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梦 雅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芜湖 241002)
司马迁惯以戏剧的铺排讲述事件,以浪漫的色彩为历史人物点睛,以张扬的个性批评时代的病态潮流,文章的可读性与趣味性就此提高了。而从史学的角度来看,司马迁记录严谨,从可信的渠道搜集史料,并佐以实地考证,使《史记》的可信度得到保证。也正是因为《史记》兼顾了史学价值与文学意味,司马迁的著述风格才如此卓荦不群。他没有固定的套路,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善恶别世人。
当然,司马迁作为史官的判断,是经过审慎的观察与分析的。由此可见,司马迁对“太史公”的职位认知非常崇高,他认为史官不仅仅是记录者,也是历史的评价人。司马迁对“太史公”的认知,不是出于盲目的自信,而是有历史渊源的,这要从史官一职的起源说起。
史官一职由来已久,根据史料记载,周代史官的职能是在祭祀活动中掌管典法礼籍、天文星历的。如《周礼·春官》所载:
大史,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小史,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四人,徒四十人。(疏:“大史下大夫二人”者,此官与小史掌典法礼籍,兼司星历之官,故亦属宗伯。)
内史,中大夫二人,下大夫二人,上士四人,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四人,徒四十人。(疏:“内史中大夫一人”者,宫正注谓其官府在宫中,故曰内史。又与大史相左右,亦曰右史,而与外史、御史为长,故次大史诸属官之后。)[1]1286
御史,中士八人,下士十有六人,其史百有二十人,府四人,胥四人,徒四十人。(疏:“御史”者,此官亦掌藏书,所谓柱下史也。)[1]1290-1291
《周礼》所载诸史官,级别不一,官府所在地点不一,而所掌职务大同小异,皆是掌管典法礼籍、星历,看管国家藏书等。在当时,这是指向祭祀活动的,属于 “以神士(通‘仕’)者”,也就是以各自的本领与鬼神打交道、为众人谋福祉的职业。祭祀在早期国家政治活动中占据重要地位,从秦汉以前的“史”在祭祀的位置,可见“史”在此时不限于记录者,而是国家政治活动的重要参与者。
到了汉初,史官地位与职能都在经历着变化。从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开始,史官逐渐丧失了在祭祀中的作用。这种变动,对司马谈打击较大,而对司马迁的影响,并没有直接表现在他本人的行为中,而是隐藏在《史记》的叙事态度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他对方士嘲讽与不屑的叙事态度,以及对医者褒扬与景仰的叙事态度。
方士是汉初祭祀活动的重要参与力量,与祭祀相关是显而易见的。而医者是治病救人的,似乎与祭祀毫无瓜葛。然而,根据史料记载,医者本来与巫是同一种身份,即巫医同源。在汉初,人们对医的印象,仍然是神秘的,这与巫医同源的现象有关系。这一点,在《扁鹊仓公列传》中有充分的反映。
因此,表面来看,《封禅书》与《扁鹊仓公列传》的叙事内容不相干涉,但从深层意蕴来讲,其主要人物——方士与医者,是不同历史时期祭祀的参与者。随着国家祭祀活动的演化,其参与者也经历着更替,而司马迁对方士与医者的不同评价,也正是根据二者在更替中的表现而得出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司马迁对方士与医者的评价中,存在着评价的尴尬:司马迁作为史官,被动失去了祭祀活动的参与权。这使他与被评价者——方士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容易做出不公正的评判。然而,令人敬服的是,司马迁保持着历史评价者的清醒,以客观的态度分析了两种职业人群,并做出了公正的评判。下面,本文将从史官在汉初职能的演变、方士在封禅活动的地位、医者职业的科学化等方面,分析司马迁在《封禅书》与《扁鹊仓公列传》中不同态度的深层原因。
(一)初设期:武帝设“太史公”,官阶不高,地位普通
汉朝初建,一切文物制度随秦朝而略有改动,史官由来已久,记言记事,不可或缺。因此设置了“太史公”一职。关于“太史公”一职的政治地位,历代说法不一。刘知己在《史通·外篇·史官建置》中说:“汉兴之世,武帝又置太史公,位在丞相上,以司马谈为之,汉法,天下记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叙事如《春秋》。及谈卒,子迁嗣。……寻自古太史之职,虽以著述为宗,而兼掌历象、日月、阴阳、管数。”[2]218刘知己认为,“太史公”一职为武帝时所建,其职能为掌管记述重要人物、事件,以及天文历法阴阳之类,其地位在丞相之上。刘知己的说法为后世所驳斥,吕思勉在《史通评》中说:
虞喜《志林》曰:“古者主天官者皆上公。自周至汉,其职转卑,然朝会坐位,犹在公上,尊天之道。其官属仍以旧名称而称也。”如此说,则太史公三字,非官名,亦非著书者之尊称,乃当时本有此语,行文即据口语书之,则《史记》多有此例,于理最允矣。[2]220
吕思勉先生综合前人观点,认为“太史公”的名称来源于周朝,而实际地位与周代相比,已经有所下降。而刘知己误将汉初的“太史公”完全等同于周代的“太史公”“太史丞”等职位,因而才会认为武帝所设“太史公”位在三公之上。吕思勉先生还根据司马迁的遭遇与自述得出司马迁所任“太史公”地位之卑下。
设官分职,苟非有意变古,必也前事不忘。《周官》大史不过下大夫,武帝何得忽跻之上公?若其尊之如此,史公《报任少卿书》安得云“近于下祝之间;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而流俗之所轻”乎?武帝安得遽下之蚕室乎?[2]221
司马迁将自己与倡优之徒等同,是灰心之语,不可全信。但他为直言而下狱被刑,却是事实。若真是位在三公之上,决不可能有此之罪。因此,刘知己认为武帝所设“太史公”地位很高,实在与史实不符。应当认为,“太史公”在朝廷中地位较为普通。但仍然属于朝臣,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可以参与祭祀等国家活动,与倡优一类绝不相同。
这是初设“太史公”时的局面,到了武帝封禅时,史官的职能减少了,地位也随之下降。
(二)汉武帝封禅:史官完全丧失祭祀参与权
武帝时代,史官起初还会在祭祀典仪中起到重要作用,例如,武帝时确立了后土、太一之祠,也就是以太一为天神,以后土为地祇的国家祭祀活动,而后土之祠的形制就是由司马谈与宽舒二人商议制定的:“有司与太史令谈、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3]1221不过,王先谦在《汉书补注》中已经指出,由于司马谈与宽舒不熟悉礼制,后土之祠形制出现了错误:“此与前文‘天好阴,于高山下畤。地贵阳,于泽中圜丘’同谬。《礼器》云‘因天事天,因地事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郑以圜丘方泽解之,是也。若好阴贵阳,何不夕日朝月?盖当时廷臣鲜有通礼经者。”[4]1710但这仍然可以说这时候史官仍然在祭祀中起到掌管典仪的作用。
武帝是一个热衷各种祭祀活动的帝王,他所确立的祭祀,不仅仅种类繁多,更重要的是进行最高等级、最隆重的祭祀:封禅。封禅是帝王向上天告成功之事,其礼制极为复杂。秦始皇是武帝之前进行过封禅的帝王,但秦始皇在封禅之后,即将封禅的礼制典文等信息都封藏起来,“其礼颇采泰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臧皆秘之,世不得而祀也”[3]1201。因此武帝没有办法直接效法始皇作封禅,他需要重新制定出一套礼节制度来。而商议礼节制度的过程颇为曲折,不断产生分歧: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天子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接神人蓬莱,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拘于《诗》《书》古文而不敢骋。上为封祠器视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事,于是上黜偃、霸,而尽罢诸生弗用。[5]1633
武帝封禅不仅是为了告成功于上天,还有效法黄帝成仙的私人原因,而儒生们的意愿是恢复古书中记载的礼制。因而,武帝不愿意再依赖儒生,而希望以儒术文饰封禅事宜,其主体结构采用方士们的办法。在这次封禅活动中,儒生们颜面尽失,而方士则得到了胜利。在这场儒生与方士的角逐中,史官甚至没有参与权,在司马迁的记述中,他的父亲司马谈没有随行参与祭泰山的活动,这件事让司马谈抱憾终生。可见,在武帝的祭祀活动中,史官的参与度越来越低。
史官的祭祀职能逐渐丧失,司马迁对这一变化的态度十分微妙,在他的著作中很少看到他对祭祀活动的兴趣以及参与的渴望,但他对在封禅中取得重要话语权的方士不屑一顾,认为他们凭借的不是对典籍的熟悉,而是欺骗与装神弄鬼。司马迁并不反对史官职能的演变,但他认为祭祀活动是国家政治的重要事件,而方士,不学无术,欺世盗名,不应由他们来主导国家祭祀。这种客观而严厉的批评态度体现在了《封禅书》的叙事方式中。
汉武帝志在求仙,希图长生不老,远到蓬莱仙境。汉武帝追求的不是某种精神信仰,而是根据自己的世俗需求(长生不死,永保帝王权力)选择的迷信活动。武帝一生多次招揽神仙家的人才,有的派遣到海上去寻找蓬莱和仙人,有的留在自己身边炼丹、祈神求仙。事实上,这些方士慢慢参与到国家政治活动中,而不仅限于汉武帝本人的求仙活动。他们可以为封禅出谋划策,也作为座上宾出现在国家重臣的宴会上,甚至还与皇族联姻。这些事迹在司马迁的笔下表现出强烈的荒诞色彩。
(一)事件的夸张:方士的拙劣表演与愚众的欢呼
在《封禅书》中,方士的手段已经被点破。因为这些手段对于饱读诗书典籍的史官来说,实在是明显不过。然而,普通大众并没有受到多少教育,见识也比较少,容易被行走江湖的方士迷惑。在《封禅书》的叙事中,方士们一开始就得到了观看者的惊叹与拥护:
少君资好方,善为巧发奇中。尝从武安侯饮,坐中有九十余老人,少君乃言与其大父游射处,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识其处,一坐尽惊。[5]1612
这种惊叹有时也会发生在宫廷之中,宫廷中虽然不乏心思缜密的王侯,大多数却还是作为服务者的宦官、宫女,以及受教育水平普遍不高的宫嫔。因此,方士的戏法在这里也会奏效,获得满堂喝彩:
少君见上,上有故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已而案其刻,果齐桓公器。一宫尽骇,以为少君神,数百岁人也。[5]1612
司马迁是智者,因此不会仅仅满足于渲染方士们受到的追捧,从方士叙事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尽力调查出了方士们装神弄鬼的机巧。
一种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即权贵阶层希图长寿,而普通民众无知且迷信权势。利用这些弱点,就可以轻易取得信任:
少君者,故深泽侯舍人,主方。匿其年及其生长,常自谓七十,能使物,却老。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子。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馀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生业而饶给,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5]1612
一种是利用人类的需求心理,以幻象满足其需求,获得信任:
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5]1616
由于这些方士大多只是擅长戏法幻术,并不真有他们所声称的修仙方法,因此,他们更多还是靠作伪与撒谎:
居岁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为帛书以饭牛,详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杀视得书,书言甚怪。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隐之。[5]1612
(二)冷静叙事中的荒诞对比
司马迁认为这些方士的手段拙劣,只有愚众会去追捧,因此这些人的活动范围应当仅限于江湖,而不应是朝堂。然而,武帝本人却十分相信方士的言辞,这让司马迁颇为愤怒。在《封禅书》中,这种愤怒表现为荒诞化的叙事。他以平静的口吻讲述武帝被方士哄骗、听从方士、发觉被骗(或相信方士而效果全无)的事件经过,事件在对比中展现出强烈的荒诞:方士在骗局得逞之时不可一世,骗局被拆穿之时仓皇可笑: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5]1613
李少君病死,武帝却让自己继续相信李少君登仙的谎言。于是更多以此为生的方士纷纷向朝堂进发。武帝轻信方士本就可笑,而大批方士的闻风而动,就更是如闹剧一般。当然,武帝中途也觉得被欺骗,但他觉得这是部分方士能力不足,于是继续选求新的方士。新的方士的手段也并没有更为高明,有时只要向武帝宣称见到仙人,就可以获得信任,加官晋爵:
天子于是幸缑氏城,拜卿为中大夫。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无所见,见大人迹云。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是岁旱。于是天子既出无名,乃祷万里沙,过祠泰山。[5]1638
一面是武帝求仙活动的如火如荼,一面是天灾的出现。司马迁并没有大书特书天灾的可怕,他仅仅用了“是岁旱”三个字轻轻带过。在大段的求仙文字中,这三个字显得突兀而触目惊心。平静的叙事中暗藏着史官的价值判断:天灾让帝王想到的不是反省,而是求仙活动被阻滞。
武帝与方士联合演出的闹剧为司马迁所不齿。这也说明,武帝时期众多的祭祀活动,不是纯粹的国家政治活动的仪式。其动机很大程度上是帝王的求仙。而司马迁在不满武帝本人之余,对这些撺掇进行大规模祭祀活动的方士们也十分不屑。并且,祭祀活动的典礼制度本应是严谨的,此时却被方士以臆测、编造的内容所混淆。综合而论,从动机来说,司马迁认为方士是谋利而不是出于公心,从祭祀制度来说,司马迁认为方士不学无术,妄言多误。《封禅书》便是在这样的价值立场中叙述和批判的。
《封禅书》主要针对的是武帝时期的方士,而本文另一论述对象——《扁鹊仓公列传》是写医者的。医者是治病救人的,是靠医学知识谋生的。而在上古时期,医者的手段并不十分科学,因为当时的医者也是巫。而巫的主要职能是祭祀:
司巫,中士二人,府一人,史一人,胥一人,徒十人。(疏:《公羊》隐四年,何注云:“巫者,事鬼神,祷解以治病请福者也。”)[1]1286
除了祭祀,巫也帮人看病。当病人来请求治疗时,他们会为病人祝祷治病。《说苑》:“吾闻上古之为医者,曰苗父;苗父之为医也,以管为席,以刍为狗,北面而祝,发十言耳;诸扶而来者,舆而来者,皆平复如故。”《素问》:“余闻古之治病者,唯其移精受气,可祝由而已也。”《灵枢》:“黄帝曰:‘其祝而已者,其故何也?’岐伯曰:‘先巫者,因知百病之胜,先知其病之所从生者,可祝而已。’”[6]9
《周礼·春官》不仅明确巫的祭祀职能,也同样证明了巫与医身份的同一。这说明,巫医同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二者身份是一致的。后来,巫医分化,巫继续从事与鬼神相关的事宜,而医则走向科学化,以精密的医术为谋生手段。司马迁所记录的两位医者,扁鹊与淳于意,正好展现了巫、医身份分离的不同时期:扁鹊的事迹中还存在着浓厚的神秘色彩,淳于意的事迹则基本是纯粹的医学记录。因此,司马迁给予二人的叙事方式是不同的。
(一)两种叙事方法:神秘化叙事与悬疑化叙事
《扁鹊仓公列传》的传主有两位:扁鹊与太仓公淳于意。二人同是医者,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所掌握的医疗手段不尽相同。司马迁根据二人的事迹采取了不同的叙事手段。扁鹊的事迹包括禁方秘传、钧天游历、决死生等出生入化的传说,司马迁保留了传说本身的神秘色彩,叙事因此显得缥缈神奇:
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闲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共,公毋泄。”……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癥结,特以诊脉为名耳。[5]3616
扁鹊的医书药方,来自于一位非人的神仙长桑公的传授,扁鹊的目光可以穿透墙壁,见人五脏病症,他给病人诊脉,是为了掩饰他拥有的透视能力。实际在诊脉之前,他已经知道了病根。可见他的医疗技巧出神入化,非普通医者可比。扁鹊自己也说,人身体的阴阳变化尽在他的观察掌握之中,以普通医者所论的诊脉、望色等手段来评判他的治疗方法,无异于以管窥天:
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5]3629
而淳于意的治疗事迹则更接近于现实,仅仅是善断症、善治疗而已,与扁鹊相比,淳于意的事迹不免平淡而乏味,因此,司马迁采用了设立悬念的手段,构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首先,淳于意不待病人告诉就直接断症,有时连病人自身并没有意识到疾病。这证明其医术的高超,接着,淳于意展开论述病从何来、应当如何去除病根。证明其医术的精湛与审慎:
齐王黄姬兄黄长卿家有酒召客,召臣意。请客坐,未上食。臣意望见王后弟宋建,告曰:“君有病,往四五日,君要胁痛,不可俛仰,又不得小溲。不亟治,病即入于濡肾……”宋建曰:“然,建故有要脊痛。往四五日,天雨,黄氏诸倩,见建家京下方石,即弄之,建亦欲效之,效之不能起,即复置之。暮要脊痛,不得溺,至今不愈。”[5]3653
淳于意通过望色,就可以将病人的症状一一讲来,与病人自己所述丝毫不差,且告知病人若拖延下去,将成何种病症。这种情况,医者的诊断有病人自己的言辞作证。而有些情况是病人没有意识到疾病,拒绝治疗,而淳于意的诊断依然不变,显示他对自己医术的信心,而事后病人果然发病,也证明了这一点。
(二)景仰与同情:司马迁对两位医者人品的景仰与其遭际的同情
作为良医,医术与医德都是不可缺少的。事实上,在叙述扁鹊与淳于意的医术时,已间接说明了二人的医德。他们为及时治疗病人,直言病症,劝说病人接受治疗,不害怕得罪病人甚至招来性命之忧;当病人尚有一线生机时,他们决不放弃;在生活中,他们处处注意观察身边人,以便及时发现病征。这些都显示出他们为病人着想、细心入微的医者精神。正由于此,司马迁在记录医术之外,着意称赞了二人的医德: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洛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痺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5]3630
问臣意:“诊病决死生,能全无失乎?”臣意对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脉乃治之。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心不精脉,所期死生,视可治,时时失之,臣意不能全也。”[5]3665
扁鹊游历天下以行医,每到一处,观察当地风俗,着重治疗当地保护重视的人群,说明他行医必定以百姓之愿望为先,顺应风俗与人心。而淳于意每次治疗必然仔细诊脉,可见他医术的审慎。
司马迁对二人的医术与医德都十分佩服,对他们的遭际,又十分痛心与同情。扁鹊被秦太医令李醯所嫉,后终于被李醯派人暗杀;淳于意也因为医患纠纷遭到怨恨与报复,险些被处以肉刑。司马迁是一位有人文关怀的史官,他关注世间的不公,同情正直、才华横溢却不为世道所接纳的人们,在《扁鹊仓公列传》的结尾,他痛伤二人满怀仁心却不为世所容:
太史公曰: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5]3668
可见,在对医术的钦佩与医德的景仰之外,司马迁还带着同情的态度看待二人。
综合各种史料,可以看出方士、医者、史官三种职业的职能演变:史官丧失了祭祀参与权,医者与巫分化,靠更科学的医学谋生,自然放弃了祭祀参与权,方士以欺骗手段获得了祭祀的重要参与权。这样看来,司马迁对医者与方士的态度的截然不同也就得到了解释。司马迁并不是对祭祀参与权有过多的执着,他看重的是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祭祀活动在国家政治活动中占据重要地位,这样严肃而重要的活动却被一群以行骗为生的方士所参与乃至指挥,是令人愤怒的。而从对医者的态度来看,医与巫分离以后,不再参与祭祀,而是以严谨审慎的医学而不是祈祷诅咒治病救人,这种科学化的职业演变得到了司马迁的赞赏与钦佩。
参考文献:
[1] 孙诒让.周礼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 刘知己.史通[M].浦起龙,通释.吕思勉,评.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
[3] 班固. 汉书补注[M].王先谦,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 班固. 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
[5] 泷川资言. 史记会注考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6] 陈邦贤.中国医学史[M]. 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