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倩
(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25)
私塾是中国传统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代史上有一个突出的现象:整个社会童蒙阶段的教育,主要由私塾完成。历史研究不仅关注一般性教育文化特征,同样关注地方性叙述。现以江苏省溧阳市为个案对近代私塾的更新进行探讨。
溧阳是江苏省常州市下的县级市,位于长江三角洲西南郊的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私塾在清代中期以后遍及溧阳乡村,乾隆溧阳县志中记载村有学师。私塾在民间则有着高度的灵活性,存在多种类型:富有之家延师坐馆的家塾,塾师自备房舍招生的私馆,依靠族田义庄收入教育族中子弟的族塾以及由官员士绅出资兴建服务地方的义塾。
溧阳境内宗族聚居,重祖宗崇谱牒。宗族的先赋性血缘聚集特征和后天的独特的生存技艺对教育发展的起到重要影响。一个家族的兴衰胜败,主要视其能否产生读书中举入宦的子弟,因此宗族极为重视教育。溧阳族塾办学规模较大的则是溧阳县南35里的钱氏族塾与沛埠镇强氏宗祠。
溧阳尊经阁是由士绅创设的规模最大的义塾,咸丰八年(1858年)由溧阳知县尚那布设立。从义塾兴建的目的来看,一为在乡间普及教育;二是加强对民间教育的掌控力度。明清时代国家对于初等教育的影响力逐渐减弱,政府开始在这一领域资助义塾以期填补那些为官学所不及的教化真空。义塾在溧阳的数量并不多,原因有以下几点:义塾资金来源多是官府补助或士绅捐赠。士绅捐赠随意性强,义塾停废是常态;义塾作为一种面向大众的教育福利机构,象征性大于实用性,设置的数量不会太多;义塾的目标指向并不是八股作文与科举取士,而是进行简单识字教育,防止少年轻狂误入歧途。
溧阳境内分布最为广泛、数量最多的则是私馆,私馆可以是专为识字发蒙,也可以是进行读经训练,或者将二者结合起来。溧阳黄如瑾在19岁时,曾在一个钱姓私馆就读,而这个私馆就属于典型性的混合塾馆。“林笪钱姓乃妹婿大年之本宗也,有蒙馆,余往就之。相从者蒙童十数人,有读千字文、百家姓者,有读四子书者,间有读经者。每日训生,昼背熟书、讲书、摸字、描硃、作课,旦昼间无一刻之暇。殆日昃,命诸童子揖而出。”[1]
随着清代人口的增加、识字率的提升以及学额的严格控制,在出路较为狭窄与扁平的农业社区中,除极为少数的学子通过科举高中外,更为多数的是落第。乾隆年间参加溧阳县试的童生有2000到3000人,县学廪生增生名额各25人,附生若干,录取率不足四十分之一。每参加下一级的科考,又会产生有大量的落第士子。自幼读经科考未中士子则成为塾师的重要来源之一。
丹麦学者曹诗弟认为:“私塾并不代表一种面向乡村社会的社区内部教育,恰恰相反,它们以一种特别现代的的方式使学生能够进入一个与大中华文化圈的其他成员共享的符号世界。”[2]当塾师引导生徒科举入仕时,传播的价值观就会与政府主导的价值观相一致。同时我们不应该忽略的是:不论是私馆、村塾还是族学,作为私领域的教与学活动,私学带有很强的个人主观性与内部倾向性,因此死记硬背与体罚就会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
姜丹书于1885年出生在溧阳南渡镇的大敦村,在1893年开始延师读书,在他虚岁50时作诗回忆半生,依旧记得其中的苦楚。
九岁延师读《中庸》,师威竟比阎罗凶。
一日八行须背诵,不然股掌打殷红。
硬教硬读空饶舌,味同嚼蜡瞌兴浓。
头顶戒方脚跪地,挦耳揍背凿顶宫。
有时且跪石户槛,甚至捧书读坟丛。
一回偶然仰天看,不妨眼骨打肿隆。
老来追诉幼时苦,师道呜呼末路穷!
扑作教刑岂施孩?夏楚用意在收威!
嫩鼠见猫胆吓碎,春风化雨云乎哉。
如今体罚早废去,后生哪知无妄灾。
《四书》读完《五经》继,十七岁时八股废。
八股体裁如罗网,拘束空疏智慧闭。
我幸浅尝即已止,研经攻史知自励[3]。
伴随近代工业化的发展,太湖流域“东高西低”经济格局进一步凸显。溧阳境内多山地丘陵,又处于相对闭塞的西太湖内陆地区,民国早期溧阳并无使用机器的工厂,只有手工作坊,“溧阳向无工厂,而包办制工业、手工制工业、佣工制工业、家族制工业则颇已粗备”[4]。溧阳在长时段内一直保持着稻桑的农业结构,为典型的农产品生产者社区。
鸦片战争后,上海等地新式小学堂率先兴起。1901年清政府颁布“兴学诏”的上谕,要求在全国兴办新式学堂。以上海领衔的长三角地区在发展新学方面走在时代前列,溧阳在苏南地区属于经济相对滞后的区域,新学的兴起则是滞后于国家顶层政策。1903年溧阳县出现第一所新式学堂——溧阳县立高等小学堂,并附蒙学两班。因鉴于私塾的大量存在,不利于新学的推广,为促进新学的发展,各地开始对私塾进行压制、取缔。江苏省下令:私塾“微特就学者两无实益,且令办学者避难就易,借此简易学塾以塞责,转妨碍其筹设初等小学之本务。流弊何可胜言,时论交相诟病。本都督为实行义务教育起见,合亟废止简易识字私塾。”[5]溧阳同样下达严格取缔私塾的政令。
溧阳发展新学面临的重要问题就是教育经费不足。1919年溧阳市乡教育费16586元,学生3978人,人均经费之低令当时调查溧阳教育的伍崇宜大为诧异,“核每生仅占岁费四元有奇,尤为他县所不及”[6]。此后溧阳教育经费大面积亏空。“如不另筹开源之法,非特教育事业不能进行,且恐维持现状亦将为难,应由该知事迅速设法增筹大宗款项以资弥补而期发展。”[7]新式学校的发展困难重重。
由于私塾能使儿童就近上学,学生亦能获得一些文化知识,塾师经费又是自给自足,同时若把私塾通统收归公有,国家财力亦不敷。20世纪20年代后期,政府对私塾由压制取缔转向改造监督,采取对私塾进行登记、整顿、指导、检查等方法,促使私塾从传统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型。
20世纪初溧阳县存在众多私塾,其中较为知名的有城区私塾10所,乡村36所。在这些私塾中44所创设于晚清,尤其集中于1900到1911年,常年学生人数在30人以上的有29所[8]。据史培元回忆:“我邑在辛亥革命后私塾之设立城区者,首推王焕章、唐光被二人,他们因为前清廪贡生。王焕章馆设于城区东门尊经阁教授国学,讲‘词章’之学,并著作《周梦诗集》在1865年出版。1914年曾任溧阳中学国文教员,以后又在上海私立光华大学副教授。唐光被馆设西门街蒋氏宗祠,讲‘经史’之学,二人学生最多。其次是程兴凯馆设西门,亦教‘经史’之学。胡晓楠馆设东门长富亭巷,所教者为‘开篇’学生。此外有韦竟成、王泰堂、王权章、狄廷桂、榭仲福、方世昇、史遵元等各设私塾。”[9]
近代知识体系和制度体系上的新学旧学双规运行,对旧学产生了强大压力,同时推动了旧学体制的改革与调整,适度地纳入了新学内容。溧阳的一部分私塾吸收新学,实现了自身的更新。1934年江苏省教育厅抽调溧阳县私塾,对姜延秀等所办的弼成私塾表示赞扬,教材能用教科书,设备亦具有规模,受到江苏省教育厅嘉奖。
姜丹书在唐光被的私塾中读书4年,唐光被倡导新学,关注时事,这段教育经历对姜丹书的一生产生了深远影响。
经义策论新课程,兼读报章识时事。
稍知世界尚竞争,私将爱国深心誓。
唐师诱我善循循,磨砺四年进步锐。
三更灯火五更鸡,无间寒暑是一例。
当时不解卫生道,用煞苦功幸未敝。
困学初基笃于斯,一生受用混无际[3]。
溧阳洙汤村为缪、吕两大姓定居地。洙汤村私塾最后一位私塾先生是缪氏族人缪书麟,缪书麟及其父亲与祖父三代均为秀才,亦皆是村上的私塾先生。缪书麟于清宣统元年开办私塾,学馆设在洙汤村即吕氏分祠东苑宫内。据吕鸿声回忆,“缪书麟老先生的启蒙教育很特别,不教《百家姓》,而只教《千字文》《三字经》,因前者‘商业气味’太浓(为了写姓氏);而后者读书识字,还可长知识,可进一步深造。缪书麟对西方科学很是欣赏,他的儿子缪荣昌是洙汤有名的发明家,矿石收音机30年代农村很少见,而他却无师自通,试装成功了。他家离我姐夫(缪锁保)家很近,他发明了土电话机,组装的有线电话,可以通话。”[10]
晚清民国时期开始现代国家建设历程,提倡新学,在制度上对私塾压制改良之时,依旧有大量私塾设立。这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现代国家建设需要打破文字被精英垄断的局面,提高民众的识字率,但政府教育经费不足,无力在全社会推广新学,只能给予私塾一定的空间;其次,科举废除后,许多士子的科举仕途之路被切断,他们在时代潮流中无所适从,设馆招生成为最适合的选择。最后,私塾契合了乡土社会的内在需求。新式学堂收费较高,如1914年溧阳县立高等小学堂学费每月小洋4角,征收以10个月为度。膳费金年26元分2期缴纳,一年的学费与膳费为30元[11]。普通民众为让子女识字,收费低廉的私塾是更好的选择。
晚清与中华民国是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渡期,这一特征在教育领域极为明显。多种力量存在、新旧面貌的共生成为重要表现。新学兴起,同时传统教育逐渐更新以适应时代的需求。近代新学的建立并非是现代取代传统,后者反抗前者,而是传统与现代互相渗透、互相交融的的过程,强调二者的对立与不容带来的后果就是将中国近代的历史与教育看成是一个“大断层”[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