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教育在我国有着千年的传统,并且在各个朝代的教育体系中都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而五四运动之后,辞赋被当做传统文化的糟粕而遭到抛弃,辞赋教育也戛然中止。改革开放以后,辞赋的创作和研究逐渐被主流所接受和重视。近些年,随着我国国力的日益繁盛,辞赋领域也越来越受到国家的重视,各地区的创作团体和学术团体如雨后春笋,很多重要的国家课题也围绕着辞赋展开。然而我国的辞赋教育却丝毫没有从毁灭性的打击中抖擞起来的迹象,依旧萎靡不振。不但中小学的课本中几乎没有辞赋篇章,大学的文学教育也对于辞赋避而远之。这一方面当然与辞赋教育传统的断裂以及师资的乏力有关,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教育界对于辞赋教育的价值和意义缺乏深入的理解和探讨。本文将就此问题,作一概括性讨论。
辞赋创作包涵了几乎所有重要的文章学方法,同时又有着悠久的教学和训练的传统,因而辞赋训练不但对于各种写作技巧都有着集中性的训练效果,而且对于当今的写作教学有着方法学上的借鉴意义。
首先,辞赋创作首重立意,白居易《赋赋》称“立意为先”,王芑孙《读赋卮言·立意》篇称“辞谲义贞,视其枢辖;意之不立,辞将安附?”这与当代写作教学中的命题作文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不同的是,它积累了千年的教学与训练的传统,有着很多细致的规则和方法值得借鉴:“何谓命意?有一题之意,有一韵之意。有意方可措辞。一题之意,如《汉网漏吞舟之鱼》,须说吞舟大鱼,尚且漏网,小者可知,便见汉法如此宽大。……一韵之意,其为格虽各不同,大概以接句有力为佳。……若就题字立意,固是正格,但收拾题字,而缴结无味,亦非也。”“全篇之回复,亦有逐段之贯输,但使点睛有在,自知芣鄂相衔。若其甽亩不分,难云绣壤,井灶糅错,是何杰构?能者必斟酌于语先,重徘徊于题外,既襟带而钩联,又逆萌而追媵,务使枉矢不跃于壶,编钟皆铿于纽。熊经鸟伸,常运旋于一气;烟霏雾结,恍灭没之万端。”这样的论述在古代赋论中非常之多,我们写作教学中的“立意”之学应当从中汲取方法和营养。
其次,在结构谋篇上,辞赋也有着极其丰富的写作资源,值得现在的写作教学借鉴和吸收。辞赋结体复杂,经纬万端,需要再三构思琢磨,调度得宜,方能周详无弊。《西京杂记》载有“相如曰”的“一经一纬”、“一宫一商”之说,王芑孙论辞赋之谋篇云:“谋篇最要目巧,之室则有奥阼,谋于始也。东湖西浦,渊潭相接,晨凫夕雁,泛滥其上,黛甲素鳞,潜跃其下,谋于中也。小积焉为邱,大积焉为岳,常山之蛇,一击应首,砥柱之浪,九派通脐,或止如槁木,或终接混茫,谋于终也。千亩胸中,一笔直下,工固足以擅长,拙犹取于速办。”这样的论述数不胜数。不论是律赋,还是古赋,都有谋篇结构的教学传统,因此对于我们当代的写作教学,不论是命题作文,还是一般性的个人创作,都有着借鉴意义。
再次,在句法遣词上,辞赋也有着大量的可学习的技法性的资源。我们现在的作文教学,偏重文章的立意和结构,而在句法和修辞上,则几乎不曾投放精力。这一方面自然与写作的评价机制有关,另一方面也由于缺乏可借鉴的、集中性的文本范例。而辞赋正是这样的范例。唐人《赋谱》论句法云:“凡赋句,有壮、紧、长、隔、漫、发、送合织成,不可偏舍。”示人以法,作为教授津筏之用。宋郑起潜《声律关键》讨论了律赋中的 “起句”“接句”“缴句”“散句”“联句”,以及如何“有精神,有力量”等法式,清李调元论赋句云:“初唐四字词赋多间以七字句,气调极近齐梁,不独诗歌为然也。而王勃《九成宫东台山池赋》如《序》所云,‘金石千声,云霞万色’,庄雅浓丽,遂为馆阁诸公所撦挦,剩馥残膏,沾匄者不少。”浦铣论“琢句”云:“赋贵琢句。唐张仲素《管中窥天赋》云:‘月既满而犹亏,日将中而如昃。’又无名氏一联云:‘桂魄未圆,余晖来而尚溢;阳乌当昼,远色照而全亏。’同是一意,而笔用反正,加以锤炼,便觉出色。”不但有法式的资源,也有修辞的范例,这些在古代的辞赋学中都有集中的展示,对于我们的作文教学有着非常实用的借鉴价值。
我们的作文教学往往只是单纯的写作方法的教学,而与阅读教学和语文常识教学是脱离的。所以很多学生的作文往往语言贫乏无味,事例简单雷同,思维程式化、单一化。而古代书院的辞赋教学在这个方面有着不同的经验。当时书院山长们的辞赋教学方法是由通学而词章。比如乾隆二年钟山书院山长杨绳武所订《钟山书院规约》,要求学者“穷经学”“通史学”“论古文源流”“论诗赋派别”“论制义得失”,又如其后姚鼐所提倡的“义理”“考据”“辞章”的通博教育,都是例证。在智识教育方面,古代的辞赋教学在以下几个方面可以给当代作文教学以启示:
一曰识字。辞赋重识字,这一点可以对治当代学生作文语言贫乏的问题。《文心雕龙·炼字》曰:“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扬雄纂《方言》,前后历时27年;《汉书·艺文志序》记载:“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二载:“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人,彪之子,官至中郎将,善大小篆,因扬雄《训纂》,遂作《续训纂》十三章,通一百二章,凡六千一百二十字,无复者”。
二曰聚物。刘熙载《赋概》曰“赋从贝,欲其言有物也”,袁枚《历代赋话序》云:“古无志书,又无类书,是以《三都》《两京》,欲叙风土物产之美,山则某某,水则某某,草木鸟兽虫鱼则某某,必加穷年乃成。”古之辞赋上稽天文,下究地理,旁及礼乐、刑政、草木虫鱼。因此需要学习者累积大量的知识,而不只是把精力放在作文技巧的训练上。
三曰聚事。赋家往往能沉酣六典,组织百家。这可以对治现代学生作文思维简单、举例雷同的毛病。《文心雕龙·事类》曰:“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惟贾谊《鹏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 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因此学者须淹贯经史,博极群书。《石林燕语》载:“熙宁以前,以诗赋取士,学者无不遍读《五经》,虽无科名人,亦多能杂举《五经》,盖自幼学时习之尔。”显然,经典是古代智者的思想精华,能使学者深入思考;而其中的许多历史事例,又是最好的作文素材。
赋的教育实际上也是礼的教育,是贵族精神的训练。礼是赋的内核,赋是礼的外化。这种礼的精神,对于当下学生快餐化的阅读模式和浮躁的审美心理有着改良的作用。
其一,“赋之言铺”。“铺”不止是文辞的铺展,也意味着心灵的拓宽和加深。刘熙载《赋概》曰:“赋,辞欲丽,迹也;义欲雅,心也。”
心迹不可截然为二,也就是说,赋之铺张,也是心胸之铺展。程廷祚《骚赋论》曰:“赋家之用,自朝廷郊庙以及山川草木,靡不摅写。故作之者必若长卿,所谓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有得之于内。”清顾豹文《历朝赋楷》序云:“凡工于作赋者,学贵乎博,才贵乎通,运笔贵乎灵,选词贵乎粹。博则叙事典核,通则体物精详,灵则疏理无肤滞之讥,粹则宣藻无诐流之失,兼此四善,而畅然之气融会于始终,秩然之法调御于表里。然必贯之以人事,合之以时宜,渊闳恺恻,一以风雅为宗,而其旨则衷于六经之正,岂非天地间不朽至文乎!‘壮夫不为’,是何言也?”因此,赋的铺张,也是心灵的拓厚和闳深。
其二,赋的铺陈,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情绪节奏的放慢,是对情绪时长的延宕。“汉赋,赋之礼”(刘熙载),礼的作用就是节制情感,控制速度,遵守规则,“发乎情,止乎礼仪”。章炳麟说:“赋者,六艺之一家。《毛诗传》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登高’孰谓?谓坛堂之上,揖让之时。赋者孰谓?谓微言相感,歌诗必类。盖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也,故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康绍镛《七十家赋钞序》:
盖赋者,《诗》之讽谏,《书》之反复,《礼》之博奥,约而精之,以情为表,以理为职,以言为端倪者也。楚人以后,汉臣最工,孝成之世,奏御者千有余篇,如《艺文志·辞赋略》所载者,是而存者不能什一,可叹也。魏、晋、宋、齐、梁、陈之士,祖述宪章,或托物以贡情,或隐忧而不去,引辞表恉,触类而发,咸无悖乎六义之意。
赋教盖约“六艺”、“六义”于一体也。刘熙载《赋概》说“若夫体孝怀忠,关乎迩事、远事以及戒盈躁、进恬贞,审乎立身经世之道,或微文刺讥,不伤于激者,多有取焉”,举出了辞赋戒盈躁、进恬贞、不伤于激的精神特征,此即辞赋持守的一面。“诗为赋心,赋为诗体。诗言持,赋言铺,持约而铺博也。古诗人本合二义为一,至西汉以来,诗赋始各有专家”,“持”与“铺”是辞赋精神的一体之两面。辞赋的“持”与“铺”,正好与礼制的双重作用——铺陈和限制——相互对应。铺陈是礼仪的外向性要求,限制是礼仪的内向性要求,都与时间的延宕有关,都是对当下浮躁的阅读心理的对治。
辞赋在我国古代有着悠久的实用历史,同时又有着长期的应试传统,正与当代语文教学的状况有相似之处。古人也与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即如何避免应试的功利性和短视性,而对学生的语文表达,进行真实的、有用的、受用一生的训练,同时对于学习者的心灵有着有益的熏养。古人在这方面的思考对我们当代也有着重要的启示。
《语文课程标准》中明确指出:“语文是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人文性是语文教学重要的特点和目标之一。《西京杂记》卷二:
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览,字长通,牂柯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览乃作《合组歌》、《列锦赋》而退,终身不复敢言作赋之心矣。
人文性包涵思维的训练和人格的养成。在思维训练方面,“赋家之心”涵盖了语文的三种基本思维,即形象思维、抽象思维和灵感思维。苞括总览是形象思维,控引错综是抽象思维,“焕然而兴”是灵感思维。辞赋的训练,实际上是语文基本思维的集中训练。在人格的养成方面,“赋家之心”也包涵了敛藏以养胸次的精神。“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大致描述了这种蓄养的过程。辞赋的“善养”的精神是达成语文教学人文性的一个可借鉴的重要途径。扬雄《方言》曰:‘赋,臧也”,许慎《说文·贝部》说‘赋,敛也。”除学问、章法外,赋家还需培养胸中气象,使可久而可大。明人谢榛也认为“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王世贞《艺苑卮言》也说:“赋家不患无意,患在无蓄。不患无蓄,患在无以运之。”清邱士超《唐人赋钞·总论》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文之厚薄不在于填砌,而在酝酿;不在于善转,而在于善蓄。”
综上所述,辞赋教育之所以有如此悠久的传承,自有其深刻的教育学上的根由。它不但集中了各种文体的写作技巧的训练,包涵了才情和学养的培养,还具有典重的、对治浮躁的礼学审美精神,和推廓心灵、培育自由的德育意义。因此,辞赋教育有着重要现实意义,不应当被长期搁置。
[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2]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3]葛洪《西京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
[4]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齐鲁书社1992年。
[5]李调元撰、詹杭伦等校证《雨村赋话校证》,台湾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
[6]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
[7]谢榛《四溟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8]王冠辑《赋话广聚》,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
[9]何新文、路成文《历代赋话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