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左脑右脑断想

2018-03-07 17:18陈钰仪
文学自由谈 2018年2期
关键词:左脑右脑木心

陈钰仪

四年前,在写作硕士毕业论文时,我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魔境”。我研究的课题是“沈从文进京前对新文学的接受”,但我满脑子里转的却是,沈从文是左脑型作家还是右脑型作家?这个巨型问号像掉在死海里似的,顽固地漂浮着,企图对抗地心引力的作用。我很烦恼,因为这干扰了论文的写作进程,但随着阅读的作品越来越多,对其人了解越深,这个好奇心也就愈加难以解除。最后,我在沈从文作品和其一生的故事里,读出一条从右脑使用者到左脑使用者的脉络来。

这样说来似乎有些“荒唐”——但是天晓得,荒唐之事却往往更能引人入胜,而当你去细究,发现每一个细节都能对应上你的猜想时,你又觉得这一切本来就顺理成章。所谓“荒唐”,也许只是因为它尚未被开发成一门成熟的学科而已。1949年3月,沈从文在北京家中自杀获救,事先在家人看来没有任何征兆。我猜想,在那看似平静的“事先”里,他的大脑刚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风暴。如果夸张一点想象,他的右脑正闪烁着最后一次灿烂的光辉,像太阳日冕上爆发的耀斑,而后急剧黯淡,隐没在漫长的黑夜里,此后,他的左脑义无反顾担负起操纵其思想行为的主导权,进入规矩、有序、谨慎、严密的“后半生”。从《边城》到《中国古代服饰史》,沈从文一生中的两座巅峰,前者用时三个月一挥而就,后者耗尽十年工夫埋头耕耘。从前半生的高产作家到后半生的“无产”作家,从浪漫主义小说家到沉默的服饰研究学者,从形象思维转入逻辑思维,从“艺术脑”到“学术脑”,不能不让人对其前后半生分别对左右脑的倚重程度产生联想。按照提出左右脑分工理论的斯佩里博士的实验结果,左脑掌控“逻辑理解、记忆、时间、语言、判断、排列、分类、逻辑、分析、书写、推理、抑制、五感(视、听、嗅、触、味觉)等,思维方式具有连续性、延续性和分析性。”右脑掌控“空间形象记忆、直觉、情感、身体协调、视知觉、美术、音乐节奏、想象、灵感、顿悟等,思维方式具有无序性、跳跃性、直觉性”。所以,左脑又称“学术脑”,右脑又称“艺术脑”。有一个细节或许可以反映出沈从文后来对右脑型思维的惶恐、无奈以至于主动弃权。某天,当他再次听到《卡门》《蝴蝶夫人》《茶花女》等曲目时,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总想喊一句,却没有做声,想哭哭,没有眼泪,想说一句话,不知向谁说去”。往昔在生命中留下美好印记的音乐还能勾起心底的温存,但接踵而至的就是孤独和无措,无奈和彷徨,长此以往,疲倦渐生,最后也只能任凭记忆封存了。他认为,在“抽象”的程度上,“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又不如音乐”。音乐作为最高层次的“抽象形式”,是他曾经一度深迷、后又陷入恐惧的所在。音乐思维,为右脑所控制。

沈从文的遭际不是个人问题,而是那个时代大部分作家集体的命运。揭发和被揭发,批斗和被批斗,大字报漫天飞舞,牛棚里的屈辱、不公和漫长黑暗……一个需要人们整齐划一的年代,右脑所控制的直觉、情感、想象、灵感、顿悟、美术、音乐等思维方式都变成危险品,见不得天日,而这些恰恰是作家创作最重要的“门阀”。抑制了一个作家的右脑思维,就等于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走到外面去,也不让他看到屋外的风景,更多的时候,是在几平米见方的呆滞空间里过一种机械生活,呼吸缺乏氧气的空气——写检查、做体力活,最多偶尔在脑海中偷偷盘算一下生计,再回望下与现时判若两世的“前半生”。这些与灵感和顿悟无关,与美术和音乐无涉,左脑控制的逻辑、记忆、时间、判断、分类、推理、抑制等等,已占据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因为只有具备这些,才能在那样的环境下存活。问:灵感、想象能当饭吃吗?答曰:不能。但是规矩、抑制、隐忍却还能予人以苟活。当生活遭遇到退一步便万丈深渊时,还有多少人能坚持在悬崖边上屹立?

自然,执着当“黄山迎客松”的人还是有的。我在那本灰暗的文学史里遇见一缕亮光——木心。“文革”时一无例外地也入狱了,但是那一叠叠侵蚀掉许多作家自信心与创作力的写交代材料的纸,却成为他的写作草稿,密密麻麻的65万字,记下的竟是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还有断续的诗。有时也画了钢琴键,弹起莫扎特和巴赫。当身陷囹圄,心不禁者才可保自由。在上世纪80年代,50多岁的木心交出了一份令世人震惊的文学答卷。这个“白天的奴隶,夜晚的王子”没有按照时代的剪裁,削掉右脑的思维能力,想象、音乐、绘画、创造……执着地被保护在“造反”人群够不着的地方。

木心说:“蒙田不事体系,甚得我心。”不事体系而知体系,知体系却不事体系,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他所不事的体系者,逻辑、分类、推理、秩序……这些左脑的思维方式至少比“不事体系”不得他心。所以,他的小说里没有一个完整而庞大的家族,他的文学史没有教材般的系统论述,他的散文像伦敦街头的迷雾,又像江南小镇的水烟,你看不到一点钢铁构架。顺理成章地,他便没有“等身”的著作。于是,废话一句未落的,“每一行都有自己的风格”,每一句都很“木心”。

像木心一样知体系而不事体系的作家,或许不在多数。钱钟书算一个。这位以数学15分的成绩考进清华大学的怪才,对自己自小数学成绩不好、记不住日期这样的聪明脑袋的“硬伤”似乎还有点小得意,日期也喜欢故意写个“假的”,这哪里是掌控数字的左脑不发达,分明是文化昆仑故意为之。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国的赫尔曼·黑塞也算一个。学习神学后从事法律的黑塞,一辈子都在安居与流浪、良民与诗人、“父亲”与“母亲”、神学与艺术之间艰难抉择,两相诱惑之下,尽管最终都选择了后者,但反复重现的主题流露出他内心绳索的紧实和解索的困难。神学、法律之类的学科由严密的逻辑构架而成,势必是“事体系”的学科,但它们却不是这位13岁便立志“成为诗人,否则什么也不是”的作家的自主选择。一战后他经历严重的精神危机,接受荣格的弟子朗昂对其进行分析性心理治疗,在后来的岁月里,才慢慢将自己从左脑掌控的严密的神学思维模式里解套出来,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开始过起一种“流浪汉”的生活,他说他“崇拜不忠、多变和幻想”,其右脑思维最终赢得了主动权。不管是主动弱化左脑思维控制的钱钟书、木心,还是从深陷左脑思维训练根深蒂固中苦苦挣脱出来的赫尔曼·黑塞,都选择了右脑思维作为一个作家的主导思维方式,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

其实从理论上来讲,大部分作家应该都是右脑使用者,而且其中更多的可能是未知体系的“不事体系”者。早年的沈从文也“不事体系”,从他的《爱丽丝漫游记》那串奇奇怪怪的松散、随意的标题就可以看出来。那时候他刚刚进京,还没有多少机会接受诸如系统与秩序等思维方式的训练,长期随军在那条悠长的沱江上一日日消磨的时光是变幻的,故事是多彩的,人物是鲜活的。他还未走入书斋,尚不知规律为何物,丰富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正喷薄欲出。尼采狷狂,与他的酒神狄奥尼索斯属同一精神血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如原始森林的参天大树,自由生长,强壮苍翠,每一个枝桠都有自己的力度,模样分明。身为哲学家的尼采,不事体系、不事逻辑,却事无序、极致和狂欢的狄奥尼索斯,这似乎也为他的结局埋下伏笔。他长期采用神秘无序的思维去思索、探究逻辑构架缜密的学科,最终陷入无边的秩序失控里。那一天,他在都灵闹市抱住一匹正被马夫虐待的马哭泣起来:“妈妈,我真傻!”便再也没有清醒过来。他本应是诗人,却活成了哲学家;他本是哲学家,却采用诗人的思维来思考世界。这成了他的悲剧,也成全了他的悲剧。这两位“不事体系”的典型,指向两种结局。借用沈从文对人生故事结局的感慨:一是走,一是死。要么将顶端的锤摆回落找一个中庸之点,要么在极致里将自己烧成灰烬。

这两种类型的作家与木心们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不知而为,后者知之而不为。但不管是“不知”的,还是“知之”的,右脑思维在他们的文学创作活动中应该都占据了主导地位。不过,这种主导性并非总是一成不变——沈从文就从“艺术脑”变成了“学术脑”,尤其是“不知而为”的作家们,转变的可能性更大。循着这一路子,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右脑型思维在文学创作活动中所占据的重要性并不是一条直线走到底的,它有轻有重,有淡有浓。从体裁上来讲,诗歌的右脑思维需求重于散文、散文重于小说、小说重于杂文;从作家年龄来讲,右脑型思维在少年作家的重要性要高于青年、青年高于壮年、壮年高于老年。若将体裁和作家年龄进行组合,右脑型思维在创作活动中占据最主要地位的是少年诗人,最弱的是老年杂文家,而老年杂文家是最容易过度到学者的人群。这种例子在文学史上比比皆是,在此不作赘述。所以,一辈子的诗人是有,但极为罕见。徐志摩34岁空难,海子25岁自杀,他们短促的人生成全了“一辈子诗人”的冠号。而活到须发翩然的老年诗人就很难找到了,即使有,大多也是年轻时候打下的江山,不能称之为“一辈子诗人”。当下便更难出现“一辈子诗人”(是纯粹诗人,不是职业诗人)了,不仅是生计所限,只怕更多的成分是思维所限。所以我们又很好理解,为什么很多作家年轻时候是诗人,后来便改写散文、小说,很多散文家、小说家,到年老又做起学术,改著理论。

人类进入现代文明社会以后,艺术创作门类其实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挑战——在事事体系、处处逻辑的生活氛围的弥漫之下,如何拥有自觉的右脑使用意识?左脑的系统训练极易令人陷入一种指定轨道,循环往返,而且一旦上了轨道,即使再困难的问题也不会毫无头绪,总会有章可循,有架可依。跟右脑的创造性思维相比,左脑的思维是一种相对轻松且可偷懒的思维。屋子造好了,人待在里面什么都不做也能安全过一夜。左脑时刻给人提供着这样的屋子。而右脑提供的不是安居的屋子,而是露宿的帐篷,即使你有了安身之所,你还得随时提防荒郊野外有无野兽侵袭。但是,现在社会的现状是,安居的屋子多了,露宿的帐篷相对就不怎么需要了,而将写作变成职业的作家们,也不可避免地走入日复一日单调的书斋生活。风景呆滞了,生活平稳了,连笔都固定到锻炼左脑的右手手中。日子变成老时钟上的时针,有节奏、有间距而无休止地轮转,久而久之培养着一种强烈的秩序感,随着作家阅历的加深,分析、推理、逻辑等思维能力的增强,一不小心就将“艺术脑”转成“学术脑”。

当然,写作应当是一项左右脑联动合作的活动。单凭灵感、想象光影交错地飞舞是无法完成作品创作的,你还需要将这些闪现的光和影稍事选择、理顺、编辑,经过语言符号转化,才能实现。所以,“事体系”与“不事体系”并不是一个作家优劣的判断标准,只是呈现的风格不同而已。“事体系”的作家中也大有优秀者的存在。1841年,巴尔扎克拟制了一个宏伟的写作计划——《人间喜剧》,准备写作137部小说,旨在反映法国19世纪社会的林林总总,尽管后来只完成了91部,但已足够在世界文学巨擘之林为自己赢得一个位置。有意思的是,被自己的父亲断绝了经济来援的巴尔扎克,一辈子的写作都在计较着作品的篇幅字数,以及计算着可以转换成多少稿酬,这种人的左脑思维无疑是相当发达的,而相应的,其作品走的可不是抒情流淌的文风,而是每一个点都很精确,每一个人物都很立体,其间密密匝匝地,满眼钢筋水泥的影子。不事体系者看风骨,事体系者看性格。同样被经济所迫的曹雪芹,写《红楼梦》的目的却不是换取经济利益。“举家食粥”的他,一生只写一部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虽如此,却避免不了穷困潦倒的生活对左脑思维使用的磨砺。令人敬佩的是,这种磨砺反射到他的文学创作活动中时,却是一套百科全式的绵密。若没有发达的逻辑、推理思维的参与,这种作品是无法创作出来的。曾有研究表明,“在你进行创新思维的时候,左右脑都是同等地参加了思维活动”。这个实验应该也可以用于文学创作活动。右脑控制的灵感、顿悟、想象、音乐,左脑控制的语言、逻辑、推理、分类,都应该参与到写作这一活动之中。只是参与的程度不同、主导的类型不同,创作出来的作品风格便会不同。

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曾搜过几本关于“写作”和“思维”之类的书,才得知学界已有“写作思维学”一说。可惜的是,笔者所看到的书,大体都还停留在各种写作活动和思维类型的概念介绍上,散沙似的,没有真正揉和在一起,也未有期待中的类似“大脑扫描”等科学实验的支撑,读来令人略感遗憾。“写作思维”这一门学科,或许还尚未真正成熟。未来,若这一学科得以深入开发,那对文学研究、文学创作活动研究都将是一个有趣的佐证,甚至可以拨开迷雾,直揭真理。等到那一天,笔者一定再翻此文,对以上所有没有根据的“断想”,重新进行验证和修订,那应该是一项很有意思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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