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先 兴
(南阳师范学院 汉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南阳 473061)
历史是伟人和普通群众共同创造的。然而在历史实践中,创造历史的伟人与普通百姓的不同在于,伟人对历史的创造是其自觉自愿、积极主动的。具体到创造了纪传体通史《史记》的司马迁来说,其创作的动机有着深切的自觉自愿;而且结合自己深切的体验,对史家动机作了精辟清晰的论述。
司马迁的史家动机论,主要体现在《太史公自序》与《报任安书》中。
“记存事实,即记录、记载保存历史发展过程的真相。这是史家最基本也是最原始的动机之一。”[1]34司马迁一方面受到父亲的教诲,一方面是自己的亲身体验,充分认识史学的动机首先是记存事实。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是这样认识的: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太史公自序》)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青,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宽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太史公自序》)
在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看来,汉兴以来至汉武帝,内政外交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记载这些成就,是史官的本职工作。而作为太史官世家的司马氏家族,做好这项工作,正是其家族的责任。司马谈则因各种原因不能尽职尽责,所以寄希望于司马迁;而司马迁也不负乃父之所托。由此,于公于私,司马迁都必须以孔子著《春秋》之事为榜样,并以孔子的笔法为范例,记存汉兴以来的事实。正如张大可先生所言:“实际上是语意双关,表明自己效法孔子‘述而不作’,一丝不苟实录史事。”[2]144金春峰先生则说:“《史记》的宗旨和精神,不管学术界有多少不同的看法,基本的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司马谈和司马迁自己所反复申明的,他们的历史的自觉和责任,是在于继承孔子作《春秋》的基本精神和中国史学的传统,为自己的国家、民族、社会,为它们的不朽功业,讴歌、咏叹、谱写壮丽的史诗,并通过对往事的褒贬、评价,讥刺,总结经验教训,‘思来者’,为民族、国家的兴旺、发达,为社会进步以及正义与理想的实现,贡献自己的力量。”[3]273
那么,司马迁是如何实现自己心愿的呢?披阅《史记》可知,司马迁为实现记存事实的家族意愿,花费了巨大的精力以搜辑、阅读并整理其时相关的所有史料。
其一,司马迁阅读了传世的诸子书。有儒家类的:如《五帝本纪》:“予观《春秋》《论语》。”《殷本纪》:“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孟子荀卿列传》:“余读《孟子》书。”《郦生陆贾列传》:“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有法家类的:如《管晏列传》:“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载其言之也。”《商君列传》:“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有兵家类的:如《五帝本纪》《司马穰苴列传》:“余读《司马兵法》。”
其二,司马迁查阅了汉代国家档案。《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惠景间侯者年表》:“太史公读《列封》至《便侯》。”司马迁查阅了高祖、惠帝、景帝、文帝、景帝时期国家档案中的功臣侯档案。由此可见,《史记》中大量的表的制作、人物事迹、功臣征战等等细节之所以能够写成,并且栩栩如生,正是依赖国家档案中的丰富资料。可以说,没有汉代的国家档案,司马迁是无法完成《史记》这部皇皇巨著的。
其三,司马迁实地考察了历史遗迹。也许是为体验历史的真谛,司马迁二十几岁时,从长安出发,南游江淮;嗣后,又扈从汉武帝巡游,其足迹遍及全国各地。这为其把握历史事实提供了足够的经验。《孟尝君列传》“赞”:“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此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魏世家》“赞”:“吾适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攻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由此,正是实地考察,司马迁对孟尝君的传说有了实际的验证,而对秦攻灭魏国的注水战术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可见,实地考察与调研,使得司马迁将文献与传说的史实予以了重新的认识和理解,以此注入《史记》中,给读者以真实在场的体验,无怪乎被鲁迅先生称之为“无韵之离骚”。
除了辛勤的搜辑资料外,司马迁还博采众长,创新了史学编纂的新体例,即“纪传体”。事实证明,司马迁的创造性劳动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引刘向、扬雄话,赞颂《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据此,司马迁是实现了自己及其家族记存事实的意愿。
“求知释疑,即获取知识,释解疑难。这是史家研究历史的又一基本的动机。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常常涌现出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很多疑难问题。为了解这些东西,释解这些疑难问题,历史学从事物发展的角度予以阐述解释。这就促使史家去研究历史,从历史中寻求答案。”[1]35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始终,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
在这里,司马迁说自己研究历史有两个动机,一是出于史学职责的考虑,要记载、考核历史事实,并由此设计了《史记》的体例;二是出于求知释疑的目的,考究历史规律在天文、社会与学术等三个领域的各种展现。“显然,第一层面的史学意识是历史学的基本观念,是普通史学必须解决的问题;第二层面的史学意识则是司马迁所处的西汉中期的历史学观念,是史学时代精神的体现。”[4]58在汪高鑫先生看来,“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与“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三句话,表达了司马迁所表明的“历史研究三境界说”。前两种属于历史编撰的境界,“其中心旨意即是求真”,“它回答的是如何从事历史研究”;后一种的“主旨是求理,它回答的是历史研究的目的究竟何在”[5]275-277。
那么,求真、求理,亦即司马迁的求知释疑,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换句话说,司马迁给予了我们什么样的历史知识呢?
无疑的,这个问题是个非常重要的,也是非常宽泛的话题。因为《史记》作为纪传体的百科全书,司马迁浓缩了其时社会历史方方面面的知识,任何人只要读《史记》,都可以获得自己所渴求的东西。在这里,我们依据法国年鉴学派的“时段理论”,揭示《史记》所蕴含的史学知识。
其一,短时段的人事原因论析。年鉴学派将历史中的个人活动及其历史事件看作是历史长河中的浪花,观察其变化发展,可以解释历史活动的直接因素。《史记》以人事活动为中心记述历史,尤其是重视历史人物的主观因素,与年鉴学派的短时段观点相吻合。《李斯列传》记载李斯年少时,作为郡中的小吏,见茅厕中鼠与仓中鼠,于是感叹:“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又《酷吏列传》记载张汤年少时,老鼠偷食其肉,其父不知,于是责笞之。张汤捉到老鼠,诉诸法律,撰写“爰书”,起诉老鼠,如人间的民事诉讼,像模像样。“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由此,司马迁以李斯、张汤年轻的经历记述,预警其后来历史活动的奥秘。
其二,中时段的制度原因论析。年鉴学派将历史中的制度因素看作是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考察其变化,可以解释历史发展的规律性的因素。《乐书》指出,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制度,“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平准书》则说:“物盛而衰,固其变也。”“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夏之政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弊,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司马迁以辩证法为视觉,认为历史发展其制度的变化规则是物盛而衰,相互转化;以三代礼制制度为例,存在着忠、敬、文等三种特征的变迁。《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司马迁认为,既然制度变迁是历史发展的辩证法,那么,作为历史的主体,要想创造历史,促进历史的进步,那么,只要借鉴历史发展的经验,即可创造出符合历史规定的制度,不必要恪守旧的规章制度,而故步自封。《六国年表》:“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可见,司马迁认为,推进历史的进步是需要以古代制度的变异为借鉴,所以需要以现代制度为蓝本,予以损益变革的。
其三,长时段的文化因素论析。年鉴学派将历史中的自然环境与文化习俗看作是历史发展中长期的、稳定的制约因素,考察其变化,可以解释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奥秘。司马迁的历史研究中,可以说深得其中之三昧。《史记·蒙恬列传》中,关于蒙恬之被杀原因,司马迁与蒙恬有一个跨越时代的对话,可以说明司马迁历史研究中所透露出的长时段信息。蒙恬对秦二世执意要杀死自己深感困惑,思索良久,终于自觉找到了理由:“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司马迁说:“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疗,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在蒙恬看来,自己兄弟被杀,是因为修筑长城损害了地脉;在司马迁看来,却是损害了百姓的和平生活。据此,破坏自然环境与损害百姓利益,两者显然是一致的,都是违背了历史发展的规律。
由上所述,司马迁的求知释疑,是从历史人物、历史制度与历史文化三个方面展开的,它与两千年后的法国年鉴学派的“时段理论”,有着异曲同工的效应。
所谓“取得成就”,是说“人生在世,希图在事业上、生活中做出一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伟业,这是人人皆有的普遍动机。史家所与众不同的,只是想在史学上做出自己独有的奉献,满足自己成就事业、成就人生的欲望”[1]37。司马迁欲以在史学研究上取得成就,是受乃父的遗嘱,也是其史学研究的时代机遇。《太史公自序》: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乎?”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司马迁之所以研究历史,是听从了父亲嘱托,承继着家族的传统。“司马谈对于史官的地位和职责异常重视。对著史立说也看得很高,他要司马迁完成这个任务,‘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6]45司马谈在临终之际,“谆谆教导司马迁要发扬祖锦,克尽孝道,继承自己开创的事业,肩负修史之任”[2]122。虽然是承继家族传统,但是司马迁有着高度的自觉。他劝自己的朋友挚峻投身到建功立业的社会洪流之中。他说:
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伏维伯陵(挚峻)材能绝人,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洁,不以细行荷累其名,固已贵矣。然未尽太上之所由也!愿先生少致意焉。
可见,司马迁全心全意地要以历史研究获得其人生的成就。《史记·孔子世家》:“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司马迁以其自己的史学经验,读孔子即能设身处地理解孔子。
在《史记》中,司马迁笔下的历史人物形形色色,无论成功的人生,或者悲剧性的人生,司马迁都以其成就为鹄的,予以记述描绘的。《刺客列传》中,有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滑稽列传》中,有淳于髡、优孟等;《游侠列传》中,有朱家、剧孟、郭解等。所有的这些人,在讲究门第观念的礼制社会中,都是不被看中的人,司马迁竟然都予以刻诸青史。《刘敬叔孙通列传》:“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可见,在司马迁的心目中,历史是由众人、民众所创造的。
“简言之,就是建设文化”,用今天的话说,当是“文化自信”。“文化动机是指由于文化发展的需要,影响并促使史家去研究历史。”一方面,民族与国家要“回顾自己的过去,了解自己的过去,从而使自己在当前的发展中不致于迷失方向,无所适从”;另一方面,要“弘扬民族文化的精华,宣传民族文化的优越,为当前的文化发展制订宏伟的战略,输入新鲜的血液”[1]38。借助壶遂询问孔子作《春秋》动机问题,司马迁对“文化动机”予以全面的申述。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在司马迁看来,史家的“文化动机”在于宣讲历史的经验教训,以孔子《春秋》为例,其初衷就是用事实说明,精通历史、恪守礼制与施行仁政是国家治理的三个重要环节。显然,司马迁的“文化动机”是站在国家治理的高度来展开的。对此,黄新亚先生予以了精辟的阐释,就是通过“对历史事实的客观叙述,在摆事实、讲道理的过程中,表达自己对历史总体规律的认识,为民族输入其宝贵的理性精神、人文精神、科学的实践精神,将自己理想人格观念上的实现与民族历史的进步融为一体”[7]。
其时,文化建构应该怎样展开呢?除了吸取孔子述《春秋》的做法,司马迁还有着自己独到而具体的主张。只是其时与后来的学者都没能予以真正的理解。司马迁为李陵辩护,反而惨遭腐刑,说明当时作为国家的最高领导者汉武帝对自己的臣属没有信任,缺乏文化自信;也没能够理解司马迁冒死谏议的文化建设之苦衷。同样的,作为史学家的班固,对司马迁文化建设的初衷并没有给予相应的理解,所以才在《汉书·司马迁传》对《史记》批评:“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史学史上,人们将《汉书》对司马迁的批评,称之为“史公三失”。那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亦即如何认识司马迁的文化建构意见呢?
所谓“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是从班彪“论术学则先崇黄老而薄五经”演变而来。考班固父子的意见,源自于《太史公自序》: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研读这段话可知,显然这是司马迁站在治国理政的高度,对道家与儒家两家予以比较分析而说的。在司马迁看来,作为治国理政的理念、理论、思想,道家的特征是在遵从历史规律的前提下,兼采各家之说,与时俱进,从容应对各种事情;儒家的特征则是利用礼制的仪式威严,将朝贺拜谒的秩序升华为行政管理制度,由此形成主倡臣和的政治格局。两种理念的不同,所形成的政治局面也是不同的。道家的政治局面是君主掌握着最基本的法律、法令,民众则依法从事各种社会活动,共同创造历史,推进历史的进步;儒家的政治局面则是君主的一切言行都是社会各个阶层效仿的榜样,君主忙碌则臣属也忙碌,历史的进步与发展,全部依仗君主的率领。由此,在司马迁看来,治国理政有两个层面,一是神的,即理念性的,法治化的;一是形的,即实践性的,人格化的。道家属于前者,儒家属于后者。这用今天的话说,在政治活动中,道家主张君主要做政策的制订者、检查者与监督者;儒家则主张君主不仅要做政策的制订者、检查者与监督者,而且还要做践行者、模范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司马迁说儒家的行政理念将会使君主“形神骚动”,不能延续政治统治的长治久安。对此,《史记正义》的作者张守节先生认识到了,他非常朴素地解释说,道作为历史发展的规律,是隐匿于自然之中的,先于自然而生的,“黄帝、老子尊崇斯道”。也就是说,治国理政的关键是把握历史规律,而不是亲力亲为。可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是司马迁在历史比较研究中,择善而从,为汉代国家提供的以道家为核心的基本治国理念。可以说,这是其文化建设中的关键环节。
所谓“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是从班彪的“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演变而来的,其源自于《史记》的《太史公自序》与《游侠列传》。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太史公自序》)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游侠列传》)
可见,司马迁之所以为游侠立传,是因为传统礼治中的处士素常只会恪守礼制,遇到紧急、危难之时,很难做出超乎常规的举动;但是那些游侠在日常生活中平凡无奇,一旦有人遭遇危急却能够挺身而出,救人于困厄,彰显其人生之大义。以西汉游侠朱家为例,据《史记·游侠列传》载,朱家作为鲁人,没有像其他儒生做处士以求官,而是做了游侠。“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而且救人不留姓名,不图回报。“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最主要的是,朱家本身也不是富贵之人,但却能救人于危难。“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在司马迁看来,人生于世,遭遇波折、灾难,在所难免。古代圣杰的虞舜、伊尹、傅说、吕尚、管夷吾、百里奚、孔仲尼等,尚难免有一时之困厄,更何况那些普通的人们呢!可见,历史需要游侠,游侠也是顺应历史发展的产物。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游侠有其损伤礼制的行为,但其总体却是历史发展的促进者。“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由此,为游侠立传,将之作为汉代社会的英模予以赞扬,从而推进文化建设。可以说,这是司马迁作为史学家的卓越见识及其责任感、使命感所促成的。
所谓“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这句话来自班彪的“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贱”,其因则是《太史公自序》与《货殖列传》。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太史公自序》)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况匹夫编户之民哉!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货殖列传》)
与其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流意识相比,司马迁竟然宣布发财致富是社会的普遍现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法则。难怪乎班固父子指斥其“轻仁义而羞贫贱”。然而,事实证明,司马迁的主张是完全正确的。按照唯物史观的意思,人生于世,首先是吃喝住穿,而后才能从事政治、交际、艺术与宗教的活动。“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可见,司马迁的思想与唯物史观是完全契合的。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不仅列举了齐国因富称霸、越王勾践因富复仇、范蠡经商致富等等事迹外,还专门记述了全国各地的山川形势、物产资源,而且还讲到了以“德”取财的正道。由此,司马迁注重物质财富的积累,但是并不是没有道德底线的,而是有着遵循自然与社会规则的要求的。
由上所述,可以看出,班固父子所谓的“史公三失”,却是司马迁文化建设意见的高度概括:在治国理念上,主张用法治的理念抓核心去枝叶;在选贤任能上,主张在选用循规蹈矩的处士同时,还要选用那些特立独行的“游侠”,以备不测;在治国基础上,主张积极地因地制宜,以道为本,发财致富。这些意见,即使在今天仍然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
所谓“借史抒怀,即借助于历史研究,借助于对历史的叙述和评论来抒发表达史家自己的政治、人生、社会等等的思想和看法”[1]32。在司马迁看来,“借史抒怀”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挫折,逼迫人们改变自己的志向,转而走向史学研究。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太史公自序》)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为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膑脚,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报任安卿书》)
孔子明王道,于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春而次《春秋》。(《十二诸侯年表》)
在司马迁看来,人生在世,总想做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但一些人却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有这样的机会,于是就退而求其次,或研究历史,或研究现实,或研究军事,或研究文学,总之,他们将研究所得,诉诸笔端,借此抒发自己的抱负,表述其见识,展示其才华,因而使其在学术上成就了一番事业。这用学者的话来说,叫做“发愤著书说”。袁文典:“余读《太史公自序》而知《史记》一书,实发愤之所为作。其传李广而缀以李蔡之得封,则悲其数奇不遇,即太史公之自序也。”[8]李长之:“这也可说是司马迁自己的体会和自白。”[9]307侯外庐说:“按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固然有其史学价值,但他并非仅为史学而史学,其‘成一家之言’的内容,多针对现实的黑暗而批判,并对社会制度提出他的积极愿望与理想,这实在是他的史学战斗精神。他充满了感慨、深叹、愤恨、悲悯、申诉与讽刺,更富有人民性的思想,西洋中世纪的初期还没有这样的人物。”[10]159在张大可先生看来,“发愤著书说”“就是指一个人身处逆境而其志不屈,更加激扬奋发而有所作为。司马迁发愤著书,有两方面的内容。第一,忍辱发奋,从沉痛中奋起,用更加坚韧的毅力来完成传世之作。第二,揭露和抨击统治者的荒淫和横暴,同情社会的下层人民,歌颂敢于反抗、敢于斗争的历史人物,把个人的不平和愤懑,宣泄在对历史人物的褒贬上”[2]154。
司马迁的这一论述与弗洛伊德的观点颇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的任何行为,包括写作和研究,都是人们发泄自己性欲、满足自己欲望的方式。也就是说,人的性欲由于受到了压抑,于是去进行研究和写作,从而使自己的性欲得以发泄,使自己的欲求得到补偿。弗洛伊德将人的行为根源局限在“性”,局限在人的自然本能方面。显然,这是偏执的,不全面的。比弗洛伊德早一千九百年前的司马迁,虽然也认为史家研究历史的动机是由于成就动机受挫,即受到压抑转而研究历史,因而才得到了补偿;但是,司马迁的论述显然与弗洛伊德是根本不同的。他不仅从人的自然属性,而且从人的社会属性等两个方面来论述的。司马迁认为,人的行为动机是要建功立业、成就不朽的功名的。这可以从他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死观看出,也可以从反对与批评荆轲、陈涉、项羽等的崇敬中看出。司马迁认为,研究历史并撰写史学论著,史学家成就功业、展示自己抱负和才华的方式。在《报任安书》中曾说自己:“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由此可见,司马迁的论述比弗洛伊德的要全面,要符合实际得多了。正如李长之先生所指出的:“司马迁以一个创作家而‘现身说法’来得更真切,更可靠,更中肯。”“司马迁的看法是广阔得多,注意之点也大得多了。”[9]308
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即史家动机是“借史抒怀”和“取得成就”的论述,是对孔子、左丘明等先辈史家的总结,也是自己生活的写照。毫无疑问,这是符合史学发展的实际的。司马迁之后,南朝宋代的范晔由于仕途失意,转而潜心史学,撰写《后汉书》以抒发自己治国安邦的见解,在史学上成就了自己的不朽功名。英国18世纪著名的史学家吉本,自幼体弱多病,成年后身体短瘦,面貌丑陋。这对于歆羡英姿潇洒的绅士生活的吉本来说,是多么不幸啊!可是自卑者必登高。吉本刻苦钻研史学,勤奋阅读有关罗马史的史学论著,披沙拣金,最终撰写了《罗马帝国盛衰史》,赢得了国际史学界的普遍好评,从而奠定其史学大家的地位。这大大满足了吉本的虚荣心,此后他就不再研究历史,而去书写自己的传记了。这些都说明,司马迁的论述是多么正确!
综上所述,可以说,司马迁作为古代最伟大的史学家,不仅撰写了不朽的名著《史记》,而且还对史学研究的主体性尤其是其中的史家动机有着深刻精到的体验、理解和阐释。实际上,司马迁也将自己的人生体验深刻地融入到、镌刻进《史记》的记述之中。可以说,司马迁撰写了《史记》,而《史记》也就是或者说成就了司马迁的人生与人格。正如王子今先生所说:“史家在研究和论述历史的时候,不能不涉及个人和历史的关系。一些有识见的历史学者往往对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历史总进程的关系有所深思,将其心得潜寄在自己的著述之中。”[11]743所谓的史学人生,也正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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