为《琵琶记》就是“画工”之作,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因为它缺乏感染力。他认为,真正的文学作品应是“化工”之作,有如自然中的万物自有其存在的规律,《拜月亭》和《西厢记》就是自然天成之作。他所推崇的“化工”之境,其实就是自然之美。在李贽看来,只有当人们开始追求“化工”之境时,文学创作才有真正的意义,因为这才是出自于本真童心的真情流露。
李贽的童心说以“绝假还真”为使命,主张真心,反对当时风行的摹古文风,不仅对晚明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更对晚明思想启蒙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
身为晚明思想启蒙运动旗帜的李贽,崇尚真奇,鼓倡狂禅,揭露封建社会“无所不假”“满场是假”的虚伪现实,反对儒家的泛道德主义,建立了以童心说为核心的新思想体系,其童心说所彰显出的启蒙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儒家倡导伦理文化,独立个体的人在儒家文化中是不存在的。封建统治者藉此奴化百姓,借助群体类别以消融个体的人的存在,以最终达到抹杀人性的终极目标。李贽以童心说为思想核心,继而展开了有关独立个体的人之本体论阐述。李贽十分痛恨旨在维护名教的伪道学,反对凡事皆以孔子的是非作为立世之是非的标准。在社会价值导向上,李贽批判传统的重农耕抑商贾的做法,大胆赞扬商贾于社会的功绩,提出要重视功利价值,重新评价历史上那些曾经威名赫赫的人物。李贽一改前人对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指责,授予一统六国的始皇嬴政“千古一帝”(李贽《藏书卷二·目录》)的称号。对备受世人诟病的武则天,李贽则充分肯定了其历史功绩。就连与人私奔的卓文君也得到了李贽的高度评价。李贽认为她是追求自由和幸福生活的楷模。李贽告诫世人要有自主意识,要树立生活信心,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做自己的主人。李贽完全颠覆了理学家的是非论调,充分肯定了人的自然属性。
崇公灭私一直是伦理社会人们为人处事的行为准则。今日人们所言之公对应的是群体,所言之私对应的则是群体之中的个体;但封建社会所言之私对应的并非群体之中的个体,而是一个小的单位群体,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说,封建社会忽略了个体生命意识的存在,有公而无私。在封建社会,君王政权就是天下之大公,整个天下的土地和臣子都属于公,属于君王一人所有。因此,任何一个王朝的兴与衰,其实就是看谁才是这个公的专属人员,历代统治者们斗来斗去所争的无非就是公的话语权,于是有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身份界定,公就成了有权者自称的代名词。[7]到了明朝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有关公与私的界定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李贽在童心说的基础之上,提出了“人必有私”[6](P626)的思想主张,将私定义为一个人心性的本质,从而使得私变得合理化。李贽认为,所有人都应被当人来看的时代已经到来,日益丰足的物质生活中的人的私欲,以及人们追求个人利益的合理化等行为,都是善而非恶。这一观点是对个人私利的道德认可,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有利于帮助人们从假道学的禁锢中解放出来。
李贽用超乎常人的独特视角来审视当时的国家和社会,意识到了专制制度对人民的毒害。他认为专制既是对人们的一种强制式的经济掠夺,又剥夺了人们在政治上的自由权利,从而使得人们甘愿作奴才,以至于“为圣贤则求庇荫于孔孟,为文章则求庇荫于班马”[8](P81);而专制制度下的统治者们,又拥有不受任何制约的无限权力,因此,其行为乖张暴戾也就在所难免。李贽认为,专制政治体制所需要的并不是人才而是奴才,之所以会产生社会动乱、政治危机、民族危机,其根源皆在于专制制度,因此,封建专制统治才是社会动乱的万恶之源。李贽对专制制度的否定和批判,无不体现其思想的前瞻性。
李贽童心说不仅适应了社会变革的需求,还提出了保护私人财产即自由私产的主张。封建社会以农为本,以商为末,由此形成了重农抑商的治国之策,致使商人的地位不能得到保障,商人的职业价值不能被社会普遍接受,商人的利益时时都被他人侵害。李贽肯定私有财产合理性的主张,顺应了市民阶层兴起后,其内心对经济权利的迫切要求。此外,李贽童心说中还含有人格平等、男女平等的主张。李贽秉承万物一体之理念,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无论普通百姓还是王侯将相,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庶人可言贵,侯王可言贱”[9](P16~17),主张人格平等。在此基础上,李贽进一步主张男女平等。李贽指出:“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天地万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10](P54)与此同时,李贽还倡导婚姻恋爱自由,奉劝时人“不以必死劝人”[1],倡导新的妇女观和贞操观。李贽对卓文君再嫁、红拂女对李靖一见倾心的敢于追求自由恋爱的行为,给予了高度赞扬。李贽还强烈反对封建礼教要求妇女守节的反人性做法,提倡寡妇改嫁。他不仅招收女弟子,还在其子去世后,做出了“劝媳改嫁”的惊人之举。李贽道出了他人心中想说而终不敢言之辞,又做出了他人心中所想却又不敢去做之事。李贽的诸多离经叛道之举,招来了封建卫道士的猛烈抨击,诸多批评纷至沓来,重重包裹着李贽,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自始至终都未屈服过。
追求生命个体意识的觉醒,继而追求生命个体的独立自由,是李贽童心说及其启蒙思想的精神内核。在某种程度上说,李贽提出的童心说,对于打破封建专制及其社会秩序,具有极为重大的启蒙意义。但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李贽的所作所为注定了其不会为时人所接受,故其悲剧命运是可以想见的。正如黄仁宇所言:“李贽的悲剧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社会环境把个人理智上的自由压缩在极小的限度之内,人的廉洁和诚信,也只能长为灌木,不能形成丛林。”[11]惟其如此,更能彰显李贽的风骨与胆识,其童心说也就具有了别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