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陈艳群
有人问鲐背之年的罗锦堂先生,早年负笈台湾大学时,哪些老师对他的影响较深?思维健旺的罗老不假思索地说:“台先生(台静农)、董先生(董作宾)和郑先生(郑骞)。”台大名师济济,而这三位不仅在学问上令他尊重,受益良多,且在他的人生际遇当中给予较多的指点与帮助。
郑先生讳骞,字因百,祖籍辽宁铁岭。1906年生于四川灌县,后随父母迁移北京。幼年从外祖父家上私塾,中学先后入北京的崇德和崇实两所私立学校。聪颖早慧,博闻强识的他被同学称为“书库”之目,是崇实“四圣”之一。他也曾在撰文中解释,所谓“四圣”,指的是“中国圣人”“洋圣人”“哑圣人”和“土圣人”。他因古典文学功底扎实,被誉为中国圣人,证据就是作文常得九十五分以上。洋圣人韦丛芜,顾名思义,他比旁人多知道些莎士比亚、莫泊桑之类的作品。哑圣人李霁野平素“沉默安详,不苟言笑,每发一语,风趣盎然”。土圣人刘玉玺则“来自田间,土头土脑,同学公议,上此尊称”。这都是根据郑先生自己的回忆而言。
在五四运动时期,划时代的新旧文化之争,对这位读古体诗,写文言文的“中国圣人”,无疑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新文化运动在四圣之间形成了两派。他和土圣人抵制作语体文、写白话诗。当然,他对语体文的杂志副刊也不是完全不看,但看完得出一个“骂”字,觉得白话诗是“斯文败类”。然而,不似土圣人抵制得那般彻底,他从洋、哑圣人那不知不觉地接触到了新文艺读物,起初用这些读物作为抬杠的媒介,后又觉得这些新玩意儿自有它的道理,尤其是在写作时,白话文比较省事,且更能真切活泼地传达他的语气,特别是用来辩论,以及讽刺。辩论和讽刺的文风在当时是颇为流行的。
正在去故就新的节骨眼上,他身边发生了一件事。即崇实中学开冬赈游艺会,欲请某大学的乐队来演奏,土圣人被举为文牍。平常爱用奇古句法和僻字的土圣人,郑重其事地写了封邀请信去。不料信被退回,上面多了两行字;要求用浅显的文字再写一封,他们好知道信上到底说的是什么,至少,要让他们认识那上面的字。于是洋圣人四处免费宣传这个新闻,连哑圣人也不守缄默了。郑骞当时感触很深,他发现,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已不是旧体文学所能表现的,旧体文学只是供研究的学问,而不是供写作之用的文体。凡是由新的事物理论所引起的感想,无形中离旧文体越来越远,当要记载、传述和表达现代事物时,似乎非用新文体不可了。
高中毕业后,郑骞被保送至燕京大学国文系,师从沈尹默和周作人等名教授。当时,由北大胡适等人引领的新文化运动,同时也在燕京应运而生。北大文史方面的名宿,多来燕大兼课,虽然课程内容仍以古典文学、声韵、文字以及古代学术思想为主,而讲课治学的方法态度,以及师资标准,一切都是新颖的。燕大本科的办学宗旨是“通才教育”,因而一般知识和专门学问并重。每个学生有主系和副系,主副均可跨院,文学院的可以去选修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理工科的也可来文学院选修诗词、小说等课程。该校毕业的国文系校友,不论是早期或晚期,都很自幸和自信;虽未站在时代前端,却能紧随其后,不曾变成抱残守缺的假古董。郑骞在大学三年级时,经顾羡季推介,向燕大请假,赴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授兼系主任,讲授中国文学史及诗词选读。大学尚未毕业,即受聘任教职,足见学校之开明、郑公学问之高超以及受到校方之器重。毕业后,郑先生相继在燕大、东北大学、暨南大学等校执教。1948年秋,应老友台静农之邀,赴台湾任台大中文系教授。
郑先生在台大开的都是高年级的课程,有词选、曲选、戏剧概论和小说史等。罗锦堂最初上郑先生的课,是在大三的戏剧课上。上学期讲散曲,下学期讲元杂剧。平时少言寡语的郑先生,课堂上谈锋颇健,尤其是他的记忆力惊人,诗、词、曲张口如贯珠。由于承袭的是燕大传统,他讲旧学,并无因循守旧,故步自封,而是兼容并蓄。郑先生总是推荐门生多看外语,注重中西文学对比。当年傅斯年入北大国文系时,常见他腋下夹着几本英文书籍在校园里穿过;作旧诗的伍叔傥(伍俶),家里的英文诗集中满是他的批注。郑先生讲古诗词,绝不会粘滞在本体上,总是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作多方面的发挥。罗锦堂犹记得郑先生提到“Breakfast”一词的由来时,说西方宗教中有“斋戒”这一习俗。Fast不只是“快”的意思,还有“斋戒”“封斋”之意。斋戒通常是从头天晚上到翌日早晨,“Breakfast”即为破除斋戒或开斋,也引申为早餐。可见先生治学之严谨,即便是一个极普通的英文单词,也要究其本源。中西学问,融会贯通,是五四运动所开创的新风气,郑先生得其要领,又将之传与门生。后来罗锦堂先生在夏威夷大学讲课时,为了让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更深刻地掌握一个词汇或概念,分别用日语、法语、英语,甚至德语中相近的词来作对比与分析,使学生更容易了解其中的含义。譬如他说,中国的道教与道家完全是两回事儿,如同“Dog”(狗)和“Hot dog”(热狗)的区别。这种生动巧妙的比喻,引人入胜,令人印象深刻。
做学问不似创作,可以专靠天才与经验,它必须有门径,有方法,否则事倍功半,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有时竟是茫然无所适从。郑先生遍览文史典籍,且过目不忘,他能针对某人某个研究方向,开出一系列的书单,对于做学问而不知从何入手的学生来说,无疑是十字路口的指路牌,一条捷径可以节省许多宝贵时间。郑先生的课很有吸引力,让罗氏对戏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而奠定了他后来的研究方向。他的学士论文为马致远的戏剧研究,硕士论文则是《中国散曲史》,到博士学位便交出了四十多万字的《现存元人杂剧本事考》论文,这三个阶段的研究均在郑先生的指导下,可谓一脉相承,使罗锦堂成为了新一代研究曲学的学者专家。他先后还出版了《锦堂论曲》《南曲小令谱》《北曲小令谱》《明代剧作家研究》和《元人小令分类选注》等有关戏曲方面的著作。
曲在中国各种文学体裁中,发展较晚,地位较低,无论散曲戏曲,以前常被人当作小道末枝,入不了主流。学士文人摒元剧而不读,更谈不上从事研究。直到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兴起,受西洋文学影响,戏曲之地位方引起学术界的重视,曲学研究一时成了风气。打头阵的就有王国维、吴梅、任中敏、齐如山和卢前等人,后有郑骞、汪经昌、卢元骏和张敬等继往开来。尤其在台湾现代文学史上,郑先生和其他来台的学者可谓开疆拓土的第一代学者。他将词曲之学的学术薪火,完好地保存、传播下来,同时在四十多年中治学为文,不曾间断,且著述等身,尤其在冷僻的曲学研究上,贡献良多,弥补了大陆因特殊时期而中断的戏曲研究与发展的空白。其中《北曲新谱》和《校订元刊杂剧三十种》,经各大学采为教本,沿袭至今。
除治学和考据外,郑先生述而有作。在罗锦堂的记忆中,老师曾创作一折《李师师流落湘湖道杂剧》(附【九转货郎儿】谱),但没有见过。我通过图书馆网络系统查询,发现其著作已收入《景午丛编》上集,罗老得知,甚为欣慰。
热衷于诗词曲的郑先生也是个戏迷,这嗜好从祖父开始,一直流传下来,他笑称家风未坠。张大千看戏,注重脸谱、服装之色彩与线条,看水袖抛掷之灵动,行步间摇曳生姿的形态。郑先生听戏,则联想到诗,醉赏于词。看到《阳平关》的曹操坐帐发兵,便想到曹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平常读得滚瓜烂熟的诗句,好像有渗入他心灵的意味。他每于听戏之际,随剧情发展与胸中之诗打成一片,产生共鸣,诗、戏融为一体。将它称为精神慰藉也好,灵魂净化也罢,或是郁闷的抒泄,总之能在金鼓齐鸣、锣鼓喧天中得以舒筋活骨、血脉流通,以至酣畅淋漓,于寻常娱乐之外更多了一些享受。
戏曲票友对戏的痴迷程度,在外人看来有时难以置信,他们嗜唱曲就像吸鸦片般上瘾。郑先生不光是喜爱曲——曾在北京参加燕京昆曲社,在台更是与张敬等人成立台湾大学昆曲社——他研究曲,开课教曲,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学者如罗锦堂、曾永义、王安祈、郑清茂、林玫仪、吴宏一等人。但郑先生从未开口唱曲,他是个只听不唱的曲学大家。这令人有些不可思议。但凡听戏之人,听多了,听熟了,总会跟着哼哼几句,或嗓子发痒,忍不住学唱一两折。但郑先生沉得住气,只研究,不启口,泾渭分明。罗先生说他甚至连当年台湾家喻户晓的 《三民主义吾党所尊》也不会唱,令人啧啧称奇。抑或是他天性害羞,堂堂一位教授,课堂上口若悬河,台下与人说话竟然还会脸红。还有一位说话脸红之人,即沈从文先生,俩人堪称一对兄弟。
诚如郑先生所说,大半个世纪过去,在前人的努力下,虽不断有曲籍的书目出版,却没有一部综合详备的目录,这是学术界一大缺憾。那时正在香港大学中文系执教的罗锦堂,决定弥补这一缺憾。他以此选题申请到哈佛大学的一笔研究金,利用暑假两个月时间,专程去日本、美国、德国和法国各大院校图书馆搜集资料。回港后编著了《中国戏曲总目汇编》,并由哈佛燕京学社资助出版。那时正在美国耶鲁大学访问的郑先生得知,至为高兴,欣然为该书写序,称该书为体例精详、网罗宏富的著述,同时还强调,这是一部记录前人成果,开启后学门径,切实有用的书。此书一出,一般曲学研究者能手此一编,按图索骥,左右逢源,实在是对研究曲学的一大贡献。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罗锦堂孤身负笈台湾,与大陆的家人音信阻隔。多亏恩师们各方面的关怀,他得以度过许多艰难的岁月,才能专心专意地完成学业。从郑先生给弟子的多封信函中窥见,师生之间的对话包罗万象:学习、工作、前途、家庭与健康等,真如父子般,既密切又仔细。
罗锦堂获硕士毕业后,希望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而苦于当时台大尚未设博士班。系主任台静农当时有意将这位高徒留校任教,曾请戴君仁教授三番五次去说项,然而罗锦堂志存高远,欲更上一层学术楼。当他得知“教育部”准备开办由台湾故宫博物院等四家学术机构组成的博士学位班时,欢喜不已,准备报名攻读。他征求了远在哈佛大学做访问教授的郑先生的意见。郑先生隔洋复信,即时给予热烈的支持。除了对学生学业前途的关怀外,信中还提到对罗氏的硕士论文《中国散曲史》即将付梓甚感欣慰,并且询问稿费是否如期支付?以他自己的经验之谈,提醒弟子,有时候你得去催才行。同为做学问之人,深知每一篇著作皆呕心沥血,来之不易,何况是一个穷学生呢!
即便罗锦堂在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做研究员时,也常收到老师的来信,称京都大学研究风气之盛,汉学专家不少,合作精神之佳,尤为佩服,但那里的戏曲小说方面的藏书,并不比台大丰富,一般研究总可够用。而东京宫内省图书寮及内阁文库所藏此类书籍颇多,可请吉川幸次郎先生介绍前往一观。不久郑先生从学生来函中得知,吉川先生有意聘请罗锦堂执教,此乃京都大学中文系首开其例,聘请华人。他欣喜万分,称此事足为吾道之光,自可承允担任,同时也提醒学生,面对京都、新亚两边同时聘请,要慎重考虑,既不要辜负了吉川先生的好意,也不要让钱宾四(钱穆)先生失望。因考虑钱先生即将动身去耶鲁大学接受名誉博士学位,以及赴哥大做演讲等事宜,他在新亚书院的课指定由罗锦堂来接任,罗先生决定放弃在京都执教的良机。无论他在京都、香港,还是夏威夷,或去德国,老师的书信总是随即跟来,看到学生有新书欲出版,常欣然为他写序。对学生远在大陆的父亲病危而不得回乡之苦衷,不时写信安慰。种种关切、教导和赞语,从他书信的字里行间可以体现出来。后来郑先生应邀去香港新亚书院任中文系主任,他非常希望弟子能留在新亚,助他一臂之力,但得知香港大学欲聘罗氏,且各方面条件较好,于学生更有利,便鼓励他去港大,而不要因他所累。
然而郑先生在新亚书院只做了一年,因无法承受丧偶后的孤寂,只好打道回府,复任台大中文系教授。自台大退休后,又转任东吴大学和辅仁大学讲座教授,因身体状况,学校便照顾他在家授课。郑先生曾获“国家文艺基金会”授予“国家文艺贡献奖”,又受聘为“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咨询委员,以及“行政院”授予的“文化奖”。郑先生毕生诲人不倦,直至85岁高龄方辞去教席。离开讲坛的第二年,郑先生即病逝。远在檀香山的罗锦堂先生接到噩耗,十分难过,他作了一首七言古风《怀念恩师郑因百先生》,这里将它录出,作为本文的结尾:
中华文化推唐宋,吟诗填词领风骚。
曲坛消息久寂寞,后继无人动霜毫。
王吴任庐开新运,薪传郑公名益高。
北曲新谱适时要,读者无人不折腰。
但愿春风常座我,时将化雨润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