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逻辑的四度错位,悲剧的四重张力
——逻辑思维与小说文本解读

2018-02-23 23:07
学语文 2018年5期
关键词:柳妈鲁四礼教

逻辑思维是小说解读的一种有效途径。以逻辑思维方式解读小说指的是通过文本细读和综合分析,清晰地理解文本逻辑,然后通过质疑、分析、判断和评价,达成与文本的对话,在对话中实现对作品精神内涵的理解、反思和断言。小说文本的逻辑指的是故事情节、人物命运的因果逻辑。因果逻辑具有鲜明的时代性、民族性和个性特征,而这种特性正给小说解读提供了深邃广阔的空间。我们以鲁迅小说《祝福》为例,谈谈如何用逻辑思维方式解读小说文本。

故事开端祥林嫂死去了丈夫,她逃到鲁四老爷家做工;为了反抗婆婆的逼嫁,她表现得 “异乎寻常”。这是小说的第一个逻辑错位: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女子失去了丈夫,为什么不接纳第二次婚姻?祥林嫂为什么比其他改嫁的女子做得更“出格”?祥林嫂的言行是不符合通常的人性逻辑的,在这种逻辑错位的矛盾背后,是深层的社会逻辑和文化逻辑在起作用。文化逻辑是关于女性的传统伦理道德和荒谬野蛮的礼教思想:女子事二夫是“不干不净”、败坏风俗的——这成了其时社会的普遍共识。这种共识带来的社会逻辑就是:鲁镇的人们对改嫁的 “回头人”会持一种不接受和鄙视的态度。鲁镇现象显然是旧中国礼教文化的缩影,而祥林嫂作为其中的一份子,是不可能规避这种文化逻辑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的,因而就出现了“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和“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的“出格”行为。在祥林嫂的心里,“干净”比青春和幸福更重要,为了保住贞节之名,命是可以不要的。值得思考的是,是不是所有的改嫁者都有如此“出格”的行为呢?答案是否定的——“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普通女子,名节与婚姻两头兼顾,“闹”是给别人看的,“关上房门”就是自己的完整生活,她们试图在两极的平衡中找到现世安稳,这是通常的人性逻辑。显然祥林嫂受礼教思想影响更深,她对礼教思想几近于真诚的信仰,信仰者往往少有世俗利益的考虑。她义无反顾地赴于“贞节”一极,温顺的女子顷刻间成了一位悲壮的女“英雄”——而这正是鲁迅的深邃之处:越信仰,越抗争,就越悲剧;如果不是这样,她可能最终不会悲惨死去。小说行文至此,已经初步显示了作家运笔的张力,而这种张力正是小说人物言行的逻辑错位所带来的,它使得小说具有了第一重悲剧意味:受害者以信仰的力量来拯救自己而成为自己悲剧的有力制造者。

按时间顺序,接下来是卫老婆子在祥林嫂嫁后,到鲁四老爷家来拜年的情景。她和四婶在问答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这里出现了第二次逻辑错位:人们无法原谅祥林嫂的被动改嫁,却对祥林嫂不幸命运的制造者,即她婆婆的罪恶以一句“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轻轻抹去。这种逻辑错位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有一种观点认为,婆婆此举是在行使她手中的族权,也就是说逼嫁事件罪恶的根源在于夫权和族权的自相矛盾。这种观点值得商榷。费成康先生在《中国的家法族规》一书中,附录了《上虞雁埠章氏家训》和《余姚江南徐氏宗范》,上虞地处浙江绍兴东部,余姚西连绍兴,《章氏家训》和《徐氏宗范》作为绍兴地区典型的家族规训,在越文化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其中,《章氏家训》第七条“继绝世”规定:“继有两条,有应继,有爱继。应继者,伯叔无嗣,子侄承继,由长及次,由近及远,以此推焉。”而《徐氏宗范》第十条规定:“宗妇不幸少年丧夫,清苦自持,节行凛然,终身无玷者,族长务要会众呈报司府,以闻于朝,旌表其节。或势有不能,亦当征聘名卿硕儒,传于谱,以励奖。”由此可见,宗妇少年丧夫,家族逼之改嫁,反而是与族权相违逆的;而伯叔无嗣,则财产由子侄来承继。这说明祥林嫂婆婆逼之改嫁,不属于族权行使的范围;而贺家的大伯收屋倒是族权的体现。另外,小说中四婶说道:“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作为旧社会有着一定正统文化教养的乡绅之家的成员,对传统家族规范应该更通晓和看重,她作为“大户人家的太太”对祥林嫂婆婆此举的否定,说明祥林嫂婆婆的行为是过分的,与合理行使族权并无关联。这样说来,祥林嫂婆婆逼祥林嫂改嫁并不是在行使族权,而是属于完全找不到幌子的野蛮自利行为。“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卫老婆子一语道破婆婆买卖婚姻、策划抢婚的罪恶。那么,既然祥林嫂的“罪恶”是由其婆婆的罪恶造成的,人们却轻易地原谅了其婆婆,而对祥林嫂鄙视嘲讽有加,这说明了什么?

首先,这种逻辑错位表面上是矛盾的,其本质则是一致的,那就是某些传统婚姻习俗和礼教文化对人权,尤其是妇女人权的摧残。买卖婚姻和抢婚的罪恶之所以被卫老婆子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鲁镇人们之所以在嘲讽祥林嫂时从不言及其婆婆之恶,是因为强迫妇女意志、随意买卖婚姻是普遍成俗的事情。在传统的婚姻习俗中,女性的独立权和生存权是可以被任意践踏的,这成了传统社会默认的共识。而人们对祥林嫂的“罪恶”不依不饶,是因为她违背了礼教文化中男性从生至死都对婚姻里的女性享有占有权。所以,鲁镇人们貌似矛盾的逻辑共同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对女性人权的摧残。这种逻辑错位的背后是男权逻辑深刻的一致性。

其次,我们在这种逻辑错位中还看到了传统中国社会的国民性,这种国民性就是“封建统治使国民在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压抑和毒害,造成民众的愚昧和冷漠”。有意味的是,撇去上述习俗和文化因素不谈,从人性角度来看,人们无法原谅祥林嫂,但为什么不追根究底,斥责她的婆婆?更有意味的是,卫老婆子不仅不斥责她,反而夸赞不绝于口:“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在其婆婆身上,鲁镇人们礼教思想的标准怎么就不能发挥作用了呢?

鲁镇人们把不择手段的成功获利者定性为 “精明强干”,羡慕有加;而对受害和不幸的弱者则持鄙薄和欺侮的态度,以此获得一种自我优越感和满足感——趋利性使他们自动忽略了获利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因果联系,而只对祥林嫂持鄙薄欺侮态度,所以这种逻辑错位的背后是人性逻辑深刻的一致性,它体现了传统中国社会国民趋利性和媚强凌弱的奴性特质。趋利、媚强和凌弱是奴性的一体三面。鲁迅的深刻在于:国民奴性不仅体现于媚强惧强,更体现于趋利避义、欺凌弱者和同类相残,正是鲁镇人们的这种奴性和愚昧、冷漠一起加速了祥林嫂的死亡。而这种深刻正是借助了逻辑错位的力量;相反,如果鲁镇人们对祥林嫂的婆婆在伦理道德上进行口诛笔伐,那么小说思想的深刻性和艺术的张力将大打折扣。

小说的第三度逻辑错位是鲁四老爷和柳妈等人的信仰与言行的错位。我们先以柳妈为例。柳妈和祥林嫂在谈话中首先直指祥林嫂额上伤疤和房中隐私,一个吃斋念佛的“善女人”,代之以慈善面相的是满脸的奸俗之气,且并没有对生命的基本尊重——“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并用糅合着礼教和迷信思想的“阴司”理论,使祥林嫂陷入了极端恐惧之中;随后柳妈又把这种带有私密性质的谈话传扬开去,给鲁镇人们嘲讽祥林嫂带来了新的话题和 “趣味”。柳妈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逻辑错位是:她信奉佛教,不杀生,却没有对人生命的基本尊重,也就是说这种信奉缺乏真与诚,是虚伪的。柳妈如此,鲁四老爷也不例外。鲁四老爷信奉道教和儒教,却并没有做到 “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和 “温良恭俭让”,满嘴不是“谬种”就是“可恶”;在标榜伦理道德的儒家文化和长寿忌“死”的道家思想背后,是他对人的冷酷与凉薄以及对人死亡的漠视和鉴赏。而卫老婆子和鲁镇人们对礼教观念的信奉也夹杂着势力的因素。小说中唯一有着真诚信仰的是祥林嫂,而她正是小说中唯一有着悲惨结局的人。这里面的诸多因果关系令人深思。这种逻辑错位给作品带来的深刻性是:鲁迅展开的是“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深层次否定”[1]。

小说最后一重逻辑错位是关于“我”面临的逻辑困境。小说中,“我”是唯一深刻同情祥林嫂悲剧命运的人。相对于漠然的短工、迷信的柳妈和鉴赏祥林嫂痛苦的民众,“我”不失为一个有正义感、有觉悟的人。“我”作为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对鲁四老爷充满憎恨,对鲁镇保守、冷漠的社会气氛感到愤懑,“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祝福》中的我,“不再存有《故乡》中的主人公那样寻梦的奢望,‘我’既明白故乡的一切没有、也不会变又清醒于自己与鲁镇社会的不相容性,早已‘决计要走’,‘我’注定是一个没有家的永远的漂泊者”[2]。另一方面,面对“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这一问,“我”又表现出了圆滑的一面:“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于是“我”在踌躇中支吾含混地敷衍了事,使祥林嫂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最终在绝望和恐惧中死去。作者为什么在祥林嫂悲剧命运的最后添上与 “我”会见这么一笔?因为,一方面从唯一的批判者——“我”的视角叙述,祥林嫂的悲剧命运才得以被关注和审视;另一方面《祝福》里除了祥林嫂和鲁镇的故事,还有一个“我”与鲁镇的故事,两人的见面使两个故事得以连接,两个半圆得以互补,形成了一个完整紧凑的故事链环,也通过这个故事深刻揭示了“我”的逻辑困境。在这个故事中,祥林嫂无意中审问着“我”的灵魂,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我”“招供出灵魂深处的浅薄与软弱,并最终发现自我与鲁镇传统精神的内在联系”[3]。“我”的第二次“明天决计要走了”,就多少含有对这种内在联系的逃避。这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逻辑困境:是冲决还是属于?他们与乡土中国的关系在这两极摇摆中体现出的是生存的困境。那么在知识分子面临自我困境的前提下,面对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禁锢着整个社会思想的状况,面对社会逻辑、文化逻辑和人性逻辑的乖谬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悲剧,他们有没有拯救和改变的可能?他们能发挥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小说给了我们否定的答案——祥林嫂在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惶惶而终。祥林嫂只能死去。而在这背后,隐藏着鲁迅内心的绝望和苍凉,这种沉重的苍凉正是由小说的逻辑错位带来的。

猜你喜欢
柳妈鲁四礼教
从鲁四老爷的“胡子”说起
抓住人物描写的“牛鼻子”
——以《祝福》中三处细节描写为例
不可忽视的“局内人”
中国现代文学中“墙”的意象
中小学生识“礼”教育浅谈
《浮生六记》中陈芸的现实处境
吃人的封建礼教披着“善”的外衣
古希腊私法何以未壮大
柳妈的善良是把刀
鲁四小姐人物创造目的及艺术效果浅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