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调吟诵的文体腔格与四象理论

2018-03-08 08:01朱光磊
关键词:四象读经经文

朱光磊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唐调以唐蔚芝先生而得名。先生姓唐,名文治,字颖侯,号蔚芝,别署茹经堂主,生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卒于1954年,享年九十岁。唐蔚芝先生一生跨越晚清、民国、共和国三个时代,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教育家、经学家、吟诵家。

唐蔚芝先生早年从政,继而投身教育,曾先后担任上海高等实业学堂(上海交通大学前身)与无锡国专(今已并入苏州大学)的校长。唐先生办教育,以“正人心,救民命”为宗旨,其言“人生唯有廉节重,世界须凭骨气撑”,认为政治的改良在于教育,教育的根本在于道德。故唐先生在欧风美雨的思潮下,能够独屹江南一隅,以南宋朱晦庵夫子为木铎,大倡宋明性理之学,会通朱陆,兼采汉宋,重振泗洙之学于将坠,复开精一之门以永延。

吟诵为唐先生之读书法,其假教学之际必诵读之,群弟子蜂拥而效,诵歌不绝。唐门弟子来自五湖四海,毕业后又赴身大江南北,故唐调盛传燕北桂南,为吾中华吟诵第一调。唐调吟诵传自桐城吴挚甫,挚甫传自湘乡曾涤生,乃方望溪、刘海峰、姚惜抱一门之血脉,非唐先生光大,何能存亡继绝于今日?惟唐调似易实难,因文体、文气而异,内含因声求气之旨,虽音域不甚宽广,实可顿挫起伏,变化万千,如惊涛拍岸,层叠而生。初学者不知其义,仅仅摹其样貌,常常事倍功半,故本文以文体腔格与四象理论为论述核心,庶几可揭唐调吟诵之要义。

一、桐城派的文学理论

唐调吟诵的义理基础来自桐城派,主要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桐城派关于经文与古文的观点;另一个部分是桐城派关于文章阴阳刚柔的观点。这两个观点是桐城派文论的关键要素,唐蔚芝先生继之而将此观点用到诗文吟诵之中,从而赋予了唐调吟诵深厚的理论基础和渐进式的操作路径。

(一)经、古文的别异

依照经史子集的分类,经文是指先秦儒家的“六经”以及《论语》《孟子》。除此之外,先秦其他经典,如《老子》《庄子》《墨子》《荀子》《韩非子》等算作子类。《史记》《汉书》等属于史类。而唐宋八大家文属于集类。

在桐城派的理论中,经类、子类、史类、集类并不是并列关系。先秦的经类最为优越醇正,其他类别都出于经类。汉晋的文章不如先秦经类的文章,但仍有其开阔气象,到六朝则骈体绮丽之风盛行,文章格调每况愈下。幸而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兴起古文运动,一扫文坛骈俪之风,重新回归先秦的文风。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主要师法先秦经典,兼杂子类、史类与释氏而呈现出多种风格。唐宋八大家之后,能继承其遗意者,唯明代归震川先生。桐城方望溪、刘海峰、姚惜抱三先生出,自归震川而返诸唐宋,自唐宋而返魏晋先秦,卒归之于六经。

在这样的叙事脉络中,确立了三个重要的观点。其一,给予儒家经典至尊的地位。儒家经典为圣贤所作,其人为后世人格之典范,其文亦为后世文章之典范。儒家经典达到完美的文道合一,后世一切文章皆从六经而出。其二,构筑文脉的传承统绪。从先秦孔、孟等儒家圣贤,演变为先秦两汉的诸子与史家,唯独韩退之能够继承其统绪,而开出唐宋八大家之盛况。八家之中,又以欧阳永叔为最。唐宋八大家之后,归震川得其文脉之正。震川之后,遂至桐城三祖。其三,揭示作文的工夫路径。凡学习作文者,先从桐城派文章入手,上溯归震川、唐宋八大家之文,旁涉子、史,最终归宗六经。

经文以先秦儒家经典为主,此绝无疑义。然而,何为古文则尚待一番考察。韩退之振兴古文运动,以先秦两汉之散体文反对六朝之骈体文,故其作文以模仿先秦两汉之文为功。故对于韩退之而言,今文乃其所处时代骈体之文风,古文为先秦两汉之文风。儒家之经文亦可算作古文。而退之之后,退之所创继之文体,皆为古文。唐宋八大家、归震川、桐城三祖之文章亦为古文。如此,为了独尊儒家经典,则将先秦儒家经典从古文中划出,另外归入经文类,而其余散体文则为古文。方望溪《古文约选·序例》曰:“自魏晋以后,藻绘之文兴,至唐韩愈起八代之衰,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盖六经及孔子、孟子之书之支流余肆也。”[1]303于是,经文成为古文的根源,古文成为经文之支流。

在桐城派的选本中,姚惜抱撰《古文辞类纂》,其选文体例“不录子家,不载史传,春秋内外传之奏议不录,经文亦不录。……其所选录之文,自战国两汉以迄清代,其详略各有不同:于先秦西汉颇详,东汉三国至晋宋则递减,晋宋而下则尤略;于唐宋则尤详,于明独取归震川,于清则取方望溪、刘海峰二家。”[2]其以为《六经》《论语》《孟子》是古文根源,不当与古文并列,故不录经文以示尊经。而史类义法精密,为古文正宗,但体制宏伟,不易割裂片段,故不录。而诸子之学,与儒家之道不同,不能用衍生于儒家之道的文章之法来规范,故亦不录。

此后,曾涤生撰《经史百家杂钞》,则对姚惜抱之说有所开拓,其曰:“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孝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也。”[3]曾涤生之文选,将姚惜抱不录之儒家经典、史家之文以及诸子百家之文皆有录入。录入儒家经典,以示尊经,史家之文亦可为后世作文所取法,而诸子百家则亦有采撷得益之处。故姚氏精粹,而曾氏博大,虽然两家取舍似有不同,但其文章义法则一脉相承。

(二)文章的阴阳刚柔

文与道的关系历来是中国古代文论的重要主题。桐城姚姬传倡导“文道合一”之论,其言:“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恶。诗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焉而已。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采色之华。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4]在姚氏的文道论中,蕴含了文气以体道的思路。若将重点聚焦在文气上,则有阴阳刚柔之说,其言:“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闇幽,则必无与文者矣。”[5]道体现在气的变化中。气的变化,在天为阴阳,在地为刚柔,在人为仁义。文章发乎人之性情,秉持天地之气,故亦可用天地之气的阴阳刚柔来称呼。

曾涤生继承了姚氏的理论,其言:“吾尝取姚鼐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6]在其所著《古文四象》中,则将文章分为太阴、少阴、太阳、少阳四类,并命之为太阴识度,少阴情韵,少阳趣味,太阳气势。通过此四类来把握文章的风格,从而体会作者作文之境界。

二、唐调吟诵的文体分类与腔格特征

唐蔚芝的文章理论受到曾涤生很大的影响,其言:“文治少年读曾文正公书,未尝不匑匑翼翼,想见其为人。”[7]此外,唐蔚芝曾经受到曾氏门下高足吴挚甫的文章教导。这些学习经历为唐蔚芝创造系统的唐调吟诵理论打下了基础。这种创造性的继承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唐蔚芝创造性地继承了桐城派一系经、古文别异的理论,并重新完善其文体分类,从而依此文体分类而创造不同的吟诵的腔格特征。其二,唐蔚芝创造性地继承了桐城派一系文章阴阳刚柔的理论,发明了读文“十六字诀”,并对吟诵的高低缓急确立了指导作用。以下就分别对此两方面作出分析。

(一)唐调的文体分类

唐蔚芝所编《国文阴阳刚柔大义》一书,其上编收录《周易》《尚书》《诗经》《礼记》《论语》《孟子》;中编收录《战国策》《庄子》;下编收录贾生(贾谊)、董生(董仲舒)、司马长卿(司马相如)、贾君房(贾捐之)、司马子长(司马迁)、杨子云(杨雄)、刘子政(刘向)、班孟坚(班固)、韩退之(韩愈)、欧阳永叔(欧阳修)的文章。观其体例,上编为儒家经典,中编为子类文章,下编为两汉与唐宋文。其在序言中说:“后之君子得吾言而深思之,由下编以遡中编,而至上编,则自有津梁之可逮。”[8]1228

由此可见,唐蔚芝吸收了曾涤生兼取子类、史类的做法;也吸收了姚惜抱一脉相承的作文体道的工夫路径。如此,则推高儒家经典的地位,将儒家经典作为一切文章的本源。需要说明的是,在桐城派的叙述中,《六经》《论语》《孟子》皆于孔、孟有直接关系,属于经。但春秋三传则为孔门后人对《春秋》经的注解,与孔、孟没有直接关系,故方望溪言:“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支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1]303在方氏的理解中,《左传》《史记》都算是获得经文义法最精的古文,但不算经文。但从唐蔚芝现存吟诵录音来看,《左传·吕相绝秦》《诗经》五首之吟诵风格类似,且与其余文章(包含《史记·屈原列传》)的吟诵风格迥异,而唐门弟子陈以鸿、萧善芗以上古读经调称之。由此可知,唐蔚芝将《左传》列为经文,《史记》列为古文。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推测,儒家十三经皆属经文,需要以读经调来吟诵之。*因此之故,《孝经》属于十三经,应该用读经调来吟诵。网络盛传的北京大学生吟诵团李文文吟诵的《孝经》开宗明义第一章,其以唐调读文调来吟诵是错误的。

(二)唐调的腔格特征*本文所用曲谱,翻译自唐蔚芝先生的录音光盘,该光盘收录在魏嘉瓒编著《最美读书声 苏州吟诵采录》。详见魏嘉瓒:《最美读书声 苏州吟诵采录》,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

唐调吟诵腔格具有三类特征,其一,尊儒经以明本源;其二,别文体以异吟调;其三,化吟调以示流变。

1.尊儒经以明本源

唐调吟诵需要严格区分经文与经文之外的其他诗文。经文是指儒家的十三经,需要专门用读经调来吟诵。

观现存的唐蔚芝《左传·吕相绝秦》与《诗经》五首的录音,则都是读经调的风格。《诗经》是韵文,以四句为正格:

《左传·吕相绝秦》是散文,字句长短不一,但其所具四种基本腔格,则与《诗经》腔格一致:

其三,11 332 11此与诗经吟诵调223 1 1类似,属于高腔。

吟诵时,每一句群,由低腔起,逐渐高昂,中间可以上下往复,最后以尾腔结束。

江南读书调无论经文、古文以及各类文体,皆套用一个调子来吟诵。唐蔚芝独将此江南读书调发展为唐调读经调,则专门用来吟诵儒家十三经。

2.别文体以异吟调

唐调读经调之外,遂有诗与文两条线索。从诗这条线索来看,以《诗经》的读经调为发端,依次演变为骚体的吟调,古风的吟调,词牌的吟调,曲牌的吟唱(曲牌已有曲谱,故依照曲谱吟唱,非为吟诵)。从文这条线索来看,以《左传·吕相绝秦》的读经调为发端,而演变为吟诵古文的读文调*此处顺便讨论一下《前赤壁赋》的吟诵风格问题。在现有的唐调传世录音中,唯有《左传·吕相绝秦》与《诗经》五首是读经调吟诵的。但是,唐门弟子范敬宜和萧善芗在读苏东坡《前赤壁赋》时,也是用类似读经调吟诵的。如何解释这类矛盾?有一种观点认为,六朝骈体文去古未远,读骈文用近似读经调来吟诵。《前赤壁赋》是散赋,可以归入骈赋类,故用近似读经调来吟诵。但是,我认为这种观点不能成立。理由一,不符合桐城派的文体理论。桐城派文论是唐调的基础,其理论认为古文是经文是正脉,经文是古文的根源,而骈文是经文在两汉以后的歧出旁支,骈文的地位远远不如古文。既然骈文与经文的联系远远不如古文与经文的联系来得密切,为何离经文远的反而用读经调,离经文近的反而不用读经调,岂不怪哉?理由二,不符合唐调的录音事实。如果上述理由成立的话,唐调录音中有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文体上近似骈赋。如果骈体文都用近似读经调来吟诵,那么《吊古战场文》应该也用近似读经调来吟诵才对,而事实上却用读文调来吟诵。所以,我认为,骈体文仍旧属于读文调吟诵的文体范畴。那么,如何理解范敬宜和萧善芗用类似读经调来吟诵《前赤壁赋》呢?我的解释如下:无锡国专的吟诵调有两个系统。一个是江南读书调的系统,一个是唐调系统。江南读书调不分读经调、读文调,一律以653结尾的调子来吟诵各类文体。而唐调则为了尊经,则将原来江南读书调改造为专门吟诵儒家十三经的读经调,其余的古文则皆用以21615结尾的读文调来吟诵。也就是说,江南读书调与唐调读经调其实是一个调子,皆以653结尾。范敬宜与萧善芗的《前赤壁赋》的吟诵是江南读书调的传承,听上去似乎是用唐调读经调吟诵《前赤壁赋》,其实此篇吟诵不属于唐调系统的传承。。

(1)骚体的吟诵腔格

唐调骚体吟诵调的正格是四句:

第三句声音上抛,22 22 231,属于高腔。

(2)古风的吟诵腔格

唐调七言古风吟诵调的正格是两个“四句”,第一个“四句”,韵为仄声韵或在首句的情况:

第三句是,112 332 112 1,属于高腔。

第二个“四句”,韵为平声韵的情况:

第一句是35 53 112 3,或者 53 35 332 1,前者有曲折跌宕之感,后者有一泻千里之感,可应文意灵活运用。这与第一个“四句”首句相比,音高拔高,更富有变化,属于高腔。

(3)牌的吟诵腔格

词牌又称长短句,没有四句的规律出现。故词牌的吟诵,没有规整的腔格。大体上,有一个低腔,一个高腔。

(4)曲牌的吟唱腔格

曲牌若无曲谱,则可以依照词牌的规律进行套吟;若有曲谱,则可以依照曲谱进行吟唱。

(5)古文的吟诵腔格

读文调有以下四种基本腔格:

其二,22 22 或者 22 32,属于高腔。

读文调包含高腔、低腔、尾腔三种程式结构。但这三种程式都可以灵活运动,高腔可以变化,低腔也可以变化,尾腔也可以完全展开,也可以不完全展开,可以一字一音,也可以一字多音,也可以多字一音。其中,各腔之间的衔接上,又颇为灵活。前一腔结束,可为一顿。一顿之后,则可以千变万化,皆由文章的具体涵义而定,没有定式。

3.化吟调以示流变

唐调不但因着不同文体有不同的吟调,而且其不同的吟调之间还具有逐层演化的关系。从诗这条线索来看,骚体、古风、词牌的吟诵腔格皆从诗经的吟诵腔格中演化而来;从文这条线索来看,古文的吟诵腔格则从经文的吟诵腔格中演化而来。

(1)骚体吟诵腔格的演化

第三句是22 22 231,是由诗经吟诵调 223 1 1化过来的。

(2)古风吟诵腔格的演化

唐调七言古风吟诵调的正格是两个“四句”。在第一个“四句”中:

第三句是112 332 112 1,从骚体诗吟诵调22 22 231化用而来。

在第二个“四句”中:

第一句是35 53 112 3,或者 53 35 332 1,从骚体诗吟诵调22 22 231化用而来,只是变化较大,轻易看不出来。

(3)词牌吟诵腔格的演化

(4)曲牌吟唱腔格的演化

曲牌若无曲谱,则可以依照词牌的规律进行套吟,故其演化特征如词牌;若有曲谱,则依照曲谱进行吟唱,则无所谓演化特征。

(5)古文吟诵腔格的演化

其二,22 22 或者 22 32,此为读经调11 332 11 所化出。

三、唐调吟诵的四象理论与排腔原则

吟诵的声腔根本上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字,一个是情。字是字声,即汉字四声阴阳;情是情感,从吟诵者对文义的理解中得来。从字声上看,吟调需要遵守字声的调值,这是一条较为客观的规则;从情感上看,吟调可以根据吟诵者的理解而自由变化,这是一条较为主观的规则。但是,这种主观也不是完全随意的,需要符合人的普遍的情感表达方式。因此,在长期的吟诵实践历程中,表达情感的声腔会逐渐程式化而成为某种特有的吟调。这些吟调不但能够表达相应的情感,而且旋律也更加优美。于是,主观的情感表达反而转变成客观的吟调。依照吟调来吟诵所谓套调,依照字声来吟诵所谓歌字,套调是客观性的,歌字也是客观性的,当两种客观性不一致时,就产生了套调与歌字的矛盾。这个矛盾在各派吟诵里都或多或少存在,但是只有唐调吟诵可以较好地解决这个矛盾。以下,分别从四象理论与排腔原则两个方面进行阐释。

(一)唐调的四象理论

四象理论的源头是《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9]141,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9]169,姚惜抱与曾涤生以之来论文章之气韵。盖文章出于人心,通于人性,人性即天理。故天地之阴阳刚柔即可为文章之阴阳刚柔。唐蔚芝继承了姚、曾二人的学说,其言:“国文阴阳刚柔之说,创于姚姫传先生。……继其说而大昌之者为曾涤生先生。曾先生选《古文四象》,分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四种。以气势属太阳,识度属太阴,趣味属少阳,情韵属少阴。”[8]1224-1225

唐蔚芝在前人的基础上发展了四象理论,认为四象理论不仅仅是论述文章的气韵,更是开启读文悟道的工夫论门径。其主要贡献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解释了文道相联的辩证关系;其二,阐明了由声返道的工夫路径。

1.文道相联的辩证关系

唐蔚芝评述圣人之性与其应物之迹,其曰:“古之圣人阴阳刚柔悉合乎中,故其庆赏刑罚,各得其正;后世儒家能养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故其阴阳刚柔足以顺万事而无情,斯皆不必言文而实无在非文。顾艺林之士,识有浅深,则不得不就迹象以求之。”[8]1228

圣人之性情,其未发能够得乎中,其已发能够致乎和。圣人的心境与其所处的场境是相应的,阴阳刚柔都能由着不同的心境和场境而呈现出相应的面貌。“匹夫閧于道而壮士为之冲冠,嫠妇泣于舟而文士为之怨诉,故随时、随地、随象、随景,而阴阳刚柔分焉。因性、因情、因感、因遇,而阴阳刚柔又分焉。”[8]1228这些相应的心境和场境只是一种迹象。这些迹象或者偏于阳刚,或者偏于阴柔,但是都是因着万物本身之不齐而相应其不齐产生的变化。对于圣人而言,他虽然顺遂万物而表现出偏阴偏阳的迹象,但仅仅是顺着万物之差异性而表现出差异性,其心性之中则不会被迹象所牵引,不会有情执之滞。在圣人这样的状态中,他若将此状态用文字记载下来,就是杰出的文章;他若不写文章,则写文章背后的精神也已经被他掌握了,故曰“不必言文而实无在非文”。

但是,对于后来学人言,则难以有圣人的境界,他们为了达到圣人“阴阳刚柔足以顺万事而无情”的状态,则需要从迹象上探求。但是,这种探求不能一味地模仿圣人的迹象,如果一味地模仿,就变成“执万事而有情”。故学人需要明白圣人作文之迹象是因着其一心之自然变化而来,故后学者也要从迹象返求本源之心。

学人倘若“执万事而有情”,则会不得其正,于是正好通过吟诵文章的偏执来觉察内中的问题,从而方便对症下药。“因乎人心,以命乎天籁;因乎情性,以达乎声音。因乎声之激烈也,而矫其气质之刚;因乎声之怠缓也,而矫其气质之柔。由是品行文章,交修并进,始条理者所以成智,终条理者所以成圣,即以为淑人心、端风俗之具可矣。”[10]352-352人心与天籁相通,人心之根本即是性,性发而为情,情表现为声音。人心若不得其正,则声音会有偏执,或激烈、或怠缓。学人就要从情执之激烈看出自身禀赋中刚性太多而作出纠偏,从情执之怠缓看出自身禀赋中柔性太多而作出纠偏。这种,通过声音来纠偏,变换自己的气质,从而得其中正。

学人要真正能够“顺万事而无情”,则必然求之内心之本然状态。唐蔚芝言:“然惟其有阴阳刚柔之质,原于一心,故读古人之文,亦辨其为阴阳刚柔,而其自为文,亦必有阴阳刚柔之可分,斯皆发于一心之自然,固不必以高下论也。”[8]1228如若真能返诸一心,化顺万物,则因其阳刚之境况而成阳刚之文,因其阴柔之境况而成阴柔之文,则阴柔之文与阳刚之文各得其是,无所谓偏执,亦无所谓高下之分。

2.由声返道的工夫路径

道落实在人上,为人之性理,人之性理藉由心灵而发动为情气,情气载于文字为文章,动乎口耳为声音。道是理,文字与声音是气。文道合一,就是用文章体现天道,在哲学上说,就是气的运动要呈现出理。同样,也可以用声音体现天道,也是气的运动呈现出理。但是,气与文字、音节还有差异。刘海峰言:“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跡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11]气有神韵而不可见不可闻,音节可闻而不可见,文字可见而不可闻。吟诵之道,即由文字声音而调适上遂至神气,再由神气而返诸性理天道。此理论为因声求气(包含了因气求道)。

唐蔚芝发挥了因声求气的理论,其论读文有十六字诀,但表述前后有别。在《读文法(国学丛刊讲稿)》(1935年)中为“神中有情,情中有神,神喻于气,气行于神”[12]266,在《唐蔚芝先生读文灌音唱片说明书》(1948年)中为“气生于情,情宣于气,气合于神,神传于情”[12]269。在两种表述中,唐蔚芝都论述了神、情、气三者的关系。神是性理神妙不测之意,在吟诵上指人的精神;情是心之已发的具体状态,在吟诵上指人的情感;气是承载一切的原材质,在吟诵上指人的气息。

在第一种表述中,“神中有情,情中有神”阐明了“神-情”的关联,即精神与情感的互蕴关系。“神喻于气,气行于神”阐明了“神-气”的关联,即精神操纵气息,并在气息中表现自身。第一种表述的缺点是,没有阐明“情-气”的关联,这种不足在第二种表述中得以弥补。

在第二种表述中,“气生于情”指气息被情感所带动,“情宣于气”指情感在气息上宣扬出来。这两句阐明了“情-气”的关联。“气合于神”指气息要符合精神的指引,“神传于情”指精神通过情感传达出来。在此表述中,神最为根本,统摄情与气。神去推动情的发展,而气不断为神的推动提供保障。情的发展表现于气上,气被情带动而运作。第二种表述阐明神、情、气三者两两之间的辩证关系,比第一种表述更为精确。

成功的吟诵应该做好精神的指引、情感的发动、气息的充备等工作,并协调好精神、情感、气息三者之间的关系。由吟诵者自己的情感与气息去体会文章作者情感与气息的互动,从而进一步体会文章作者的精神,以及其“顺万物而无情”的高妙境界。

(二)唐调的排腔原则

唐调吟诵的排腔原则是字声安排与四象理论相配,既能体现阴阳刚柔的变化,又能体现出字声的平上去入,使听者听其声能够知其义,通其情。故唐调吟诵是依字行腔与以情带腔的结合。

1.四象理论与以情带腔

《唐蔚芝先生读文灌音片说明书》论读文法曰:“大抵气势之文,急读极急读,而其音高;识度文,缓读极缓读,而其音低;趣味、情韵文,平读,而其音平。然情韵文亦有愈唱愈高者,未可拘泥。”这段话将气的四象与声音的高低疾缓配合起来。四象理论包含了对情感最为抽象的概括,故四象理论也可以看作是以情带腔的指导原则。

气势之文是太阳文,音高而急。识度之文是太阴文,音低而缓。趣味之文是少阳文,情韵之文是少阴文。唐蔚芝虽说是平读,但若细推其意,则少阳文较之少阴文来得高而急,但高而急不若太阳文;少阴文较之少阳文来得低而缓,但低而缓不若太阴文。四象只是对每篇文章大致的分类,每篇文章的段落中又有偏阳偏阴的,则低中有高,缓中有急,或者高中有低,急中有缓。

2.四声阴阳与依字行腔

在汉语普通话里,只有阴平、阳平、上、去四个声调。为了使吟诵更具有韵味,我建议在吟诵入声字时,不要依照普通话里入派三声,而是仍旧保留入声的短促声。如果我们将平时普通话说话的音域划为五个等分,那么四个声调的调值走向大致如下:

阴平55;阳平35;上声214;去声51

如果增加入声的话,则阴入5;阳入3

上述是单个字的调值,如果两个字联接成一个词,则前后字的调值会有变化,所谓变调。这种变调在南方方言中比较复杂,但在普通话里则相对简单。主要需要注意的是两个上声相连,第一个上声的调值会变成35,第二个上声的调值仍旧不变为214,比如“酒鬼”、“走狗”、“挡板”等。

但吟诵毕竟不是念字,不需要将每个字的调值都吟完整(如果将每个字的字声吟诵完整,反而单调刻板,声腔被限制在字声之中,不具有艺术性),而是要将每个字的主干字音抓出即可。如果单独就一个字抓主干音,则这个字会显得模糊,很容易与其他的字混淆。抓主干音主要在两个字的相互关系上来体现。以下,就依照排序逐个考察。

(1)阴平为首的字组

阴平+阴平:两个同样高的音,或者前高后低,此高低属于平直语调的正常下滑

阴平+阳平:前高后低

阴平+上声:前高后低

阴平+去声:前高后低

(2)阳平为首的字组

阳平+阴平:前低后高

阳平+阳平:前后均高,或者前低后高

阳平+上声:前后均低

阳平+去声:前后均低,或者前高后低

(3)上声为首的字组

上声+阴平:前低后高

上声+阳平:前低后高

上声+上声:需要变调,前高后低

上声+去声:前低后高

(4)去声为首的字组

去声+阴平:前后均高,前字加下滑腔

去声+阳平:前高后低

去声+上声:前高后低

去声+去声:前高后低

如果要吟出入声字,则阴入仿照阴平但需出口即断,或出口即断、断后再续;阳入仿照阳平但需出口即断,或出口即断、断后再续。此断处,可以空出半个字的音长,或者用休止来填补,或者用前字字音延长来填补,或者用后字字音向前紧凑来填补。

上述方法是抓取主干音。吟诵者还需要在抓取主干音的基础上进行润腔,比如加上滑音、下滑音,拖长韵母的音长以增加余韵等。

在唐调吟诵中,需要综合考虑字音的调值和唐调特有旋律。我们可以获得以下对应的腔格程式表。

腔格程式表

如此,句末字的字声与唐调腔格皆可对应,唯有句末倒数第二字、第三字可能套在尾腔上会有倒字,这是需要加滑音来作准字声。当然,如果实在有少数倒字,在不影响文意的前提下,也是可以允许的。

从上述的分析来看,唐调的四象理论,往上说可以相接天地清明之气,与道体相一贯;往下说则是人相应于某种场境情感的表达。在往下说的层面上,则是对人的基础情感的四个方面的概括。可以说,四象理论是唐调吟诵程式之所以成立的基础。在此基础上,高、低腔及其轻重缓急的确立才有其情感性与本体性的意义。此外,唐调在高、低腔的内部,又可以依照字声来进行吟诵,故虽然套调,仍旧可以依字行腔来歌字。于是,字与情在吟诵中就可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综上所述,唐调吟诵继承了桐城派的文章源出六经的理论而将之用在吟诵上,推尊读经调,其他文体皆从读经调中化用而生。唐调吟诵继承了桐城派的文章阴阳刚柔的理论而将之用在吟诵上,创造了高、低腔来演绎高低急缓的文章气韵,同时分别在高腔、低腔、尾腔中依字行腔来定准字声。唐调吟诵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具有独立完整的理论系统,兼备了依字行腔和套调行腔的两方优点,是儒家诗教、乐教的现代发展。

[1]方望溪.方望溪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91.

[2]尤信雄.桐城文派学述[M].台北:文津出版社,1989:102.

[3]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题语[M]//曾国藩全集:第十四卷.长沙:岳麓书社,2011: 225.

[4]姚鼐.答翁学士书[M]//惜抱轩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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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曾国藩.求缺斋日记[M]//曾国藩全集:第十七卷.长沙:岳麓书社,2011:24.

[7]唐文治.曾文正公日记序[M]//茹经堂文集:一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318.

[8]唐文治.国文阴阳刚柔大义绪言[M]//茹经堂文集:三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

[9]朱熹.周易本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0]唐文治.讀文法箋注序[M]//茹经堂文集:一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352-353.

[11]刘大櫆.论文偶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6.

[12]转引自朱立侠.唐调吟诵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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