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
各位读者请注意,题目中的“我”是加了引号的。这里的“我”和我没有丝毫关系,指的是赵姨娘心中的“我”,即赵姨娘自己。
赵姨娘在《红楼梦》中出场次数不多,但每一次出场几乎都惊心动魄,都携着她心中那个大“我”而来。
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中有一场赵姨娘最为精彩的演出。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按照贾府惯例应当予以抚恤,抚恤金的多少有“家里的”和“外头的”之别。“外头的”要高于“家里的”一倍,即“家里的”二十两银子,“外头的”四十两银子。此时恰逢凤姐生病,探春与李纨、宝钗共同主事,当吴新登家的向探春请示如何发放赵国基的抚恤金时,敏探春很快意识到一定有很多双利剑般的眼睛在时刻准备着挑剔自己的决断,等着笑话看。于是探春谨慎地循法依章,按照“家里的”身份发放抚恤金二十两。
探春的做法实在无可挑剔,从某种程度上讲,探春这样做就是放出样子给人看的。无奈她的生身母亲赵姨娘却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我”。于是,赵姨娘得到消息后,风风火火地赶来质问探春:“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请注意,这句话中,“我”出现了两次。当探春表示愿意为赵姨娘出气时,赵姨娘说:“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我”再出现两次。接着赵姨娘又把自己和袭人比,得出了“我还有什么脸”的伤心结论。“我”又一次出现。
“我”的频繁出现是不是偶然呢?不是的。因为赵姨娘在平日的生活中,时时刻刻心中装着“我”,她心中的“我”字太大了,把自己(自家)之外的他人统统挤扁了,以致于造成不顾规矩与法度,也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和看法,只想着既然女儿当家,就应当“拉扯拉扯我们”。
赵姨娘争取优待的结果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被探春严辞拒绝。当她面对探春无话可答的时候,说了一句挺让人心酸的话:“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我们”自然是指她自己和她的儿子贾环。赵姨娘把亲骨肉三人判然分开,引起了探春进一步的疏远生母赵姨娘及其赵家,索性连舅舅也不认了:“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暂且抛开探春不承认赵国基为舅舅的是非不提,这样的结果不是赵姨娘“为我”太过,以致于伤害了探春在贾府中的尊严和地位而引起的吗?
在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中,赵姨娘的自我意识再一次凸显,不过,赵姨娘这一次的言必称“我”,还跟一系列的“你”有些关系。
芳官欺骗贾环,把茉莉粉说成蔷薇硝给了他。这在赵姨娘看来,作为“我”方的贾环受到侮辱,特别是受到小戏子们的侮辱,实在是“我也替你羞”。不如“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指老太妃薨,贾母、王夫人等每日入朝随祭),挺床的便挺床(王熙凤卧病在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讲这些话的时候,赵姨娘的情绪是比较冲动的,因为她的“报仇”只是出口恶气而已,于己并无大的利益取得。但赵姨娘的冲动之中也夹杂着些理智,她会想到后果或许严重,不过主子们长期不在家,“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当赵姨娘又特别想到贾环如此“下流没刚性”,今后如何树立主子的威严?再加上贾环的火上浇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赵姨娘被戳透了肝肺,“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往园中去”。
贾环本来是不同意去闹的,但最后的一句话中,出现了三个“你”字,把赵姨娘的“我”的意识逗引得膨胀开来。赵姨娘要为“我”而战了。
在向芳官开战之前,高明的曹雪芹要把赵姨娘的火点足点够,于是让她冲进园子之后迎面遇见了正对芳官、藕官这些小戏子们不满的夏婆子。且看夏婆子的点火艺术:
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
实际上,夏婆子的点火艺术并不高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把人当枪使的目的,一般也不会轻易相信她“我在旁作证据”、“我们帮着你”的承诺。但是赵姨娘就是赵姨娘,由于她心里的那个“我”过于庞大,“为我”的意识过于强烈,人我关系就是“我吃了你,你吃了我”,所以,一连串的“你”、“你老”就使得赵姨娘“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便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着芳官脸上撒来,指着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这一段描写实在精彩,开头不写赵姨娘杀进来的动作神态,只是通过怡红院诸人轻轻的一句“有什么事这么忙”,就已经把赵姨娘脚下踩着风、脸上挂着火暗着写了出来。
更出神的是赵姨娘的语言,她骂芳官的话,“你”、“我”分明。“我”站在八尺高台上,“你”蹲在九尺深坑中,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正所谓“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我”的儿子贾环和宝玉一样,“都是一样的主子”,你怎么敢拿一包茉莉粉当成蔷薇硝来欺骗他呢?“哪里有你小看他的?”
赵姨娘的话乍一听颇有道理,实则不然,因而炽烈的气焰显得多少有些虚躁。比如,“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这样的话赵姨娘可说得?我们听芳官的回击。芳官说:“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芳官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你——赵姨奶奶并不是贾府的主人,被贾府买来根本不能等同于被你赵姨娘买来,你不要恬不知耻地把自己划到贾府主人的队伍中去。接着,芳官说了一句更为难听的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可见,在芳官眼里,赵姨娘并不是如她所说的那般有着主子的高贵,而只是和她们那些小戏子一样,“都是奴几”。
如果身为奴才,却厚着脸皮以主子自居,是注定要被那些“嘴里有着三言两语”的人所嘲笑的。第三十一回,晴雯跌了扇子,挨了宝玉的责骂,袭人赶紧过来劝解,说了一句:“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结果惹得晴雯一顿饱刺:“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晴雯的话就是在讥讽身为奴才的袭人抬高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和宝玉并列,合称“我们”。
芳官的话虽然难听,却抓住了要害,因而赵姨娘理屈词穷,不得不歇斯底里地施之武力,上来打了芳官两个耳刮子,并最终引起了四官大战赵姨娘的闹剧。
在《红楼梦》中,赵姨娘是特别不受人待见的人物,有一位读者甚至把她比作狗粪(见涂瀛《红楼梦论赞·赵姨娘赞》)。她的女儿探春说她“糊涂不知福,每每生事”,说她“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甚至说出更为绝情的话:“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亲生儿女重嫡母、轻生母在封建宗法社会中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渭一生下来便被嫡母教养,徐渭称嫡母苗氏为母亲,生母为姨。少年英雄夏完淳同样只能称呼嫡母盛氏为母亲,在他著名的《狱中上母书》中交代后事,总是嫡母在先、生母在后。但无论是徐渭还是夏完淳,他们与生母的感情总还保持着一定的自然与正常,而探春与赵姨娘的关系则显得有些违背通常的人情。母亲总是给女儿找麻烦,女儿则坚决和母亲划清界限。
赵姨娘之所以会频频地出乖露丑,其根源在于她心中“为我”意识的过分膨胀,膨胀到认不清自己,看不到他人。为了争夺地位与财产,她可以愚蠢地勾结马道婆陷害凤姐和宝玉,可以胡搅蛮缠地要求“拉扯”,当众给女儿“没脸”。“为我”意识给赵姨娘带来的是“老赵嫌一屋,一屋嫌老赵”的结果。她看谁都不顺眼,谁看她都别扭,“使黑心”、“赵不死的”、“混账老婆”等成了赵姨娘的标签。有了坏事,便“都是赵姨奶奶闹的”。
这个有着“苦瓠子”命运的赵姨娘,在第一一三回很难堪地死掉了。由于她日常处事中的那种处处“为我”、“唯我”做派,使得她最终只赢得了贾环的眼泪。周围的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同病相怜的周姨娘也不过是想到自己的结局或许还不如赵姨娘才“哭得悲切”。这也不能怪周围的人过于冷漠,因为赵姨娘的一生也不曾为别人真心地掉过眼泪,听到女儿探春即将远嫁的消息,她不仅毫无悲伤,“反欢喜起来”,看来,她心中的“我”,是永远也没有将女儿包含在内的。中央电视台八七版《红楼梦》,探春远嫁时,站在江边哭得最为伤痛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姨娘。也许,这才是生活中应该有的赵姨娘,而不是文学作品中的那个“典型”。