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基文学批评的价值

2018-03-03 20:40袁济喜
关键词:刘基诗歌

袁济喜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872)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刘基具有独特的地位,虽然他不是专门的文学理论家,也不曾创作过《文心雕龙》《沧浪诗话》那样著名的文论著作,但是他从自己元末明初的坎坷人生经历与体悟出发,对于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发愤著书与经世致用等理念,结合自己的诗文创作,进行了发挥,形成了不凡的文学理论。他的文学批评主要集中在《诚意伯文集》中卷五的“序”类,通过给友人诗文集作序,或激扬文字,或借题发挥,阐发自己的文学理念。

一、标榜人格精神与怨刺传统

刘基的主要作品《覆瓿集》《郁离子》等作于元代。叶蕃在《写情集序》中指出:“先生生于元季,蚤蕴伊吕之志。遭时变更,命世之才,沉于下僚;浩然之气,阨于不用。因著书立言,以俟知者。其经济之大,则垂诸《郁离子》;其诗文之盛,则播为《覆瓿集》。风流文彩英余,阳春白雪雅调,则发泄于长短句也。或愤其言之不听,或郁乎志之弗舒,感四时景物,托风月情怀,皆所以写其忧世拯民之心,故名之曰《写情集》,厘为四卷。其词藻绚烂,慷慨激烈,盎然而春温,肃然而秋清,靡不得其性情之正焉。”[1]839-840这篇序文大致上指出了刘基诗文写作的背景与特点。刘基与宋濂、高启、袁凯等人,并驾齐驱,各逞才情。其中刘、宋二人并为开国文臣之首,对整个明代文学也有启导之功。宋濂的文论主要继承了宗经明道的儒家文统,提倡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刘基的文学思想则主要体现在对于传统“怨诗”诗学精神的弘扬与再释。

刘基论文,首重人格精神。他是元末理学信徒,魏晋时代曹丕《典论·论文》提出“文以气为主”[2]967,汉魏之际的文士以气为美,慷慨仗气,建功立业,对于儒学造成极大的冲击,而刘基则认为,文以理为主,气作为理的辅助。他在《苏平仲文集序》中指出[1]117:

文以理为主,而气以摅之。理不明,为虚文;气不足,则理无所驾。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是故先王以诗观民风,而知其国之兴废,岂苟然哉!文与诗,同生于人心,体制虽殊,而其造意出辞,规矩绳墨,固无异也。

唐虞三代之文,诚于中而形为言,不矫揉以为工,不虚声而强聒也,故理明而气昌。玩其辞,想其人,盖莫非圣贤之徒,知德而闻道者也,而况又经孔子之删定乎!

刘基认为,诗文是作者人格精神与志向的彰显,没有人格志向与精神旨趣的诗文,是不值得称道的。他在《章秀才观海集序》中指出:“夫志,道之正也。立乎其大,而小者不遗焉,斯得之矣。是故天下惟海为大,求其大而不于海,非知大者也。故锜釜之型,不铸鼎鼐;藿菽之实,不生松柏。无他,先居乎其小也。是故知海,斯知学矣。今夫海之为物,浮天地,纳日月,汗漫八极,人见其大也。曷致哉?鲸龙虾蟹,无不有也;江河沟渎,无不收也。动之不知其所为,流之不知其所归。变幻倏忽,沓冥莫测。观海者,知海之所以大乎,则其造也不可量矣。”[1]93中国古代历来的诗言志之说,至汉魏六朝,又出现了文以气为主与诗缘情的观念,主张在诗文中彰显作者的人格志向与真实面貌。魏晋士人在文章写作中,甚至以任诞放达为美,对于传统的儒家人格观念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刘基对此是不赞成的,他推崇儒家的人格精神,孟子曾提出:“充实之谓美”“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将道德精神的光大作为人格美的蕴涵。宋明理学秉承孟子的这一思想,倡导以理为文,气以辅之。在这篇序中,刘基称赞章正则的文章浩然正气,犹如大海的浩瀚,富有壮美风格,正是其人格心胸的彰显。

而在另一篇序文中,刘基则以水清与竹子作为比德之物,赞美作者志向清简高尚,犹如清水与幽竹。他在《双清诗序》中写道:“夫天下之清者,莫如水;有节而贞者,莫如竹。伯夷以节立行,而其清至于圣,则物之清又莫竹若也。夫人与物,情性之相得者,各从其类。物之所处不同,则清者有时而污,非其情之本然也。今之人达而用于世则役于事,穷则役于衣食。无忧者,莫如僧。故能遂其情,而物之托焉者,亦得以全其性也。”[1]87从先秦以来,就有比德之说,魏晋南北朝时代,士大夫托物于松、梅诸物,以比况君子人格,成为新的审美标准。南朝刘宋时代刘义庆编的《世说新语》中对此记载颇多。刘基此文,在前人的基础之上作了拓展,认为竹子可以比德,而诗歌则是这种品德的写照。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提倡有为而作,反对无病呻吟。曹丕《典论·论文》中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2]967-978刘基在《送柯上人远游诗序》中,通过对于古代历史人物的考察与评价,认为志向是人生的动力,而文章则是这种人生愿欲的抒发[1]96:

古之人有违其家而游四方者,何哉?孔、孟志于道,仪、秦志于利,司马子长志于文,其所志不同,而欲行其志也则同。墨子之道,异乎圣人,而走不黔突,无亦欲以其所得乎师者传之于人与?是皆有所为而为也。

刘基认为,孔孟与苏秦、张仪这些战国辩士虽然志向不同,然而他们都是为实践自己的人生愿欲而活着,他们的说辞与文章都是有为而发,至于司马相如的赋作最初也是为了说动人主而铺采摛文,所到不管他们的人品与文章如何评价,但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这就是有为而作。

刘基在《吕周臣诗集序》一文中,对于诗作者吕周臣潜心为诗,诚于中而形于外的创作态度十分欣赏,而对于当时那些奔走于权门之中,结交权势,投机钻营的人十分瞧不起:“仲尼有言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夫以人心之出入无时,苟不至于圣人不惑之地,则不有以收系而拘止之,鲜不飘摇汗漫而无所不之矣。故以博奕为贤乎已,厥旨微哉。吕君周臣由吏员,累月日至九品。家居以待选,则杜门而作诗。有《咏史》一百首,《题咏杂花》二百有余首,皆意足而语到。予尝见今世之从事于公门者,进则慕权利以相夸,退则交结势要,谈官府是非,勾引俗事,以致人之慕己,以肥其家,未有能兀兀独处而留心文墨若周臣者也。周臣以通济之才,沉下僚而无怨,筚门陋巷,为诗歌以自适,且不刻琢以求衒,盖有得于寡欲养心之道者。予故喜而为之序焉。”[1]113-114这篇诗集序中,刘基借题发挥,尖锐抨击了当时许多文士没有节操,奔竞于权门之间,无暇留意文章创作,更不懂得洁身自好。刘基所说的元末风习,是一种普遍性的现象,当时的风气败坏,许多士人没有气节,在异族统治者高压统治下,奴颜婢膝,毫无廉耻,刘基为此而称赞吕周臣“沉下僚而无怨,筚门陋巷,为诗歌以自适”的人生态度与诗文创作态度,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写照,刘基每每遇到人生坎坷困顿时,就以文章自娱。其实,将文章作为苦闷的象征,在写作中自娱自乐,总比巴结权门,汲汲于富贵的人生态度要富有价值与令人尊重。中国古代文论在强调发愤著书的同时,也肯定了这种以诗文自适的创作态度。钟嵘《诗品序》中即强调:“‘《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於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3]3钟嵘强调诗歌创作可以使人摆脱苦闷,获得精神升华。而刘基通过对于吕周臣的诗集作序,也证明了这一点。

在《郭子明诗集序》中,刘基也十分推崇这种以诗文作为人生苦闷与不平的抒发的创作态度。同时也批评当时的士人陷于浮夸而不能自拔的风气[1]87-88:

郭君文德字子明,广平人也。读书好为诗,有交于前,无不形之于诗,其忧愁抑郁,放旷愤发,欢愉游佚,凡气有所不平,皆于诗乎平之。是故饮食非诗不甘,坐卧非诗不安,应人接物非诗不能摅其中怀,至于颠沛造次,梦寐想像,莫不有诗。思天下有一事一物不入吾诗,若己有所歉焉。于是北眺燕代,西逾岷峨,南浮江湘,东览齐岱,困穷迫,寒暑枯湿,举不足以摇其中,而惟得乎诗,可以解忧。其为诗也,不尚险涩,不求奇巧,惟心所适,因言成章,而其自得之妙,则有人不能知而己独知之者。盖孔子所谓“好而乐之”者欤!

刘基在这篇诗序,相对于上篇,提出了一些值得我们今天重视的文学观点。首先,他指出:“凡气有所不平,皆于诗乎平之”,孔子提出“诗可以怨”,韩愈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4]233,刘基则在前人的基础之上,提出气有所不平,则在诗中平之的观点,强调诗是不平之气的抒发,同时又可以净化涤除这种不平之气,体现出他将理学与诗学相结合的观点。其次,刘基通过考察郭子明之诗,肯定他“惟心所适,因言成章,而其自得之妙,则有人不能知而己独知之者”的创作立场与态度,这涉及文学创作的目的与人生的联系。郭子明的诗文惟心所适,因言成章,即是主张心灵的自由成就诗歌的风格,而所谓“自得之妙”,则是营造自我观赏的审美境地,即使他人弗知而己之自知,也是一种创造与欣赏的境地。

当然,刘基文学批评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肯定诗文独立价值的同时,强调文学的经世致用的功能,反对将文章仅仅作为吟咏情性的玩物。他在《照玄上人诗集序》中指出:“予初来杭时,求士于郑希道先生,先生为余言照玄上人之为诗,雄俊峭拔,近世之以能诗名者,莫之先也。余素知郑君善鉴而言不过,心常怀之。及访于杭人,无能言上人之能诗者,心窃怪之。及余徙居白塔之下,而上人乃住持万松岭之寿宁寺,于是始得遍观其所为诗。盖浩如奔涛,森如武库,峭如苍松之栖县崖,凛乎其不可攀也,而忧世感时之情,则每见于言外。呜呼!是宜不以诗闻于杭之人矣!”[1]99这篇序文开始转辗转迂回地写出获求照玄上人诗作的过程,读来饶有兴趣,赞叹其诗风格峻峭凌厉,忧世感时之情见于言外,接着笔锋一转,感叹[1]99-100:

夫诗何为而作哉?情发于中而形于言。《国风》、二《雅》列于《六经》,美刺风戒,莫不有裨于世教。是故先王以之验风俗、察治忽,以达穷而在下者之情,词章云乎哉。后世太师职废,于是夸毗戚施之徒,悉以诗将其谀,故溢美多而风刺少。流而至于宋,于是诽谤之狱兴焉。然后风雅之道扫地而无遗矣。今天下不闻有禁言之律,而目见耳闻之习未变,故为诗者,莫不以哦风月、弄花鸟为能事,取则于达官贵人而不师古,定轻重于众人而不辨其为玉为石。,此倡彼和,更相朋附,转相诋訾,而诗之道,无有能知者矣。然则上人之不以诗称于今之人,不亦宜哉!

刘基这里对于《诗经》开创的风雅之道作了发挥。孔子论诗,进一步强调“兴观群怨”之说,将诗歌的个体性与社会性相结合,主张诗歌的审美功能与教育功能、干预社会的功能相结合。汉代的《毛诗序》提出诗歌的作者要有“国史”之功能:“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5]567-568《毛诗序》作者强调诗人具有国史之功能,中唐诗人元结在作《闵荒诗》《二风诗》时,力挺两汉诗学中的美刺精神。在《二风诗》后面还附有一篇《二风诗论》,其中提出:“吾欲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6]说出了新乐府运动人物的诗歌主张,是出于儒家经世致用精神。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也说:“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7]2792中唐大诗人白居易肯定了诗歌的教化与讽谏功用。认为在儒家所有的经典中,诗具有最重要的地位,因为它可以感人心,动天地,实现移风易俗的作用。清代黄宗羲也说:“怨亦不必专指上政,后世哀伤、挽歌、遣谪、讽谕皆是也。”[8]传统的审美心理以和谐为美,因此,以怨为美,通过悲怨作品的欣赏,来培养人们敢于正视惨淡生活与人生悲剧的勇敢人格,便成为封建社会中进步文人的创作理论,形成为一种优秀的文学传统,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到北宋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都体现出这一点。

刘基虽然受到理学的影响,但是在论及诗文创作时,他却坚持认为,诗人处于困厄时的写作,才会产生真正的诗文。序中言及照玄上人的诗歌特立独行,不偶时流的特点,认为惟因如此,他的诗歌“浩如奔涛,森如武库,峭如苍松之栖县崖,凛乎其不可攀也,而忧世感时之情,则每见于言外”,刘基对于照玄上人的诗歌峻峭凛然、浩如奔涛的风格击节赞赏,然更推崇的是这种诗歌内容并非诗人的洁身自好,而是忧世感时之情每见于言外,能够做到寄兴深远、意境超轶的诗人,才是最有价值的,正如钟嵘《诗品序》中所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3]2。

白居易曾在《采诗官》中说:“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7]263,白居易认为诗歌与民谣一样,可以起到沟通民情,传达下情的作用,皇帝应该善于利用诗歌来听取下情。为此他回顾了自周秦以来用诗作谏传统的丢失:“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调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恐朝廷绝讽议。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7]263由于谏诤精神的消亡,使君臣之间隔绝,“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官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7]263因此,他认为诗歌的当务之急不是歌功颂德,也不是吟咏情性,而是恢复诗歌的讽刺谏诤精神,使诗歌的教化作用建立在这种谏诤精神之上。白居易为此坦言自己创作讽谕诗的过程:“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药良气味苦,瑟淡音声稀。不惧权豪怒,亦任亲朋讥。”[7]43-44白居易将乐府诗作为针砭时弊的苦口良药,声言自己将要为民请命,不惧权贵的梗直精神。刘基在这篇序中也借题发挥,强调诗歌“情发于中而形于言”。他批评后世诗歌成为庙堂装饰品,溢美多而讽刺少。

刘基还指出:诗歌“流而至于宋,于是诽谤之狱兴焉。然后风雅之道扫地而无遗矣。”[1]99他对于诗坛缺少怨刺、谀美颂扬的现象深恶痛绝,斥之为“故为诗者,莫不以哦风月、弄花鸟为能事,取则于达官贵人而不师古,定轻重于众人而不辨其为玉为石。惽惽怓怓,此倡彼和,更相朋附,转相诋訾,而诗之道无有能知者矣”[1]99-100,由于诗道之沦丧,导致人们不知诗歌为何物,误将那些无聊的颂美阿谀之作作为宝物,而对于真正的诗歌弃置不顾,岂非明珠暗投。刘基不仅对于照玄上人诗集推崇备至,而且对于善于鉴识的郑希道先生称赞有加,在序文的最后感叹:“呜呼!有伯乐而后识马,有匠石而后识梧槚。自古以及于今,伯乐几人,匠石几人耶?抱奇材而不遇以泯死者不少矣!予既重上人之诗,而又悲夫人之不知郑先生之为伯乐、匠石也,故为序其端焉。”[1]100可见,他的文学评论通过集序这种文体,在当时具有振聋发聩之作用。

在《送张山长序》中,刘基真诚地指出:“余观诗人之有作也,大抵主于风谕,盖欲使闻者有所感动而以兴其懿德,非徒为诵美也。故崇奖之言,冀其有所劝而加勉;示事之告,愿其有所儆而加详也。然后言非空言,而言之者为直,为谅,为辅仁,为交相助而有益,而闻誉达于天下,而言与人相为不朽,不亦伟哉!”[1]103刘基提出,真正的优秀诗作,大抵主于讽谕,而非谀美逢迎。目的是为了使闻者有所鉴戒,而非自满。这样的诗句才不是空言,才能达到规讽,有益于闻者改过,成为不朽之言。刘基的诗学价值观念,彰显了中国古代诗可以怨,并且有针对性地批评当时的风气,开启了元末明初的诗坛重振讽谏精神的风气。

刘基还在《王原章诗集序》中,不避时流,对于敢于讽刺时世,怨刺上政的作品给予大胆的肯定,为之辩护。自汉魏六朝以来,对于屈原那样怨刺上政的作品,一直存在着争议,司马迁、淮南王刘安、王逸、刘勰对于屈原的作品持肯定的态度,唐代李白甚至写出了“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的诗句,极力褒奖屈原的怨怼不容之精神。但是刘基所处的元末与明初,谀美华艳、绮靡虚浮的诗风盛极一时,对于那些讽刺诗作,大部分人是无法接受的。刘基在这篇诗集序中,指出[1]108:

或语予曰:“诗贵自适,而好为论刺,无乃不可乎?”予应之曰:“诗何为而作邪?《虞书》曰:‘诗言志。’卜子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诗果何为而作耶?周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国风。使为诗者俱为清虚浮靡,以吟莺花、咏月露而无关于世事,王者当何所取以观之哉!”

刘基认为,诗贵自适,并不是不关心民瘼,不闻人事,他引用了传为子夏的《毛诗序》中的话,强调了诗歌的美刺精神,倡导采诗观风的传统,批评一味地吟风弄月,则是失去了诗歌应有的功能。

刘基对于诗歌的讪上进行了辩解。历史上那些正统的御用文人,往往用讪上谤君的罪名来恫吓别人,东汉的班固就曾指责屈原的作品和司马迁的《史记》有谤君之嫌。汉明帝论司马迁与司马相如优劣时,竟然采用了班固的话来污蔑司马迁,专制霸道,莫此为甚。而刘基在此篇中则分析道[1]108-109:

曰:“圣人恶居下而讪上者。今王子在下位,而挟其诗以弄是非之权,不几于讪乎?”曰:“吁!是何言哉!《诗》三百篇,惟《颂》为宗庙乐章,故有美而无刺。二《雅》为公卿大夫之言,而《国风》多出于草茅闾巷贱夫怨女之口,咸采录而不遗也。变风、变雅,大抵多于论刺,至有直指其事、斥其人而明言之者,《节南山》、《十月之交》之类是也。使其有讪上之嫌,仲尼不当存之以为训。后世之论去取,乃不以圣人为轨范,而自私以为好恶,难可与言诗矣。”曰:“《书》曰:‘惟口起羞。’昔苏公以谤诗速狱,播斥海外,不可以不戒也。”曰:“孔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故尧有诽谤之木,而秦有偶语之。乱世之计,治世之所与也。得言而不言,是土瓦木石之徒也。王子生圣明之时,而敢违孔子之训而自比于土瓦木石也耶?”

刘基指出,《诗经》中的大多数的风诗,起于怨刺,而变风变雅则更是充满着怨诗。即使孔子也没有删除,可见其价值所在。刘基对朱熹所谓“讪上”之嫌进行了驳斥,肯定了刺诗的地位。程廷祚在《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三·再论刺诗》中曰:“从晦庵之说,以国风之刺诗斥为讪上,为无礼于君,世之好事者,将援其说,以及《小雅》而并累《大雅》也。”[9]可见,刘基所谓“讪上之嫌”是直接针对朱熹的。刘基针对宋代以来文坛怨刺之声消歇的状态,论《诗》以独标“风”“刺”为特色,认为“诗人之有作也,大抵主于风谕”[1]103,而不以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为范则,充分肯定了“直刺其事、斥其人而明言之”的《节南山》《十月之交》诸诗的地位,认为《诗经》中唯《颂》有美而无刺,其余“大抵多于论刺”。这些观念,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总之,刘基在元末经历了人生的痛苦遭际,他先是效力于元朝统治者,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再加上元末风起云涌的农民民起义运动的冲击,于是他对于元朝统治者彻底失望,再加上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很自然地从中国传统文学精神中汲取美刺讽谕思想,并且善于将这种思想与人格精神相融合,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批评观念,通过为友人作序等方式而得以尽情发挥,在元末文学批评思想中可谓独树一帜,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中的瑰宝。

二、倡导文学的真性情

刘基对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倡导文学的自然情性论。依照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家的理解,人们真实情感的形成,虽然在喜怒哀乐几种情况下都会产生。但一般说来,在痛苦之下形成的情感往往是真实的,也易于写出好诗,这就是南朝宋王微所说“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味”[10],唐代韩愈倡言“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4]262的意思。南宋诗人陆游结合自己的人生感受,论及好诗产生原因时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苏武、李陵、陶、潜、谢灵运、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诗为百代法。”[11]在作家的个体性中所折射出来的社会历史内容与思想力量,是最有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的。刘基在倡导怨刺精神的同时,大力弘扬发于自然情性的文学思想。他在《项伯高诗序》中说[1]112-113:

言生于心而发为声,诗则其声之成章者也。故世有治乱,而声有哀乐,相随以变,皆出乎自然,非有能之者。是故春禽之音悦以豫,秋虫之音凄以切。物之无情者然也,而况于人哉!予少时读杜少陵诗,颇怪其多忧愁怨抑之气,而说者谓其遭时之乱,而以其怨恨悲愁发为言辞,乌得而和且乐也!然而闻见异情,犹未能尽喻焉。比五、六年来,兵戈迭起,民物凋耗,伤心满目,每一形言,则不自觉其凄怆愤惋,虽欲止之而不可,然后知少陵之发于性情,真不得已,而予所怪者,不异夏虫之疑冰矣。故今观项君之集,而深有感焉。

刘基在此序中,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对于杜甫的诗作进行了解读。他认为诗歌是世有治乱,声有哀乐,皆出于自然,非有强之者。他自叙少年时不理解杜甫之诗的忧愁怨思,等到自己尽经战乱与民生凋弊,才深深体会到杜甫的真实发于性情。刘基在此序中评价的项伯高诗歌创作方式,也是这种为情而造文的例子。刘基进而深深同情这位作者的遭际,同时赞扬他的甘于寂寞,抱志处幽的生活态度[1]113:

项君与予生同郡,而年少长。观其诗,则冲澹而和平,逍遥而闲暇,似有乐而无忧者,何耶?呜呼!当项君作诗时,王泽旁流,海岳奠,项君虽不用于世,而得以放意林泉,耕田钓水,无所维系。于此时也,发为言词,又乌得而不和且乐也?夫以项君之文学,而不得扬历台阁,黼黻太平,此人情之所不足也。而项君不然,抱志处幽,甘寂寞而无怨。项君亦贤矣哉。贤不获用世,而亦不果于忘世,吾又不知项君近日所作,复能不凄怆愤惋而长为和平闲暇乎否也?感极而思,故序而问之。

刘基认为,当一个作者心态恬然,放意林泉,无所维系之时,他的文词必定天然而美。《易传》上提出“修辞立其诚”,认为心口不一的人必然会在言辞上表现出来。《系辞下》云:“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5]190作者强调人应该言行一致,不然就会出现言辞与行为失衡的问题,理屈而辞必穷矣,这已经成为我们民族的传统看法。《礼记·乐记》的《乐象篇》中说:“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唯乐不可以为伪。”[5]3330作者也认为音乐是人的内心情感的表现,只有内心具有充沛的思想感情才能形成磅礴浩大的音乐精神,所以音乐中必须讲究真实,绝对不可以作伪。后来《淮南子·齐俗训》的作者发挥了庄子的这一思想,也强调:“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强哭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12]东汉王充继承了老子与庄子的思想,强调文学的真诚:“心思为谋,集扎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是故鲁连飞书,燕将自杀;邹阳上疏,梁孝开牢。书疏文义,夺于肝心,非徒博览者所能造,习熟者所能为也。”[13]王充认为那些真正的文章正是作者生命意识的凝结,而不是如游说之士矜夸的那样,是调弄口舌的产物。这样真诚无欺的文章才能产生夺人心魄的力量。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则以高屋建瓴的气势,总结了自先秦以来的两种创作路径,一种是自然为文,有感而发;一种是无病呻吟,沽名钓誉,这样的诗文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14]刘勰认为草木为无生之物,尚且要“依情待实”,展显其真实面貌,文章作为述志之本,怎能说假话诳人呢,这样的文章,又何足为训!刘勰深感历代文坛衰败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伪风滋蔓,不可收拾,人格与文章相分裂,真情与文章相脱节,一旦形成时尚与流俗,便不可挽救,造成文学艺术教育功能的丧失与人格精神的衰弊。齐梁末期文坛的“讹、滥、淫”现象便是此种文风的表现。

刘基自己的创作体现了这种自然性情之美。在文学史上,刘基与宋濂、高启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元代以戏剧、小说等俗文学见长,正统雅文学显得暗淡无光。诗歌的内容比较贫乏,题材比较狭窄,即便被称为元代诗歌繁荣时期的四大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等人的作品也主要是题画、咏花和酬答应和之作,风格一般都高雅温润,柔弱纤细。而元末明初除了俗文学,尤其是小说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外,诗文也一改四大家的秾纤缛丽之体,王冕、杨维桢、刘基、宋濂、高启等人的作品体现了雄奇质朴、刚劲豪放的风格。他们一般都能以诗文反映这一抢攘之世的社会现实,使元代渐趋衰落的诗文呈现出了复兴气象。刘基是明代为数寥寥的诗文俱佳的作家之一。收录于《诚意伯文集》的诗歌计有1 184首,词233首。杨守陈《重锓诚意伯文集序》:“汉以降,佐命元勋,多崛起草莽甲兵间,谙文墨者殊鲜。子房之策,不见辞章;玄龄之文,仅办符檄。未见树开国之勋业而兼传世之文章如公者,公可谓千古之人豪矣!”[1]847-848沈德潜《明诗别裁》载:“元季诗都尚辞华,文成独标高格,时欲追逐杜韩,故超然独胜,允为一代之冠。”[15]《明史》:“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16]《四库全书总目》论其诗曰:“其诗沉郁顿挫,自成一家,足与高启相抗。”[17]1465刘基的代表作《郁离子》也是发愤之所为作。其门生杭州府儒学教授天台徐一夔在《郁离子序》中指出,刘基“年二十,已登进士第,有志于尊主庇民。当是时,其君不以天下繁念虑,官不择人,例以常格处之,噤不能有为。已而南北绎骚,公慨然有澄清之志。藩阃方务治兵,辟公参赞,而公锐欲以功业自见,累建大议,皆匡时之长策。而当国者乐因循而悦苟且,抑而不行。公遂弃官去,屏居青田山中,发愤著书。此《郁离子》之所以作也”[18]。刘基的《郁离子》在元末文学创作中采用传统的寓言文体,又寄慨深远,从而成为中国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作品。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元末明初是一个特殊的时期,正所谓“风衰俗怨”之时代,许多士人精神萎靡不振,出现了言文不一的现象,乃至于金元之际的文士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发出了“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其人”[19]的感叹,在这种时候,刘基不顾时局的危难险峻,倡导率真而作,独抒性灵,对于中国文学批评理论进行了充实与拓展,其贡献是不可轻视的。

总之,刘基的文学批评植根于其发愤著书与经世致用[20]等理念,对于当代中国的文学批评也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中国目前的文艺缺少真正的忧患意识与怨刺精神,因此,需要重构经世致用与独立自由相结合的文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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