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妍
(武夷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25回,贾环泼蜡油烫伤了宝玉的脸,黛玉去探望,恰巧李纨、熙凤、宝钗都在怡红院。大家说笑,熙凤拿宝黛婚事打趣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黛玉害臊,被打趣急了要走。宝钗去拉她,两人正玩闹,“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
赵、周进门,恰把黛玉、宝钗惊散。宝钗丢下黛玉,掉过头来跟着李纨、宝玉招待赵、周。而黛玉,不顾此前被凤姐打趣的羞臊,走回来跟她说笑,两人有志一同地无视了赵、周两位姨娘。在众人客气招待姨娘的喧闹情境中,她们从群体中自发孤立出来,与众人形成了割裂与隔阂。对妾室,她们拥有共同的价值取向:轻蔑、不屑为伍,在这一特定情境下,她们因态度和价值观一致互相吸引形成小团体,即社会心理学上的“相似性吸引”。
黛玉无视赵姨娘,可从三个维度来剖析其心理成因:外部环境、内部性格、与宝玉的情谊。
1.从外部环境来说,黛玉备受贾母、贾政宠爱,贾府上层将她列为宝二奶奶候选人,黛玉正处于人生最得意顺利的时期。凤姐拿“吃茶”打趣黛玉,脂砚斋确评:“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
脂砚斋深信宝黛婚姻为贾府众人所认同,上至贾母、贾政、王夫人,下至家人奴婢。贾府当权者确实有意向让宝黛联姻,善于体察上意的凤姐,必然从贾母、王夫人的言行中受到某种暗示,认为两人好事将成,这才公然说出来打趣黛玉,并认为宝黛在人物儿、门第、根基和家私上是极配的。
凤姐贪财好利,必然看重家私是否相配,从她肯定的态度来看,黛玉的家私必然极丰厚。涂瀛《红楼梦问答》曾提到,“林黛玉数百万家资,尽归贾氏,有明征与?”“有。当贾琏发急时,自恨何处再发二三百万银子财,一‘再’字知之。夫再者,二之名也,不有一也,而何以再耶?”林如海临终前将阖府家财当做黛玉嫁妆陪送到贾家来,并将黛玉婚事托付贾家。贾家不免眼热,这才想让宝黛联姻,好将这一大笔浮财留在贾家花用。不过这时黛玉年纪尚小,才十一二,宝玉不过十二三,因此没有定下婚事,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
2.从内部性格来说,黛玉自幼年便寄人篱下,缺乏家庭的温暖、亲人的爱护和母亲的教导,便养成了格外自尊自傲、敏感多思的脾气性格,“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贾母固然疼黛玉,但却无法身代母职,且年老力衰,每日只跟儿孙取乐,无力教导她。两位舅母邢、王夫人不过面子情,更不曾用心教导她为人处事的道理。所以黛玉有这样感叹:“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宝钗)前日的话教导我。”
高傲、爱憎分明是黛玉非常鲜明的性格特点,在童少年时期,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言辞如刀、不加伪饰,乃至有人评价其“尖酸刻薄”。对待看不上的人或物,黛玉从不掩饰轻蔑的态度,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转赠给她,本是一片珍重之心,黛玉却掷而不取,直言:“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对于为人昏聩、利欲熏心的赵姨娘,黛玉自然是极其瞧不上,当面不肯问好让坐。这也是黛玉性格尚未成熟时的表现。
3.从与宝玉的情谊来说。赵姨娘害人之心犹炽,25回便与马道婆密谋魇魔之术,企图绝了宝玉,以让“偌大的家私”都归了贾环。作为宝玉的知心人、未来的宝二奶奶,黛玉对极可能侵犯宝玉地位、利益的赵姨娘母子存有潜在的警惕心。19回,宝玉帮丫头们淘漉胭脂膏子,腮边蹭了一点胭脂,黛玉劝他不要总干这些事,“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这个喜欢学话儿向贾政进谗言的“别人”是谁,读者们和宝黛一样清楚,必是赵姨娘无疑。“又当”则点出赵姨娘向贾政告宝玉黑状并不是一次两次。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并不留心别人的阴谋诡计,反而是黛玉替他警惕。
黛玉对赵姨娘无礼,也有为宝玉抱不平、出出气的意思。贾环故意用热蜡油烫坏宝玉的脸,凤姐认为主要责任在于赵姨娘,“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贾环年纪小,不明是非,他的满腔怨毒心思自然是赵姨娘素日煽动的,黛玉不免迁怒赵姨娘。
搬进大观园后,人人都很快活,独黛玉心中有难以抹去的哀戚。大观园里的生活看起来花团锦簇,但黛玉实际上离庇护者贾母更远了,从物理空间来看,潇湘馆离贾母正房颇远,晨昏往来省候不便,日常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相处时间变少。而另一个庇护者贾政,作为男性长辈,又不涉内务,兼之自36回他点为学差外出地方任职,直至71回才解差回京,中间几年都不在家,能给黛玉实质性的庇护较少。其时又有备得王夫人、元春欢心的宝钗在侧,使她的前途变得莫测。
28回元妃赏端午节礼,独宝玉、宝钗是一样的东西,已是宝黛婚事不谐的征兆。连宝玉都奇怪,“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甲戌本脂砚斋侧批:“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首次明确提到金玉姻缘。多心敏感的黛玉察觉到婚事不谐的苗头,28回为“金玉”,宝黛又起口角。宝玉让黛玉挑拣节礼中的东西,恰巧刺中黛玉心病,她恼怒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令人深思,是谁在说金玉?金玉之说早已传遍大观园,甚至是整个贾府。宝玉听过,黛玉知情,却是源于薛姨妈的造势,王夫人的默许。有下文宝钗的心理活动为证: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金锁需要有玉的才能婚配,恰巧又是两姨姐弟,薛姨妈动了心思要将宝钗嫁给宝玉,才屡次向贾家众人游说,企图通过制造舆论,促成婚事。王夫人最先被薛姨妈打动,两姨姊妹首先比姑嫂更亲近;黛玉又是孤女,不比宝钗有母兄家族可依靠;况且黛玉体弱多病,不比宝钗健康;另有,黛玉风流袅娜的外貌不符合王夫人的审美。从各方面比较,黛玉都不是王夫人最中意的儿媳人选。
宝黛婚事一波三折,远离庇护者的独立生活,让黛玉尝尽了生活的苦楚,性格逐渐成熟。固然自傲自尊,却不再以自傲凌人,反将自傲自尊内敛于骨,收敛言语锋芒。有时还自悔失言,不该去得罪人,像童少年时期嬉笑怒骂、“嘴比刀子还尖”已经少了。62回黛玉取笑宝玉:“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不想误刺彩云,彩玉不过是王夫人的丫头,黛玉尚觉得错讽了她“自悔不及”,何等谨小慎微,何等地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特征在黛玉第二次与赵姨娘的对话中表露无遗。
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第52回)
宝黛的私语窃窃再一次被赵姨娘打断了(25回林赵会面后,宝玉单独留黛玉说话却因马道婆作法致使宝玉发疯而中断,马道婆正是赵姨娘所买通)。这暗藏的强烈的象征性意义让人深究,宝黛最终劳燕分飞也许正因赵姨娘作祟。
黛玉支走宝玉,试图给赵姨娘留下他们俩兄妹“避嫌守礼”的印象,一是为了避开赵姨娘这类好事者的恶意窥探,“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相处本就较别的姊妹亲密。二是畏惧赵姨娘这个贾府头号的“流言家”,极擅造言诽谤。宝玉逼奸母婢的谣言是贾环说的,却是赵姨娘编造的。黛玉不敢留话柄与赵姨娘,正是其谨慎成熟之处。因此,黛玉一反往昔之孤傲尖锐,周到有礼地招待赵姨娘,陪笑让坐,吩咐倒茶,客套寒暄。明知赵姨娘来探望她,是顺路的人情,仍要领情感谢,豁达地看待对世情人心。黛玉仍然不喜赵姨娘的人品,但却不会再将这种蔑视之情表露出来。这正是黛玉性格趋向成熟的表现。
同时,这次会面,也是宝黛爱情的一个极重要的转折点——“由热到冷”,从童少年前期的亲密无间、两小无嫌猜,过渡到中期黛玉“防嫌”、两心相照却默然无言。52回正好写出小儿女满心是话,却都说不出口。“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
57回,借紫鹃之口道出黛玉的防嫌心理,“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小人议论,是黛玉跟宝玉保持距离的最主要原因,也是为了保全己身、维护名誉。
79回,黛玉谈起迎春婚事,宝玉不以为然:“何必如此忙?”对迎春婚事持反感态度,宝玉心智尚未成熟,总希望姐妹们长久一处不分离。而黛玉较之更能接受世情,自觉以封建礼教来规范自身的举止,认同女子四德对女子的约束。她认为闺阁诗词不宜外传,对宝钗所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孩儿不要才华上的名誉”,也默然认可,完全不同于18回元妃省亲时想着作诗要“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宝玉天真无邪、不避嫌疑的思想举动常让黛玉感到无奈,常规劝:“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
《中华谚语大辞典》释“一年大二年小”为:“意谓已经长大成人了,还像是个幼稚的孩子。”“一年大二年小”先是紫鹃规劝辞,再由黛玉说来讽谏,主仆同调,可见迫切希望宝玉心智成人。成年世界的规范要求和童年完全不同,黛玉深知自己身处青少年时期所应接受的社会性别意识和文化规则,“男女有别”、“男女七岁不同席”对男女交往的限制严苛。宝黛因世界观、价值观和男女性别意识不同逐渐产生隔阂,这也是宝黛爱情由热转冷的一个重要原因。当黛玉发出“咱们家里”“后手不接”的忧叹时,宝玉毫无忧患意识,只是笑着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他的回答,颇觉话不投机,“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黛玉对赵姨娘的态度在文中有所转变,原先视而不见,后来却遵循礼节、客套周到,蔑视之意有所收敛。但赵姨娘却始终不喜欢黛玉,对黛玉心存敌意,两人的龃龉掩藏在客气的礼节交往之下。
黛玉虽努力改变脾气性格,努力改善与赵姨娘的关系,但从心理学“首因效应”来说,“第一印象一旦建立起来,它对后来获得信息的理解和组织,有着强烈的定向作用……人们对后来获得信息的理解,常常是根据第一印象来完成的。”黛玉给贾家众人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有些小性儿”。因此对于后继信息接收较少(即与黛玉相处时间较少)的人群中,诸如赵姨娘,首因效应起主要作用。
67回,赵姨娘提起黛玉仍旧满腹牢骚,“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黛玉蔑视赵姨娘,而赵姨娘也感受到了黛玉的轻蔑,自然对黛玉心怀不满,伺机报复。赵姨娘本是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之人,芳官错给贾环茉莉粉这样极小的事,都能当做由头大闹怡红院,“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
“某丫头”之称,《红楼梦》有“凤丫头”、“云丫头”、“宝丫头”、“林丫头”、“颦丫头”等。“某丫头”其实是昵称,多用于长辈称呼晚辈,用来表示长辈对晚辈疼爱怜惜,如贾母称凤姐“凤丫头”,王夫人称宝钗“宝丫头”。也常出现在平辈之间,如宝钗称湘云“云丫头”,李纨称凤姐“凤丫头”,用来表示说话人与被称呼人的关系亲密,感情好。赵姨娘称“林丫头”,显见其以主子兼长辈的身份自居,居高临下地臧否议论这些客居贾府的小姐们。她称呼宝钗“宝丫头”,评论宝钗为人“果然不错”,“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
赵姨娘感叹宝钗的大方、会做人,但却马上联想到了“小气”、“瞧不起人”的黛玉,“若是那林丫头……”,这也是非常值得细究的一个心理活动过程。通常具有自卑情结的人,更加担心他人的嘲笑、忽视和贬低,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更加地敏感愤怒,具有怯懦的性格特征,而“怯懦是一种破坏所有的人与人关系的性格特征。……带来了一种个人主义的、好斗的人生态度。……形成了多疑、嫉妒和自私的性格特征。”在接受善意的同时,会更加怀疑周围环境的恶意,赵姨娘将黛玉视为假想敌,黛玉是不友好的,是伤害她的一方,她对黛玉深怀警惕、饱有敌意。
按照曹公“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的写作笔法,特意设置了黛玉与赵姨娘前后两次关于“让坐”的会面,挑明了林、赵两人不可调和的芥蒂,埋伏下了未来两人发生矛盾的伏笔。赵姨娘会如何“报复”让她难堪不快的黛玉,我们已无从得知。但两人情感上的相互厌恶、两人矛盾的中心——宝玉,在种种因素的刺激下,必然使矛盾的爆发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