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期待

2018-03-07 17:18任芙康
文学自由谈 2018年2期
关键词:胡佛小林刊物

任芙康

期待批评的明天

谢谢徐忠志(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管委会副主任)介绍我时,加上“原主编”仨字。三年前,我的编辑生涯就已正式收工。但走到各地,比如上个月在四川、广东、上海,仍有人介绍我是《文学自由谈》主编。我虽然脸皮不薄,但也抗不住,赶紧说明,以免让人误会,这姓任的一大把年纪,晚节不保,还到处招摇撞骗。

我与刊物,眼下已很有距离,除了当当读者,偶尔一两期,也当当作者,享受点发表文章的快乐。鉴于以往版面积怨甚多,自己曾对现任主编潘渊之说,我从前留在刊物上的痕迹,比如封面的样式,封二的选稿标准,扉页的办刊思路,封底的包装用语之类,应全部抹去,以给看客新人新刊的感觉。潘主编的固执,有点像我,他摇摇头:“还得容点时间,等我们想出比原先更好的意思,再换不迟。”对方语气诚恳,对我倒不像是心理层面上的安慰,而可能是人性意义上的鼓励,让老同志能在残存的自信中,顽强地活下去。

而且,潘主编还希望我继续操持封三的漫画。这一块,一开始就由我构思,漫画家王凤桐操刀,全是对文坛弊端的敲打。但我觉得,许多文人吹牛、撒谎、功夫在诗外的种种把戏,其实招数有限,十数年下来,似乎已被我们讨伐一尽。何况,就本质而言,文人的不良,都是不良文人明知故犯的。预先就埋下作乱的故意,标志患者已无可救药。我们费力匡正而无效,也就萌生了倦意。于是,封三改换为老树的作品。老树下笔,见仁见智,况味独特自不必说。登了一年,有读者建议,应恢复先前模样,展演文坛洋相,才更像刊物的同伙。

可真要返回老样子,也累,因为好些说过的话,懒得重复了。于是有人建议,漫画应拓宽想象,别只是嘲讽,也可以有表扬嘛。一听就是高见,但肯定不会采纳。漫画的功能,固然不少,但依我的偏见,一幅不辱没漫画名节的漫画,来到这个世界,就应该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应该是浑身长刺的样子。表扬不漫画,漫画不表扬。就好比,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唱歌不跳舞,跳舞不唱歌;当官别发财,发财别当官。世上许多事,分开弄,没问题;同时搞,要出事。所以,去年恢复封三漫画,依旧说三道四,就为保障刊物从皮到瓤的配套。啰嗦这些,是想表明我跟刊物,仅有这一点点藕断丝连。正因为如此,来京赴会,我告知了《文学自由谈》潘渊之、董兆林两位主编。他们委托我代表刊物,送上感谢和祝贺。显而易见,我代表刊物,已大不合适,但我愿意最后厚颜一次。是因为,“剜烂苹果·锐批评文丛”的多数作者,都跟《文学自由谈》相互纠缠多年,既是刊物仰仗的中坚,也是我个人可以直言的朋友。如果说,《文学自由谈》聊以自慰,发出过一些光亮,这几位,无疑是刊物作者队列中,最为耀眼的蜡烛。

很久以来的文学评论,得到一种虚幻的重视,份量似乎与文学创作平起平坐,被看作车的两个轮子,鸟的一双翅膀。比喻动听,但显然过时,就连低档的老年代步车,早已四轮飞跑。被高抬的批评,其实从未享受过正常的对待。仅拿投入来说,和创作相比,不及一个零头。切实获得重视、获得重赏的是创作,始终受到忽视、受到忽悠的是评论。例子多到不胜枚举。试看许多地方,举办创作活动,已成为共襄盛举的常规节目;张罗评论会议,则变作勉为其难的慈善动作。

但今天,当如此一套“硝烟弥漫”的文丛隆重面世,“文学批评”四个字,货真价实地,有了扬眉吐气的气象。这是作家出版社由文学理论家掌门以来,令人刮目相看的高级出版项目。这套书的作者选定,是十分讲究的。何英,从很远很远的西北,得到编者的青睐;陈冲,从更远更远的远方,重返我们的怀念。此外,单从唐小林受到厚待、光荣入选,我们也理应对这套文丛致敬。十位作者中,唐小林是唯一没有公职身份的打工者。仅仅翻阅他“呐喊”的目录,看其“修理”的对象,就可以感受到写作者的担当和勇敢,同时,也更能领略到出版人的良知与洒脱。

文丛首发式的场所,是中国作协办公大楼第十层会议厅。我已久违多年了。从前进过几回,留下的印象,这个地方,往往是某些对文学并无虔诚的人,来甩银子的地方,来挣虚名的地方,来拉大旗而作虎皮、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方。在我看来,中国作家协会风清气顺与否,此处应该成为晴雨表之一。今天的聚会,俭朴、务实、温暖,让我这个离文坛是非越来越远的人,对批评的明天,生出新的期待。

(本文系作者2018年1月14日在“新时代:文学批评何为”研讨会暨“剜烂苹果·锐批评”文丛首发式上的发言)

期待第三次的造访

30年前,我开始走珠海。公余的消遣,就是乱逛。此后多次去,办完正事,仍是乱逛。直到十来年前,与李更有过一面之缘,才中止行走的漫无目标。表面照旧闲散地游看,但其实有了章法。

年龄差一代的李更,行事直来直去,与我很是合拍。第一回讨论行程,他问:“知道容闳么?”我反问:“张罗过清末幼童留美?”“正是,被称为‘幼童留美之父’。珠海人。老屋悉数扒光,原装遗迹已无痕可寻,咱们不去了。”后来李更告我,他发表过《寻找容闳》长篇散记,抒写自己南北奔波、追寻容氏步履的辛苦与快活。李更手头,掌握容闳一堆金贵货色,而今草草带过,想必别有隐情。我对此无甚兴趣,也就不再多问。

“知道苏曼殊么?”“好像是孙中山的战友。”“先文人后出家,与弘一法师类别相同。只是型号小些,不如李叔同名声大。苏参与了辛亥革命,激情饱满,算是革命和尚。故居尚在,可去一瞧。”

看完苏曼殊,李更再问:“知道唐绍仪么?”姓名完全陌生,我遂无知无畏,果断摇头。“这位珠海老乡,可不得了,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咱去看看?”见我点头,他俨然指挥员:“好,上车吧。”青春李更,异趣附身。碰上如此心中有数的“导游”,岂不是天上掉下的运气。

话说普天之下,凡名流故里,或多或少,总有进进出出的人流。有人是专程前来,行止敬畏,那叫瞻仰;有人是碰巧邂逅,随意走走,那叫游览。我通常属于后者,加之心理迟钝,唐绍仪的“民国首任总理”,并未立刻给人景仰的暗示。

出珠海,向北,车程半小时,抵达唐家湾。

唐绍仪的生平陈列室里,看客们无声移动,肃然仰视。老照片数量众多,解说词言简意赅。主人的经历,主人的学问,叫我的漫不经心很快消褪。

1874年,12岁的唐绍仪懵懂登船,系晚清幼童留美第三批学生,属于容闳的家乡子弟。如今青年,乃至少年,美国求学,多如过江之鲫。舍去种种原因,还得益于交通快捷。飞机腾云驾雾,至多十数小时。而当年赴美,唯海路一条。清政府颁布的教育计划,明文锁定幼童年龄,10岁至16岁,况无如今“陪读”一说。大洋滔滔,数月漂泊,凶险无限,家长、学童均须签字画押:“生死各安天命”。如此一来,似乎是天大的好事,却应者寥寥。万般无奈的容闳,只得返回老家香山(现今珠海)一带招生。最终数批共120名留美幼童,绝大多数出自广东、福建等东南沿海地区。

走着看着,突添意外惊奇。苦读七载,唐绍仪学成归国,居然、居然来到天津做事。年龄不足二十,已脱尽生涩,典型大知识分子。德才兼备,仕途顺遂,十几年后,做上关内外铁路总办。

再看下去,唐绍仪居然、居然与美国赫伯特·克拉克·胡佛私交甚笃。斯时,年轻的美国人胡佛,正在天津任开滦矿务局工程师(局址设在天津)。久居天津的我,这之前不曾听说过唐绍仪,但晓得胡佛,且一直为之着迷。美国第31任总统,于天津“淘金”起家,天津人想想都会来神儿,按捺不住一股莫名的牛气。胡佛下榻的利顺德大饭店,建于1863年,华夏首座涉外饭店,全国酒店业唯一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胡佛长住的309号房间,是我多次引带国内外朋友参观的“景点”。有一年我去拉斯维加斯,浩大赌城,只当稀奇,一转了之,却去东南40英里外的胡佛水坝,盘桓了整整一天。此坝胡佛任上建造,拦腰斩断科罗拉多大峡谷,上世纪30年代,被誉为首届一指的世界水利工程。

唐绍仪与胡佛,这两位天津的“亲戚”,彼此交情如何,且读后者回忆录中一段记述:“……收到通知后,威尔逊和我就在天津乘火车。该趟列车拖有一节唐绍仪先生专用车厢。唐先生时为中国北方铁路总监。他很热情地邀请我们与他同行,此后发展为一段不同寻常的友谊。唐先生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为人正直,有才干,对中国未来怀有远大的抱负。”

显然,胡佛看人,眼神儿不错。似乎为佐证国际友人的慧眼,唐绍仪自身表现,亦可圈可点。先做了中国驻朝鲜总领事,后做了山东大学第一任校长。50岁那年,扶摇直上,索性做了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堪称超凡脱俗的是,唐绍仪辞去总理十年之后,又毫无屈就之辱,坦然上任广东中山县长。历经四年操劳,将该县治理成“全国模范县”。如此胸襟,颇受毛泽东欣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数次以唐为楷模,推崇做官为人,均需安之若素,能上能下。

前些天,我从天津又到珠海。仿佛领受了津门乡亲的重托,决计再访唐家湾。短短数年,此处已与市区相连,路上费时明显增多。进得唐家花园,循惯例,主人生平陈列馆还是要进的,精英荟萃的唐家湾名人堂仍是要看的,中西合璧的观星阁也是要登的。这些被讲解员引导的过程,于我而言,都带有重温般的缅怀。

“规定项目”完成,我与讲解员小林攀谈起来,请她细说园子的“历史”。面相贤淑的小林,尽职而聪慧,释疑答惑十分清晰。

107年前的1910年 (清宣统二年),48岁的唐绍仪出资建园,初名“玲珑山馆”,倒也贴切,园子小巧而又傍山。随着不断扩充,五年后正式定名“共乐园”,寓意与民共乐,素朴明了,文盲、孩童皆可领会。唐绍仪亲笔题联:“开门任便来宾客,看竹何须问主人。”园内又岂止有竹,主人亲自劳作移载的荔枝树、罗汉松便达300余棵。另有百年古树无数,株株皆非等闲之辈,包括法国桃花心木,菲律宾葡萄树,马来西亚紫荆、素心兰、人参果等珍稀品种。此园占地近400亩,除去四处郁郁苍苍的古树,平地、山坡无不遍植名花异卉。此园声名鹊起,各界名流趋之若鹜。1931年,一代名伶梅兰芳的“堂会”,竟然唱进共乐园。酷爱植物的梅大师,留连忘返之际,培土浇水,栽下美人树一小株,留下佳话一大段。出乎世人预料,如此一座岭南罕见植物园,竟被唐绍仪拱手相让。70岁生日(1932年1月2日)那天,他庄重宣布,将园子及所有附属建筑,悉数赠予唐家村全体村民,让“共乐”彻底名副其实。

小林告诉我,共乐园作为珠海市最具规模的历史园林,已榜列“珠海十景”前茅。成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后,因其独特的“绿色”质地,更多海内外游客慕名而至。

我问小林,这座园子,如果当初未被捐出,今日命运如何?她稍有迟疑,又立刻摇摇头:“不可想象。”其实,这是不消假设的。一座私家园林,如果始终“捂”在自家手里,随社会变迁,造化弄人,定然早已面目全非。而蜕变为民众共享的“公园”,则能产生天然防护,不容人随便打它主意。进入新的世纪,好事连连,躬逢营造绿水青山的清明盛世,已多年造福一方的共乐园,焉有不火之理。

我觉得相互“已熟”,便不揣冒昧,直言询问工酬。

小林坦然告我,共乐园完全免费开放,就连讲解,也是无偿提供(仅需预约)。园子运转的经费,极为拮据。员工收入虽然微薄,但未受烦恼所扰。“比如自己,”小林轻言细语,却能让人听出一片诚恳,“每天巡护唐老留下的这座百年老园,呼吸着新鲜空气,向客人们讲述老先生的高风亮节、深谋远虑,我特别知足。常常,我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听众受到一份感动,自己心里也仿佛添加一份安静。”

握别时,小林相邀,任老师,欢迎再来啊。

我说,一言为定。

我说的是心里话。凡有内容的地方,均值得“再来”。唐家湾我肯定还会第三次造访。到那时,又将会有些什么心得呢?不知为何,还未走出共乐园,便在心里自问自答。

最终虽无答案,但我信奉温故知新的老话。

2017年12月28日津西久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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