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喻经》“真实”“真宝”异文考校

郑贤章，谭晓芳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朱庆之先生说，佛典的不同版本之间存在的大量异文没有得到认真的研究，意味着佛典的语言学利用没有建立在必要的文献学研究基础上，这是相当危险的，必须引起高度的重视[1]。所谓异文，从广义上看，是指记载同一文献的歧异文字；从狭义上看，是指文献的不同版本之间、文献本文与他处引文之间以及引文与引文之间对应的歧异文字，所指称的对象主要包括版本异文、引用异文、两书异文三种[2]。本文主要讨论《百喻经·得金鼠狼喻》各版本异文中“真实”与“真宝”二词的合理性。

《大正藏》本《百喻经·得金鼠狼喻》：“昔有一人在路而行，道中得一金鼠狼，心生喜踊持置怀中，涉道而进至水欲渡，脱衣置地，寻时金鼠变为毒蛇。此人深思：‘宁为毒蛇螫杀，要当怀去。’心至冥感，还化为金。傍边愚人见其毒蛇变成真宝，谓为恒尔，复取毒蛇内着怀里，即为毒蛇之所螫，丧身殒命。”（T04，p556b）①“变成真宝”，有版本作“变成真实”。方一新、王云路《中古汉语读本》中采用的是“变成真实”，并将“真实”一词解释为“真正的财富”[3]。文中言金鼠狼变为毒蛇，后又“还化为金”，很显然是变为了宝物、财富。方一新、王云路的解释符合语境，但我们认为原始文本是否为“真实”有待商榷。下面我们将分析“真宝”与“真实”在《大正藏》中的异文情况，从多种角度探讨“真宝”与“真实”的区别，从而对《得金鼠狼喻》的原始文本作一个判定。

一、《百喻经·得金鼠狼喻》的版本异文

《大正藏》本《百喻经·得金鼠狼喻》“变成真宝”一语，有版本作“变成真实”。

史念林《百喻经注》、弘学《百喻经注释》二书中《得金鼠狼喻》一文皆引为“傍边愚人见其毒蛇变成真实”，不过他们未对“真实”二字作出注解[4-5]。

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出版的《百喻经》、金陵书画社1981年出版的《百喻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痴华鬘》②中《得金鼠狼喻》一文皆用“变成真宝”[6-8]。林清玄所著《林清玄解〈百喻经〉》选用“真宝”二字，并在译文中将其解释为“宝物”[9]。冯国超主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百喻经》和蓉生译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百喻经译注》皆选用“真宝”二字，但未作注释[10-11]。

由此可见，现行的《得金鼠狼喻》文本普遍存在“变成真宝”与“变成真实”两种异文。《中华大藏经》本《佛说百喻经》、《碛砂藏经》本《百喻经》、《高丽大藏经》本《百喻经》作“真宝”[12-14]，《永乐北藏》本《百喻经》[15]、《乾隆大藏经》本《百喻经》③亦作“真宝”，而《高丽大藏经》《碛砂藏经》及《中华大藏经》所本的《赵城金藏》乃现存最早的几种刻本大藏经，其《得金鼠狼喻》原文皆作“真宝”，我们推测原文应为“真宝”。

二、“真实”与“真宝”的语义

“真实”一词可见于《太平经》卷36：“内失其真实，离其本根，转而相害，使人眩乱，君子虽愁心，欲乐正之。”[16]46“真实”为“本真”之义。“真宝”可见于魏晋六朝的佛经文献。《悲华经》卷7：“复当化作种种珍宝，金银、摩尼、真珠、琉璃、珂贝、璧玉、真宝、伪宝、马瑙、珊瑚、天冠、宝饰，如雨而下。”（T03，p212a）“真宝”与“金银”“琉璃”“马瑙”等并排列举，可见应为某种珍贵宝物之名。又有“伪宝”一词列其后，故“真宝”可理解为“真正的宝物”。

《汉语大词典》暂未收录“真宝”一词，“真实”在《汉语大词典》中主要有以下四种意义[17]：其一，跟客观事实相符合；不假。《申鉴·政体》卷1：“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应神明、正万物而成王治者，必本乎真实而已。”[18]其二，真心实意。《焚书·续焚书》卷1：“盖真实下问，欲以求益，非借此以要名，如世人之为也。”[19]其三，确切清楚。《三国演义》第45回：“后面言语颇低，听不真实。”[20]其四，指本真。《太平经》卷36：“真人言是也，固大已失天道真实，远复远矣。”[16]49又卷39：“故天使其弃浮华文，各守真实，保其一旦夕力行之，令人人各有益其身，无肯复自欺殆者也。”[16]68

“真实”在《汉语大词典》中无“真正的财富”一义，本义应为“本真”；“真宝”，《汉语大词典》未收，可理解为“财宝、财富”之义。

至于《得金鼠狼喻》，方一新、王云路《中古汉语读本》采用“变成真实”，并将“真实”解释为“真正的财富”，同时对“实”作了单独释义，说明“实”有财富义。其引论如下：《左传·文公十八年》：“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杜预注：“实，财也。”《说文》：“实，富也。”段玉裁注：“以货物充于屋下，是为实。”[3]“实”有财富义，因此“真实”即“真正的财富”，这样的解释符合语境，有一定的道理，但若考察“真宝”“真实”在文献中的用法，我们觉得以作“真宝”为长。

三、“真实”“真宝”在佛经中相混的情况

“真实”“真宝”在佛经中常相混。“真宝”在《大正藏》中共出现137处，其中有26次存在与“真实”互为异文的情况。例如：

（1）《杂阿含经》卷37：“彼命过比丘是真宝物，闻我说法，分明解了。”（T02，p268a）

（2）《大方广佛华严经》卷 54：“名法三昧光明妙音；次有如来，名法音真宝藏。”（T09，p739a）

（3）《菩萨地持经》卷 7：“分父余财平等无偏，若是真宝主作伪想依实与价，决断世事辩正机速。”（T30，p929a）

（4）《宗镜录》卷 1：“现自在力，阐大威光，示真宝珠。”（T48，p415b）

（5）《四谛论》卷 1：“故说此经，譬如令舍伪宝取真宝。”（T32，p375c）

（6）《央掘魔罗经》卷 2：“置之瓶器中，守护如真宝。”（T02，p527b）

（7）《正法念处经》卷 3：“知彼真金善巧能治，知是真宝。”（T17，p14a）

（8）《大般泥洹经》卷 2：“众人见光知是名宝，叹其奇特各欲求取，时有一人巧智方便取得真宝。”（T12，p862b）

分析以上几例，例1中“真宝物”，宋、元、明皆作“真实物”。例 2“真宝藏”宋、元、明、宫四本皆作“真实藏”。例3中“真宝主”知恩院本作“真实主”。例4“真宝珠”宋、元、明本作“真实珠”。例5“真宝”宫、宋、元、明本作“真实”。例 6“真宝”宋本作“真实”。例 7宫本、宋本皆作“真实”。例 8“取得真宝”，宋、元、明、宫本作“取得真实”。“取得真宝”“取得真实”，正如《得金鼠狼喻》之“变成真宝”“变成真实”，“真实”和“真宝”都可接于动词之后作宾语，但今“真实”常用作定语，修饰名词具形容词性质，“真宝”常作宾语。

“真实”在《大正藏》中共出现15 922次，但极少出现与“真宝”互为异文的情况。《大方广佛华严经》卷14：“次名离垢幢；次名真实幢；次名法幢。”（T9，p485a）“真实幢”，宫、宋、元、明本作“真宝幢”。

综上所述，“真实”与“真宝”在佛经中常易混讹，而以“真宝”讹写作“真实”的情况较多，“真实”不易讹写为“真宝”。实”与“宝”形近，“实”常为“宝”之讹字，“真实”常为“真宝”之误。

四、“实”“宝”的其他用法

我们首先讨论“真实”的其他用法。《大正藏》中“实”出现127 223处，“真实”出现15 922次，极少与“变成”连用，其中“变成真实”仅《百喻经·得金属狼喻》一例；未发现“变成”与单个“实”连用的情况；“变真实”在佛经文献中出现8处，“真实”皆应作“确实不假”解，与“真正的财富”一义无关。例证如下：

（9）《菩萨本生鬘论》卷 14：“根本力用寂静调伏，随顺瀑流迁变真实，病难支分了知无实，布施众生获得安静。”（T03，p375c）

（10）《菩萨本生鬘论》卷 15：“庄严相貌殊丽鲜洁，一切自性迁变真实，福德智慧净妙可爱，修建处所净妙无杂。”（T03，p380a）

（11）《大方等大集经》卷 14：“非物非无物，拔断二边见；知句假不染，不变真实句；满足通达句，达义慧等句。”（T13，p98c）

（12）《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卷14：“此人即已称持一切如来广大神变真实解脱坛印三昧耶，毘卢遮那如来真实神通加持广大解脱坛印三昧耶。”（T20，p98c）

（13）《瑜伽论记》卷 19：“乃至我说一谛更无第二者。彼说真如非三无性故。唯是不变真实说为一谛。”(T42，p749b)

（14）《大乘止观法门释要》卷 1：“初一释约不变随缘差别性，次一释约随缘不变真实性也。”（X55，p599b）

（15）《列祖提纲录》卷 38：“徒费力，寒暑不能变真实，堂堂受屈深可怜，几度年年正月一。”（X64，p287a）

再来看“宝”在佛经中的其他用法。“真宝”在《大正藏》出现137次，“宝”单独出现89 861次，其中“宝”共有4处与“变成”连用，3处与“变为”连用。

（16）《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 570：“种种奇珍庄严大地，所生草木悉变成宝。”（T07，p945a）

（17）《不空罥索陀罗尼经》卷 1：“自在而用变成宝，直百俱胝价。”（T20，p417b）

（18）《圣迦抳忿怒金刚童子菩萨成就仪轨经》卷2：“即此莲华变成宝，庄严宫殿。”(T21，p111a)

（19）《优婆塞戒经》卷 5：“非宝之物悉变成宝。”（T24，p1059b）

（20）《大法炬陀罗尼经》卷 16：“当是菩萨出世建立宝幢，故使世界变为宝耳。”（T21，p733b）

（21）《金光明经文句》卷 3：“一切砂砾皆变为宝。”（T39，p59c）

（22）《宗镜录》卷 30：“释摩男所执一切砂砾，皆变为宝。”（T48，p592c）

最后我们探讨一下“真宝”的用法。道家崇尚“黄白之术”，有烧炼丹药点化金银的法术，“真宝”在道家典籍中一般有“金银真宝”“丹药”之意，亦即“宝物”，如：

（23）《祛疑说·黄白之术》：“盖水银食铁之英华以为体，胆凡变铁之颜色以为黄，自谓转身便成真宝，未有不为所欺者。”[21]

（24）《渐悟集·赠蓬莱散人》：“一志孤清守道，十地遍生芝草，百行谨行持，千日炼成真宝。”[22]

（25）《周易参同契注》卷中：“还丹之道，唯此四般。四般合成，和遂成真宝。”[23

（26）《王重阳集·心月照云溪》：“一身之内，二物成真宝。”[24]

（27）《修炼大丹要旨·朱砂鼎方》：“又用硼砂焰硝少许入内，去其垢腻，倾内随成真宝。”[25]

“真实”与“实”都极少与“变成”连用，少数几处“实”与“变为”的连用，其中“实”也不作“财富”义解。“真实”在佛经文献中更常作“实在、不虚假”解，而与“真正的财富”一意无关。“真宝”与“宝”在佛经文献中则常与“变成”“变为”连用，同时“真宝”在道家典籍中也有“丹药”“宝物”之意，可见在佛典及道家典籍中用作“宝物”“财富”之义的是“真宝”，而不是“真实”。

从字形与书法角度分析，“实（實）”“宝（寶）”形体相似。《宋元书法字典》有“宝（寶）”作“”[26]。马王堆帛书中有“实”作“”。《〈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研究·俗别字谱》“实”可作“、、”，“宝（寶）”可作有“”[27]。“宝（寶）”在《敦煌俗字典》中可作“”，形近于“实”字，“实”字条没有与“宝（寶）”形近的异体[28]。可见“宝（寶）”与“实”书写十分相似，传抄过程中易将“宝（寶）”讹写为“实”。在查阅各种书法字典后，我们更加确信这一猜想。《行书字典》收录“实”的行书字形有“、、”等[29]，《行草书法字典》收录“宝”的行书字形有“、、”等[30]；《草书字典》收录“实”的草书字形有“、、”等，收录“宝”的草书字形有“”等[31]。在《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中“实”和“宝”存在形体完全相同的异体字，进一步论证了二字易出现讹写的猜想。《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卷 11，“函，上音宝。”（Z59，P959a）《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卷10：“若，音实。”（Z59，P925c）“”既可为“宝”，又可为“实”。

“实”“宝”二字在书写过程中易出现讹误，而从以上各书法字典的例字中我们可以看出，“实”字较“宝”字笔法简单，易于辨认，不易错认为“宝”；而“宝”字的几种草书和行书写法，容易与“实”字相混，繁体“寶”中的构件“珤”易误认作为“實”中的构件“毌”，尤其如“宝”的草书“”。

因此，我们推论《百喻经·得金鼠狼喻》“傍边愚人见其毒蛇变成真实”一语，“变成真实”原文应为“变成真宝”，不仅有语义上的考量，也有文字书写上的证据。

利用佛经的异文，考校佛经字词的是非，正确释读佛经语言，有助于我们弄清字词之间的关系，认识同词的异写，对词典编纂有重要的参考价值[32]。考校异文，可使我们在整理佛经文献时少出错误，从而整理出比较可靠的文本，同时也有助于阐明词义的来源及演变，帮助完善词典中的字词义项。

注 释：

①本文所引佛经原文来自于中华电子佛典协会免费提供的电子佛典数据库。括号里的“T”指《大正藏》的册数，“X”指《卍新纂续藏》册数，“p”指页数，“a、b、c”分别指上、中、下栏。

②《百喻经》单行本有1914年金陵刻经处刻本，分上下两卷，系鲁迅断句，后王品青校订改名《痴华鬘》，于上海印行。

③参见《乾隆大藏经》第109册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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