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瑾
(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四川成都 611130)
张之洞(1837—1909)是晚清重要大臣。在他四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几乎一直没有中断过教育活动,其影响对四川近代教育、中国近代教育都是非常大的,尤其是所倡导的“中体西用”教育思想,更是对中国近代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对当代教育也不乏启迪意义。
在中国近代史上,有一种重要的政治、文化思潮,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张之洞洋务教育实践可见,“中体西用”是其教育思想的基本精神,所著《劝学篇》是这一思想集大成的代表作。
《劝学篇》是张之洞在维新运动时期所撰写的作品。所谓“劝学”,就是要人们在新旧学说杂然相处之时维护封建制度和纲常名教。《劝学篇》的思想与资产阶级维新派所宣扬的“开民智、兴民权”主张是对立的。但是,在《劝学篇》中,张之洞却提出了“中体西用”的命题,并将其作为教育思想的核心。关于这一思想的内容,该书的“会通”“设学”篇有如下论述:“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用。……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治、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
张之洞《劝学篇》内篇为“中学”,其内容大致为封建典章制度、伦理道德、孔孟之道和经史之学。张之洞认为,这些是一切学问的根本,理应放在首位,学生只有先从“中学”到“圣人之心”“圣人之行”,即是把“中学”的基础牢固后才可以再去选择性地学习对社会建设有用的“西学”。
《劝学篇》外篇为“西学”,其内容不仅包括了近代西方的科学技术,也包括了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文教和法律制度。其纲目分为“西政”和“西艺”,学校、地理、度支、赋税、律例、劝工、通商等内容属于“西政”;算、绘、矿、医、声、光、化、电等内容属于“西艺”。
关于“中学”与“西学”的关系,《劝学篇·循序》有如下论述:“今日学者,必先通经,以明我中国先圣先师立教之旨,考史以识我中国历代之治乱、九州之风土,涉猎子集以通我国之学术文章。然后择西学之可以补吾阙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我疾者取之,斯有其益而无其害。”
从张之洞的论述看,“西学”的作用只是“补”,所以“中学”与“西学”是“主”与“从”的关系,即是“体”与“用”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讲“西学”必先通“中学”,因为需“明我中国先圣先师立教之旨”,不能忘其祖。
中国近代史上的屈辱,逼迫先进的中国人向西方学习并形成一股历史潮流。“中体西用”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它的产生既有深刻的历史根源,也是近代中国人学习西方的必然产物。
从鸦片战争开始,在外国侵略者的欺侮下,以龚自珍、林则徐、魏源为代表的部分有文化的中国人,经过曲折的道路,认识到必须向西方学习。这部分中国人有极为复杂的阵容:有洪秀全、洪仁玕为代表的农民阶级,他们从西方请来了“上帝”,搞了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有从地主阶级分化而来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和张之洞为代表的洋务派,试图移花接木,旧瓶装新酒;还有早期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容闳、冯桂芬、郑观应等,也提出了发展西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主张。到了19世纪末,以康有为、梁启超和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又成了向西方学习的主角,康、梁主张效法俄、日,搞君主立宪,而孙中山则以英、美为师,主张民主共和。都是向西方学习,但是学些什么?最终目标是什么?大相径庭。
魏源是第一个明确提出向西方学习的思想家,他的《海国图志》响亮地提出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冯桂芬认为:“如果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1]这是对“中体西用”观点的明确,郑观应更直接地说:“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2]。
甲午战争以后,关注“西学”的人越来越多,因而逐渐形成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完整概念。但人们对其诠释却大不相同。孙家鼐《遵义开办京师大学堂折》认为:“中国创立京师大学堂,自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有失传者以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梁启超代拟的《京师大学堂章程》明确规定:“中学体也,西学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康有为在“公车上书”后回到广州开办万木草堂,他聚众讲学的宗旨是:“以孔学、佛学、宋明理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辛丑条约》之后,清政府的统治以及摇摇欲坠,为维护其统治也打出了“维新变法”旗号,大讲“中体西用”。1901年开始推行“教育新政”的清政府,明确规定学堂“教法当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以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3]。1903年确立的新学制将“中体西用”规定为“立学宗旨”:“以忠孝为敷教之本,以礼法为训俗之方,以练其技能为致用治生之具。”[4]
“中体西用”社会思潮是近代中国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经过长期酝酿和发展,最后由张之洞概括出来的。与张之洞同时代的人评说他:“用人则新旧杂揉,而以老成人为典型,设学则中西贯通,而以十三经为根柢。”
严复对“西学”、对西方社会的了解比张之洞、康有为、梁启超都多。他认为张之洞所提倡的“中学”早已腐朽不堪,“西学”也不过是皮毛,是“盗西法之虚声”而“沿中土之实弊”。严复认为:“中学有中学之体和用,西学有西学之体和用,分则两立,合则两亡。
鲁迅对 “中体西用”也有过一段非常文学化的评说:“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一个人哪能)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呢?……要想进步,要想太平,总得连根地拔去了‘二重思想’才好。”[5]胡适也曾经说过:“张之洞一辈人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案……是走不通的。如果过去的文化是值得恢复的,我们今不至糟到这步田地了。”[6]
鲁迅、胡适都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他们反对封建旧文化,但把一些优秀的民族文化也给否定了,而把一切西方文化都看成是进步的。由于未能正确地解决文化遗产的批判继承问题,因此,他们对张之洞“中体西用”思想评价也失之偏颇。
对“中体西用”思想,应当予以历史地看待。张之洞在《劝学篇·循序》中说:“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其目的是:“借富强保中国,保中国即以保名教。”[7]张之洞是著名的洋务大家,他的根深深扎在封建基础之上。从其“不得已、一片苦心”地讲求“西学”的教育实践中,看到张之洞毕竟不同于顽固派。他去寻求强国之方,确属难能可贵,堪称同光时期开明而有卓见的地主阶级政治家、教育家。
的确,张之洞“中体西用”的思想是在维新运动时期提出来的,但我们不能因为《劝学篇》和维新派政治主张不一,就说“中体西用”是针对维新派而提出来的。实际上,甲午以后,不独洋务派在讲“中体西用”,资产阶级维新派也在大谈“中体西用”。所以,我们正视张之洞“中体西用”思想有复古、守旧的一面,但不可以夸大,更不可以歪曲。
“中体西用”乃是近代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产物,它起于洋务运动,进而影响到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教育和文化各个层面。历史地评价张之洞的 “中体西用”思想就应该充分肯定其激进、开明的内容,肯定其对向西方学习的积极意义和对近代教育史的巨大影响。
甲午战争以后,维新变法运动愈盖高涨,在此背景下,张之洞认为:“大抵救时之计、谋国之方,政尤急于艺。”[8]因而主张“政艺兼学”。当然,张之洞的“西政”是有其特定内涵的,不可能是资产阶级所宣传的民主和宪政。但这一主张和早期的洋务派相比,显然更进了一步。从其所大力宣传的“西政”之“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等内容看,张之洞似乎朦胧地感到了西方政治制度的优越性,之所以要好好学习,其对“西政”的向往之情是可以肯定的。戊戌变法时期,资产阶级维新人士曾以张之洞为同类,抱有希望,并与之合作,不是没有原因的。
首先是开阔了中国人的视野。
从历史渊源上看,“中体西用”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思想的延伸与拓展。尽管“中体西用”有其保守性,但如果不以“中学”为前提,就不可能为“西学”谋取到合法的活动地盘。因此,随着“西学”东渐步伐的加快,张之洞等人提出“中体西用”毕竟使中国人看到了、认识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并设法将这个世界的东西引入到中国来,从而开阔了国人的视野。到20世纪初期,“西学”在中国之所以能获得更广泛的传播,与“中体西用”背景之下新教育的产生发展、大量翻译西书是分不开的,仅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到1907年所译“西书”即达160种,销售在80000册以上[9]。西方文化大潮滚滚而来,至少在三个方面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是积极的:一是引进科学技术,创办工矿企业,培养各类人才,当然也就造成了早期的工人阶级;二是引起了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如教育,传统体制下的封建教育过渡到了近代新式教育;三是“西学”的大量引入也造成了中国社会思想意识、价值观念的大变化。所有这一切,无异将僵化了的封建文化撞开了缺口,并逐渐走向衰亡。
其次是认识到了中西文化的可融性。
张之洞等人把中国文化看成是主体构架,西方文化是可以利用的材料,试图通过教育手段完成两种文化的嫁接,实现两种文化的共融。这便是张之洞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模式,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文化嫁接,不仅突破了封建顽固派“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樊笼,而且作为晚清统治思想,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社会,特别是促进了中国新式教育的产生和发展。当然,张之洞对“中学”的继承,对“西学”的吸收都毫无批判性,这表明他对中西文化可溶性的认识还比较肤浅。
再次是避免了全盘西化。
张之洞以“西学为用”,一方面表明“中学”不够用了,需求助于“西学”,但在另一方面强调的是不能以“西学”简单取替“中学”。这从向西方学习的方法论上讲,避免了全盘西化,是有其合理因素的。张之洞提出“西学为用”,主观上是对封建主义之“体”起保护作用,但在客观上促进了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展,进而瓦解了封建统治基础。张之洞也就是在这种“种瓜得豆”的洋务实践、“西学”实践中,不自觉地推动了历史进步。
《劝学篇》撰成后,光绪皇帝“详加披览”,评价该书“持论平正通达,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 “广为刊布,实力劝异”。于是,《劝学篇》作为“钦定的维新教科书”,“挟朝廷之力之行之,不胫而遍于海内”。《劝学篇》及其核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对中国社会,特别是对教育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
教育改革是维新变法的重要内容之一,但是资产阶级维新派改良中国教育的实践并没有脱离 “中体西用”的窠臼。张之洞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三月《两湖、经心两书院改照学堂办法片》明确说:“两书院分习之大指,皆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既免迂陋无用之讥,亦杜离经叛道之弊。”光绪皇帝在戊戌变法的“明定国是”诏书明确宣示,今后的学校应“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1901年,清政府推行“教育新政”,重申教育宗旨:“教法当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以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1903年,张之洞主持制定了中国近代教育史上著名的“癸卯学制”,第一次具体阐述了“中体西用”的立学宗旨。
无论何等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俾学生心术壹归于纯正,然后以西学瀹其知识,练其艺能,务期他日成材,各适实用,以仰副国家造就通才、慎防流弊之意[10]。
1906年,清政府的学部颁布教育宗旨,即“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和“尚实”。这五条教育宗旨,“忠君”“尊孔”是“中学”,即所谓“中国政教之所固有,而亟宜发明以拒说者”;“尚公、尚武”和“尚实”是“西学”,即所谓“中国民质之所最缺,而亟宜针砭以图振起者”[11]。这个教育宗旨,很明显是以“中体西用”为教育改革的指导思想。
19世纪60年代以来的晚清教育史,实际上就是一部“中体西用”教育史。近代中国教育是以“中体西用”思想为指导而创立、发展的。因为“中体西用”,所以有了中国留学教育,有了中国近代科技教育,改变了只重儒学的传统教育。随着近代中国新式教育的确立,教育思想、培养目标、学校制度、课程设置以及教学方法等也随之改变。总之,“中体西用”乃是晚清教育的灵魂,始终支持着晚清教育的走向,其对中国近代教育的改革与发展无疑起了促进作用。
中国文化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它应该以自己的优秀文化丰富和发展世界文化;同时,又应该从世界其他民族优秀文化中吸取养分,充实和发展自己。历史的经验教训反复启示我们:对西方文化不能一概排斥,更不能照单全收,囫囵吞枣。五千年的中华文化,精华与糟粕共存,在文化自信的前提下,不仅要取中华文化之精华,也要取世界文化之精华,并且扬弃中外文化之糟粕,将中外文化熔于一炉,产生无愧于世界的中华新文化。
张之洞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资产阶级革命已经埋葬了清王朝,“癸卯学制”已遭抛弃,但是“中体西用”教育思想依然发挥着作用。尤其是,我们的国家在今天重新面对西方文化冲击之时,对张之洞和他的“中体西用”思想进行研究,是非常有现实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